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與現代文
我先從《紅樓夢》的時間表現講起。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哥倫比亞的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介紹到中國,這是個大事件,這本書對於中國的作家影響非常之大,許多的著名作家的作品,都看得出馬爾克斯的影子,比如說王安憶的《小鮑莊》、莫言的《豐乳肥臀》、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張煒的《九月寓言》等等,都可以看出《百年孤獨》的影響。而這個《百年孤獨》,它第一章一上來,就用一個非常奇特的對時間的敘述方法,迷倒了許多中國的青年作家,它是什麼樣呢?《百年孤獨》第一章,它有一段話:「多年之後,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的馬貢多是一個有二十戶人家的村落,用泥巴和蘆葦蓋的房屋就排列在一條河邊。清澈的河水急急地流過,河心那些光滑、潔白的巨石,宛若史前動物留下的巨大的蛋。」他這個寫得非常的靈動,也寫得相當的令人迷惑。他說「多年以後」,就是說他是寫未來,時間是未來時,不是現在,是多年以後。然後「奧雷良諾上校站在行刑隊前」,這也很驚人,就是說他被槍決了,然後他「準會」,仍然是一個預料性的語言。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就是說是對未來的回憶,但又不是現在。它這裡頭有一種對時間的一種把握,其實這個觀點對中國人來說並不新鮮,因為王羲之在《蘭亭序》裡頭已經講過,「後之視今,如今之視昔」。今天我們講過去的時候,我們通常會想到後人回想我們的時候,比如,假設公元308年的時候,讓他們來設想,2006年深圳大學在這兒有個什麼樣一件事,即使過去就是每一個時間對於過去來說那是未來,對於當時來那是現在,對於未來說那是過去,而這種對時間的觀念很少能找到一部小說像《紅樓夢》裡寫得那麼多重、那麼好幾層,而且令人感慨、那麼牽心動肺。《紅樓夢》裡有些什麼樣的時間呢?
我給它分成這麼幾種:第一重時間是女媧時間。比如《紅樓夢》一上來就講,在女媧補天的時候,有塊石頭。女媧時間是什麼時間呢?是一個神話時間,是一個前宇宙時間——就是說,那時候宇宙還沒有形成,天還沒有完成,地也都沒有完成,是個神話時間和前宇宙時間。然後,《紅樓夢》一上來,和女媧補天的故事幾乎同時而出,講這塊石頭後來變成了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這就是宇宙時間,基本上這兩個時間,都是一個相當久遠接近於無限的這樣的時間,而在這個無限時間的坐標上,你很難尋找到確定位置,因為這個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大自然嘛——簡單說就是一個大自然、就是一個宇宙。《紅樓夢》還有一個第三個時間——榮國府時間、賈府時間。賈府時間裡頭,他也往前追溯,追到賈政、賈敬、賈赦他們的上面兩代,就是榮國公、寧國公,然後一直寫到這個榮國府歷史時間的結束,一直寫到錦衣府查抄寧國府,寫到他們不再存在(用西方的說法一直寫到這個歷史的終結)。這裡也有一段時間,但更主要的,榮國府的時間前邊所說到的榮國公、寧國公時間,只是略略提及,主要的還是賈寶玉這段時間,從他的出生,尤其是從他進入少年時期,一直寫到青年時期,這又是一個時間。一般的長篇小說,都有一個忌諱,這個忌諱是什麼呢?就是你不要把小說的結局一上來就告訴讀者,總要讓讀者有一個懸念,最後會怎樣,他和她的愛情能不能成功,壞人的挑撥離間能不能得逞,好人的冤屈能不能得到洗雪等等。但是《紅樓夢》卻恰恰相反,它一上來就告訴你這一切都已經成空、萬事已成空,人物已經凋零,往昔的繁華已經不再,因此它告訴你的時候而且還不斷地提醒你,生怕你忘記,通過這個石頭,就說你是來自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而且你枉入紅塵若干年,然後你還要回到原處。因此你把《紅樓夢》當著一個正在發生的事情看,也是可以的,那一定是《紅樓夢》的魅力。你永遠不會覺得賈寶玉是一個老人,永遠不會覺得這裡面的每一個少女她們老了以後會怎麼樣,他不會的。你可以把它當作早已經過往的人、已經完全衰敗的這樣的一個家族的很遙遠的回憶來讀。所以《紅樓夢》裡面的這種時間的處理,它說明了中國式的這種文學視野和文學感應的一種靈動性,你看我們的動詞,我們並不是特別地講究,除了要專門注上的以外,不是特別講究它的時間性、它的時間特徵。這是我們所說的《紅樓夢》三重時間。
