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群體形象塑造
《紅樓夢》創造了一個躍入中國古典小說頂峰的群體形象,它囊括著近千人物,數十個藝術典型,卻又像一個人物那樣,神彩飛逸地馳騁於紅樓世界之中,演繹出賈府乃至整個社會翻瀾多資的盛衰史,並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統統毀滅給人看,造成「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大悲劇,展現出封建社會五光十色的人生世相,寄寓著濃重的哲理沉思與人生品味,給人以不盡的人生思考與美學享受。
任何一部優秀小說都有各自的獨特形象群體,並且總是以這個形象群體為中心,鋪設相應的生態環境,展開形象群體內部相互交織的聯繫與矛盾,使之「溶合為一個總的力量」〔(1)〕,形成整體性的情節起伏流動,即使一切個體形象以各自的性格方式參與整個情節的運轉,完成各自的性格運動史;又使群體形象按照總體運動的格局與發展趨向運轉,從而形成「新的力量」,「使這種力量和它的一個個力量的總和有本質的差別」〔(2)〕。生發出超越具象描繪的系統功能與藝術生命活力。《紅樓夢》的群體形象別具風味,以它那耀奇呈博,獨單千古,溫醇委婉,醒目怡情的神韻,成為代代讀者「說不盡」的群體形象韻味,「道不完」的形象美學意蘊,領略不盡的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那麼,它的驚世駭俗群體形象是怎樣創造出來的呢?看來是通過相互制約又相互作用的三個層次耦合起來的,現分述之。
群體形象是由眾多個體形象有機組合起來的生命肌體
《紅樓夢》的群體形象是以所有紅樓人物有機組合起來的生命肌體,是作者按照自己的生活感受與審美理趣形成的審美視角,選擇相應的生活領域與表現角度,尋找出能準確表達自己精神追求的感性形態。它一方面是各個藝術形象的矛盾集合體,並使之具有相互制約相互作用又相互配合的有機聯繫;一方面又是所有個別形象的支配力量,制導著各別形象在群體形象中的角色地位、活動範圍、人際交往與藝術功能,這是群體形象塑造的基本層次,並且有兩個基本環節共同建構起來的:
一是個別形象都是群體形象的有機組成。個別形象固然也相對獨立存在,以各自的性格特色、言談舉止、人生歷程出現在群體形象之中,然而又不能游離群體形象的整體運動態勢而自行其是,總是按照各自在群體形象中的社會功能,或以正面角色或以反面角色或以中性色彩出現;並按照他們在群體形象中的藝術地位,或以主角或以次角或以配角方式進行活動;又以各自不同的社會地位、性格特色、文化素養,參與著整個群體形象的塑造,從而成為群體形象的有機組成,多元協同地完成著整個小說世界的塑造,共同傳導出豐富多義的藝術意旨與審美情趣。
主要人物寶玉、黛玉、寶釵、鳳姐,次要角色如賈母、賈政、王夫人、湘雲、襲人、睛雯、紫鵑、鴛鴦等不用說了;就是象焦大、劉姥姥、金釧兒、興兒、傻大姐等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有的儘管露面很少,轉瞬即逝;有的偶露崢嶸便消聲斂跡,有的露面不少卻不大顯眼;然而都成為整個群體形象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參與著整個群體形象的塑造,並生發出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系統效應,抽去任何一個角色,都會使群體形象受到損傷。
