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論夢稿本版本的兩面性
夢稿本又稱科文本、脂稿本、楊藏本。楊繼振原藏《紅樓夢》抄本百廿回,封皮題名曰:《紅樓夢稿》。 存百二十回全本, 十回一冊, 共十二冊,不分卷。此本在楊繼振收藏前,已被人據程乙本塗改。楊繼振及其友人於源、秦光第皆以為它是高鶚手定的稿本,故於、秦二人分別為之題籤《紅樓夢稿》和《紅樓夢稿本》。楊繼振則在卷首題《紅樓夢稿》及「蘭墅太史手定《紅樓夢稿》百廿卷,內闕四十一至五十卷,據擺字本抄足。繼振記。」 又於第七十八回之後,硃筆題「蘭墅閱過「四字。」故名「紅樓夢稿本」,簡稱「夢稿本。夢稿本原為楊繼振(字右雲)道光己丑年收藏。1959年春發現,歸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1962年1月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影印出版,定名《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1984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
由於這個本子中有許多塗改,像是一部手稿。而且,楊本上的旁改文字又大體是程高本的文字。因此,一些紅學家認為這個本子是高鶚整理程高本印本時所用的底稿本,故稱之為「夢稿本」。於是這個名字就一直為《紅樓夢》版本研究者所沿用。一般研究者譬如鄭慶山先生勘察後認為:此本前80回為脂本系統,其中有15回是據程高本鈔配,余60餘回根據一個早期脂本過錄後,又用墨筆刪改,文字與程高本同。後40回當據另一個初稿本,後以程高本校改, 故至少有四個底本。
現在,筆者經過對其中的幾個樣本元素的考察,發現夢稿本的生存時間很是尷尬,「瞻之在前,忽焉在後」,鄭先生以上的說法不能自圓其說。尤其是說「此本前80回為脂本系統」完全不能成立,即它依然是來自程高系統的後來偽本。
下面就從三個細節的修改痕跡,即對文本的考量,來論述夢稿本的陰陽兩面的荒唐性。
例證一:「刮拉」
《紅樓夢》第31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寶玉將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來勸,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該不該?」(庚辰本、戚本、列藏本)
——其中文字,程甲本上的是「括拉」,程乙本上的是「刮拉」,戚本是「括」字。此處「括」在庚辰本上被墨筆點改為「拉」字,見圖1。
而在夢稿本(見附圖2),改文前是「你又括上他」,此時沒有「拉」。修改時把「括」字的偏旁「」塗掉,右邊在加上「」,同時旁加「拉」字,據考察此字與指出的另一處「拉」字結構一致,當系同一人書寫。這樣,此句就成了「又刮拉上他」。
「刮拉」一詞的意義是牽連、牽扯。目前江淮地區人還在說「刮拉」或「刮」的。戚本是從「括」字。
附圖1、
附圖2:
例證二:「莊子文」
《紅樓夢》第21回《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寶玉往上房去後,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便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見寶玉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了一絕云:
無端弄筆是何人?剿襲《南華》莊子文。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醜語詆他人。
——以上是程本上的文字。
寶玉看的書正是莊子的《南華經》,《莊子因》一書為康熙朝林雲銘所著,非「南華」之作。其中,「莊子文」在列藏本、戚序大字本、庚辰本等為「莊子因」,有誤。在程甲本、乙本為「莊子文」。
夢稿本清楚地紀錄了「版本」修改的痕跡:原稿上的「作踐南華莊子因」上,把「作踐」塗後,旁改為「剿襲」。「因」字塗掉,旁改為「文」。但與其他脂本上「卻將醜語怪他人」一樣,並無改動。
例證三:「幾十個」
《紅樓夢》第30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癡及局外》: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 聽見寶玉來,由不得傷了心,止不住滾下淚來。寶玉笑著走近床來,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林黛玉只顧拭淚,並不答應。寶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著,倒像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 若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節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著你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說著,又把「好妹妹」叫了幾萬聲。(庚辰本、列藏本)
那黛玉本不曾哭,聽見寶玉來,由不得傷心,止不住滾下淚來。寶玉笑著走近床來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顧拭淚,並不答應。寶玉因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你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見,倒像是咱們又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候兒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你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說著,又把「好妹妹」叫了幾十聲。(程甲乙本、戚序大字本)
——考量各本出現的文字,詳細情況如下:
庚辰本、列藏本、夢稿本、蒙府本、甲辰本均為「幾萬聲」;序本為「幾聲」;戚序大字本、程甲乙本均為「幾十聲」。其中,夢稿本為在原來「萬」字上塗改為「十」字的。
此處情況「幾十」字較優,但並非程本獨有,戚本同。可見,也是應取「幾十」。 庚辰等脂本是把「十」」作「萬」,訛誤。
這個「萬」字該是夢稿本先改動的,因為有痕跡。再,戚本按說應該在夢稿本前面才對,否則,戚本不也是120回麼?矛盾重重,說明這個戚本的來源可疑。
此外,同回還出現了一個類似的現象,更能說明問題。第30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癡及局外》:
只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裡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裡畫呢,畫來畫去, 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裡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庚辰本、列藏本)
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裡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裡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薔」又畫一個「薔」,已經畫了有幾十個。(程甲乙本、戚本、夢稿本)
——考量各本出現的文字,詳細情況如下:
庚辰本為「幾千個薔」;列藏本、舒序本、蒙府本均為「幾千個」;戚序大字本、甲辰本、程甲乙本均為「幾十個」。其中,夢稿本無此句話。十與千的訛誤,在歷史版本的校勘上,也屢見不鮮。陳垣先生的《元典章校補》六卷中,曾在卷三中對於刻本的「本錢二十定」,通過元本「二千定」校對出十是千的訛誤。蓋古代毛筆偏鋒寫十之豎劃時有筆尖造成的結果罷。看來,在古代抄書把十千訛誤一般也不易查對出來。 另,我看庚本此回有如此偏鋒寫十之豎劃的情況有兩三處。
對於本抄本紅樓夢來說,根據語境分析,對於癡迷者齡官來說,一般的動作頻率推測1秒一劃,18劃的「薔」字寫下來約要18-20秒,90個字可不就不下半個小時?但是,譬如說寫了「幾千個薔」,這個要多長時間呢?誇張離譜了麼。
由此理校,「幾十」用字較優,不過,從版本上看也並非程本獨有,戚本同。
可見,夢稿本刻意模仿程甲到程乙本的修改過程(「幾萬」改為「幾十」、「括」塗改為「刮拉」等為證);其還刻意模仿脂本到程本的修改過程(「莊子文」的修改為證據)。從這些文本在夢稿本的痕跡,似乎可以看到一個脈絡來:即假設抄胥把戚本、程本集中起來,即便沒有任何原本,也能造出夢稿本現在的修改面目罷?