讓我們探討,實際它還有一個時間,就是《紅樓夢》的文學時間。我們每一個讀《紅樓夢》的人的也不會忘掉的,它是清朝、已經過了「乾嘉盛世」,以及清朝開始走向沒落的這個時間的產物,但是它又特別申明並無朝代紀年可考,就是說我無意專門寫哪一段時間,這第四重時間,我們也可以把它命名為文學時間或者曹雪芹時間。恰恰是《紅樓夢》的這樣一個前宇宙時間、宇宙時間、榮國府時間和文學寫作時間、曹雪芹時間的這種高度的融合,平添了我們閱讀《紅樓夢》時許多的滄桑感。譬如說我們讀元妃省親,你如果只讀那一段,你會覺得曹雪芹那很得意,寫整個一個大的場面,寫那個宮裡面的什麼太監:小太監、中太監、大太監,這個抱這個、那個抱那個、一個抱一個;那一種黃土墊道、淨水潑街,那個規格、那個森嚴、那個隆重,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但是即使在這裡頭,由於你有這些前前後後的參照,你知道這種榮華富貴只不過是過眼煙雲,轉眼就會過去,一下子就會增加那種蒼涼,增加那種深厚,即使看到這兒的時候,因為大家都是俗人,覺得賈府真不簡單、曾經這麼盛大過,社會地位真高,跟皇宮這麼密切的關係,還了得嗎?即使在這裡頭,你又會感覺到這一切都是靠不住的,無從仗持。而這種時間的觀念實際上很現代,當然比加西亞·馬爾克斯早很多,在中國早就有這種對時間的多重性體認。
第二個問題,我們談談《紅樓夢》的各種人物、情節和弗洛伊德理論的關係。弗洛伊德被認為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思想家、理論家之一,但用他的理論來解釋一切,它可能變得很荒謬。《紅樓夢》那個時候當然還沒有奧地利醫生弗洛伊德的理論,但《紅樓夢》由於對生活的忠實、對生活的敏感,你可以到處都看到弗洛伊德的影子,比如賈寶玉他有很多毛病,什麼毛病呢?他喜歡女孩,見了女孩就扭成一個麻糖似的,要吃人臉上的胭脂。我們可以設想一下,他怎麼吃人家臉上的胭脂呢?他肯定要用舌頭舔人家女孩的臉龐,他從這裡頭得到一些快感。書中描寫賈寶玉和林黛玉青春期的反應,忽然在一個時候覺得不自在起來,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這是種青春期的反應。而且,賈寶玉他還不僅僅對女孩子感興趣,他對男孩子也感興趣,他有某種同性戀的前期傾向。賈寶玉他如果生活在美國,也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gay。賈寶玉見到秦鐘,因為秦很好看、很奶油——奶油小生,他一看秦鍾以後,就覺得自己簡直和泥豬癩狗一樣。這是種青春期的自卑,這也很有趣。因為賈寶玉就夠奶油的,長得跟女孩一樣,他常常被認為是女孩,見到秦鍾更奶油,看到一個更奶油的小伙子,把他愛得不行,不是摟著,就是鬧書房,金寡婦的那個兒子揭露賈寶玉和秦鍾在摟著親嘴——以下有些話更難聽,不說了,避免那些dirty words。見到蔣玉菡戀戀不捨,見了柳湘蓮也是這樣。賈寶玉還有這一說,他見誰都喜歡,以致於他得出一個結論,哎呀女孩多好啊,女人是水做的、男兒是泥做出來的。我們現在有些研究者從反封建、從女權主義角度來看賈寶玉的男女觀念,說賈寶玉重女輕男、愛女厭男、愛少女厭成年女人,都反映了反封建的特點,對於這樣一些論著,我覺得也很有道理,因為他至少客觀上是這樣。但是我們如果從弗洛伊德理論來看,賈寶玉他對女性的那種興趣,我覺得也可以解釋,而且中國早就有人描寫過這樣的男孩子:喜歡女孩子、不喜歡男孩子、不喜歡成年女人。當然女孩子漂亮,女孩子比成年女人漂亮。賈寶玉包括賈寶玉的性關係,研究的人更多了。他和花襲人初試雲雨,可不一定,沒準,他和秦可卿早就已經、已經了?(大笑)something happened!
