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寫實層面

《紅樓夢》的寫實層面

《紅樓夢》的寫實層面

紅樓評論

  一

    《紅樓夢》的中心線索和基本內容是一塊靈石的經歷。圍繞著靈石的經歷,作品中存在著犬牙交錯、互相疊沓的兩個層面的敘寫:一個是形而上的宿命意志,它預示和規定著情節的走向和主要人物的命運;另一個則是形而下的層面,敘寫了一個貴族大家庭內外發生的豐富的生活現象,它在冥冥中的宿命意志力量的控制下,自然而然的流向悲劇的結局。關於宿命結構的構成、形態、功能以及發展過程,筆者曾有專文論及[1],不贅。

    前賢對《紅樓夢》結構的研究,絕大多數集中於寫實層面,在這方面成果相當深入。本文無意於對這些成果做全面總結。從脂硯齋開始的評點派,就相當注意《紅樓夢》的結構,而且有些觀點堪稱是真知灼見(註:甲戌本第一回眉批:「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第二回前總批:「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見朱一玄編《紅樓夢資料彙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1年月10月。以下引脂批均出是書。),但總體來說,不夠系統深入,大都限於直觀印象。上世紀四十年代李辰冬先生的《紅樓夢研究》(正中書局1942年版)對作品的結構做了較系統的論述,並命名為「海潮式」。[2]這是相當有見地的,但是對作品總體結構分析尚欠全面細緻。

    上世紀60年代和80年代,對《紅樓夢》的結構研究成果纍纍,儘管諸說有別。而建國50年來關於《紅樓夢》結構研究的成果,曹濤和鄭鐵生分別做了總結。[3,4]前者認為有網狀結構、波紋結構和立體式結構諸說,後者將主要論著的觀點概括成:各種主線論,如寶黛愛情說、四大家族衰敗過程說、兩條主線說、寶玉叛道與賈政衛道說;網狀結構論,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織錦式網狀藝術結構說等;對稱結構論,如以陰陽象數觀來解釋作品的結構等。

    近年來的研究,有立體化多元化的趨勢。楊義、李慶先生注意到了小說寫實層面之上有個神話世界在暗示著宿命,規定著作品中人物和事件的命運走向[5,6]。這對認識作品的寫實描寫層面的結構,是有重大意義的。

    西方美學和文學研究方法的傳入,對《紅樓夢》結構的研究,也產生了一些影響。宋常立運用西方流行的符號美學考察了《紅樓夢》的結構,認為作品中表層符號系統是石頭等物,而深層意義則有寶玉其人,及其作品中隱含的哲學社會學倫理學意義[7]。張麗紅則用結構主義的學說剖析作品,提出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間的矛盾即玉石對立衝突是全書的最核心結構。而這種玉石衝突又是按時間順序展開,通過四季循環將《紅樓夢》的哲理提升到二律背反的人類悲劇命運的高度[8]。這些看法,無疑可以開拓我們的眼界,有助於我們從多個視角來全面認識《紅樓夢》的複雜結構。但是用外國當代的美學文藝學理論來分析中國古代小說的典範之作,總讓人覺得有些終隔一層。

    總體來說,這些結構研究都可被納入到一個總的結構模式中,即選擇某一中心人物,或是某一中心事件作為點,以點運行的軌跡作為線,無論是單線復線還是多線,再以線的擴張作為面,將面的二維空間擴展到三維空間,就成了立體結構。其主要思路,是循著弄清作品點、線、面、體,並且解析三或四者之間的關係這種模式而展開的。如胡念貽先生說:「《紅樓夢》所表現的這樣豐富的內容,是通過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戀愛悲劇把它貫穿起來的」「《紅樓夢》所寫的人物和事件,大體上沒有越出榮國府和寧國府那樣兩個大家庭」;同時他還認為:「《紅樓夢》的整個結構是寫賈府由盛而衰。」[9]我不想跳出這種大的骨架模式,但是想在其內部的條分縷析中做些調整,以增加一些新的思路。