劉姥姥本是賈府以外之人,只因與王家聯過宗,便沾親帶故地找到榮府王夫人、鳳姐打秋風。80回前,她只到過賈府兩次,第一次不到半天,第二次僅兩天多,然而卻成為進入榮國府正傳的「頭緒」,一下子引出鳳姐、王夫人,開始了「阿鳳正傳」〔(3)〕既帶出主角鳳姐的出場亮相,又帶出次角王夫人還有陪房周瑞家的,鳳姐的通房大丫頭平兒也出了場;賈蓉也於接見時突然出現,不僅把他與鳳姐不同尋常的嬸侄關係點化出來,又把寧府也映帶出來;更借劉姥姥那貧苦農婦的視角,形成對榮府豪華富貴氣派的重要參照系,對照出貧富的懸殊;還因這種略有些瓜葛的關係,成為「數十回後之正脈」,真是「無一筆寫一人之文字」。〔(4)〕待39回第二次出場時,是榮府攀上皇親,元妃省親之後,又借她的出現進一步展現了為元妃省親建造的大觀園「境中景」色,幾乎引出閤府主僕上下人等的出場,更借大觀園那「天上人間諸景備」的「景中情」,進一步以景喻人,刻劃了景中諸人的性格風情;還借她參宴時的眼光表情評語,進一步刻劃出貧富懸殊的落差,賈府由盛到衰轉化的深刻原因。試想:如果抽去了這樣一個不起眼的配角,整個形象群體豈不失去了貧窮的色調,打秋風的生活蘊涵,貧富懸殊的反映,這該失去多麼深邃的批判力量。
焦大雖然只在7回出場,但那頓醉罵:「我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固然是他那有功受冷落後的義僕性格的顯現,然而卻一針見血地點化出賈府私生活的糜爛,道德的淪喪,精神的頹唐,一代不如一代的衰敗徵象,是「借醉奴口角閒閒補出寧、榮往事近故」〔(5)〕彷彿使人看到賈府獸頭大門的縱深,許多難以窺見的陰暗角落,品味出繁華後面的精神頹敗情狀。寶玉不懂爬灰相問,引起鳳姐諱莫如深地斥責,又成為焦大醉罵的變相默認,更加重了醉罵的沉重份量,所以脂觀齋批道:「作者秉刀斧之筆,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真可驚心駭目」。〔(6)〕如果抽去焦大這個人物與此時的這番醉罵,哪能產生出如此石破天驚、令人驚心駭目、思味無窮的藝術力量。
這說明:個別形象都處於群形象縱橫交錯的關係網絡之中,並以各自的個性特色的這樣在關係網絡中運動著,成為各自地位上的主角,才使他們在各自的位置上與各自的活動範圍內,發揮出超越自身的系統功能,從一個獨特的角度,豐富著群體形象的藝術內涵,展現出群體形象的審美趨向,參與著群體形象的創造,成為群體形象的有機組成。
二是群體形象的運動態勢制導著個別形象的運動趨向。個別形象既然是群體形象的運動態勢與與發展格局。那麼,紅樓群體形象的運動態勢與發展格局是什麼呢?就是「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節省。」〔(7)〕這樣的運動態勢與發展格局,又是在何種生態環境中發生發展的呢?那就是在兼併性地主經濟基礎上與半商品經濟互相滲透的怪境中,過著豪門公府窮奢極侈的物質文化生活,還有濃重的儒文化為主導與莊老、佛禪文化互相滲透的精神文化熏陶中活動。這樣的生態環境又處在從政治到經濟、從精神到文化,都非常衰朽腐敗的封建時代背景中。所以,紅樓群體形象都處於「忽喇喇似大廈傾」的衰敗頹勢中,呈現出樹倒猢猻散的悲劇。於是,一切個別形象的性格運動都必然要受群體形象的生態環境與運動趨向的制導,即使他們以各自的社會地位、角色處境、性格特色出現在群體形象之中,又使他們的性格走向與命運歸宿受群體形象整體運動趨向的支配與制導,才能使他們伴隨著群體形象的整體運轉,進行富有性格特色與地位身份的協同運動,使每個人物都以各自的性格特色與角色功能,最大限度地合成為群體形象的整體神韻,使群體形象形成優化的耦合,形成相需相生、有機統一的生命肌體,生發出優化的系統功能來。
紅樓群體形象的整體運動格局,是與賈府「忽喇喇似大廈」衰敗趨勢,相輔相成、互為因果的,一切個別形象都在這樣的整體格局中活動著,哪一個人物會為之「運籌謀畫」「將就節省」呢?一味安富尊榮的賈母不用說了,荒淫無恥、仗勢欺人的賈赦,「父子聚類」的賈珍父子,不管髒的臭的都往身邊拉,連「油鍋裡的錢還是找出來化」的賈璉,更不會謀畫節省。即便是循規蹈矩、正派廉潔的賈政,也是「不以俗務為要」,除了看書下棋,「餘事多不介意」,也從未覺察提出過什麼扭轉頹勢的方略。王夫人名義上持家,實乃全交鳳姐去管,且又處處以賈母之命是從。寶玉也只知「每日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剌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板」。當黛玉擔心這樣化費下去,只怕後手不接時,他卻道:反正「也不短了咱們四個人的。」還勸探春「只管安富尊榮才是」。