還有一個分析,賈寶玉這些都好辦,用弗洛伊德怎麼分析怎麼都對,都可以用這個理論來表現、來研究。我覺得最好玩的——我沒有細研究過,這就是賈母跟張道士的特殊關係。但是賈母沒有機會啊,她的機會太少了,她的地位、意識形態,她的環境,她生活在封閉的貴族的一個府邸裡面,還有她的年齡都不適合和異性哪怕發生僅僅精神相悅這種關係,都不適合。但是,自古以來,中國有火眼金睛的人很多,中國有一個最惡劣的傳統就是捉姦,他捉出來了,就是說賈母和張道士。這有一點道理,當然這只是猜測,也並不是一定說賈母和張道士是怎麼樣,怎麼樣的可能性非常小,因為他們的技術性的困難太多了,即使他們相悅,他們很難有操作的可能。但他們的關係確實不一樣,賈母到張道士那個道觀裡面的時候,張道士和她的關係是非常的不一般。張道士不過去,王熙鳳就說把張道士叫過來,張道士就說小道本該到老太太這邊伺候,但來了很多內眷,來了很多女孩,沒得到命令不敢擅入。王熙鳳的反應是「你這牛鼻子老道少跟我來這一套」,你看他和她的關係非常的不一樣。見到賈母以後,他一見賈寶玉就說哎呀,他怎麼和國公爺一個稿子——一個模式?選這就很不一樣了。《紅樓夢》全書裡能夠和賈母交流,對國公爺——就是賈母的男人,有這種回憶這種懷戀,只有這個張道士一個人,能夠這麼評論,甚至於說到什麼程度呢,說到賈母眼圈都紅了。賈母在《紅樓夢》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她不懂感情,只知道玩、只知道樂,屬於超級樂觀主義者。《廣州日報》昨天說我是超級樂觀主義者,我想來想去,賈母也是超級樂觀主義者——她動了感情,然後他又問「賈寶玉說了親沒有啊?」賈母說沒有啊,你看有沒有合適的啊,有合適的話只要人好,門第怎麼樣,有錢沒錢,地位、權勢怎麼樣我們不在乎。這個張道士算什麼東西,他怎麼敢過問賈寶玉的婚姻呢?他什麼地位,他算老幾?而且這個話你可以做一個翻譯,我覺得對這個話做一個翻譯,你可以把他當作沒話找話,隨便說說,熟悉;你還可以翻譯,張道士通過對賈寶玉的婚姻的詢問和關懷,表達了「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這樣的意味,眷眷深情,其情眷眷焉。然後,賈母通過說我不在乎門第、只要人好就行,在表白我並不在乎你的地位低,我不是那種人,本老太絕非嫌貧愛富,本老太重視的是人,你明白了嗎?本老太從來都是這樣。後面張道士的面子就更大了,說,聽說哥兒脖子上有塊玉,是銜玉而生,能不能讓小道看看?他居然敢提出來要看賈寶玉的玉,賈寶玉的玉可是了不得,那是核心啊,那屬於核心機密。他不但要看那個玉,還弄了一個什麼盤子,當然搞得很精緻,把這個玉放上給他們道士傳閱。張道士的面子超過了北靜王,敢向賈寶玉要玉看的只有北靜王,而北靜王是榮國府的靠山,各種事上都是靠北靜王的。所以,看來賈母和張道士的關係有點不同,這個確實。但是我們無意把它落實鑿實,鑿實了就沒意思了,非得從《紅樓夢》描寫裡猜測出來賈母和張道士曾經拉過手啊,還是摸過臉啊,還是掏過耳朵啊,還是按摩過腳啊,這些毫無意義。
中國自古還有論者,就是說王熙鳳和賈蓉之間也有怎麼那個,而且到了程乙本時候,還專門加了那麼一句,說賈蓉和王熙鳳談成事,然後賈蓉要走了,王熙鳳說「你等等」,然後沒往下說,真有一點欲蓋彌彰的味道。他們互相罵,賈蓉和王熙鳳一見面就互相罵,這也是中國文化的特色,所謂一男一女之間有了something的時候,見面就可以互相罵:牛鼻子老道,你這個壞小子,你這個混蛋,你這個龜兒子,也就是這層關係。當然還可以從更多地方,比如妙玉不近人情的性格,稀奇古怪的性格和怪癖等等都可以看成是某種潛在的性心理。
說了這兩點以後,現在回過頭來我要講一個問題,《紅樓夢》是中國的一部古典作品,是二三百年以前的一部大作品。那個時候我們可以設想,曹雪芹他不會有現代倫理觀念,所以有一個話我是特別不贊成,胡適的學問是非常之大,但是胡適和高陽這位台灣的歷史小說家通信的時候,就批評說《紅樓夢》寫得不好,根本算不上什麼自然主義,說曹雪芹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就指曹雪芹沒有在康奈爾大學得過博士學位,也沒在深圳大學得過什麼聘書。可是我們反過來想想,如果送曹雪芹到美國名牌大學訓練,訓練完畢以後他最多能當胡適,他也當不成曹雪芹了,寫出來的肯定不是《紅樓夢》,而是《胡適文存》。胡適還批評「銜玉而生」這個描寫,就談不上自然主義,哪有銜玉而生的,他是用科學的觀點、角度,來評論銜玉而生的這個細節。這些包括時間的多重等等,說明什麼呢?這些說明一是文本高於方法、高於理論;一是真正天才的文本,或者說叫做本體大於方法,各種方法都適用,都是來處理這個對象的,對像大於方法,本體大於方法,這正是《紅樓夢》的可貴之處。曹雪芹可以完全不知道什麼弗洛伊德,他可以完全不知道時間的多重概念,但是他的作品裡面已經描寫到這種感覺、已經描寫到這種本體、已經成為這樣一個研究的對象。
