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宿命結構

《紅樓夢》的宿命結構

《紅樓夢》的宿命結構

紅樓評論

 《紅樓夢》的中心線索和基本內容是一塊靈石的經歷,早期的版本,無一例外的題名作《石頭記》。在第一回中,作者曾講述了反覆權衡書名的過程。在將《石頭記》改名為《情僧錄》、《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後,最終所用的書名仍然是《石頭記》[1](P3)。《紅樓夢》在曹雪芹生前一直用《石頭記》為名,可見作者對這個名稱的情有獨鍾。應該說,就準確地反映全書的內容方面考慮,這個正名過程的結果是最合適不過的。「說來雖近荒唐,細玩頗有趣味」[1](P1),這塊石頭原本是女媧煉石補天時剩餘的一塊,因無材補天,「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幻形入世為人身,經歷了「一番家庭瑣事,閨閣閒情,詩詞謎語」,後又返璞歸真,回到青埂峰下,將所經所歷記在本身之上[1](P1~2)。圍繞著靈石的經歷,作品中存在著互相糾纏著的兩個層面的描寫,一個是形而上的宿命意志,它預示和規定著情節的走向和主要人物的命運;另一個則是形而下的層面,敘寫了一個貴族大家庭內外發生的豐富的生活現象,它在冥冥中的宿命意志力量的控制下,自然而然地流向悲劇的結局。作品的這一特點,正如本文所論及的,脂硯齋就曾多次提示。而近年來也有多位學者指出。如余英時先生認為,作品中有兩個世界,一是太虛幻境與其在人間的體現大觀園,一是大觀園外的俗世[2](P31~55)。楊義先生認為,《紅樓夢》中的預言有顯性的和隱性的,其特點是或正向,或反向,或多向[3](P453~459)。章培恆先生等認為,「在這一切之上,又有一個隱隱綽綽的神話世界,它不斷暗示著『紅樓夢』的宿命」[4](P552)。但均未對此問題做更為深入的探討。形而上的宿命結構實際上由兩種力量構成,一種以靈石下凡的起點和歸宿作為寄托,體現佛教色即是空的觀念,主要起著引導作品的情節和中心人物寶玉歸宿的作用。第二種力量是神秘的讖語,它有著魔幻的預言力量,如同一個能夠預知未來的巫婆,會時不時地進入作品的現實世界,以種種不祥話語或怪誕事件,為整部作品蒙上迷離恍惚的霧靄。它不僅決定著賈府的青年女子,特別是大觀園中那些美麗的少女少婦無一例外走向悲慘的結局,而且也決定著賈府兩大家庭的沒落命運。

     那塊來歷不同凡響的奇石讓讀者無法忘懷。雖說直接描寫它的文字不算太多,但是在閱讀過程中,讀者會覺得它無時無處不在,一直在左右著全書情節的走向。在全書的第一回對它的出身來歷做了交代。它的來頭非比尋常,可謂從遠古走來,本是女媧補天時剩下的一塊彩石,後來得道成真。它「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有若干種變化。一種是能夠記下自己在世上轉胎生活經歷的巨大石書,一種是能開口說話的靈石,一種是通靈寶玉,一種是成仙身的神瑛侍者[1](P1~4)。大體上可分成兩類,恰好由那個抄寫石上文字的道人的兩個名號提示出。「空空」是由空到空,即石頭「質本潔來還潔去」,歷煉一番後重歸為巨石,所不同者只是多了一篇文字;「情僧」則意味著靈石入凡後那一番充滿七情六慾,悲歡離合的塵世生活,但最終也仍要「悟空」。二流合一,歸本宿原。整個第一回都是在描寫頑石。空空道人看到石上的文字並抄下後,「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1](P3)。這16個字,實際上概括了整部作品情節的基本走向。作品這個整體結構體現的佛教色空觀念,是作者在進行總體構思時就已賦予作品的。對這一點,脂硯齋看得頗為清楚,他在甲戌本第一回頑石與僧道的對話「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旁批道:「四句乃一部總綱」[5](P81),可謂深得文心。靈石在現實層面的敘寫中,實際上以兩種形態出現,一個是本身形態,即通靈寶玉,一個是肉身形態,即榮國府公子哥賈寶玉。在賈寶玉降生時,與之俱來的是在他嘴裡含著的那塊通靈寶玉,這表明了將兩者視為一體,讓其間有著終生難捨難分的關係,但是細加考究,發現問題並非如此簡單,因為兩者並非是統一的,而經常呈現出分離甚至對抗的樣態。與賈府中其他人,上至老祖宗賈母,下至丫環小廝襲人焙茗將通靈寶玉視為寶玉的命根子不同,寶玉自己對之採取的是遠稱不上是「莫失莫忘」的態度,甚至表現出深深的敵意,甚至不惜「拉雜摧燒之」。歸根到底,兩者的不同恰如那個目睹一切的道人的名號,前者以空復歸空的態度,大徹大悟地君臨於人間的喜怒哀樂的生活之上,不動聲色,不改初衷,堅定地走向結局;而後者卻深陷情網,難以自拔。而作為作品基本線索的是「石頭記」,在靈石與寶玉的兩者中,前者才是說話算數的頭號角色。