    在分析《紅樓夢》的結構時,應該不離這樣一個基本事實:它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集中的體現了中國古典小說的特色,是中國古典情節小說向近現代人物小說轉變的產物。分析問題時,應該嚴格從這個原點出發,注意其情節性和人物性的構成,並且探討兩者之間的千變萬化的關係。幾乎所有的研究者都注意到了作品兼具情節小說與人物小說的特性。李辰冬從一般人的閱讀心理出發,注意到作品的情節性因素:「試問第一次讀此書的,有幾位是安心靜氣,從頭至尾,一張也不跳,一句也不隔,而詳細讀完呢?哪一個不是先要知道故事的大概,而第二三次才可詳細讀呢?固然,中國長篇說部的回次接法,都是如此;但《紅樓夢》的更較周密,運用更較得法。」[2]即是說,《紅樓夢》是情節小說的集大成者。但另一點也必須承認,這就是許多學者注意到的,其他章回小說一般都能被說書人採用,而《紅樓夢》卻不能。這主要還是因為作者對人物的關注度增強,使情節性因素下降,故事的生動性和完整性受到一定影響,遂使愛聽故事的聽眾讀者難免有些失望。但人物獲得了相對獨立的意義之後,球形的特點因而更為凸顯。正因為《紅樓夢》是兼情節小說和人物小說特點而有之的作品,我們在分析其結構時,能否也從這兩方面及其關係入手,來洞見作者的匠心?

    其實曹雪芹已經將他的這種既寫人又敘事的意圖明確表現出來:「但書中所記何人何事?」寫人是以歷過一番夢幻的作者為中心,以其周圍「當日所有之女子」、「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作為主要描寫對象的人物群;而寫事則是「觀其事跡原委」,寫其「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即以個人與周圍人的沒落命運作為作品的故事情節。無疑,《紅樓夢》結構的謎底,應該從其人物關係的靜態構成與動態變化,以及由人物之間的糾葛衝突形成的故事情節中探尋。

                                                   二

    作者曾在第一回中借他人之口,寫了他反覆權衡選擇書名的過程,將《石頭記》改成《情僧錄》,又改成《風月寶鑒》,再改為《金陵十二釵》,而最後仍是決定採用《石頭記》,可見他對這個書名的情有獨鍾。而從準確地體現作品內容來說,這個名稱是最合適不過的。「石頭記」者,記石頭也,即全書的內容是記述靈石的經歷。而靈石在現實世界中的化身,就是寶玉。因此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是全書的一號主角。以寶玉為中心的人物結構圖,頗似上世紀初英國物理學家盧瑟福建立的,後經丹麥物理學家玻爾等改進的原子結構的行星模型。寶玉正似居中的原子核,而其他人物則如同電子,但電子繞行原子核時並不像行星那樣有著一成不變的軌道,而是具有波動性,與原子核的距離時遠時近。

    而既然稱之為行星模型,則是說這個星系中,有處於核心的恆星,有環繞著它的、遠近距離變動不定的行星,而且這些行星之間也在互相發生著作用,每個行星還分別有自己的衛星。這各種星體之間,存在著錯綜複雜的關係。毫無疑問,賈寶玉在這個結構中處於核心的地位,類於被行星環繞的恆星。一般來說,作品中的人物以與他的親疏遠近來決定其地位。就宿命層面來說,因癩僧跛道是將靈石帶入塵世的先知先覺性的人物,故其地位尤為重要,他們負責引領作品完成「由色歸空」的總體走向。而這種宿命結構在人間的異化,是一個貴族家族的生活,這才是作品的重心所在。所以,賈寶玉與這個家族內外形形色色人的關係以及這些人物之間以及與他人的關係,是作品的重點描寫對象,也構成了作品寫實層面的基本結構。

    賈寶玉與作品中人物的關係,明顯可以分成若干層面。大的方面,以大觀園內外劃分。大觀園是寶玉的精神家園,是他感情的寄托,是他最依戀和喜愛的地方。而在這裡住的人,除他之外,都是女性。那些姑娘小姐們,都與他有著親人或親戚關係,而那些照顧他們的丫頭們,也都是未婚的女性,因此,這些人也就都成了他垂愛的對象。在這些關係中,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是最基本的兩對關係,因此黛釵兩人與他構成了最近的一層關係圈。而其他的女孩子或者是他「意淫」的對象,或者與他有著親密的血緣關係,這是較靠外圍的一個關係圈子。而襲人則處於這兩個關係圈之間。