然後,我們講一下《紅樓夢》對人生的懷疑和追問。這本來不光是現代文論、也是現代哲學的一個很重要的命題。有時候我們把它說成是頹廢,就是人生的意義,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曹雪芹也講人生的這種荒謬感,講人生的這種孤獨感,講人生的這種焦慮憂患感,講人生的這種虛無感等等。這些東西,我們現在不來作價值判斷,我們不能用一種消極頹廢的態度來構建我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但是這種荒謬感孤獨感在《紅樓夢》裡面卻表現得非常突出,尤其是賈寶玉,有些方面也包括林黛玉。譬如說歎息,這是一個古往今來所有的作家共有的歎息,歎息生命短暫,歎息時間的匆迫,歎息青春的不再,歎息親人的離散,這是自古以來無數的作家的慨歎。李白有「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這樣一種,人生不過如此,不過住一次旅館一樣,不過是匆匆過客罷了,李白就已經感歎不已。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這種描寫早已存在。波斯詩人在《魯拜集》——郭沫若翻譯的,全部都是這種歎息,我用五絕重譯過其中的一首詩。它的原文是這樣的,就是說空閒的時候要多讀一些有趣的書,不要讓憂鬱的青草在心裡生長,乾杯吧,把杯中酒全部喝盡,而死亡的陰影已經漸漸地臨近。我把它譯成五絕:
無事需尋歡,
有生莫斷腸,
遣懷書共酒,
何問壽與殤。
這並不新鮮,光陰如箭,日月如梭。朱自清的散文,「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復返呢?」但是賈寶玉和林黛玉年紀那麼輕,他們想到的都是「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起碼你得了癌症三期的診斷書再講嘛,是不是?但是這種對人生的質疑,還有什麼賈寶玉喜聚不喜散,林黛玉喜散不喜聚,其實這個喜聚不喜散、喜散不喜聚之間並無區別。林黛玉無非她的意思是說既然聚完以後還要散,既然如此還不如乾脆不聚;賈寶玉的意思是咱們先聚,先熱熱鬧鬧,忘記這些悲哀,忘記將來的所謂死亡的陰影已經臨近,而且賈寶玉在那麼小的時候才十幾歲,還沒有到領取居民身份證的年齡,就想我死了以後化成灰,然後你們這些心疼我的女孩都哭,眼淚把我的魂沖走,從此我再不托生為人,連下一輩子他都否定了。這很奇特。這是小說,這裡頭有誇張,但在這些對生命的叩問質疑當中,就是他想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到底是什麼?現在西方講認同危機,這種認同危機,似乎跟賈寶玉沒有關係,和人會死也沒有關係,但是在全球化這樣一個迅猛的發展時代,一個人越來越不知道自己是誰、越來越找不到自己的身份,確實很有意思。但是,賈寶玉描寫本身就有這麼一個危機存在,賈寶玉究竟是什麼?是一塊石頭,是一塊玉,是一個貴公子,是神瑛侍者下凡,是女媧當年的一塊材料,是一個泥豬癩狗。他究竟是個什麼東西?他不知道一個人到底能夠可以成為什麼樣,一個人為什麼你就是你,我為什麼就是我,我為什麼不會是你、你為什麼不是我。尤其《紅樓夢》裡頭有一個最有趣的東西,但我認為作者的思路奇妙極了,但是曹雪芹沒有寫好,就是甄寶玉,除了一個賈寶玉還有一個甄寶玉,這個絕了。甄寶玉和賈寶玉長得一模一樣,甄寶玉的家和賈寶玉的一模一樣,甄寶玉小的時候那些壞毛病——所謂壞毛病和賈寶玉一模一樣,但是甄寶玉後來接受了封建主流意識形態教育,學好了變成了孔孟之徒了,變成了有用之材了,進入仕途,仕途經濟。而賈寶玉夢見甄寶玉是在什麼情況之下呢,他在午睡,睡鋪的對面有一面鏡子,而鏡子裡是他的影像,又是一個反的形象,這個描寫你看了以後你有一種毛骨悚然之感。你設想一下,如果世界除了你之外,還有一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遭遇也一模一樣,某些方面恰恰相反的另一個人存在,你會不會脊背發涼?