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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園裡丫鬟眾多,她們是賈府中地位最卑微的人,也是當時社會底層的人。看一個人對她們的態度,就可以反映出這個人的思想性格特點。
賈寶玉是「千紅一窟」中的唯一一點綠,他常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濁臭逼人。」寶玉如此說,是因為女兒深居閨中,不知世務,性情如水,見之清爽,而男人們追逐名利,在「大染缸」中滾打,見之自是「濁臭逼人」。當然,他喜歡的是未出嫁的女孩子,因為他認為「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兒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又說:「(女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大觀園的丫鬟們都是些未嫁人的清純美麗的少女,因此,她們成為賈寶玉戀慕和憐惜的對象。
作為封建貴族的一員,賈寶玉是這些丫鬟的統治者,然而他卻絲毫沒有一般主人對奴隸的架子。他可以幫丫鬟淘胭脂膏子;幫麝月梳篦頭髮;為了討晴雯一笑撕壞不少扇子;親自服侍平兒梳妝;護庇藕官和彩雲;自己淋濕了卻讓薔官避雨;自己燙了手卻問玉釧兒疼不疼,把進上的玫瑰清露給廚役之女……正是這樣,大觀園裡的丫鬟們不但不怕做為主子的賈寶玉,而且和他打成一片,甚至還敢和他調侃頂嘴。有一次一個婆子都說:「(賈寶玉)一點剛性兒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到了。」人人都想進怡紅院當差,因為大家都知道「寶玉房中丫鬟,差輕人多,且又聞寶玉將來都要放他們」。這一切的一切都體現了賈寶玉的平等思想。是因為他認為這些丫鬟是和他平等的,而不是低賤的下人。羅曼。羅蘭曾說:「要散佈陽光到別人心裡,先得自己心裡有陽光。」丫鬟們這麼喜歡接近賈寶玉,正說明了他內心的高尚。他喜歡女兒而憎惡男子,而他自己也是男子,所以他認為這些丫鬟甚至要比他尊貴清淨。女子在封建社會已是地位低微,是男子的附屬品,更別說是供人使喚的奴婢了,而丫鬟們在怡紅院裡可以得到身心的自由,能真正得到尊重。賈寶玉的這種思想也是通過對男權的否定,進而否定以男性貴族居中心統治地位的封建專制制度,而並不僅僅是對「男尊女卑」的封建倫理道德的一種反叛,這是在那個時代難能可貴的。
美是人類共同的追求,俗話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大觀園的丫鬟們是美的化身,她們不僅外表光彩照人,而且勤勞善良,有著堅忍不拔的意志和自我犧牲精神。正是這種表裡如一的美吸引著「不合時宜」的賈寶玉。孟德斯鳩說的好:「美必須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在形象上如此,在內心中更是如此。」丫鬟們大多自小在封閉的園子裡長大,沒有受過世俗的熏染,心靈是極其純淨的,她們吸收了大自然的精華,體現了純樸天然的靈性。作為封建叛逆的賈寶玉只有在她們中間才能感受到什麼是真正的美,才能呼吸到自然的氣息,才能看到人性的閃光點,才能激發自己對美的嚮往和追求。當然,他愛美絕不等於好色,他對每個丫鬟都是「發於情,止乎禮」,他去看晴雯時,連晴雯嫂子那麼輕薄的人竟也說出「你們兩個人竟還是各不相擾兒」的乾淨話來。賈雨村這等勢利之人也曾厲聲否認賈寶玉是色鬼,說他「置於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可見他只是情癡「意淫」而已,正所謂:「追求美而不褻瀆美,這種愛是正當的。」
賈寶玉對大觀園裡丫鬟的態度更是他反抗封建統治的最重要的表現。金釧兒在王夫人眼裡是淫賤低下的丫頭,而賈寶玉為了她挨了賈政一頓死打,幾乎要喪了命,可他卻「不思悔改」,甚至在挨打後對林黛玉說:「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金釧兒因是投井而死,他還特地跑到城外十里外的洛神廟去祭奠她。在他心裡,把金釧兒比作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的女神。在經過素來最怕的父親教訓後,還敢說出這些話,做出這些事,說明在他的心裡,金釧兒是極其純潔無辜的,她是被王夫人逼死的,進而使賈寶玉認清了封建家長的虛偽本質,這更激起了他叛逆的決心,他的一系列行為就是在跟封建道德和封建統治者進行明確的抗爭。晴雯死後,賈寶玉先後寫了《芙蓉女兒誄》和《悼晴雯詞》來懷念她,在文中,他不惜辭藻反覆讚美晴雯的美麗和高尚,說她「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他把矛頭尖銳地指向了迫害晴雯的自己的生母王夫人之流,把他們比做「鳩鴆」、「薋葹」,憤怒地想「箝詖奴之口」、「剖悍婦之心」。這篇《芙蓉女兒誄》是對這個不平等社會聲討的檄文,也是對晴雯反抗精神的讚歌,表現了賈寶玉鮮明的封建叛逆者的立場,奏出了鬥爭的最強音。