     作品採用了「偽」第一人稱的敘事模式,即整部作品都是出自靈石的口述。而作品中前台的主角賈寶玉的一生,只是女媧補天以來經歷無數劫波的靈石那漫長生命中的短暫一瞬。靈石高高在上,冷靜以至於近乎殘酷地敘說著它的「親見親聞」。正如它第一回的自述:只是將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空鑿,至失其真」地敘說一番[1](P3)。在現實生活的層面,靈石貌似沒有生命,只是寶玉脖子上掛的一塊飾物,但是,它有時也會頑強地顯示自己的存在,告訴人們,它才是作品的主宰,而寶玉在它面前,只能算是個配角。在為秦可卿送葬後,寶玉秦鍾和鳳姐宿在饅頭庵,晚間鳳姐因怕人多失了通靈寶玉,等寶玉睡下後令人拿來塞在自己枕邊,「卻不知寶玉和秦鍾如何算賬,未見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創纂。」[1](P145)這段話,顯然就是出自靈石之口,故事情節是跟著他的。

     儘管靈石擔負著作品情節「空-情-色-空」整體走向的使命,但是畢竟只是一塊寶玉誕生時口中銜來、以後又成為頸上的掛飾,處境相當被動,兼之入世既久,在「情天恨海」中浸淫,難免會迷失方向,喪失本性,使情節人物迷誤。因此,作品中專門設置癩僧跛道兩位離奇的人物,為其護衛加侍。這兩位人物,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可自由地來往於空與有之間。而對靈石來說,他們的角色類於父親或導師。在第一回中,靈石正是靠了他們大發慈悲,恩准乞求,才得以下凡入世的。而一旦靈石懈怠職守,他們就會及時出面,進行干預。趙姨娘出於惡毒的嫉妒和報復之心,勾結了馬道婆,用魘魅之術,幾乎置鳳姐與寶玉於死地,而正當此時,癩僧跛道到來,對賈政說:「那寶玉原是靈的,只因為聲色貨利所迷,故此不靈了。」將通靈寶玉拿在手中,持誦了一番後,「此物已靈」,鳳姐、寶玉之難遂得釋解[1](P253~257)。佛教認為,有情之物所得的報應,完全由其身口意之業的善惡而定。而趙姨娘的行為,顯然是用一種邪惡的力量從外部來改變靈石由情感色、由色悟空的趨勢,因此便不能不受到糾正。

     但是這兩位人物的使命不僅僅是護佑靈石。正如他們自己在第一回中說的:「何不也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1](P4)因此,除了與靈石有關外,他們在作品中出現,有時是正面點化陷於情海中人大徹大悟,看破紅塵,遁入空門,如甄士隱、柳湘蓮輩[1](P9~10;P739);有的是懲戒執迷不悟之輩,示欲之過,比如用風月寶鑒對付陷入對鳳姐單戀的賈瑞[1](P119~120)。其中度化甄士隱是場重頭戲。這一對出家人不僅通過托夢於甄,將寶玉、黛玉的來歷做了交代,而且還親自現身,用偈語「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對士隱失女事及香菱的命運做了暗示。但更重要的是跛道人的《好了歌》以及甄士隱的註解。沒有任何一位《紅樓夢》的研究者能夠忽視這兩段歌謠在作品中的極端重要性。其中包含了佛教的兩個主要思想,即諸行無常與四大皆空。諸行無常指過去現在和未來諸三世中的萬事萬物處於流轉不息、永遠變轉的生滅過程中。此即《涅槃經》十四所云:「諸行無常,是生滅法。」佛教主張世界萬物與人之身體皆由地、水、火、風之四大和合而成,皆為妄相,若能了悟此四大本質亦為空假,終將歸於空寂,而非『恆常不變』者,則亦可體悟萬物皆無實體之諦理。又一般世人形容看破名利、世事,亦稱四大皆空[1]。《好了歌》羅列了炎涼世態中人情冷暖變化的一些現象,而甄士隱之註解則更進一步洞察了一切事物都會盛極而衰或否極泰來,也都是過眼煙雲,並且看穿了世人的荒唐之處在於「反認他鄉是故鄉」。他所說的故鄉當然是佛教中的常樂我淨的空寂境界。無怪乎跛道人認為他「解得切」。而甄士隱果真遁入宗教之門。這無疑是貫穿於《紅樓夢》中的基本思想。縱觀作品,癩僧跛道的多次出現,實際上起著強調這一主題的作用,使作品的走向不會脫離作者設定的歸於空門。正像癩僧對著通靈寶玉所賦的偈語:「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債償清好散場。」對此,脂硯齋看得很清楚,批道:「通部中假借癩僧跛道二人,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2](P119)這也正可與第一回中「更於篇中間用『夢』『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1](P1)之說互相印證。而僧道二人無論是護佑靈石還是度脫世人,其承擔的使命都是一致的,即入於空門。