人的這種心理就是當他抓不住自己的時候他有這種心情。我曾經講過一個心理活動,後來他們都不讓我講,他們都覺得很可怕。比如我現在在深圳,我在北京有一個住的地方,我在北京有一個家,我定居在北京,我家裡有電話。我最害怕的是,設想一下,我現在在深圳給家打一個電話010——還可以打17908進入IP,少收一點費,然後打通了我家裡的電話,電話響,一個人說找誰啊?你誰啊?我王蒙啊!你們要寫小說記住就用這個情節開頭,寫一部恐怖小說。所以他對甄寶玉,可以從另一種意義上講,就是設想另一個我的另一種方式的存在的可能性,這對人來說既是一種魅力、又是一種挑戰、又是一種憧憬。賈寶玉和甄寶玉,不僅僅是從賈寶玉,我們從芳官身上,她有時候女扮男裝,她還有胡人的名字,她的法國名字翻譯成中文以後是金星玻璃,我們在座的有沒有法語老師?請告訴我怎麼講?我下次來請教。這裡寫得很特別,也很現代,或者也很後現代,後現代一個很重要的說法是說人死了,人死了是什麼意思呢?過去尼采說上帝死了,因為認為世界是上帝創造的,地球是世界的中心,後來證明上帝有很多例子並不是這個意思,所以他說上帝死了,上帝已經不管你了。然後人死了,人從環境問題從宇宙才知道,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太陽系也不是銀河系的中心,這個銀河系也並不是宇宙的中心,人類尤其並不是世界的中心,人不能自己充當這個世界的中心,你想這樣的一些問題是非常重要的後現代的一個說法,這樣就產生人對人自身的一種懷疑。這個懷疑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也不是提倡懷疑,但是這是一個過程,這是一個很難避免的過程,而像這樣的類似的萌芽在《紅樓夢》已經有過,這是非常驚人的。這也是《紅樓夢》的一個和中國其他小說一個不同的地方,中國的其他章回小說往往這樣,就是一個忠臣蒙冤,最後又碰上了明主,把奸臣抓起來了,把奸臣都殺了,然後忠臣都當了國之重臣,他們的夫人都封了一品夫人,生了五男二女,男女比例問題很嚴重!然後皆大歡喜。《紅樓夢》不是這樣的。《紅樓夢》相反,它接觸許多生命的體驗,這種體驗當時還沒有一種概念名詞,甚至還沒有一種語言來加以表述來加以描述。
第四方面,《紅樓夢》的文化符號。文化符號也是現在很流行的一種說法,我聽過天津南開大學、溫哥華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葉嘉瑩講中國的傳統詩詞,講文化符號。《紅樓夢》裡面文化符號很多,因為玉本身就是一個符號,這和中國文化分不開的。她喜歡玉推崇玉,認為玉有一種君子之性,認為玉比較溫潤,金銀要俗氣得多,玉顯得高雅,從手感,從視覺形象,它的許多特色,你會覺得可貴可愛。白先勇先生也研究《紅樓夢》,他有一些非常有趣的觀點,他就說這《紅樓夢》裡頭名字能夠叫上玉的,是很不容易的,那個小紅,原來叫紅玉,後來被王熙鳳聽見,說你玉我也玉,不許你叫玉,小紅是沒有資格叫玉。《紅樓夢》中有資格叫玉的只有賈寶玉、林黛玉、妙玉,再一個就是蔣玉菡了,只有這四個人。玉的符號在《紅樓夢》不斷地閃現,而且後來變成了一個情節的奇跡,一會兒玉丟了,一會兒趙姨娘和馬道婆做妖術做蠱術,暗害王熙鳳和賈寶玉,搞得兩人都得了神經精神疾患。然後來了一僧一道,說你們自己有寶貝,為什麼不用你們的寶貝來治,寶貝是什麼?就是這塊玉,拿著這塊玉在賈寶玉王熙鳳眼前這麼晃一晃、轉一轉,然後病就好了。林黛玉又經常因為沒有玉使性子、表示悲傷而痛不欲生;賈寶玉又為了玉而頓足長歎,甚至要摔玉砸玉,然後佳人雙護玉,丟玉找玉,亂七八糟的,等等,變成一個情節。沒有這玉的情節,好像就勾結不起這個《紅樓夢》,但是為什麼是這個玉的情節,我到現在還沒有讀懂,我希望章校長給我講一課這個玉的問題。賈寶玉一見林黛玉就問「妹妹你有玉嗎?」回答說「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賈寶玉立刻兩眼發直,「啪」的一下,它不是一種什麼好東西,你看妹妹都沒有,我為什麼有?這寫得又可愛又寫得神乎乎的,又不像真的,他為什麼會構思這樣一個情節?我至今還在學習研究,這是最重要的文化符號。