接下來的一個疑竇是,怎麼看待戚本存在著在一般脂本中無而獨與夢稿本塗改前相一致的字句呢?莫非戚本抄寫時參考到夢稿本的初稿麼?那麼就是說戚本要早於夢稿本。但這和修改的痕跡又矛盾,因為戚本還存在夢稿本修改後的字句,即文字有同於程甲本的,也有同於程乙本的特徵。不可能成立,因為夢稿本還有程乙本的大量特徵和文字。
那麼唯一的生存年代的選擇是:戚本同時或晚於夢稿本的初稿。可是,即便戚本要晚於夢稿本的初本,矛盾也來了:夢稿本是120回,那麼戚本也應該是120回罷?但這和專家比對的戚本具有80回脂殘本的字句和特徵的實際狀況相矛盾。
看來,一時還不能確定夢稿本出現的歷史時段罷?
此外,夢稿本初稿還存在刪掉大量任何版本都無的字句的情況。但如果是刻意模仿版本運動過程的,這些問題就不存在了。所以,我傾向於這個假設的存疑。
另一個疑竇是,夢稿本初稿還存在刪掉的任何版本字句都無的實際情況,這個問題很複雜,就像胡適先生的16回本子上獨有的400餘字,從何邇來?簡直是謎語。一般認為少字是刪掉的緣故,多字句只有作者的添加了。其實未必如此呢,因為許多人不是認為高鶚就擅自添加了後40回大文麼?既然四十萬字可以偽造,那區區千百字添加又有何難呢?這個是拿80回本人的邏輯當作反證法。存疑。
總之,戚本存在著不同於其他脂本的異字,而這些異字又是夢稿本塗改後或塗改前的文字。如此而言,夢稿本既存在塗改前為戚本相對其他脂本所獨有的文字,且又存在塗改後的文字是戚本相對其他脂本所獨有的文字,而這些文字同樣存在於程甲本和程乙本。那麼可以推論,夢稿本不但抄程乙本文本,還抄程甲本,甚至塗改後的文字還出現在戚本上(其他脂本所無)———可見夢稿本的製作意義並不是單純的,其給我們後人一個假象:從塗改的痕跡看其修改後的文字,彷彿是戚本等脂評本的底本。
像鄭慶山勘察的結果,夢稿本旁改文字依據的是程乙本,它的22回、53回、67回則是完全的程乙本,是在程乙本問世之後抄的,其抄錄的底本有脂評本,也有程乙本,抄完之後再用程乙本塗改脂本文字。原來僅存第84回至第120回之目。行款與己卯、庚辰二本不同。每半頁14行, 行38字,是開本最大的皇皇巨冊。前80回的底本構成頗複雜。楊本文字一向被認為較早,但因底本有拼湊,刪改正文也很厲害,只有殘批數條出現了很晚的跡象。在楊繼振收藏之前,有人據程乙本補抄了第22回、第53回和第110回回首兩頁。第22回、第53回和第67回全採用程乙本,於是判斷本子的生存年代自然在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以後了。到楊斷振收藏期間,已頗有殘闕,據楊繼振的卷首題記,他抄補了其中的第41到50回,由此十回的筆跡又可查見他還抄補了脫落殘損的零星書頁共19頁版,其抄補文字同程甲本。以程甲本補足的時間在咸豐五年乙卯(1855)秋月。 這個手抄本,抄得比較馬虎,版面、行款等都不大講究,比較隨意,錯字不少。等等。
但是像鄭先生的這些說法,根本解釋不了以上的文本修改的矛盾。所以,夢稿本陰陽兩面的存在證明:要麼戚本部分文本是來源於夢稿本修改後的文本或程本文字,要麼夢稿本是戚本的底本系列,但是夢稿本同時又紀錄著程甲到程乙本的修改過程。
於是我們猜想,難道夢稿本是有正書局的石頭記底本麼?如此,荒唐問題就消除了。於是我們可以進一步推論,戚本的底本是來源於程本的系統本子——那就是意味著「程前脂後」了。如此問題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