     作品中的神秘讖言首先決定著大觀園內外的那些美麗聰明的少女少婦們的命運。她們受著冥冥中的無形之手的控制,無論她們如何動作,都無法擺脫悲劇命運,不可避免地走向毀滅的結局。這種結構是按照「伏筆—照應」式的關係,在作品中不停的互動。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和《紅樓夢曲》十二支中,預言了這些女子的命運和結局。太虛幻境處於「朱欄玉砌,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的仙界之中,但是卻陰森晦暗如同陰間冥世,「進入二層門內,只見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幾處寫著的是『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1](P47),「進入門中,只見有十數個大櫥,皆用封條封著」[1](P48),裡邊收藏著這些包孕賈府諸多女子命運的簿籍。而寶玉後來在那「畫棟雕簷,珠簾繡幕,仙花馥郁,異草芬芳」之處,但是進入室內,卻依然抑鬱陰暗,喝「千紅一窟(哭)」茶,飲「萬艷同杯(悲)」酒,聽著那「悲金悼玉的紅樓夢」曲[1](P51~54)。而這些曲子重複了判詞中對於人物的預言。這些判詞和曲子中,只有《又副冊》中的二首預言丫頭中的晴雯和襲人,《副冊》中的一首預言侍妾中的香菱,其餘都涉及到大觀園內外的上層女性的命運,對金陵十二釵正冊中的那些女主子們的結局做了預示。對於丫頭侍妾,這種預言比較簡單,因果關係比較直接。丫頭晴雯是寶玉的大丫頭之一,也是極少的在前八十回就完成敘寫的重要人物之一。其判詞是「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而這一讖言,不僅對晴雯的身世、性格特點做了鋪墊,而且特別是與她因抄檢大觀園而被逐,死於非命,寶玉為作《芙蓉女兒誄》哭祭等,無不相合。襲人的判詞是:「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而在薛蟠做生日時,優人蔣玉函說酒令中有「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句,甲戌本脂批道:「佳讖也。」[5](P424)酒底生風的詩是「花氣襲人知晝暖」。而此回中有寶玉與蔣玉函互換繫於腰間的汗巾,甲戌本此回末脂批道:「茜香羅暗繫於襲人腰中,系伏線之文。」[5](P427)而蔣玉函果真娶了襲人為妻。這些伏筆—照應的關係都相當清楚明白。