曹雪芹做詩所詠的東西都是文化符號。比如詠菊詠風箏詠花詠海棠,這都是文化符號,這些植物在中國文化裡頭已經分了三六九等。林黛玉的院子裡頭是以竹子而且是以斑斑點點的湘妃竹為特色的,顯得很清涼、顯得很孤高,別人的院子裡頭那是另外的,是不一樣的。他們作的謎語,那些謎語裡頭都是文化符號,都有很多的暗示,比如關於硯,身自端莊,體自堅硬,雖不如能言,有言必應;元妃的謎語爆竹,一聲驚得人方恐,一點它「轟!」很震動,但是它本身已經變成灰。所以有一節寫燈謎,寫這個賈政一看就說這些小人兒做的這些燈謎,都這麼不吉利都這麼晦氣。所以《紅樓夢》裡頭確實充滿了這種文化符號,甚至於每一句詩。也可以反過來說是走火入魔,因為書中每一句詩似乎都有暗示都有符號,都成為讖語,就是好像不知道在哪一點就變成了那種命運的預告;還有服飾、髮式,比如把晴雯比作「芙蓉女兒」等等,這些都是這層意思,也都是完全符合當今關於文化符號的理論的。其中還有講到秦可卿房間裡的擺設,寫賈寶玉進了秦可卿的臥房,臥房向壁上看來是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然後說裡邊的各種擺設,有武則天當日的寶鼎、飛燕金盤、安祿山的木瓜,等等。所以劉心武先生他就認為秦可卿來歷非凡,你看她房間裡頭擺的都是什麼,都是和皇帝有關,愛妃有關,充滿了皇家的氣氛。當然這些事不好分析,因為後來有些研究古典文學的朋友給我說,王先生你這個說得不對,你沒有好好看那些明清的小說,明清小說的這種描寫是陳詞濫調,是當時描寫的習慣,並不是特別寫秦可卿,這個問題我們可以按下不表。我們可以說,它總是流露了作者的一些不好說、不方便說、不想多說的東西,他不說出來以後呢,雖然增加了我們在解讀上產生的困難,但是也增加瞭解讀的樂趣。比如海明威有一個理論,說文學就像冰山,四分之一在外頭,四分之三應該在水裡頭,也許《紅樓夢》真正做到了。
《紅樓夢》的符號重組的可能性,這也是到了現代和後現代所發生的一種文學試驗,這種文學試驗你可以說是旁門左道,你可以說它是標新立異,也可以說它是走火入魔,就是認為這些文學符號你可以再重新組合一下,就一些篇章章節你可以再組合一下。比如說撲克牌小說,小說寫完就像撲克牌一樣,然後你再一洗,洗完以後,第1頁變82頁,第3頁也可能變,你重新再看,你會獲得新的感受,這個是比較另類的想法和說法。自《紅樓夢》各種文化符號進行重組,從來沒有中斷過。曾經很有名的索隱派,而且這個索隱派的人不是小人物而是大家,他的代表者是蔡元培。蔡元培就考證這個《紅樓夢》,說《紅樓夢》像密電碼一樣,它裡面都有暗語,《紅樓夢》它實際上提倡的是反清復明,說裡面寫的這些事寫的都是反對清朝。他講得是頭頭是道,同時你又覺得匪夷所思。比如他說襲人寫的是崇禎皇帝,為什麼是崇禎皇帝,襲人這個襲是怎麼寫的呢——龍衣,穿龍衣的只有皇帝,否則誰敢穿龍衣;賈寶玉寫的是順治皇帝,他為那麼要添胭脂,因為他是順治皇帝的御璽,胭脂就是紅顏色的印油印泥,每天都要添胭脂,因為他每天都要蓋章批文,這就是賈寶玉。類似的考證是越來越多,有的並不講反清復明,但是也說這個《紅樓夢》描寫順治皇帝的。因為順治皇帝在宮中在感情生活上,也很複雜,表面上看他有許多偉大事跡,實際上他的生活很不幸,其中原因之一,就是除了皇帝以外,哪一個男子有這種幸福,這種艷遇、這種際遇,而生活在花園,周圍都是少女,就有你一個少男,這簡直是美死了,只有皇帝才可能。直到近代,近現代,由於市場的發達,還有人分析《紅樓夢》,就是他投合了男人心裡想而又不敢說的心理,就是希望一大堆美少女都圍繞自己,這又是一種重新的解釋。那麼現在尤其這幾年,引起了相當大的反應的就是劉心武的這種猜謎說。他倒不是反清復明,他說《紅樓夢》寫的是宮廷鬥爭,因為劉心武是一個小說家,所以講得是比較的精彩,也掀起了相當的熱潮,當然有人說他說得不對,這也自然,這個我不仔細說。我只說《紅樓夢》符號是可以重組的。還有就是分析得更離奇的,認為林黛玉是刺殺雍正的刺客,對一部書能解釋得這麼神奇,能發揮想像力發揮到這種程度,一方面他可能是不沾邊的,另一方面也說明這個文本它提供的可能性太多。所以曹雪芹在後四十回(是高顎了),他最後總結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但既然「誰解其中味」,大家就愛怎麼解怎麼解吧,所以就變成了這樣一個結果。還有過所謂太極《紅樓夢》,當然這個受到各方面的嘲笑。有一位先生說《紅樓夢》是按照太極圖加以結構,然後這本書居然出版了,我們假設這個人叫ABC吧,這部書上寫道《紅樓夢》曹雪芹ABC合著,這是發生過的事。還有一種說法就說這個《紅樓夢》的實質是講宇宙史。宇宙是怎樣發生的、宇宙怎麼樣發展的、宇宙怎麼樣終結毀滅的,這個說法,被紅學家斥為胡說八道,我覺得也有一點可愛之處,就是我們從《紅樓夢》上升找到它和宇宙相同的東西,就是它既有榮國府時間,又有宇宙時間,我們從《紅樓夢》裡頭可以看到榮國府的從發生到發展到衰敗到滅亡,那麼他的道理和宇宙的發生發展和衰敗是分不開的。《紅樓夢》寫滅亡也是寫得非常精彩的,它不是歸咎為哪一個個別的壞人,或哪一件事,只要它是一種趨勢他就不可避免。所以我覺得就是這些地方,這個人類重組符號這種努力,成為對人的智力的一個極大的誘惑。