當然,作為生活在舊時代、生活在封建傳統家庭裡的人,賈寶玉不可能完全擺脫傳統道德習俗影響。他為了一杯茶就攆走茜雪;說蕙香「正經叫『晦氣』也罷了……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小丫頭給他戴斗笠沒戴好,他罵道「好蠢東西」;淋了雨後「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以為是小丫頭,卻踢得襲人「肋上青了碗大的一塊」,還吐了血……雖然有幾次是在他生氣的時候,但是也說明他的平等思想也是有時代局限性的。他作為貴族公子,生氣時覺得把氣撒在丫鬟身上自然是應該的,況且他粗暴對待的這些丫鬟都是最下等的小丫頭,說明他還沒有完全擺脫封建等級觀念的精神枷鎖,他的平等觀念也就顯得有些薄弱了。
薛寶釵在剛來賈府時,就得到人們的一致好評,說她「行為豁達,隨分從時……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亦多和寶釵親近」。一次中秋宴上李紈在誇平兒,薛寶釵說:「這倒是真話。我們沒事評論起來,你們這幾個,都是百里頭挑不出一個來的。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一句話不僅表揚了平兒,而且每個人都顧及了,妥帖全面。襲人的針線活做不完,她主動提出幫她做。就是給眾人分禮物,薛寶釵也不忘給趙姨娘一份,使得像趙姨娘那麼尖酸刻薄的人也稱讚道:「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他挨門兒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他都想到了。」
的確,薛寶釵為了處好人際關係,是在賈府的丫鬟下人身上花了很多心思,贏得了所有人的好感,上上下下沒有不誇寶姑娘好、不願意和寶姑娘接近的。連後來來的湘雲也說誰「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個好的」。那麼,薛寶釵這樣對丫鬟們是因為她尊重她們,把她們看成是和自己一樣平等的嗎?當然不是。小丫頭靚兒不見了扇子,以為是寶釵拿的,叫寶釵還給她。薛寶釵正被寶玉奚落,便將一肚子火都發在靚兒身上,厲聲訓斥她。還真沒看到寶釵這麼凶過,不過她也只會對這樣「低等」的小丫頭發發火。有一次王熙鳳和賈璉吵架時把氣撒在平兒身上,平兒「哭的哽咽難言」,薛寶釵勸她說:「你是個明白人,你們奶奶素日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了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拿別人出氣不成?」她這話明顯是認為主子的需要就是奴隸的志願,逆來順受就是奴隸應有的生活方式,奴隸不應有什麼獨立的意志、人格,否則,便有負於主子的恩典。而賈寶玉「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並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兒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猶甚。想到此間……不覺淒然淚下。」一是積極維護等級制度,一是為弱小者鳴不平,對比之下,就顯得薛寶釵的主奴意識很強烈了。金釧兒死訊傳來,連襲人也「唬了一跳」,「不覺流下淚來」,而薛寶釵只說了一句「這也奇了」,便立刻到王夫人房間,王夫人告訴她此事,她又說了一句「這也奇了」。一個身邊的人死了,她不覺得吃驚不覺得同情也不覺得傷心,只覺得十分奇怪,說明她根本不把一個小小丫鬟的死放在心上,她只是心急地前來討好王夫人。王夫人也感到心裡不安,她便說:「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她像個沒事人似的為王夫人開脫,其「冷」和「無情」真是到了一定境界!