     而對於那些正冊和曲子中所言及的上層女性,這種伏筆—照應的關係就呈現出多重的複雜的樣態。這十二個女主子是林黛玉、薛寶釵、賈元春、賈探春、史湘雲、妙玉、賈迎春、賈惜春、王熙鳳、巧姐、李紈和秦可卿。她們的命運與這些讖語間的關係,如同霧裡看花,迷濛一片。而她們命運的讖語,也就不只局限於第五回中的判詞與曲子,而其照應也不只是最後人物的結局,而是如行山陰道中,懸念層出不窮,不斷地得到照應,但又旋解旋生。第一回中,甄士隱夢中見一僧一道談論,絳珠仙草因受了赤霞宮神瑛侍者以甘露澆灌之恩,而食飲秘情果和灌愁水,「甚至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將要下凡以還淚報恩[1](P4),隱隱注定作品中將要發生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演出女主人公淚盡而亡悲劇。林黛玉初登賈府,便因寶玉摔玉而淌淚,便是還淚之始[1](P33)。而緊接著,就是薛寶釵登場,「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較之乃兄,竟高十倍。」[1](P40)兩人先後來到賈府,與男主人公賈寶玉應該有些瓜葛。第五回判詞和曲子,將三人關係第一次作了暗示。判詞是:「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這是對以後林、薛命運的預示,即都沒有獲得真正的人間幸福。曲子有兩首。《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訝,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這是將判詞中的概括暗示具體化了。《終身誤》顯然是從寶玉的角度來言說對與寶釵的金玉良緣和與黛玉的木石前盟的主觀傾向,暗示了寶玉對黛玉的愛情,這段愛情的悲劇以及寶玉與寶釵的婚姻表面的美好和內心的失落。而《枉凝眉》則是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預言了兩段感情的結果,都是最終一場空,並且明顯地表示了對木石前盟的同情。「世外仙姝寂寞林」和「閬苑仙葩」又照應了第一回的絳珠仙草。這樣,寶、黛、釵感情糾葛以及釵、黛的悲劇命運的總體走向就被規定下來。而在其後,神秘的金飾多次出現。寶釵擁有的金鎖上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與通靈寶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壽恆昌」明顯的是一對,而又「是癩頭和尚送的」[1](P82),而且還叮嚀「等日後有玉的方可結為婚姻」[1](P292),既照應了前邊的「金玉良緣」,又伏下了後邊二寶之婚,使其更有了現世的依據。一個是前生的約定,一個是今生的宿命。後者顯然更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而在清虛觀打醮時寶玉又得了金麒麟,而史湘雲也有類似的金麒麟[1](P300~301),暗示著寶玉和湘雲之間也會有一段感情的糾葛。

    然而,這種讖言的伏筆和照應,更多地體現於作品中那些大觀園中女子們的詩歌裡。第二十二回目中的下聯即是「制燈謎賈政悲讖語」[1](P215)。寶玉和諸兄弟姐妹制謎,元春打爆竹,謎面有「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1](P223),將自己正顯赫一時之際卻遽然謝世的結局作了暗示。迎春打算盤中的「有功無運也難逢」,「只為陰陽數不通」[1](P223)之句,將自己因嫁與中山狼一樣的丈夫,最終被摧殘而死的結局也作了預言。探春打風箏絕句:「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1](P224)正呼應了第五回中判詞的後兩句「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再次暗示了她將在清明時分離家遠嫁,踏上不歸之路的結局。黛玉打更香的律詩中有兩句是「琴邊衾裡兩無緣」,「煎心日日復年年」[1](P224),也暗示了她那耗盡生命然而永無著落的愛情。寶釵打竹夫人的絕句中有「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1](P224)之句,更是她那如電光一閃轉瞬即逝的短暫愛情的寫照。而在做這些詩謎的時候,她們還只是一些十二三歲的孩子,天真爛漫,還遠不知今後人生路途的艱險。難怪賈政看了後,頓生「看來皆非福壽之輩」的不祥之兆,「甚覺煩悶,大有悲慼之感」[1](P224)。 作為女主人公的林黛玉,詩歌裡的讖語在她身上用得最多,而這種迴環重疊的伏筆—照應的關係,也表現得最為充分。在前八十回中,她重要的詩歌創作活動有4次。這幾次創作的詩歌中,死亡的暗示是不變的主題,一次次的深化,明確,反覆,引導著她走向悲劇的結局。《葬花詞》道:「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這是在詠落花,表示自己葬花的用心,但又何嘗不是預示自己將以女兒之身歸於未可知之處?而「依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則由花及人,由花的死亡想到自己的死亡,並且表達出一種無人知賞,極度孤獨的悲劇心態。「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1](P277~278)總之,表達出的更多的是對凶險前途捉摸不定的迷茫。而在大觀園初結詩社眾美詠海棠時,黛玉的詩作借物詠己,「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幾句[1](P383),除了第一句是暗示自身的來歷,而其餘三句都是對自己現實處境和心理狀態的描述。讖語的意味並不算濃。隨後詠菊詩三首中的「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1](P398~399),也都只是感慨身世的不幸而已。第四十五回的《秋窗風雨夕》通篇是對風雨飄搖的慘淡秋色的詠歎,惟有最後兩句「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1](P477),隱約流露出對於未來的不祥預感。