閤府上下就是在這樣精神狀態下,奢侈糜費、安富尊榮著,真正發現寅吃卯糧、難以為繼的,實際上就只二人:鳳姐和探春。鳳姐雖看到「家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都賠盡了」。所以她就得過且過,聽任坐吃山空,即想盡辦法假公濟私,給自己留後路。探春理家是代理性的,卻真的在開源節流、興利除弊,無奈只是小打小鬧,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無法扭轉閤府衰敗頹勢。她兩人的態度與行動,更映襯出閤府難以回轉的衰敗頹勢。所以,各個人物的性格運轉無不受制於群體形象的整體運動態勢,並這樣或那樣地體現著群體形象的整體運動態勢。
從群體形象的悲劇意蘊來說,「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紅樓群體在那「悲涼之霧,遍被華林」〔(8)〕的「天崩地解」情勢下,只能走向毀滅性悲劇。即便是聰明靈秀、才華出眾的人物也在所難免。曹雪芹叫做「千紅一哭,萬艷同悲」。那麼,一切紅樓人物自然都以各自的人生命運,這樣或那樣地體現出群體形象的總體運動趨向。「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黛玉,「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睛雯,「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的鴛鴦,「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刀再難扶」的尤三姐,她們的叛逆性、反抗性,與那個社會的精神氛圍是異質的、不相容的,自然要遭到無情地摧殘,悲劇命運是可以想見的。即便是嚴格按封建禮教塑造,受到那個社會上上下下稱譽的人物,又何嘗逃脫悲劇命運?元春晉陞貴妃,富貴已極,然而在「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孤淒度日,只能是「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李紈青春喪偶,清淨守節,「惟知侍親養子」,也只得到「鏡裡思情」,「夢裡功名」;寶釵那樣「品格端方,容貌豐美」「行為豁達,隨分從時」是標準的封建淑女,受到上下交口稱譽,結果也成了封建婚姻的殉葬品,就是安富尊榮的太上皇賈母,在面臨家敗人散時,也難以自持,在中秋賞月時強顏歡笑,終「禁不住墮下淚來」,心理落差也夠悲涼了。
賈寶玉是獨自「呼吸即領會」到賈府「悲涼之霧」〔(9)〕的,他鄙棄「國賊祿鬼」,厭惡仕途經濟,同濟周圍丫頭,與黛玉志同道合,休戚與共……然而封建習俗的長期薰染與強大壓力,養尊處優的生活處境,府內的狹小視域,特別是時代沒有提供的新歷史條件,使他夢醒了無路可走,只好採取現成的出家遁世道路。這更是他的人生大悲劇。
所以說一切紅樓人物的人物悲劇,都受到紅樓群體的悲劇意蘊所支配與制導,都以各自的性格運動、人生命運,呼應著、豐富著、深化著紅樓群體形象的悲劇格局,並「溶合為一個總的力量」,呈現出纏綿感人的悲劇神韻。
群體形象是和諧有序、富有生命活力的有機網絡整體
