論《紅樓夢》裡的詩與人

論《紅樓夢》裡的詩與人

論《紅樓夢》裡的詩與人

紅樓評論

啟功先生是著名的文史專家,書畫大師,古書畫鑒定大師,又是「紅學」專家。啟功先生還是清宗室,於滿族的歷史、文化、習俗、掌故的熟悉與研究,具有權威性。所以先生對《紅樓夢》的研究更非一般人所能及。啟功先生曾主持程甲本的校注工作,還寫過《讀〈紅樓夢〉@1zhā記》《〈紅樓夢註釋〉序》等重要文章,我曾反覆研讀過啟先生的文章,獲益匪淺,特別是關於滿族的風俗習慣,《紅樓夢》中關於真假、虛實以及有意迴避清代的種種寫法,啟先生更是發人之未發,對「紅學」的研究啟迪甚多。茲謹就我拜讀啟先生的論紅大著所獲得的啟示,略述一二,以賀啟功先生90華誕。本文雖名之謂「發微」,實未必能有「微發」,只能說是學習的初步體會而已,如果我說錯了,那是我體會錯了,自與啟老的宏論無關。

      一     啟先生說:     《紅樓夢》裡的詩,和舊小說中那些「贊」或「有詩為證」的詩,都有所不同。同一個題目的幾首詩,如海棠詩(37回)、菊花詩(38回)等,寶玉作的,表現寶玉的身份、感情。黛玉、寶釵等人作的,則表現她們每個人的身份、感情。是書中人物自作的詩,而不是曹雪芹作的詩。換言之,每首詩都是人物形象的組成部分。

     啟老這段話,講得十分確切而富有啟發性。70年代曾有人告訴我發現了曹雪芹的詩集。這當然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信息,及至拿來看時,雖然封面上寫著曹雪芹詩集的題籤,卻都是輯錄的《紅樓夢》裡的詩,一首也沒有《紅樓夢》以外的詩。這說明這位輯錄者,並不懂得《紅樓夢》裡的這些詩,都是曹雪芹為《紅樓夢》裡這些人物作的詩,是代言,而不是自詠。

     從《紅樓夢》裡的這許多詩來看,我認為只有「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首詩可以算作是曹雪芹自己的詩。因為它不是代別人說,而是作者自抒胸懷。另一首:「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這首詩雖然仍是說本書的故事是作者的「身前身後事」,但語氣已是「石頭」的語氣,而不是作者自己的語氣了,所以這已是代言而不是作者的直言。還有甲戌本「凡例」第五條的一首律詩,詩曰:「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這首詩,胡適把它看作是曹雪芹自己的詩,並親自把詩的最後兩句題在影印甲戌本的前面,還加上「甲戌本曹雪芹自題詩」一行題記,這是完全不對的。這早已有人指出過,我也寫過文章認為這是脂硯齋的詩,因為從語氣和詩的內容來看,都不像是作者自己的詩作。詩的前六句是概括《紅樓夢》的故事內容,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而且詩語也極俗套,毫無精警之意,「紅袖」「情癡」對仗也極泛,幾不成對。而最後兩句,雖很動人,卻完全不是雪芹自己的口氣,而是評書人的口氣。作為評書人的話,說曹雪芹寫此書「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則充滿了讚賞和同情之意,說得精要而恰當。如作為曹雪芹自己的詩,則變成曹雪芹自吹自擂,與「滿紙荒唐言」一首相距太遠。「滿紙荒唐言」一首寫得深沉而又含蓄,令人回味無窮,低徊三思,而這首詩則一覽無餘,末了還要自我吹噓,這樣較為膚淺的詩,當然不是雪芹的詩。何況《紅樓夢》開頭的一系列詩和對句,脂硯齋都有批。如批「無材可去補蒼天」一首云:「書之本旨」,「慚愧之言嗚咽如聞」,批「滿紙荒唐言」一首云:「此是第一首標題詩」,批「假作真時真亦假」對句云:「疊用真假有無字妙」。批「慣養嬌生笑你癡」一首云:「為天下父母癡心一哭」等等,連批五句。批「未卜三生願」一首云:「這是第一首詩,後文香奩閨情皆不落空。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為傳詩之意。」總之,這一系列小說裡的詩,都有脂硯齋的批語,那末為什麼在最前的這首詩,脂硯齋反倒無一語評批呢?道理很明白,因為這是脂硯齋自己寫的詩,所以就沒有批。說到底,《紅樓夢》裡除「滿紙荒唐言」一首是雪芹自己的詩外,其他都是為小說故事而寫,更多的是為小說的人物所作,是曹雪芹創作小說人物的手段之一。所以啟功先生說《紅樓夢》裡的「每首詩,都是人物形象的組成部分」,這是說得非常確切而精到的。下面我們就試扼要分析林黛玉、薛寶釵兩個人的詩,看看它們與小說人物塑造的關係。

