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學與中國文藝

紅學與中國文藝

紅學與中國文藝

紅樓評論

由於《紅樓夢》集中表現了中國文學和中國藝術以及中國文化的主要特徵,如果對這部作品提供的藝術經驗進行深入的理念性的檢討,對瞭解本民族文藝學的特性,從理論上建設中國文藝學這一學科大有好處。

    中國文藝學是我喜歡使用的一個概念,我認為中國文藝學不同於西方的文藝學,也不同於印度的和日本的文藝學,雖然許多規律是相同的,但強調的重點和表述方式我們有自己民族的特色。實用理性思維和思維的直觀性,到底是不是我們民族的思維特點?學術界有爭論,且不去管它。但表現在藝術創作上,一方面強調藝術的社會效益,特別是重視作品的正心清欲的教化作用;另一方面相信靈感思維,認為「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則有充分的審美資源的依據。作品藝術形象的構成,客觀物象固然離不開,但創作主張傾向於突出意境和意象,這和天人合一、物我渾成的哲學思想密切相關。對藝術的理解,則崇尚妙悟,提倡心領神會。《文子·道德篇》說:「上學以神聽之,中學以心聽之,下學以耳聽之。」被列為「上學」的「以神聽之」,就是通常所說的意游神會,也就是悟。藝術的表現和表達,務求簡約,不求窮盡,點到為止,言有盡而意無窮。它的極致是司空表聖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和主張「道不可言,言而非也」、「言者所以得意,得意而忘言」的老莊哲學,以及禪宗的「不立文字」互為表裡。形諸文藝學的概念,大都具有象徵性、不確定性,如氣、韻、格、調、風、骨、神、味等等。這些特徵,《紅樓夢》都有所表現。書中或直接或間接陳述曹雪芹的藝術見解和美學主張的言論,研究者注意得比較多,藝術構思和藝術描寫中體現出來的美學思想探討得就不夠了。

    這裡不妨以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艷曲驚芳心」為例略加分析。這一回先寫寶玉和眾姊妹搬入大觀園之後的歡樂情景,接著寫寶玉的根源於心理變化的苦悶,所以讓茗煙到坊肆中買了許多古今小說、傳奇腳本。然後便是寶、黛在沁芳閘橋邊共讀《西廂》,兩個人借景傳情,構成《紅樓夢》中最旖旎的一段文字。正在這時,襲人走來傳賈母命,叫寶玉去看望賈赦;於是黛玉一個人悶悶的若有所失,不知往哪裡去好。

    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腳邊,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只因林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歎,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纔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

    我們應該感謝《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他為我們描繪出一幅惟妙惟肖的藝術欣賞達到共鳴的圖畫。不僅寫出了共鳴現象本身,還寫出了由欣賞達到共鳴的全部過程,包括欣賞者藝術領悟和藝術理解的各個層次。開始是聽者無心,兩句戲文不過偶然吹到耳內,黛玉僅僅感到「倒也十分感慨纏綿」。聽了「良辰美景奈何天」兩句,才「點頭自歎」,意識到戲裡也有好文章,但忽然想到了「世人」,沒有和自身聯繫起來,說明尚未入境。聽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兩句,開始「心動神搖」,漸漸進入藝術境界。接著又進一步,由「心動神搖」到達「如醉如癡」,幾乎不能自持,竟一蹲身坐在山子石上,反覆咀嚼戲文的滋味。至此,黛玉作為欣賞者已經完全被湯顯祖的戲曲藝術所征服。可以想見,黛玉一定是結合自己的身世際遇和到賈府以後的生活經驗,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的。藝術欣賞過程到這裡本來可以完結了,不料《紅樓夢》作者另出己意,讓黛玉憑借自己的文化知識,展開一系列串富的聯想,用欣賞者的藝術經驗盡量加以印證和補充,把藝術欣賞中的共鳴推向極致。這就是「忽又想起」古人詩句,即唐代崔塗《旅懷》詩中的「水流花謝兩無情」;「再又」記起前人詞中的句子,即李煜《浪淘沙》中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又兼方才」和寶玉共讀《西廂》看到的「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的句子。一時間都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整個過程,始而「點頭自歎」,繼而「心動神搖」,最後「心痛神癡」,漸次深入,情感滲入得越來越多,終於情景交融、主客一體、物我兩忘,達到藝術領悟的制高點。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形容欣賞者的情感漸次變化時,連用了三個「不覺」,就是說,藝術欣賞中的一層比一層深入的感情變化,是不自覺的,目的性讓位給無目的性。理解的方式主要是感悟,自由聯想代替了邏輯推演。文化素養構成了藝術欣賞深化的必要條件。如果不是林黛玉,而是一個缺乏文化知識的普通「世人」,即使看到《牡丹亭》的演出,也不一定產生共鳴,至少不會如此強烈,達到這樣高層次的境界。我們從這段描寫中,可以領悟到和總結出多少文藝學的大道理啊!」