群體形象是諸多人物之間在橫向上交織,縱向上協同運作的動態網絡肌體。人物關係包括血緣關係、階級關係、政治關係、經濟關係、師生關係、朋友關係等多種關係的復合體。在小說世界中,還有藝術上的主角、次角、配角之別,道德上的正派、反派、中派之異。人物之間的這種複雜關係,又是多邊多向,交錯復合的,即可以是多種關係的合為一體,也可以是某一關係的單向表露,也可以是幾種關係的交合併現。這種關係往往是一重關係帶動多重關係,又因多邊多重聯繫而牽動整個形象群體,生發出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整體功能。形象群體又是在特定時代背景與特定社會、自然、文化環境中活動的。這便形成群體形象的生態環境,即成為群體形象的活動搖籃,推動著群體形象的運動變化;群體形象也以自己的運動作用於生態環境,使生態環境出現這樣那樣的變化。從而形成雙向制約、雙向作用聯繫,使群體形象的運動顯得擒縱自如,翻瀾多姿。這是群體形象塑造的第二層次。又有兩個基本環節:
一是人物關係是群體形象內部多面性關係的矛盾復合體。紅樓人物都不是孤立自在的,總是與群體形象相區別而存在、相聯繫而運動的,人物關係基本上是親緣關係,卻又夾雜著政治關係、經濟關係、階級關係、朋友關係;有的是側重某種關係,又映帶出其它關係。同時,人物之間既是勾連環互的直接聯繫,又有縱橫交錯,由此及彼的間接聯繫。這便使群體形象成為「拽之通體俱動」〔(10)〕有機整體。
元春是賈政王夫人的女兒,賈母的孫女,然而由於晉陞為貴妃,便使親緣關係又蒙上一重君臣關係。所以,她回家省親時,賈母等有爵位者都得按品服大妝,在大門外迎接,賈政還得在簾外問安;她到了正室要行家禮,賈母等都「跪止不迭」。飲宴時,「賈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紈、鳳姐等親捧羹把盞」。由於她的晉陞,便有賈政生辰時,皇帝的降旨接見,閤府人等不知是何兆頭的「惶惶不定」,不住使人飛馬探信,一旦聞聽晉封,閤府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同時又引出夏太監、周太監的不斷輪番敲詐,引出賈璉發出「這一起外崇何日是了」的感歎。
賈雨村原是黛玉的家庭教師,與黛玉是師生關係,他送黛玉進賈府時,因黛玉之父的引薦得識賈政,認了同宗,便由賈政、王子騰幫忙使他很快復職,這便與賈政由交往關係又掛上了親緣關係。他復職審理的第一宗命案,兇犯恰是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惡少薛蟠,又是賈家的賈政、王家的王子騰的外甥。於是在審理中又引出他窮困潦倒時,在葫蘆廟安身時的小沙彌,今日的門子,向他道出護官符的秘密,被薛蟠強買的英蓮正是他恩人甄士隱之女,還有薛蟠案久拖不決的內幕。他便立即徇私枉法,胡亂了結,並立即寫信給賈政、王子騰,靠以「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於是,他又成為四大家族護官網中的重要人物,便有了多次到榮府要會寶玉,引起寶玉的厭惡;還有聽到賈赦要石呆子20把舊扇,便訛石呆子拖欠官銀,把扇子抄沒。這又引出賈璉的不齒:「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也引起平兒的咒罵:「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人物之間就是以這種錯縱複雜的多面聯繫與直接間接的多邊關係,全方位地表現出群體形象的複雜網絡聯繫,也全方位地表現出個別形象在這種群體網絡中的關聯作用,生發出超越自身刻劃的系統功能。
二是寫出生態環境與群體形象間的雙向制約雙向作用。藝術反映的主要是人物形象與現實生活的精神聯繫。紅樓世界反映的正是這個由盛到衰的貴族公府之家的各色人等,而對整個社會、整個家族從政治到經濟、從文化到精神都走向衰落情勢下的精神狀態,把末世的衰相,頹敗的家境,與衰落中人物的心態舉止和諧地統一起來,寄寓著深沉的哀挽的悲劇情韻。