     二     先說林黛玉。

     林黛玉是小說的中心人物之一,是第一女主人公,她在《紅樓夢》中的重要性,可以說等同於賈寶玉、薛寶釵。要瞭解林黛玉的詩是否切合林黛玉這個人物,是否達到了個性化,還須要對林黛玉有一個總體的瞭解。林黛玉與賈寶玉一樣,完全是中國小說史上創新的人物,在此之前,在中國文學史上,還沒有同一類型的形象。但是,林黛玉這個藝術形象,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從中國傳統文化、傳統美學理想,經過曹雪芹嶄新的思想而孕育化生出來的。析而言之,她有藐姑仙子的仙和潔,她有洛水神女的傷,她有湘娥的淚,她有謝道韞的敏捷,她有李清照的尖新和俊,她有陶淵明的逸,她有杜麗娘的自憐,她有馮小青的幽怨,她有葉小鸞的幼而慧,嬌而夭,她更有自身幼而喪母復喪父的薄命……總之,在她的身上,集中了傳統性格和傳統美學理想的種種特點和優點,而@2rong鑄成一個完美的活生生的獨特個性。這個個性是孕育化生而成的,不是集合而成的。曹雪芹之所以必須創造這樣一個嶄新的形象,是因為以往任何女性形象都不能載負他所要賦予的全新的獨特的思想。很明顯,林黛玉的思想要用杜麗娘或者崔鶯鶯的形象來載負是完全不可能的,所以林黛玉這樣嶄新的女性形象的出現,是因為曹雪芹要賦予以往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新的思想。對於這個嶄新的形象,脂硯齋倒是有一定的認識的,他說:「真可拍案叫絕,足見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釵矣。」又在此段的書眉上墨批云:「真冰雪聰明也!」(甲戌本第8回第8頁B面)清代的西園主人則有如下兩則評說:     林顰卿者,外家寄食,@3@3孑身,園居瀟湘館內,花處姊妹叢中,寶釵有其艷而不能得其嬌,探春有其香而不能得其清,湘雲有其俊而不能得其韻,寶琴有其美而不能得其幽,可卿有其媚而不能得其秀,香菱有其幽而不能得其文,鳳姐有其麗而不能得其雅,洵仙草為前身,群芳所低首者也。

     蓋以兒女之私,此情只堪自知,不可以告人,並不可以告愛我之人,憑天付予,合則生,不合則死也。

     匯合以上這些意見,可以形成對林黛玉的一個總的認識,這樣我們來驗讀林黛玉的詩,就可以感受到是否詩如其人,是否如啟老先生所說的「每首詩都是人物形象的組成部分」了。

     現在先說二十七回的《葬花吟》。此詩的起因是因上回黛玉晚訪怡紅院,卻被晴雯未聽清黛玉的聲音,誤拒於門外,黛玉又耳聽著寶玉、寶釵笑語之聲,眼看著寶玉、襲人等送寶釵出怡紅院,因而觸景生情,使本來就是多感的黛玉     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如今認真淘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與此相對襯的是第二天芒種節,園中諸人都來祭餞花神,「滿園裡繡帶飄@4yao,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柳讓,燕妒鶯慚。」黛玉孤零無依的身世,又意外遭到閉門堅拒的冷落,再對照著園中諸人的熱烈情緒,於是逼出了這首字字血淚的《葬花吟》。此詩共51句,可說自首到尾,字字精警,句句動人,如「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如「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都是緊切黛玉身世的感歎,特別是: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pou@5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些詩句,真真是杜鵑啼血,長歌當哭,無一不是從黛玉的特定身世,特定心情,特定環境中自然流出來的。這些詩句,沒有一絲一毫是做出來的,完全是自然的流露,是心頭的泣訴,特別是詩中提出了「何處有香丘」的問題,提出了「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的問題,這表明著她嚮往理想世界而厭棄罪惡的現實世界,要保持自己的「潔來」「潔去」,不願陷身於像渠溝一樣污濁的現實社會。脂評說:「余讀葬花吟,凡三閱,其淒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加批。」脂評當然只是從文字上,詩的感情上來激賞這首詩,對於詩中的理想世界是不可能有所認識的。