中國古典詩詞的創作一向講究意境,不僅創作中多有表現,理論上也有概括。最突出的是王國維,他說:「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而在談元雜劇的特點時又說:「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構,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王國維對意境這一概念解釋得最明確,而把「意與境渾」看做文學的上乘,是很有見地的,但他沒有談小說。小說是否也有意境?有,《紅樓夢》中例證很多。第二十六回,寶玉與黛玉《西廂》戲語不久,兩個人都在情意纏綿之中。一天,寶玉無精打采,「順著腳一徑來到一個院門前,只見風尾森森,龍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上,往裡看時,耳內忽聽得細細地長歎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寶玉聽了,不覺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這一段描寫,意與境完全融為一體,景都是為情而設,目的是寫出林黛玉春困幽情的意境。湘簾、翠竹寫其幽,黛玉長歎寫其情。第三十回齡官在薔薇架下畫「薔」,是表現她的癡情,而寶玉在花架外面看齡官畫「薔」竟忘記自己被雨淋濕,說明寶玉之癡勝過齡官。整個一大段文字都是為了化出一個情癡的意境來。

    當然,最有代表性的是第三十五回,黛玉立於花陰之下,遠遠地望見賈府很多人都去怡紅院看望被打的寶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身世,傷心得哭起來了。紫鵑勸慰再三,才回到瀟湘館。

    一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冷冷」二句來,因暗暗的歎道:「雙文,雙文,誠為命薄人矣。然你雖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勝於雙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鸚哥見林黛玉來了,嘎的一聲撲了下來,倒嚇了一跳,因說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頭灰。」那鸚哥仍飛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鸚哥便長歎一聲,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韻,接著念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依知是誰?·試看春盡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黛玉、紫鵑聽了都笑起來。:紫鵑笑道:「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難為他怎麼記了。」黛玉便令將架摘下來,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上,於是進了屋子,在月洞窗內坐了。吃畢藥,只見窗外竹影映入紗來,滿屋內陰陰翠潤,幾簟生涼。黛玉無可釋悶,便隔著紗窗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

    蘇東坡說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著一『見』字而意境全出矣」。看了上面這段描寫,也是「意境全出矣」!』如果把境區分為物境、意境、情境的話,那麼瀟湘館的竹影、苔痕當是物境,徵引《西廂》的詞句是情境,黛玉自歎是意境。但在這裡,物、情、意三境是化而為一的,同為黛玉而設。鸚哥的長歎和誦詩,則又把已化出之意境重新渲染、疊印、深化,使物境全部情意化、人格化,然後又通過黛王隔紗窗戲鸚哥把已成之境淡而化出。其中,鸚哥誦《葬花吟》是詩境,黛玉隔紗窗戲鸚哥是畫境。此等妙文,只有曹雪芹才寫得出。明人朱承爵說:「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徹,出聲者之外,』乃得真味。」試看《紅樓夢》中這類描寫,可謂意境融徹,因而真味無窮。脂硯齋在一條批語中也說過:「余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句中泛出者,皆系此等筆墨也。」至於用畫家的筆法寫小說,幾經皴染便成一寫意畫或工筆畫,一部《紅樓夢》中更是多多。從文藝學的角度研究《紅樓夢》,有數不盡的好課題。

《紅樓夢》寫人物尤其不同凡響,可以說集中了中國古典小說寫人物之大成,創造了極為豐富的藝術經驗。人物的語言的充分個性化,使讀者根據說話人的聲音就可以分辨出是哪個人物,研究者多有指出。至於人物形象的生動、逼真、傳神,每個讀者都留有深刻印象。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寫人物常常是一擊數鳴,一筆多用。