    另一個層面是那些跨於大觀園內外的人物。這些人物主要是些女性的家長。主要有賈母、王夫人和鳳姐等。寶玉自幼受到他們的疼愛,對他們也相當依戀,因此與她們的關係是濃厚的親情。但是,也還有著受著封建禮教所賦予的義務約束的一面,寶玉對他們的一些做法,如賈母為他擇定寶釵為妻,王夫人間接害死晴雯和鳳姐逼死尤二姐,儘管沒有明確表示出不滿,但內心的憤憤不平可以想見(註:第六十九回:尤二姐死後,「寶玉一早過來,陪哭一場。」)。

    而大觀園外的賈府是第三個層面。寶玉與處在這個範圍裡人物的關係,大體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沒住在園中的那些賈府的那些年輕的女性或者類於女兒的男子,寶玉對他們也如同對其他女兒一樣,視為水做的骨肉,有種親近感。第二種人是他因為外在的禮教等規定,不得不與之維繫著人倫關係的男性貴族或准貴族。從內心看,他對這些人都沒有從感情上認同。有的出於敬畏。賈政是他的父親,代表社會主流價值觀念來使寶玉步入所謂「仕途經濟」,與他的理想格格不入,自然會遇到他強烈的排拒。寶玉對賈赦、賈璉、賈珍、賈蓉和薛蟠這類「皮膚濫淫之蠢物」,則可稱是鄙厭。他並不認同他們那種只以聲色犬馬之歡為追求的人生理念。但是卻因了禮制之規定,對這些或畏或鄙的男主子,保持著嚴格的上下尊卑有序的關係。

    還有一些人則處於最外圈,這就是賈府之外的人物,在作品裡大都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只有劉姥姥因與賈府的命運相關,所以描寫稍多一些。而對這些人,他有些是按興趣,有些是按禮制,與其有著相應的關係。但畢竟隔得較遠。

    而這些除寶玉之外的人物,也分別成為整個結構中不可缺少的要素和網絡中節點,與其他人物有著各種各樣的聯繫,構成全書的原子模型結構,一損而俱損。

    作者正根據這樣一個人物關係圖作為整部作品的基本框架,以確定他在寫作中的詳略輕重,使作品結構了然有序,眉目清楚。

    但是這種人物關係的圖解仍偏重於靜態的描述,而在實際描寫中,正如原子結構內部各要素在不停運動一樣,人物關係也總是處於變動之中,其遠近親疏的關係也隨之發生著變化,這種變化著的關係正是作者著力描寫的,因而形成其他人物往往會「喧賓奪主」,在一時間裡成為主角。這正如李辰冬所說:「《紅樓夢》固以寶玉為主人公,但敘事不一定以他為中樞。時而黛玉,時而寶釵,時而熙鳳,時而雨村,時而賈母,時而賈政,時而薛蟠,並且正敘寶釵,忽聯到湘雲,又返到寶玉,再由寶玉又聯至賈母。」[2]

    這種相對次要的人物在一定時間和空間範圍內成為主角,有這樣幾種情況:一是他們與居於中心的寶玉的關係密切起來,正如遙遠的彗星也可能因靠近太陽而成為萬眾矚目的對象。秦鍾和劉姥姥進賈府和大觀園就是這種情況。而隨著他們遠離寶玉的光芒,也就銷聲匿跡了;二是其他人物之間的矛盾糾葛在一定時段中成為主要描寫對象,如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自然其人就成為最引人注目的對象了。這如同太陽系中發生的小行星撞擊木星之類的天文現象,一時成為眾所關注的現象;三是兩種情況兼而有之。非常次要的人物,因為進入寶玉的場界,同時又由於本身引發了情節衝突,成為重要的人物。使任何讀者都難以忘懷的紅樓二尤,就屬於這種情況。