     寶玉生日時眾美掣簽則是一大關目。每人掣得的花色、簽名與簽語皆與各人品性與命運關合。如寶釵的牡丹,簽名「艷冠群芳」與簽語「任是無情也動人」,探春的紅杏,簽名「瑤池仙品」與簽語「日邊紅杏倚雲栽」,李紈的老梅,簽名「霜曉寒姿」與簽語「竹籬茅舍自甘心」,襲人的桃花,簽名「武陵別景」與簽語「桃紅又見一年春」等。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麼好的被我掣著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見上面畫著一枝芙蓉花,題著「風露清愁」4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當自嗟。」……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做芙蓉。」[1](P695~697)

    黛玉將此看成關乎著前程的重大事件。而掣簽的結果,無論黛玉還是眾人都認可。眾人眼中,風姿優雅的蓮花與黛玉之姿,「風露清愁」所表現出的黛玉淚眼唏噓之態,無疑是恰切的。而黛玉的認同還與蓮花出污泥而不染的與她在葬花時的「不教污淖陷渠溝」所象徵的自我高潔品格有內在的一致。而在場的人沒有意識到「莫怨東風當自嗟」的象徵意義。「東風」當指宿命中將寶玉與寶釵聯結在一起的力量。第七十回中,寶釵的〔臨江仙〕《柳絮》詞中,有「東風捲得均勻」,「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之句[1](P782)。所言之風,既可將寶釵送上青雲,牢結金玉良緣,無法抗拒,那麼,木石前盟中的絳珠,也只能認命,自嗟自歎了。其結局已從字裡行間浮現出來。

     在黛玉所作《五美吟》絕句中,這一意念得到了強化。如果說,《明妃》中的「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是在感慨自己的不幸處境,那麼,《綠珠》中的「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1](P711),朦朧的預示著兩人今生已休,但他生可卜,同歸天界,也是不幸之幸了。黛玉所作《桃花行》中,結尾兩句「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1](P778),則很明顯是象徵著春色盡逝時自己的凋謝。而同回詠柳絮的〔唐多令〕,這種有關結局的讖語變成了「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1](P782),預示著自己注定要在眾人冷落、滿腔牽掛、孤苦伶仃中魂歸離恨之天。中秋凹碧館與湘雲聯詩中,「人向廣寒奔,犯斗邀牛女」[1](P857),是對死後的虛泛懸想,而「冷月葬詩魂」,則確然是對自己現世結局的冰冷預兆了。連湘雲都說:「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你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淒清奇譎之語。」[1](P858)這實際上已敲響了黛玉今生今世的喪鐘。黛玉的這些詩詞,好比是一曲《命運》交響曲,在主題旋律一遍遍的重複強化中,讀者們似乎聽到了厄運之神的腳步,在一聲聲倒計時般的默數中,悄悄地逼近了,黛玉的滅頂之災行將來臨。

     而這種讖言的伏筆—照應的結構,不只是決定著少女少婦們的命運,而且無所不在地約制著賈府這個百年望族的命運。書中的賈府,如同被人施了魔魘,自始至終籠罩在「悲涼之霧,遍被華林」中,無可挽救的走向蕭條沒落。這種預兆有時候是明確的警示。寶玉夢入太虛幻境,警幻仙子對眾仙姬說,「適從寧府經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已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1](P51)為聲威煊赫的賈府,指明了一條不歸之路。而秦可卿臨終前托夢於鳳姐,更指出了這種結局的不可避免。她叮囑道:「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1](P122)這還是或然的假設,而她惟恐鳳姐不明白,在建議於祖塋處多置房地作為敗落後的退步後,又乾脆挑明了說:「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榮,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1](P123)不僅僅是對寧榮二公之靈預言的重複,而且更加重了其必然性。

     更多的時候是通過一些包含著必然性的生活瑣事來發出預告。前人注意到,《紅樓夢》中的演戲是賈府人物及事件的「大過節、大關鍵」,有重要的先兆性。元妃省親,「點了四出戲,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緣》,第四出《離魂》。」[1](P180)己卯本脂硯齋夾批道,「《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顯然指賈赦強奪石呆子扇,賈璉奸占尤二姐等招致抄家的不法之事;「《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5](P299)。第二十九回,奉元妃之命,賈母率族人去清虛觀打醮觀戲。