也許有人會說,金釧兒是別人的丫頭,薛寶釵只是「不關己事不開口」。那她對自己的貼身丫鬟鶯兒呢?第二十回中薛寶釵、鶯兒和賈環賭錢,賈環輸了賴帳,鶯兒說他,薛寶釵便說:「難道爺們還賴你?」又不斷罵她。這件事鶯兒根本沒錯,她還說賈寶玉輸了的時候只是一笑了之,但薛寶釵卻覺得作為下人的丫鬟無論對錯就是不應該頂撞主子,說明主奴觀念在她的思想意識中是根深蒂固的。她既然對丫鬟不是尊重,不是平等待之,可見她平時所做的只是表面文章而已,目的只是為了贏取人心,鞏固她在賈府中的地位。
薛寶釵剛來的時候,「人人都說黛玉不及」,「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難道林黛玉真是如此驕傲自大,目無下人?當然不是。黛玉從小父母雙亡,被賈府「收養」(脂硯齋也說「收養」二字觸目淒涼矣),她母親生前也經常囑咐她「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要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就是熬碗粥,她也要紫鵑自己熬,免得麻煩別人,引人閒話,這都是由於她寄人籬下的處境,使她變得非常的敏感。她外在的稜角分明和不融合都是極強的自尊和內心的孤寂造成的。其實她待丫鬟們是極謙和的,她從沒對她們耍過威風,沒有說過一句惡言惡語。怡紅院的小丫頭佳蕙,到瀟湘館正巧遇到黛玉在那裡數錢,黛玉見她來,隨手抓了兩把給她。蘅蕪院的婆子雨夜給她送燕窩,她說:「費心。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賭兩場了。難為你們。誤了你們的發財,冒雨送來。」又叫人「給他們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
林黛玉對人坦率純真,見之以誠,她尊重自己,也尊重別人。香菱一心想學作詩,求教於薛寶釵,薛卻說她得隴望蜀,還不斷打擊她的積極性,說:「何苦自尋煩惱」,「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呆子了」。當香菱自認為寫了一首絕妙的詠月詩拿給眾人看時,寶釵又當頭潑了一盆冷水說:「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個『色』字倒還使得。也罷了,原是『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一下子把香菱的情緒從沸點降到冰點。當香菱夢中吟詩時,寶釵連忙叫醒她,責備她說:「學不成詩,弄出病來呢!」反觀黛玉,在教香菱寫詩的過程中卻充滿了善意的鼓勵和誨人不倦的真誠與耐心。她先告訴香菱,學詩並不難,「不過是起、承、轉、合……」鼓勵香菱樹立信心。又教她寫詩的技巧:「第一是立意要緊」,「不為詞害意」,又把王維、杜甫、李白的詩集借給香菱閱讀,並讓她看不懂就問,「我講與你就是了」。當香菱稍微領略了「個中三昧」時,黛玉又讓她習作一首。香菱的處女作自然寫得不夠好,但黛玉首先是鼓勵她,說「意思都有了,只是措辭不雅……再做一首,只管放開膽子去做。」香菱又做一首後,黛玉拿著詩認真「和他講究」。當寶釵責怪道:「可真詩魔了,都是顰兒引的他!」黛玉卻笑道:「聖人說:」誨人不倦『,他又來問我,豈有不說的理。「兩相比較,二人對香菱的態度迥然不同。葛洪在他的著作中說:」非誠心款契,不足以結師友。「林黛玉就是以她的真誠以待,和香菱在心靈上契合,成為香菱的良師益友。香菱是薛蟠買來的丫頭,後來又成為他的」屋裡人「,其身份亦婢亦妾,地位是十分低下的。然而黛玉卻沒有輕視她,待她如自己的親妹妹,認真細緻地教她,絲毫沒有厭倦的情緒。蒲魯東說過:」友誼是平等的產物。「林黛玉尊重香菱,理解香菱,清楚地體現了她的平等思想。
紫鵑是賈母給林黛玉的丫頭,卻更似她的親姐妹。黛玉曾對紫鵑說:「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服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作我的親妹妹。」李紈也說:「林姑娘和這丫頭也是前世的緣法兒。……惟有紫鵑,我看他兩個一時也離不開。」的確,縱觀整個大觀園,沒有一個主子和丫鬟能有黛玉和紫鵑這麼深厚的感情。林黛玉把紫鵑當成最貼心的人,尊重她,信任她,兩人的心靈是相通的。紫鵑當然感受到黛玉對自己的好,她說:「我並不是林家的人……偏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偏她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一時一刻,我們兩個離不開……他倘若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紫鵑也瞭解林黛玉,「一片真心為姑娘」,不但從身體上關心她,而且為她的未來操心:天冷叫雪雁為她送手爐;見她病重「天天三四趟去告訴賈母」;幫她「試莽玉」;催薛姨媽促成她和寶玉的婚事;勸她「趁早兒作定了大事」……所謂「黃金萬兩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黛玉以心換心,不以奴婢的身份視紫鵑,而把她當作最親的人,才會贏得如此的好朋友、好姐妹。
綜上所述,寶、釵、黛三人對待丫鬟的態度都不盡相同。賈寶玉和林黛玉都是以真心去關心、尊重丫鬟,體現了他們的平等觀念和反對封建等級制度的思想,但賈寶玉的平等觀仍有一定的局限性。林黛玉有時不得人心也是由於她寄人籬下的悲慘命運和其剛直自尊的個性造成的,而薛寶釵所謂的對丫鬟好,都是為了個人目的,說明了她圓滑的處世態度。清人塗瀛說得好:「寶釵善柔;黛玉善剛。寶釵用屈;黛玉用直。寶釵徇情;黛玉任性。寶釵做面子;黛玉絕塵埃。寶釵收人心;黛玉倌天命,不知其他。」其實在薛寶釵的心目中,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兩者有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她恪守封建等級制度,並忠實地維護它。雖然賈府中丫鬟本身的地位複雜,背景性格不同,而寶、釵、黛三人對丫鬟的態度有時也與他們的心情有關,但通過他們這些基本的行為、語言、態度,我們就可以清清楚楚地把握他們各自不同的性格以及思想特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