                                                  三

    作品是部敘事文學的巨著,隨著敘事的進展,人物關係在隨時調整,作品的結構也相應發生著動態的變化。我之所以認為各種主線結構、網狀結構和立體結構本質上並無二致,原因就在於都循著點、線、面、體之思路來言說其旨。換言之,言線者固要考慮到其線的軌跡和面的鋪展,而言網者同樣要考慮到主要線索的趨勢和行跡,而並非是真如天羅地網,沒有線之粗細,網眼大小之分。所以,在這方面我不持異議。

    《紅樓夢》的敘事結構是沿襲《金瓶梅》而來的。關於《金瓶梅》的基本結構,袁中道有「老儒無事,逐日記其家淫蕩風月之事」之說(袁中道《游居柿錄》卷九)。用史書的體例來做說明,可說是以編年體為基礎,而加上了紀事本末體記事完整的長處。以編年系日即時間的流逝作為結構的基本平台,寫出一定空間範圍內發生的具有情節性的事件。而對《紅樓夢》也可作如是觀。研究者不約而同的注意到作品中有著四時代興的時序系統,周汝昌先生甚至為作品編了年表,可見《紅樓夢》的時序描寫非常之精準。但《紅樓夢》在情節的結撰方面,顯然較之《金瓶梅》要精嚴得多。情節是人物之間對立衝突的過程,一個完整的情節,必然具有衝突產生、發展、高潮和結束的全過程。另外,必要的背景交代也是不可缺少的。《紅樓夢》的主線是靈石及其化身賈寶玉的經歷際遇的運行軌跡。它受著冥冥中宿命力量的決定,體現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過程和歸宿。而作品描述的寫實層面的世俗生活則沿著三條貫穿作品首尾基本的情節線索展開的。其中最主要的情節線索是賈寶玉對社會的敵意反抗構成的作品的基本衝突,其反抗性的內在動力來源於社會主流價值觀念與他「一味任性」,追求自由願望之間的衝突;而另兩條主要的情節線索是二玉的木石前盟與二寶的金玉良緣之間的衝突,這一衝突以木石前盟毀滅的悲劇而告結束;以及榮寧二府力求長存的努力與來自家族內外的解構力量之間的衝突,即賈府由盛極而衰的變化過程。推動這個情節發展的潛在力量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新陳代謝規律,而具體表現是賈府後人不肖與社會力量之間的衝突。

    寶玉的所作所為,將另外兩大情節勾連起來,使得三大情節在發展中,時而齊頭並進,時而合而為一,時而各走龍蛇,將家族內外的各種矛盾糾葛聯繫起來,呈現出了群峰奔簇式的結構樣態。作品的總體走向就隱藏在這三大基本情節之中,寶玉的反抗以徹底的失敗而告終,二玉之愛在二寶之婚面前最終化為烏有,而賈府兩大家族也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而這三大情節的最後解決,都統一於佛教的「諸色歸空」。整部作品有主峰,而三條情節線索以及相應的情節單元也分別有重點,形成簇擁高峰的大大小小的山陵,使作品儀態萬方,在貌似行雲流水漫不經心的行文中,形成嚴謹有序的總體結構。正如金聖歎所說:「如一篇之勢,前引後牽,一句之力,下推上挽。後首之發龍處,即是前首之結穴處;上文之納流處,即是下文之興波處。東穿西透,左顧右盼,究竟支分派別,而不離乎宗,非但逐道分拆不開,亦且逐語移置不得,惟達故極神變,亦惟達故極嚴整也。」[10]

    作品第一回和第二回是總綱。第一回寫了宿命結構對作品整體走向的規定,第二回是對現實中賈府的命運做了預言。第三回是個過渡,引出作品的女主人公之一林黛玉,並開啟了木石前盟在人間將要經歷的悲劇。第四回和第五回是三大基本情節的開端。第四回中的有段護官符,非常重要: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請來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這段話不僅寫出了官官相護的積弊,而且也揭示了作品中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出現的幾大貴族家族總體沒落的趨勢。第五回則預言了賈寶玉的意淫在他未來生活中的地位,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最終的結局,以及賈府裡那些年輕女性的命運。