     再如她的三首題帕詩: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彩絨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這三首詩,集中寫了黛玉的「淚」,起因是因為寶玉挨打,受傷甚重,黛玉去看他,心痛不已,又不能都用言辭來傾訴自己的痛惜。寶玉對黛玉也是一樣,雖心甚系念,而無從溝通,不得已寶玉只好遣唯一的知心小婢晴雯去傳達自己的心意,但又不能明說,只好借送手帕這件事,來傳達自己的心意。特別應該注意的是,此時的寶、黛已是經過三十二回「訴肺腑」之後,寶玉囑咐黛玉「你放心」,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所以寶玉的手帕,實是不言之言,是「此時無聲勝有聲」。慧心的黛玉自然終於領悟了寶玉的深意。所以,從《葬花吟》到題帕詩,是寶、黛感情的飛躍和深化,以前黛玉的眼淚,是由於誤會和外因,如開頭的摔玉,如夜訪時晴雯閉門不納,這些都是由外因引起的,而這次的題帕詩的「淚」,卻是由於內因,是由於雙方互相進一步的溝通和感悟而引起的,所以黛玉這次的「淚」,是雙方思想感情完全溝通並深化的一個標誌。「眼淚」,對黛玉來說,實際上就是她的語言,她心頭有所感觸,不能用言語來表達,就自然地用眼淚來表達。因為眼淚的包容性大,各種內心的感觸,都可借用眼淚來表達,從外部來看,眼淚只有一種形式,但其內涵卻往往有很大的差別。眼淚更是黛玉生命的象徵,二十二回脂批說黛玉「將來淚盡夭亡」,則可見黛玉的「淚」,更是黛玉生命的「量」詞,現在黛玉為寶玉而大量拋灑自己的眼淚,也無異是為寶玉而不惜自己的生命。題帕詩的第三首,是用的湘娥斑竹的典故,這是一種化用,而不是死板的照搬,作者只是用來說明黛玉眼淚之多之悲,說明她為寶玉而椎心泣血,不惜自己的生命。從人物形象創作的角度看,作者正好用這種詩的手段,來深化人物的內心世界,思想感情。這三首詩的內容,如果要用敘述文字來加以表達,其效果和所能達到的深度,肯定比不上這三首詩的功能,所以這三首詩,不僅僅是切合林黛玉的身份口氣,而且是大大深化和豐富了林黛玉這個形象。

     《紅樓夢》裡關於黛玉的詩,還有很多,這篇文章裡不可能一一細說,但七十六回的「冷月葬詩魂」,卻不能不說。此句庚辰本作「冷月葬死魂」,「死」字點去,原筆旁改為「詩」字,全句為「冷月葬詩魂」。作「詩魂」者,還有程甲本、甲辰本、列藏本。作「冷月葬花魂」的有戚序本系統的三個本子,即戚序本、蒙府本、南京圖書館藏本,還有楊本。實際上戚序本系統的三個本子是一個來源,其數據是虛的,且戚本和楊本的時間都是乾隆末年,而庚辰本其底本是乾隆25年,現存的抄本至晚也是乾隆三十二三年左右(見拙著《論庚辰本》),程甲本刊印的時間是乾隆56年,但其底本也當是乾隆中期的抄本,甲辰本是乾隆49年的抄本,列藏本約是乾隆末或嘉慶初年的本子,而以後者的可能性較大。所以從抄本的角度看,作「詩魂」的四個本子,有三個是乾隆中期的本子,一個是嘉慶初期的本子,而作「花魂」的本子,都是乾隆末年的本子,特別是戚本是經人整理過的本子,其可信的程度是有限度的。認為是「花魂」的同志,認為「死」字與「花」字形近,是形近而誤。其實這是不足為的。因為無論是正寫、行寫、草寫,「花」字起頭的兩筆總是少不了的,如:花、 ,這就是「花」字的正、行、草三種基本寫法,它無論如何與「死」字形近不了,最顯眼的是「死」字起筆是一平劃,與「花」字起筆的兩豎筆,無論如何不能混淆,因為「死」字無論如何行寫或草寫,都不可能在一平劃上面再添加筆劃,明白了這個道理,可知「形近而誤」的說法,是一種想當然的想法(註:讀者還可參看各種行草法帖,查一查「死」字的寫法與「花」字的寫法是否有形近之處。最易見的《聖教序》,其中「花」字兩見,「死」字也兩見,看看是否能混淆或是否有形近的可能。)。特別是庚辰本上「死」字點改為「詩」字,是原抄者的改筆,此回「詩」字甚多,讀者可將76回此句旁改「詩」字與非旁改的正文抄寫的「詩」字作比較驗看,就可以明白是抄手聽錯了讀音而誤抄,因為當時是一個人念,一個人抄,所以易致音近而誤,而抄者並非看著書抄,所以也不可能發生「形近而誤」。抄手因音近致誤的例子,則不勝枚舉。