    例如第二十九回,賈母帶領全家人等去清虛觀打醮;張道士送給寶玉一盤子賀物。地點是清虛觀的樓上,賈母及眾姐妹都在。寶玉於是叫小丫頭捧著賀盤,他用手翻弄,一件件地拿給賈母看,說這件怎麼樣,那件怎麼樣。忽然賈母從盤子裡發現了一件金麒麟,便伸手取出來,笑著說:「這件東西,好像我看見誰家的孩子也帶著這麼一個的。」賈母對哪個女孩子帶什麼飾物是關心的,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寶貝孫子賈寶玉的脖頸上繫著一塊玉,但因年紀大,沒有記清楚是誰帶的,所以說「好像我看見」。這寫得很真實,完全符合賈母的年齡、性格、思想;薛寶釵馬上接過去說:「史大妹妹有一個,比這個小些。」寶釵自己有金鎖,她自然注意別人帶什麼東西,不僅記得,連大小都一清二楚,可見用心之細。這並不奇怪,因為她的金鎖是為了將來找有玉的配,這在第八回就作了交代,所以第八回的回目是「比通靈金鶯微露意」。寶釵在此場合表態,一來是博取賈母歡心,同時也說明她對飾物的關心,內心活動是相當複雜的。是否也擔心賈母過於重視金麒麟,因而情敵中又多一史湘雲?黛玉是有此想的,寶釵似也略有所動,只不過隱而不露罷了。寶釵一說,一下子提醒了賈母:「是雲兒有這個。」證明賈母確曾看見過史湘雲戴金麒麟,只不過一時未想起來。寶玉聽寶釵、賈母說了以後,甚感詫異,說道:「他這麼往我們家去住著,我也沒看見。」這是實在話。他痛恨金玉之說,誰帶什麼根本不留意,怎麼會看得見呢?探春接過去說;「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他都記得。」理家時殺伐決斷的三姑娘,夠精明的了,但她對寶釵記憶力的評價卻有一點欠深刻。所以林黛玉立刻冷笑道:「他在別的上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一語道破,純是黛玉口吻,鋒芒、率真、急切心情躍然紙上。寶釵聽黛玉如此說,便回頭裝沒聽見,正合「自雲守拙,人謂裝愚」的性格,但內心怕是也很難堪吧。寶玉此時的動作也很有意思,他聽說湘雲有這個東西,便悄悄把賀盤中的金麒麟揣在懷裡了。而且一邊揣一邊又怕黛玉看見,於是拿眼睛來瞟人,結果黛玉恰好看見,正向他點頭,似有讚歎之意。寶玉很不好意思,馬上又掏出來,向黛玉笑道:「這個東西倒好玩,我替你留著,到了家穿上你帶。」說是好玩是真的,寶玉的用意原是拿回去和史湘雲比並玩耍一番;至於說給黛玉戴,那倒是敷衍之詞,他未必不瞭解黛玉如是。所以黛玉說「我不希罕」。寶玉還是揣了起來,說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著。」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反證了寶玉的用意。

    這段文字在書中只有一百六十個字,樞紐是金麒麟,每個人只說一句話,但賈母、寶釵、探春,黛玉、寶玉五個人性格全活跳出來。不過是平常的幾句對話,,卻讓人感到緊張,富有戲劇性。古往今來的文學名著不妨拿來一比,寫人物達到如此境界的我想不易找到。還有《紅樓夢》作者寫人物時善於同中見異、異中有同、相似而不相同、疊影而不重複的本領,也足堪讚歎。