    此後,三條情節線索同向發展。從第六回開始到十八回,是第一個情節單元。以家族的命運為主,寶玉的情愛為輔。賈瑞、秦氏姐弟連續三個年輕人的夭折,具有著多方面的意義,但總的來說,都伏下賈府之敗的不祥之兆。而秦氏之死是本單元的第一個情節高峰,更有著複雜的意義,既揭示了賈府之敗的原由,又預示了賈府之敗的結局,同時又成為這個情節單元的最高峰——元春省親的預演。元春省親是這個鐘鳴鼎食之家全盛時期的標誌。然而物極必反,這也是賈府由盛而衰的分水嶺。在這一單元還集中筆墨描寫了「生於末世運偏消」的鳳姐的不凡,與她害死賈瑞的狠毒,展示了她性格的多個層面。而賈寶玉的初試雲雨、初會寶釵和結識秦鐘,則是對他的女兒情結多方位的具體展示。

    第十九回到第三十六回是第二個情節單元。寶玉的「一味任性」的敵意反抗意志和喜好女兒情結與以賈政為首的家族壓迫之間的衝突上升為首要情節。主要通過描寫寶玉與黛玉「靜日玉生香」的愛情萌芽和之後的發展,與寶釵的「羞籠紅麝串」的感情糾葛,還有因泛愛而生的琪官、金釧風波。後一個情節直接導致了寶玉被父親痛毆,成為這個情節單元中最大的波瀾。

    而二玉之愛和賈府的命運變化在這一單元則成了陪襯。三十六回中寶玉因「獨有黛玉自幼兒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所以深敬黛玉」,他夢中喊出的「什麼 『金玉良緣』?我偏說『木石前盟』!」以及他看丫頭寫「薔」字,因而「自此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是他愛情專一於黛玉的開始。而賈府命運的演變,也仍在繼續。這個家族中,既有賈璉那種私通僕婦的醜態,也有趙姨娘勾結馬道婆用魘魅之術,使合宅不寧的鬧劇,還有薛蟠附庸風雅的吟詠。而琪官和金釧事件,更使家族的頹勢火上添油。

    第三十七回到第五十六回是第三個情節單元。作者著重以寶玉在大觀園中的穿梭,將其中的女兒們各自的活動串了起來,成為有機的整體,展現了大觀園內的女兒世界,以及這個世界與外界的關係。從貴族小姐到丫頭使女,幾乎全部登場。作者描寫了她們的才情、她們的能幹、她們的善良和她們的無奈。讓讀者感到,這些女子真可謂是「行止見識」,不同凡響。對探春的描寫是其中的重點,探春雖未能以文才取勝,但她的才幹,無疑是令人生出「堂堂鬚眉,誠不如彼之裙釵」之慨。她的改革是這個單元的中心事件。從「偶結海棠社」始,探春的統人之才顯露,而至興利除宿弊時,大放異彩。寶玉與黛玉的愛情,也進入了平穩發展的階段。

    賈府的敗象也在發展。男主子們的惡行日見昭彰。賈璉與僕婦的私通,造成對方身死;賈赦逼鴛鴦就範,在家裡掀起軒然大波;薛蟠因調戲柳湘蓮被暴打,更是一場鬧劇;趙姨娘與親生女兒探春的明爭暗鬥,也將內宅的重重矛盾展示出來;而第五十三回的烏進孝交租,則是這個貴族家族坐吃山空窘境的首次暴露:隨後的「寧國府除夕祭宗祠」,雖然還夠氣派,「花團錦簇,塞的無一些空地」,但卻遠沒有秦可卿出殯和元春省親的那種氣魄了。