紅樓群體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即參加宮廷、王公貴族的禮儀交往,又參與從中央到地方各級衙門的政務活動;即從壟斷地主經濟為主要經濟來源,又與城埠當鋪、商賈、錢莊有經濟交往;即接觸到進貢的外國珍物、外貿的帕來品與半商品經濟的影響,又與寺廟憎尼、農嫗村姑相交往;既享受著豪門公府的奢侈豪華物質生活,又領略到戲曲、詩詞、小說等精神文化傳統,甚至還接觸到民間風情與村野市民文化的撞擊。所以紅樓群體的活動態勢與運動趨向,便不能不滲透著這些複雜豐富的生態環境的孕育與影響,表現出特有的時代精神與社會內涵。離開了時代的生態環境與紅樓群體的雙向滲透雙向影響,群體形象的運動變化就將成為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就會失去存在與變化的生活依據,成為難以令人理解接受的東西,同樣,群體形象的運動變化反過也影響甚至改變著生態環境,使之打上群體形象的活動投影。所以馬克思、恩格斯指出:「人創造環境,同樣環境也創造人」。〔(11)〕因此,塑造群體形象必須抓住人與現實的精神聯繫,反映出它們間的相互滲透、雙向創造作用,才能使群體形象有深刻的時代特色與豐富的歷史內涵,呈現出斑斕多姿,醒目怡情的精神世界。
紅樓群體形象的悲劇意蘊,是與賈府由盛到衰的頹勢乃至整個社會的衰朽情狀緊密相連,相需相生,互創互成的。賈府的衰敗趨勢是孕育紅樓人物悲劇的現實土壤,紅樓人物的悲劇趨勢又是造成賈府衰敗趨勢的物質力量。賈府那富貴豪華,優裕奢侈的生活環境,即是使主子們產生養尊處優、道德倫喪、精神頹唐、不思進取的物質條件,又是他們不能將就節省、追求排場、大肆揮霍的物態表徵;賈府內瀰漫著的封建等級氤氳,主尊奴賤、男尊女卑、嫡重庶輕的精神枷鎖,既是製造「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人間悲劇的文化土壤,又是激發這一營壘中人物精神叛逆、奴隸們痛苦抗爭的基本原因,也是培育從思想到行動都以封建精神自律人物的生態環境。「護官符」在「各省皆然」的普遍出現,太監等人公然賣官封爵,敲詐勒索,都院竟然接受鳳姐賄銀,受她指使,是那個社會政治上腐朽黑暗的象徵,賈府就是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成為金陵「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四大家族之一,這樣的家勢又成為孳生賈赦、賈珍這樣不法之徒、鳳姐能包攬詞訟指使公堂、庇護紈褲子弟薛蟠逃避治裁的淵藪,他們的所作所為又成為加速賈府被抄衰敗的重要原因。那一社會,商品經濟的發展,外貿的出現,帕來品的增多,資本主義因素的抬頭,給這一形象群體帶來一些新的因素,追求自主婚姻、個性解放、人格尊嚴,鄙棄仕途經濟道路,然而封建主義仍占支配地位,賈府的掌權者都是封建衛道者,又使這種叛逆精神或反抗情緒未能最終越過封建藩籬。這便使整個紅樓群體形象都必然隨著賈府的「忽喇喇似大廈傾」的衰敗頹勢,而呈現出濃重的悲劇意蘊,而群體形象的悲劇意蘊又成為賈府衰敗生態環境的表徵。這說明群體形象與生態環境的刻劃是有機結合、雙向滲透的,對深化群化群體形象的時代精神,擴寬群體形象的生活蘊涵,昇華作品的主題,具有關鍵意義。
群體形象的強大生命活力在於性格的合力運動
群體形象內部不同性格人物的多邊多向組合,不是靜態的機械拼湊,而是動態的有機組合,表現為不同利害關係、不同價值追求與不同性格走向的人物之間。在不斷變化的生態環境影響下的矛盾衝撞,引起人際關係的不斷分化組合,不同性格力量的互消互長形成的合力運動。《紅樓夢》群體形象所以呈現出強烈的悲劇意蘊,就是紅樓世界在與整個社會衰敗情狀的廣泛聯繫與影響衝擊下,引起府內生態環境的相應變化,促使群體形象內部各種人物的心態動盪,矛盾衝撞,並在互消互長、互撞互補中,形成一個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統統毀滅的合力,規制著群體形象的運動態勢,朝著悲劇趨向匯聚集中。