     以上是從版本(抄本)的依據和抄寫時的音誤、形誤的角度來分析的。下面再從「詩魂」和「花魂」這兩個詞的內涵方面作一些分析。

     大家知道,在《紅樓夢》裡外形特別美的女子並不是僅僅林黛玉一個。如第五回警幻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這裡,寶釵與黛玉同舉,而且以寶釵為首。再如63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諸人抽像牙花名簽子,寶釵     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艷貫(冠)(註:此處又是音近而誤一例。)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任是無情也動人     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貫(冠)」……眾人看了都笑說:「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說著大家共賀了一杯。寶釵吃過。     這裡,更是把寶釵的美凸出到「艷冠群芳」的地位,而且用花中之王牡丹來比喻她,還讓大家說「你也原配牡丹花」,更加坐實了寶釵居花中之王,艷冠群芳的地位。而同回黛玉     伸手取了一根,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當自嗟     注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她別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於是飲了酒。

     顯然作者在這裡用以比喻黛玉的是秋天冷清的芙蓉花,並且「黛玉也自笑了」,也即是認可了。這不是作者用花作比喻,把寶釵放到「艷冠群芳」的地位了嗎?再如第21回寶玉續《莊》云:「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這是稱寶釵是「仙姿」,稱黛玉是「靈竅」,可見寶釵之美是非常凸出的。再如第28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寶玉要看寶釵手臂上的紅麝串,寶釵     少不得褪了下來。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自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呆了。

     這裡,作者不僅正面描寫了薛寶釵的美,而且還說「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連寶玉都看呆了。以上種種描寫,不是非常凸出了寶釵之美,寶釵居「群芳之冠」的地位嗎?所以在《紅樓夢》裡,第一,有不少人都被用花來比喻過,因此不少人都有資格用花來作代稱。也因此這個「花魂」,究竟是指哪一朵花的「魂」呢,就產生了疑問。第二,真正居花中之王的並不是林黛玉而是薛寶釵,黛玉只是芙蓉,寶釵才是花中之王的牡丹。所以,如果用「花」或「花魂」來形容比喻大觀園中的諸艷,則首推薛寶釵,而不能想當然地把這個比喻專屬林黛玉。

     我們再進一步地進行探討,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塑造的林黛玉,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理想人物呢?曹雪芹是想塑一個絕世美女,來超過歷史上所有的美女嗎?我認為完全不是。我認為曹雪芹所要塑造的是一個有新的社會理想的女性,當然這個女性的外形也是非常美的,但並非美是第一或唯一,而是理想第一、思想第一。也就是說林黛玉並非單純是一個美女。這一點,在《紅樓夢》裡是有反覆的強調的。請看32回的這段話:     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情性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也好將來應酬世務,日後也有個朋友。沒見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些什麼!」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污了你知經濟學問的。」襲人道:「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這裡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到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提起這個話來,真真的寶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訕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他惱了。誰知過後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心地寬大。誰知這一個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你賭氣不理他,你得賠多少不是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

    這是交待得最為清楚的一段,還有前引28回寶釵褪串的一段。按《紅樓夢》的描寫,寶釵的美,決不在黛玉之下,甚至「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但是寶玉還是沒有喜歡他,其中最重要的一個選擇標準,就是生活道路和社會理想。只有林黛玉是完全理解他,與他完全一致的。這就是說,黛玉除了美以外,更重要的是具備與賈寶玉一樣的全部新的社會理想,而薛寶釵的理想卻是與他完全相反。所以賈寶玉認為只有林黛玉才是他的生死知己。這樣,我們就明白了曹雪芹所要塑造的並非僅僅是一個美女,而是要塑造一個完全具備新的社會理想的新型的女性,這個女性當然也是美的甚至是極美的。薛寶釵並不是沒有社會理想,只不過她的社會理想,也就是封建教育所灌輸的一套封建的社會理想,三從四德的封建禮教和封建的全部社會道德、人際關係。兩個外形都很美的女性,卻從思想上判然分別開來了。於是,讀者就會明白,「花魂」這個詞,用來指林黛玉是不確切的,它不足以負荷這樣的新的思想內涵,因而不足以代指林黛玉。因此戚本系統的「花魂」這個詞顯系後人的誤改。