《達·芬奇密碼》是近年來最受歡迎的一部影片,它就是用達芬奇的畫進行符號重組,認為這裡頭隱藏著天主教會無數的秘密,所以受到羅馬教廷梵蒂岡的抗議,但是你抗不抗議他反正是演了。我寫過一篇文章叫《達·芬奇密碼和連城訣》,金庸的《連城訣》用唐詩,用唐詩來表現連城劍譜,因為《達·芬奇密碼》是用達芬奇的畫來表現教派之間的鬥爭,說明這個誘惑非常大。總之,人老是想把符號重新組合一下,摸索出新的意義來。我還看過一本書,是台灣出版的,很正規,是很高級的出版社出版的,叫《聖經密碼》。說是美國情報專家密碼解密專家一塊兒研究,研究的結果是《聖經》上對所有的事情都有預見,哪年哪年肯尼迪遇刺,哪年中東戰爭開始,哪年蘇聯解體,甚至裡面還算出中國哪一年解體。這個有點傻,因為還沒有解體的事情你不要算,你算的時間已經過了,這證明解密專家不怎麼樣,你最好算已經發生的事情,生拉硬扯最後你算成了,你這就可以了。所以從對《紅樓夢》的各種解讀當中,我們就可以看到符號重組的誘惑,和符號重組的可能性。
我們再談談《紅樓夢》的現實主義。《紅樓夢》算不算現實主義的作品?我們可以說算,因為它裡面有些地方非常寫實,一次吃飯、一次過生日、一次喝酒、一次行酒令、一次遊玩,一直到一次衝突,賈寶玉挨打,秦可卿的喪事,賈元春的歸省,斗牌、猜謎,都寫得非常真實。他們穿的什麼衣、吃的什麼飯、用的什麼餐具、說話的聲音,以及每個人的語氣、腔調,特別寫實,寫得真實。但裡面也有許多非寫實的東西,比如說銜玉而生,比如說他還編了一層又一層的神話故事。女媧補天已經是一個神話故事,那麼在天宮裡頭神瑛侍者給絳珠仙草澆水這又是一個神話故事,有一個賈寶玉又有一個甄寶玉。所以它又不拘泥於寫實,風月寶鑒這也不像寫實,照正面是一個美女,反面是一個骷髏,這都不像寫實。所以你用簡單的寫實的眼光來要求《紅樓夢》這是不對的,它又強調「滿紙荒唐言」,它並不說我寫的都是實際,但是它又在說事跡情理不敢穿鑿,就是說它在人物的邏輯、情節發展的邏輯上,它是很寫實、很認真的,我覺得這樣一種中國式的寫作方法,它並不執著而帶有一種相當大的靈動性。再比如說它還有一些處理,這些處理和寫實小說的要求是不相一致的,所以有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就是「釵黛合一」,作者是喜歡薛寶釵還是林黛玉?以至於俞平伯曾經說這個釵黛實際上性格顯著不同,但是他又講兩個人之間有許多相像的地方,他的各種彈詞、詩都把兩個人合著寫,「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停機德」指的是薛寶釵,她像夢那麼高的德行;「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玉帶林中掛」就指的是林黛玉,這個很淺俗了,玉帶也就是黛玉,金簪——寶釵「雪裡埋」;他唱的是「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把這兩個人合在一塊兒寫,這兩個人——從現實上來說——他們的情感、他們的思想方式是針鋒相對的,但他們又不是仇人,有些地方還寫到他們的姐妹之情、好姐妹,林黛玉後來也很服薛寶釵,覺得薛寶釵在很多地方對人很好很厚道。但你從理念上來說又突出表現了人的兩個側面,林黛玉是性情的自我的,一種深層的一面,而薛寶釵是一種文化的、社會的、注意人際關係的那一面。所以,有人問過我你對林黛玉有什麼看法,我說林黛玉感情太深重,如果一個人一輩子被林黛玉愛過一回,最後怕是被逼得跳井,也還是值得的。但是,如果你要是被林黛玉愛著,最後的結果是非被林黛玉逼得跳了井不可,這是跳樓之愛。所以這個薛寶釵和林黛玉的這種關係,我們僅僅用現實主義來解釋不十分的滿足,因為這裡還有一種理念,就是人的兩方面,可以說實際一個人很難做到很純粹的境界。