這正如恩格斯指出的:「歷史是這樣創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志的相互衝突中產生出來的,而其中每一個意志,又是由於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它所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互相交錯力量,有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而由此就產生出一個總的結果,即歷史事實」。〔(12)〕紅樓群體形象的悲劇趨向就在於對諸多「多相交錯的力量」「融合為一個總的平均數,一個總的合力」的成功把握。這是群體形象塑造的第三個層次。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把握縱橫交錯的合力決定的群體形象運動趨向。小說中的群體形象運動趨向,是創作主體的審美意向與生活重要特徵雙向選擇雙向融合的產物。這既是作者按照客觀世界的感性形象與發展邏輯,作出的符合生活形態的具象顯現;又是作者按照自己的審美理想,將自己對世態人生的獨特感受,以與生活特徵異質同構地融合與傳達,這兩方面融合為一,便形成群體形象的運動態勢與運動趨向。
賈府的衰敗趨勢就是「好」「了」因素互消互長中合力釀成的。從「了」的因素看,最致命的是「物必自腐而後蟲生」,子孫一代不如一代,精神空虛、坐吃山空,後繼乏人,榮府靠鳳姐支撐,寧府在秦氏喪葬時無人料理,只好請鳳姐來協理;經濟上入不敷出,寅吃卯糧;一方面奢侈鋪張,不將就節省;一方面收入逐年減少;內部矛盾日益加劇,撕破了溫情脈脈的親緣紗幕,「一個個不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榮府長房二房不和,長房婆媳不睦,賈璉夫妻矛盾加劇,由隱蔽到公開;二房嫡庶矛盾尖銳,相互算計,趙姨娘甚至企圖使用魘魔致鳳姐寶玉於死地,奪取家產。抄檢大觀園便是這些矛盾的總爆發。主奴矛盾更加激化,由金釧含冤投井開始,「暴殄輕生」事件層出不窮,奴隸們也自發進行抗爭,鴛鴦抗婚,睛雯拒搜,芳官藕官等圍毆趙姨娘,平兒說:「只聽各處大小人兒都作起反來了,一處不了又一處」,這必然要帶來當權者的鎮壓,以致造成睛雯夭亡,司棋被逐,芳官等人出家。這些都成為加速賈府衰敗的重要因素。
從「好」的方面看,元春晉陞貴妃使賈府成為皇親,這對賈府是一種起死回生之力,使賈府更加顯赫一時,也時有賞賜,然而數量有限,而宮內太監卻不時藉機敲詐,夏太監一開口就要一千多兩,周太監開口一千兩,「略應慢了」「就不自在」。探春理家興利除弊,是挽救頹勢的創舉,然而老祖宗規矩不能打破,節流就有限,開源也有進益但也不多,因此不過小打小鬧,無關大局,且也是代理性的。
「好」的補天力與「了」的破壞力相比,顯然是向「了」的方向傾斜,這種傾斜便是「了」與「好」互相作用、互消互長的合力,決定著賈府只能向「忽喇喇似大夏傾」趨向傾斜,不可能有回天的活力與希望了。而紅樓群體形象在這樣的衰敗趨勢下,也只能走向毀滅性悲劇了,作者對紅樓妙齡少女美好心靈的塑造及她們那悲歡離合的人生際遇,喜怒哀樂情感的迸發的成功描繪,更使這種有價值的生命毀滅,煥發出一種驚心動魄、纏綿動人的悲劇韻味。
二是創造富有言外之意的藝術境與生命活力。群體形象和諧有序、搖曳多姿的,往往靠藏露結合、虛實相生的藝術手段,將一系列生動的典型畫面與人際糾葛巧妙地耦合起來,形成情節運轉的「行到水窮,又看雲起」〔(13)〕「左右相起,前後相合,離然各異而宛然共成」〔(14)〕的和諧有序、波瀾起伏之狀;藝術意境的「藏過迅雷驚電,忽又柳絲花朵」〔(15)〕剛柔相偕的韻律,並在這跌宕起伏、虛實相生的流動中,形成群體形象的運動節奏與生命律動;也省下許多筆墨,蓄起性格矛盾的活動張力,給讀者留下無限豐富的想像空間,使讀者從那些生活斷面的斷續耦合中,品味到「拽之通體俱動」的運動態勢,使個體形象與生活畫面渾然一統,生發出超越自身具象的整體功能,使讀者品悟到未盡的生活蘊涵。