     不錯,林黛玉在《葬花吟》裡是兩次用到「花魂」這個詞的,在26回末尾的敘述文字裡,曹雪芹也是用了「花魂」這個詞的。這就是說,在曹雪芹的《紅樓夢》裡已經三次用「花魂」這個詞了。一個詞,即使最好,也經不起這樣反覆使用的,何況曹雪芹這樣的天才,能窘迫到沒有更好的新詞,只能反覆用一個已經用了三次的舊詞嗎?更何況,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是具有新的社會理想,是厭棄透了封建貴族社會的一切陳腐俗套,是具有超時代的詩人氣質的一個新的女性形象,曹雪芹用「詩魂」一詞來指她,是最恰當不過的了,怎麼可能捨此不用,而去用已經用過三次的「花魂」這個舊詞呢?不能忘記,黛玉除《葬花吟》外,還有《秋窗風雨夕》、《桃花行》等長歌,還有著名的菊花詩和柳絮詞,這些都是富於社會內涵的絕唱,應該注意到《紅樓夢》裡寫詩特多的是林黛玉,僅長歌就有三首,還有聯句兩篇。「冷月葬詩魂」就是在與湘雲聯句互爭高下時才突然進發出來的不朽名句,雪芹特意讓湘雲與她互爭勝負,而以此絕世佳句屬黛玉,這是人物塑造上特意的安排,閱者萬萬不能辜負雪芹的苦心!除此而外,黛玉還有律、絕詩和詞,整部《紅樓夢》裡,沒有第二個人的詩在數量和質量上能超過她,這種安排,當然是曹雪芹匠心設計的。那末,從詩的人物個性化來說,「詩魂」不正好是詩才橫溢的林黛玉個性的呈現嗎!再者,在《紅樓夢》第5回《金陵十二釵》正冊裡詠薛寶釵和林黛玉的詩句分別是:「可歎停機德」和「堪憐詠絮才」。曹雪芹特意用謝道韞敏捷的詩才比黛玉,這說明他是用詩人的品格來塑造黛玉的,所以,這個「詩魂」,當然非黛玉莫屬。

     「詩魂」和「花魂」,雖然只有一字之差,卻關係到黛玉這個形象的整體,關係到曹雪芹究竟要塑造一個什麼樣的藝術形象的問題,關係到《紅樓夢》一書的思想主題;因此,雖只一字,也不能含糊,必須明辨!

   三     下面,我們再說薛寶釵。

     薛寶釵是有名的「冷美人」,在《紅樓夢》第5回《金陵十二釵》正冊裡,用「可歎停機德」指明薛寶釵有符合封建道德規範的婦德。在同回《紅樓夢十二支曲》《終身誤》裡有一句指薛寶釵的曲詞說:「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一般的解釋,都是把「山中高士」解釋為薛寶釵,「晶瑩雪」又解釋為薛寶釵。我認為這樣的解釋,詞意重疊而不確切。我的理解,這句曲詞,應分詞面的意思和詞後所隱的意思兩層來解釋。詞面的意思是:山中高士——晶瑩雪。意思是這「山中的高士」就是晶瑩的「雪」。這「晶瑩雪」是指物而不是指人。也就是說在這絕高的山上只有冰雪。這是一種極冷極冷的境界。第二層所隱的意思就是指薛寶釵。就是隱指她的「冷」。兩者的差別就在於這「山中高士」不是用來稱讚薛寶釵的。因為薛寶釵是一個熱中入世的人,是「時寶釵」,而沒有一點「山中高士」的意思,與她後來的結局也毫不相干。下旬:「世外仙姝(註:姝,甲戌、己卯、戚序、楊藏、程甲、舒序各本皆作「妹」,蒙府本誤抄作「妹」,其底本當亦作「姝」,列本缺,惟庚辰本作「姑」,其底本己卯本作「姝」,可見是抄誤。此從各本作「妹」。)寂寞林」的解法也一樣,詞面是指世外一片仙界的樹林,「姝」諧「株」,詞後所隱的意思是指林黛玉。