《紅樓夢》裡面的有些說法也非常有意思,含義也非常之深,就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個對文學的真實,你如果變成了對檔案的考證的真實,也就無趣了,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亦真亦假、假假真真,這種中國式的說法和現今的、現代的、現實主義現代主義的自我表現,表現再現的這些爭論也都聯繫得上。當然非現實的描寫還有一些,像馬道婆的巫術這樣的一些東西。
最後我再講一下《紅樓夢》與結構主義和結構現實主義的關係。結構主義和結構現實主義不是一個概念,結構主義是從語言學的研究出發的,認為文學的許多東西其實可以用一個句子或者用一個原型、或者用一個語法加以解釋,我覺得這些很好玩(我說得不清楚,因為我對這個沒有研究)。《紅樓夢》裡頭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寫到的人物非常多,這些人物往往形成一種對稱,既有相似的又有相反的。譬如薛寶釵和林黛玉這是一個對稱,薛寶釵和她哥哥薛蟠又是一個對稱,薛蟠和賈寶玉又是一個對稱。薛蟠和賈寶玉有很多共同之處,雖然薛蟠那麼粗俗,賈寶玉比他高尚得多、比他可愛得多,這是一個對稱之處。晴雯和襲人是一個對稱,但是晴雯和林黛玉又是一個對稱。晴雯和林黛玉好像是一種同一或者近義關係,好像是同義詞或近義詞,晴雯和這邊襲人、薛寶釵它變成了一個反義詞的關係。尤二姐和尤三姐又是一個對稱。所以《紅樓夢》在人物的結構上,是非常與眾不同的。
結構現實主義我們知道在拉丁美洲以略薩為代表的《綠房子》等等,有一個很有名的說法即所謂結構現實主義。這個結構現實主義按照我膚淺的理解,就是說對一個事物和環境的描寫是立體的,這種立體的描寫,他可以有不同的感受,圍繞著不同的視覺、圍繞著不同的眼光,不同的人物可以有不同的感受,這一點在中國的章回小說裡面是沒有的,在《紅樓夢》裡頭有。就拿整個的賈府來說,他先有一個賈雨村演說榮國府,後有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賈雨村和冷子興一塊兒喝酒、一塊兒吃飯,然後就談起來這個賈家的事情。冷子興有一個鳥瞰似的對賈家的描寫,對賈寶玉的性格分析,從陰陽五行到清濁二氣。然後又有一個林黛玉,進入到大榮國府,是由賈雨村把林黛玉送到了榮國府,林黛玉眼中的榮國府。然後又有元妃眼中的榮國府,當然這之前是大觀園了,大觀園是賈政帶著賈寶玉試才題對額,到處題字啦、對聯啦、題這個匾,這是一個過程,然後又從劉姥姥這三進大觀園,寫的都是榮國府,寫的都是大觀園,這實在是寫得很高明,它既是對人物的描寫、也是對情節的描寫,又是對環境的靜態描寫。這個大觀園你如果要用西洋那個巴爾扎克的辦法,一上先寫環境,你可以肯定前三章都是講榮國府的建築和環境和各種屋子,這個屋子都住了些什麼人,每個人和每個人之間是什麼關係,那個時候沒辦法讀得下去,這也是一個我至今沒完全解決的問題。雖然我多次閱讀《紅樓夢》,但是我願意同各位老師同學共勉,把《紅樓夢》的結構再研究研究,有時候它還有帶一點元小說的味道,作者跳出來說話,賈府裡有很多很多的事不知道從何說起,現在我們從最不重要的說起吧,劉姥姥就是這樣出場的。本來前面有這麼多的事,並沒有吸引著讀者,他後來又出來一個,劉姥姥這本來和榮國府最沒有關係,還帶著一個板兒,打秋風,就是窮親戚找闊親戚要點錢,騙吃騙喝騙錢,所以我們從《紅樓夢》的結構上也可以看出這方面特點。我介紹這些方面的情況,我想說明一個東西,就是我很早就提出來的也有很多紅學家不喜歡我這個說法,我說一部傑出的作品它具有一種用不同的文論加以解讀的可能。一部傑出的作品有一種耐方法論性,你用不同的方法都從中找得出結論來。從階級鬥爭的觀點,毛主席說《紅樓夢》是階級鬥爭,《紅樓夢》裡一上來就是多少條人命,計算有多少命案,金釧是被王夫人迫害而死,晴雯是因什麼而死,秦鍾因什麼而死,賈瑞算不算是被王熙鳳迫害而死,還是性騷擾不成而死,人命多少。然後再說他的賬目,你看他快過春節快過年了,如烏盡孝,莊戶頭子帶了多少禮物來,給了他們多少張貂皮多少張熊皮,他們住得離海遠,沒有什麼鮑魚多少干貝,你用這個角度也可以。王國維他用叔本華的生存的悲劇、慾望的悲劇說也可以,包括你用一些非常現代的觀念、一些命題、一些語言,你都可以從《紅樓夢》中得到呼應,這實在是一種快樂,也說明《紅樓夢》作為中國的一個獨一無二的文本,它所提供給我們的這種欣賞和知識,或者說它的可能性還遠遠沒有窮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