紅樓世界雖然沒有人物關係的劇烈變幻與分化組合,也沒有故事情節的大起大落,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中的心態蕩漾、唇舌爭鋒;然而卻在這委婉變幻中,逐漸透露出「無數交錯的力量」在矛盾衝撞中,逐步「融合為一個總的平均數,一個總的合力」,使一切起於青萍之末的細波微漾,宛若「潤物細無聲」般匯聚成「一個總的結果」--群體形象的大悲劇。
33回賈政怒打寶玉就是由「許多單個的意志的相互衝突中產生出來的」。是將一個個生活畫面聚合為一種總的合力來實現的。先是寶玉向為假寐中的王夫人捶腿的金釧逗笑,引起王夫人翻身怒打金釧,責罵她把「好好的爺們」「教壞了」,執意攆出府去,造成金釧含冤投井,接著是又一畫面切入,賈雨村來府要會寶玉,寶玉厭煩相見但又不能不去,便顯出葳葳蕤蕤之態,引起賈政的不快。待寶玉會過賈雨村後,又忽聽金釧自殺,「心中又五內摧傷」,進來又被王夫人數落一頓,臉上現出「思欲愁悶氣色」,恰好又被賈政碰上,喝罵了幾句,「應對不似往日」,賈政便生了三分氣。這時恰好忠順王府又派人來向寶玉問琪官的下落,說出二人交換過汗巾,便使賈政氣的「目瞪口呆」,一面送那人出去,一面回頭喝命寶玉不許動,回頭問話。待賈政返回時恰好又碰到賈環,賈環便乘機按照趙姨娘的教唆,誣稱金釧之死是寶玉強姦不遂,打了一頓才賭氣投井的,這更使賈政氣得面如金紙,喝命快拿寶玉來。寶玉看凶多吉少,看到一老姆姆出來,要她快進去向賈母王夫人傳話,那知這老婆子是聾子,沒能傳話進去。正是這諸多單個力量、畫面的匯合,才形成賈政的暴怒,合成了笞撻寶玉的事件出現。
這場怒打,作者把它寫成牽動所有主要人物與閤府上下的情波意瀾,引起整個群體形象運轉並開始悲劇趨向的事態,先是王夫人聞訊趕來,抱著板子哭勸,接著是賈母顫巍巍喘吁吁趕來怒止,鳳姐也趕來勸解賈母,命丫頭媳婦把寶玉抬走,王夫人抱著寶玉大哭,講出寶珠後,又引起李紈傷心,薛姨媽、寶釵、香菱、湘雲、襲人也都來了,圍著灌水打扇,襲人找焙茗詢問起因,疑是薛蟠洩露、賈環誣陷。這又引出寶釵兄妹之爭,寶釵的氣怔,薛姨媽的氣惱,薛蟠鬧著要殺寶玉解氣。同時又引出王夫人查問賈環怎麼誣陷,嫡庶矛盾更加深了。寶釵、黛玉的探傷,進一步袒露出各自對寶玉的愛意,寶玉對黛玉的獨鍾。還有王夫人訊問寶玉傷情,襲人又乘機進言建議把寶玉搬出園去,引起王夫人的注意,對襲人的青睞。寶玉對襲人、睛雯的態度也發生新的變化,既支開襲人去寶釵處,又托睛雯帶兩方舊帕送黛玉,使黛玉領會愛意,立即神魂馳蕩,就帕賦詩,兩人的愛情步入生死相依階段。鳳姐又利用金釧死後空缺,大收賄禮自肥。這便借寶玉挨打後諸多生活斷面的組接,展現出紅樓群體的運動態勢與悲劇訊息。使我們既看到賈政與寶玉在人生道路上的深刻矛盾,寶玉叛逆悲劇的必然,又看到寶黛愛情悲劇與寶玉寶釵婚姻悲劇的徵兆;即看到主子間的各種矛盾加深,又看到「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拉開了序幕;這使紅樓群體形象的悲劇意蘊,開始初露端倪,全書就是採用這種無數單個力量、無數生活斷面總匯合的辦法,使整個紅樓群體形象呈現出整體運動之勢,悲劇情韻不斷隱現之態,生發出一種超越具象描繪的藝術境界,使人不斷思索品味,若看到整體群體形象的生命律動中的五光十色,甚至人生世相的哲理意蘊。
所以,紅樓群體形象的運動態勢與生命活力,正是借助一系列人際關係的有機組合,單個生活畫面的斷續耦合,合成為整體運動合力,呈現的運動態勢來顯現的,這使群體形象充滿了生命活力,也使讀者走進了千人如一渾然一體的群像世界,並受到這個群體形象的整體活動心態、精神氣質的感染,使人進入一個超越具象描繪的藝術意境與審美精神空間,獲得豐富的世態人生感悟與奇妙的美學藝術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