    黛玉、寶釵、湘雲三個人在賈府所處的地位和身份大體上是相同的,所受教育也基本相似,性格卻迥然有別。如果說黛玉的性格和人生是藝術化的,寶釵則是社會化的,湘雲可以說是自然化的。元、迎、探、惜四位小姐的同中之異和異中之同就更明顯了。元春之貴,迎春之懦,探春之敏,惜春之僻,書中反覆刻畫。服侍小姐的丫鬟們,一個個伶牙俐齒,俏麗多姿,遠遠望去,實難區分,但為人、行事、言談、舉動,即氣質和個性,又千差萬別。如晴雯的鋒芒,襲人的陰柔,平兒的寬和,鴛鴦的剛烈,紫鶻的篤厚,每個人最主要的性格特徵總不見雷同。晴雯和小紅口角都很厲害,但晴雯清高,小紅淺薄。論才幹,探春和風姐旗鼓相當,但一個文,一個野,所以鳳姐承認探春比她還厲害一層。《紅樓夢》從不把人物簡單化,慣於多側面、多層次地層現人物的性格特徵。薛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紈椅子弟,打架鬥毆,行為放誕,但內心深處時有忠厚的一面。柳湘蓮救他一命,便忘卻舊怨,只頌恩德,為湘蓮出家當眾落淚,茶飯不進。賈珍固然不好,可是秦可卿死後他「哭的淚人一般」,公開失態,倒也說明他對秦可卿不乏真情實感。至於寶釵的豐富內涵,使得研究者和讀者長期聚訟紛紜,褒貶萬殊,迄無定論,歸根到底還是因為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和外在表現太豐富了,簡單的線性思維絕得不出正確的結論。

    《紅樓夢》裡的許多女子,才貌都相當出眾,但作者在寫法上採取的是傳神寫意的手法,,經常把具象抽像化,把形體靈動化,把相貌神韻化,把環境意象化,給讀者若即若離之感,留有充分的想像餘地。

    黛玉的相貌自然是絕頂出眾的,但翻遍全書,竟找不到關於黛玉相貌長得如何的具體刻畫,甚至面孔是長是圓,眼睛是大是小,身材是高是低,皮膚是黑是白,都未涉及。只在第三回進賈府時,通過寶玉的眼睛,說她形容特別,連用了五個排句:「兩彎似蹙非蹙冒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眼睛寫到了,但只說是一雙「含情目」,作「似喜非喜」狀,絕口不提形狀大小及眸子光暗深淺。眉毛像一抹輕煙,粗細、長短沒有說明,到了第七十四回,曹雪芹寫的《紅樓夢》快結束了,才又通過王夫人的嘴,說晴雯的「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反過來說,就是黛玉的眉眼有點像晴雯。但晴雯的眉眼是什麼樣的?書中沒有寫。當然晴雯長得是好看的,鳳姐說:「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賈母也說:「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得到風姐和賈母這樣評價,晴雯模樣的出眾可想而知,在丫鬟隊中她夠得上群芳之冠了。而林黛玉的眉眼像晴雯,由此也可知黛玉的美貌。作者這樣寫,就是藝術表現上的含蓄、不求窮盡,留空白、留餘地,調動起讀者的想像力和作者共同創造人物。

    寫史湘雲更奇,壓根兒沒講湘雲長得什麼樣,面孔、眉毛、眼睛、嘴巴,都未作正面刻畫,一個字也沒有提起。第二十一回寫湘雲睡覺:「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寫到了頭髮、臂膀,沒有涉及面容。第四十九回寫湘雲雪天的裝束:「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脫了褂子,「裡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褙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尋件水紅裝緞狐肷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花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麂皮小靴,越見得蜂腰圓背』,鶴勢螂形。」從外到裡,衣著打扮寫得細極,就是不及相貌。第六十二回湘雲醉臥芍葯捆,從別人的眼裡看是:「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葯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葯花瓣枕著。」不獨來及面孔,連身體形態也不著一筆。散落的芍葯花、半埋的扇子、鬧嚷嚷的蜂蝶、鮫帕包的花枕,都是湘雲的身外之物。再就是作者寫她好笑,喜歡講話,又有點口吃。全部關於史湘雲的外貌描寫就是這些了。可是《紅樓夢》的讀者都覺得湘雲長得不同一般,與黛玉、寶釵相比,鼎足而三,難分高下,不好硬說誰比誰更出眾一些。

    《紅樓夢》裡值得總結的藝術經驗和藝術規律太多了,豈止人物寫得好,其他方面也不乏獨創之功,不愧為文藝學極為豐富的原料的寶藏,從這方面深入發掘,學術意義和理論價值是很大的,紅學研究在這裡尚有不易窮盡的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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