    第五十七回到第七十八回是第四個情節單元,也是前八十回的情節高潮。作品中的三大情節在這個單元中扭結得更加緊密,賈府的禍事和不祥紛至沓來,走向敗落成為這個情節單元最顯著的跡象。首先,賈府內的各種勾心鬥角已經趨於白熱化,而這種鬥爭甚至進入了人間仙境大觀園中。為一瓶薔薇硝,准主子趙姨娘可以與一群小丫頭鬥毆,而小丫頭不僅沒受責罰,趙姨娘反倒落了個不是。年長的女僕可以當著主子的面,打寶玉護著的丫頭。雖說最後由於平兒出面,女僕認了不是,但是用平兒自己的話來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得將就些。但只聽見各屋裡大小人等都作起反來,一處不了又一處,叫我不知管那一處是。」一派禮崩樂壞的混亂局面。連這位榮國府總管鳳姐的助理,都焦頭爛額,無法收拾了。終於,更糟的兩件事出現了。一件是賈璉在國喪家喪期間,置國法教情於不顧,偷娶了已有人家的尤二姐,而尤二姐又被嫉妒成性的鳳姐逼死,這成為賈府最終被抄的一大罪名。

    另一事件則不僅事關賈府的命運,而且也決定了寶玉愛情悲劇的歸宿。這就是抄檢大觀園。寶玉受到紫鵑說黛玉要回南方消息的刺激,突發狂癡症。這成了賈府那些女主子們的一塊心病。從寶玉愛情立場觀照,固然說明了他對愛情的專注無他,但是從家族利益角度考察,卻是大不幸,因為任其發展下去對家族將有百弊而無一利。這不能不引起他們的高度警惕。自從寶玉挨打,襲人向王夫人進言,建議讓寶玉搬出園子住,以免「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都完了」起,王夫人就一直想對寶玉的身邊人進行清理。這實際上是封建家長以社會主流價值觀對後代包括自由戀愛在內的「一味任性」的規範。抄檢大觀園的直接起因看來是「繡春囊」事件,但其大背景卻是一場追求自由的願望與傳統觀念和勢力的大比拚。其直接後果是造成了兩個如花少女晴雯和司棋的慘死,而其深遠影響,一是因「晴乃黛影」,所以這等於宣告了木石前盟的必然崩潰,二是成為賈府被抄的預演,正如探春所預言的,早上說甄家被抄,「咱們的也漸漸的來了!」

    不管後四十回是否出自曹雪芹之手,但紅學界普遍認為,其中必會包括這樣一些大關目:四大家族的沒落、二寶成婚與絳珠歸天、賈府被抄和寶玉出家。而從今本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來看,在這些大問題上,後四十回基本上是忠實於曹雪芹原意的。

    這三大情節的發展統一於作者由色歸空的總體構思,而作品中的那些看似漫不經心的穿插,又都隸屬於三大情節。劉姥姥進榮國府妙趣橫生,但是在作品群峰奔簇式的總體結構中,好似飛來峰,顯得突兀旁出,與眾不同,貌似閒筆。仔細分析,可以看出在結構上仍有其作用。一是她畢竟在賈府敗落後,成為極少數幫助收拾爛攤子的人之一,所以在前邊讓她出場,埋下伏筆;二是作者有意識通過這個村婦之眼,寫出賈府的奢糜,預示「滿招損」的結局;三是讓她與賈府的姑娘、貴婦等形成對比,使人物性格的側面更多得到呈示。因此,這種飛來峰,與主峰仍是祖脈相通,巖基相連,而並非作品中的旁生枝蔓。而這種穿插經常出人意料的出現。賈赦強奪石呆子的古扇,就是在香菱趁薛蟠外出經商時,要搬進大觀園中這段敘寫中,突然通過平兒之口插入的,與前後的情節毫無關係,但誰也不能忽視其在作品結構中的作用。這些穿插成為群峰中的溪流、盆地和峽谷,將山峰裝點得更加多姿多彩。

    實則《紅樓夢》這種結構的特點,李辰冬先生早就做過精彩的描述:「讀《紅樓夢》的,因其結構的周密,錯綜的複雜,好像跳入大海一般,前後左右,波濤澎湃;且前起後擁,大浪伏小浪,小浪變大浪,也不知起於何地,止於何時,不禁興茫茫滄海無邊無際之歎!又好像入海潮正盛時的海水浴一般,每次,都帶來一種撫慰與快感。且此浪未覆,他浪繼起,使讀者欲罷不能,非至筋疲力倦而後已。」這與我說的群峰奔簇式的結構意思相彷彿。誠所謂如行山陰道中,美景層出不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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