    賈珍上來回道:「神前拈了戲,頭一本是《白蛇記》。」賈母便問:「是什麼故事?」賈珍道:「漢高祖斬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滿床笏》。」賈母點頭道:「倒是第二本,也還罷了。神佛既這樣,也只得如此。」又問:「第三本?」賈珍道:「第三本是《南柯夢》。」賈母聽了,便不言語[1](P300)。

     兩次強調了這些戲目的選擇是神佛的旨意。很明顯,《白蛇記》中劉邦起家的故事影指寧、榮二公的建功立業。而《滿床笏》用《舊唐書·崔神慶傳》之典。崔神慶之子琳等皆為大官,每歲時家宴,以一榻置笏,重疊於其上。這顯然是指賈府多人襲爵當官。賈母也覺得這個戲太過張揚,所以用神佛之意開脫。但淳於棼入大槐安國歷享榮華富貴的南柯一夢,又暗含了賈府無法擺脫的結局。怪不得「賈母聽了,便不言語」。此時賈府這位「老祖宗」的心裡,一定生出了不祥之感。她已經猜得,按照神佛的旨意。從祖宗起家,到子孫多人受蔭及科舉得官,最終畢竟會如夢一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甄士隱夢遊太虛幻境,看到一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1](P5)而這種亦真亦假,真假渾一是作者構思整部作品的重要原則。而在作品寫實層面上的突出體現,應屬甄賈二府和兩個寶玉的描寫了。假(賈)者真也,真(甄)者假也。甄府甄寶玉與賈府賈寶玉驚人的相似。在冷子興與賈雨村演說賈、甄兩個寶玉時就明言了這一點:他們出身於同等官宦貴族家庭,都是深受祖母溺愛,都不願意走傳統的讀書成才做官之路,而特別是兩人都是自幼異常喜愛女兒,一與她們在一起,就收起了種種「暴虐頑劣」,「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變了一個樣子」[1](P17,P19)。第五十六回甄府之人來賈府,不僅是通過他們之眼來印證兩個寶玉外形神態甚至是生性的相同相似,而更重要的是讓甄、賈寶玉在夢中相互進入對方的生活空間[1](P614~615),形成不知周也夢蝶抑或蝶也夢周,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假莫辨的境界,將兩人密切的關聯起來。作者刻意描寫兩人生活環境以及本身的相像,並非是要強調甄賈寶玉是一個人的兩個化身,而是要在這種貌合神聚的類比中使甄寶玉成為賈寶玉的替身和影子,來預示將要發生在賈寶玉身邊和身上的事件。果真,在第七十五回中,「抄報上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傢俬,調取進京治罪」[1](P837)。作者在這一天,還特別安排了另一件賈府中的大事,即抄檢大觀園。這兩件事同時發生,正好聯手出演了賈府被抄的先聲序幕。也難怪探春說道:「你們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1](P830)這成為《紅樓夢》中最重要的讖語之一。賈府的被抄,遂成為不可避免的事情。

     敗象之更明顯的流露是第二天的「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喝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歎之聲。大家明明聽見,都毛髮竦然。賈珍忙厲聲叱問:「誰在那邊?」連問幾聲,無人答應。尤氏道:「必是牆外邊家裡人,也未可知。」賈珍道:「胡說,這牆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一語未了,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扇開闔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淒慘起來。看那月色時,也淡淡的,不似先前明朗。眾人都覺毛髮倒豎。[1](P844~845)

    庚辰本脂硯齋夾批道:「未寫榮府慶中秋,卻先寫寧府開夜宴,未寫榮府數盡,先寫寧府異兆。蓋寧乃家宅,凡有關於吉凶者故必先示之。且列祖祀此,豈無得而警乎?」[5](P510)這實際上開啟了賈府之敗的大幕,敲響了賈府的喪鐘。短短一兩天內,敗象疊現,正與第五回寧榮二祖囑警幻仙子的話語遙相呼應。顯然,這是賈府的祖先已經忍無可忍,魂靈親來警示子孫,不可避免的厄運,已經在渾然不覺中,來到他們身邊,要伺機興風作浪了。至此,任何人都無力挽回這個百年望族樹倒猢猻散的敗亡結局了。

     《紅樓夢》中這個若隱若現的龐大的宿命結構,正似一隻巨掌,不動聲色,按部就班,按照既定的方針,一步步牽引著掌控著作品情節和人物走向毀滅,由色歸空。這個過程的特徵是由微而著,由晦到顯,由小到大,由弱到強,這在閱讀作品的過程中,任何讀者都可明顯感覺得到。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