     這個「冷美人」究竟「冷」到何種程度呢?一、金釧投井死了,人人都感到傷感,連王夫人都受到良心的譴責,承認「豈不是我的罪過」,襲人也「不覺流下淚來」。但薛寶釵卻能作出意想不到的解釋,她說:

     據我看來,她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她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她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姨娘也不必唸唸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發送她,也就盡主僕之情了。(32回)

     面對著血淋淋的事實,她居然能說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這說得多麼輕鬆自在,簡直是把金釧的被攆當作是放假了!最後是「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也就盡主僕之情了。」這就是薛寶釵的主僕之情,也就是薛寶釵的「冷」,「冷」到連一絲一毫的人情暖意都沒有了,只有一片冰冷的冰雪世界!二、尤三姐自刎後,連賈珍、賈璉都感到「不勝悲悼」,連薛蟠也滿面淚痕地跑回來把這事告訴大家,薛寶釵卻說:「這也是他們前生注定」,「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只好由他罷了。」又是一片冰冷的世界,別人悲慘遭遇她絲毫無動於衷!三、三十三回寶玉挨毒打後,大家都疼惜他,都來看望他,寶釵來看望的情形是這樣寫的:

     只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嚥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     ……     (寶釵)心中暗暗想道:「……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吃這樣虧。……」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     這是寶玉挨打後寶釵去探望的情況,下面再看看黛玉去探望的情況:

     這裡寶玉昏昏默默,只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慼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     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歎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麼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熱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林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可奇了,好好的怎麼怕起他來。」林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取笑開心呢。」寶玉聽說趕忙的放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出後院而去。……     這兩節文字是緊密連在一起的,先寶釵後黛玉,這未始不是作者有意的對比。寶玉的一頓挨打,換來寶釵一顆丸藥和一段賈政式的教訓或勸告,結論是「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話說得多麼官冕,多麼冷靜理智,即使賈政聽見了,也會點頭稱讚的。自己的一點點感情剛剛有一絲流露,馬上就控制住了,其自制力和速凍的修養功夫真是到了家,這一切都是封建禮教和封建道德修養達到理想高度的標誌。而林黛玉除帶去眼淚、帶去腫的桃兒一般的兩個眼睛,帶去無聲之泣而外,只有一句話:「你從此可都改了罷!」這是一句怨極疼極的話。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不能照字面來理解,照字面來理解,就全失作者用詞之神妙了!

     與「冷」相關的另一層意思就是「無情」。63回寶釵抽的花名簽子的詩句就是「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句話,換一種說法,就意思十分顯豁了,這就是「任是動人也無情」。這句話就是活生生的一個薛寶釵。漂亮是漂亮到「艷冠群芳」,漂亮到可稱「花中之王」,可稱「仙姿」的地步了,就是冰冷無情!     與「冷」相關的另一面就是「淡」。《紅樓夢》第40回賈母與劉姥姥一起到蘅蕪院時:     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

     第7回周瑞家的到梨香院時,「只見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只散挽著@6兒,坐在炕裡邊」。後來薛姨媽讓送宮花給姊妹們戴時,王夫人說留給寶釵戴,「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第8回寶玉到梨香院時,「先就看見薛寶釵坐在炕上作針線,頭上挽著漆黑油光的@6兒,密合色棉襖,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

     以上這幾段描寫,凸出了一個「淡」字,特別是她的居處如「雪洞一般」,這是一句點睛的話,令人感到一股冷氣。而她的衣著,只是「一色半新不舊」的「家常衣服」,她的日常生活不是「坐在炕上作針線」,就是「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鶯兒描花樣子」,這一切都是標準的封建女范的再現,特別是42回寶釵在訓誡了黛玉以後有一段自白:

     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兄弟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這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麼大害處。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那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這是一段關於薛寶釵的十分重要的文字,它可以讓你認識薛寶釵的過去和現在。按她自己說,她幼時也是很淘氣的,《西廂》《琵琶》《元人百種》等都偷著看,後來被大人「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在封建教育的熏陶下,她終於懂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道理,明白了「就連作詩寫字等事,這不是你我分內之事,」「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最怕見了那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註:第64回薛寶釵還有以下一段話,可以對看:「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薛寶釵的這段自白,坦率地說出了她的現在。大家知道,《紅樓夢》裡的賈政,是一個用封建模子壓出來的人物,他沒有自己的思想和性靈,只有一套冰冷僵化的封建教條,所以賈政兩字的含義,就是:假就是真,真就是假。這八個字,是曹雪芹創造賈政這一形象的真諦,也是對當時充塞於世上的虛假現象如假道學、假名士之類的辛辣諷刺(註:請詳見拙著《論紅樓夢的思想》,黑龍江教育出版社即將出版。)。而薛寶釵,我認為是曹雪芹塑造的又一個賈政式的人物,也就是說是封建化透了的人物。但這是一個女性形象,且是一個少女,因此她有自己的女性特點,不可能按著賈政的模子造,但就其思想內涵來說,完全是與賈政一流的人物。薛寶釵這個形象給我們另一方面的啟示,是她自白了自己「轉變」的過程,這在賈政身上是找不到的,而這一點,恰好透露了曹雪芹塑造薛寶釵這一形象的思想淵源。它的思想的淵源就是李贄的《童心說》。李贄認為:「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童心胡然而遽失也……其長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於其內而童心失。」「夫道理聞見,皆自多讀書識義理而來也。」「《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於童心之言明矣。」李贄認為人之失去童心,變成假人,就是因為受了《六經》《語》《孟》之類的封建教育。而薛寶釵恰好是活生生地講出了她從童心到完全失卻童心的「轉變」過程。而作為《紅樓夢》裡的薛寶釵,特別是訓誡黛玉時的薛寶釵,當然是已經完全失卻童心,完全完成了自身封建化的過程了。所以,我們說,薛寶釵是一個賈政型的女性。而她的罕言寡語,淡妝素服,把識字作詩,都看作是非分內之事,對於別人,對於世事,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真心,真是「淡」到了極點,也就是「冷」到了極點。

     但是,不能忘記,薛寶釵胎裡是有一股「熱毒」的,這股熱毒,完全靠用「冷香丸」來克制,然而充其量也只是克制而不是清除,所以她始終不放鬆規勸賈寶玉走經濟仕途,因為她認為「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所以她「會做人」,會討好賈政、賈母、王夫人等等上面的人和身邊所有的人,聽以她又是「時寶釵」,「時寶釵」者,能識時務也。「時」就是「孔子時者也」的「時」,也就是順乎潮流,見風使舵的意思。這裡須要回顧一下第一回賈雨村吟的聯語下句:「釵於奩內待時飛」。賈雨村表字時飛,研究者認為寶釵後來改嫁賈雨村。這一結局是符合這個「隨分從時」的薛寶釵的性格的,這也是「時」字的具體體現。論者又認為寶釵的影子(同型人)是襲人,襲人後來嫁蔣玉菡,這也是一種映襯。《紅樓夢》裡說,襲人服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研究者指出這實際是隱示她的「隨分從時」、她的「得新忘舊」。這一看法值得參考。

     這種「識時務」的人,必然也是善於機變的人,27回滴翠亭寶釵撲蝶,「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這個「金蟬脫殼」的法子果然有效,她自己確是「脫殼」了,但黛玉卻是「入殼」了。她故意說:「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往哪裡藏呢?分明是你把她藏進「殼」裡了,還能往哪裡藏呢?論者以為「並不能確定她是有意嫁禍黛玉。」「禍」倒是並不能確定的,因為小紅、墜兒未必能為禍,但「嫁」是確定「嫁」了。因為下文就說:「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這不是明明已經「嫁」了嗎?自己不願意的事卻把別人裝進去,這就是薛寶釵的機變!至於是有意無意,好心壞心,《紅樓夢》裡沒有明寫,所以這也是《紅樓夢》的永遠話題之一。

     在基本瞭解了薛寶釵這個人以後,那末,就可以來看看她的詩與她的人的關係了。還因為薛寶釵是恪守婦德,牢牢記住「作詩寫字等事,這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的教訓的,所以在《紅樓夢》裡她作的詩不多。她的第一首詩,就是大觀園題詠,她題的匾是「凝暉鍾瑞」,詩是「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文風已著宸遊夕,孝化應隆歸省時。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這是一首認真的應制詩,除第一句和最後一句外,其餘六句,句句是頌聖,而歌頌得得體,顯出了寶釵善頌善禱的才能,所以得到了賈妃的稱讚。實際上,這類的事正合她的性格。同樣,林黛玉的詩頌聖的味道就大大不如寶釵,而寶玉的詩,簡直不像應制頌聖:「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進砌妨階水,穿簾礙鼎香。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除了第二句外,沒有一句像頌聖應制詩,特別是最後兩句,哪有一點頌聖的味道,相反倒像是有點犯忌諱。寶釵的《更香》詩,字面上句句工砌,而意思更是字字切合她本人的遭際,這首詩實際上是讖詩,具有暗示未來的意思。從詩的寫作藝術來說,雖然切合她的身份,反倒覺得有點微露作意,不及前首自然。有的研究者認為這首不是寶釵的詩,蔡義江同志力辨其非,認為這是寶釵的詩無誤,我深然義江同志的意見,此詩當屬寶釵無疑。第37回寶釵的詠白海棠詩,更是寶釵的自家聲口,「珍重芳姿晝掩門」足見她深閨自重,「胭脂洗出」「冰雪招來」,正是她素淡清冷的寫照,尤其是「淡極始知花更艷」,更是自我寫照。前面第8回說寶釵穿著「一色半新不舊的」衣服,「看去不覺奢華,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不正是「淡極始知花更艷」嗎?38回的《憶菊》詩:「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唸唸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誰憐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整首詩讀起來一片蕭瑟淒清的氣氛。蔡義江同志說「明顯的是孤居怨婦的惆悵情懷。」(註:《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第246頁,中華書局版。)極確。但顯然又是讖詩的味道了。38回薛寶釵的《螃蟹詩》,被眾評為「食螃蟹絕唱」,「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寶釵是一個中正和平,最得中庸之道的人,何以寫此諷世而且「太毒了些」的詩?其實作者在這裡要展示的是寶釵的另一方面的性格。寶釵是恪守封建禮法的人,但不是糊塗人,而是極精明的人,對於世情並不是無知,不過是「罕言寡語」而已。所以偶一流露,就會讓人覺得芒刺尖利,鋒不可當。曾記得當寶玉無意中說出有人把她比作楊貴妃時,她就「不由得大怒」,立刻反擊,「冷笑了兩聲」說:「我倒像楊妃,只是沒有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而且指著剛進來的小丫頭靛兒說:「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30回)這樣強烈的反應,整部《紅樓夢》裡薛寶釵僅此一回,但只此一回,也已讓寶玉十分尷尬,讓讀者感到鋒芒畢露了。寶釵是一個外貌非常隨和,「行為豁達,隨分從時」,因此大得上下人之心的人。但是只要觸及她自身的利益的時候,她也會立刻作出反應,同時也就是她一向深藏不露的個性的流露,滴翠亭撲蝶胡謅追黛玉,是一次深藏性格的流露;此處反刺寶玉又是一次深藏性格的流露。而這首辛辣諷刺的《螃蟹詩》,則是她在這特定環境、特定題目下對世情的諷刺。初一看,好像與她平常的性格不相一致,實質上是作者特意讓她露出一鱗半爪的隱蔽性格。最後,還要說一說70回柳絮詞寶釵的那首《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捲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

     這首詞可看作是寶釵的自況,上片寫得那麼春風得意,舒捲自如,本來隨風飄泊的柳絮不是掉在水裡,就是落在泥土裡,但她卻一翻陳意,來一個「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為詞的最後一句作好了鋪墊,而又新意迭出。下片前兩句是她性格的寫照,後三句簡直是她的神來之筆,她這朵柳絮,既不「隨逝水」,也不「委芳塵」,而竟是青雲直上!這首詞,是這位恬淡寡慾,清冷自潔的「冷美人」的內心的大宣洩,是她的「熱毒」的總發作。「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是她一向的潛意識的自然洩露,於是我們看到了她深藏在骨子裡的「熱毒」的真實內涵。所以這位「冷美人」,「冷」是她的外部表現,「熱」是她的內心隱藏。她也可以說是《紅樓夢》裡的一位「女賈政」。

     《紅樓夢》裡的詩,確如啟功先生所說的:「每首詩都是人物形象的組成部分」,問題是在於要能準確地理解透作者對每首詩的作意。要做到這一點,實在是很不容易,我自知所知甚淺,對《紅樓夢》的詩意領會不深,甚至還可能有理解錯的。以上一些戔戔的解釋,雖想發啟功先生紅學之微於萬一,但未必能得其真解,只好敬請啟先生斧正,敬請我的許多紅學朋友和廣大的讀者指正,我有理解錯的地方,一定虛心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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