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與《紅樓夢》
湯玉茗和曹雪芹生不同時,一個生於明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一個約生於清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生年的時間差為165年。而卒年,湯卒於明萬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曹卒於清乾隆二十九年(公元1764年),一為明晚期,一為清中葉。兩人所處的社會、歷史、文化環境有別,使用的文學手段也不同,一為戲曲,一為小說。但同為文化巨匠、文學大師、寫情能手,則地不為隔、易時可通。
1 《紅樓夢》作者並不迴避自己的寫作曾受到《牡丹亭》的影響。第二十三回標題大書特書:「《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驚芳心。」而且描寫的極細緻,寫出了林黛玉聆聽《牡丹亭》曲文達致共鳴的全過程。背景是眾姊妹和寶玉已奉元春之命,搬入大觀園,都是年輕女孩兒,就一個男性賈寶玉。大家「坐臥不避,嬉笑無心」。結果靜中生動、寶玉忽然有一天不自在起來。於是便讀起了《西廂記》。黛玉看到也讀,而且讀得「餘香滿口」,兩個人「連飯也不想吃了」。正在這時襲人來找,說老太太喚寶玉有事。林黛玉一個人悶悶地回瀟湘館,路過梨香院,恰好裡面正在排練《牡丹亭》。「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兩句曲文傳入黛玉耳朵,她感到「感慨纏綿」。聽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她由不得「點頭自歎」。又聽到「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兩句,黛玉「不覺心動神搖」。再聽到「你在幽閨自憐」等句,她已經「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反覆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這時黛玉又聯想起唐人詩句:「水流花謝兩無情。」以及剛剛讀到的《西廂記》裡的「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最後她「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
這段情節是描寫藝術欣賞達致共鳴境界的絕妙文字。起因、中心影響力,主要是《牡丹亭》的藝術感染作用。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作者讓林黛玉在念酒令時,再次誦讀《牡丹亭》的成句。鴛鴦充當令官,一個一個「考」下去,輪到黛玉,鴛鴦說:「左邊一個天。」黛玉接念:「良辰美景奈何天。」可見《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對《牡丹亭》是何等地別具慧眼特識。史學家陳寅恪總是期待「後世相知或有緣」。曹雪芹之於湯顯祖的《牡丹亭》,應該不愧為「有緣」的「後世知音」。
2 庚辰本《紅樓夢》第三十二回的一頁紙上,還曾引錄一首湯顯祖的詩:「無情無盡卻情多,情到無多得盡麼?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此詩見於《湯顯祖詩文集》卷十四,題為《江中見月懷達公》,作於明萬曆二十七年(公元1599年)。「達公」就是真可和尚(字達觀、號紫柏),湯顯祖的好友。
抄本《紅樓夢》錄存此詩,是因為詩的內容和《紅樓夢》三十二回的情節內容互相對景。《紅樓夢》第三十二回是有名的「訴肺腑」,即賈寶玉第一次直白地向林黛玉表達愛情,並鄭重告訴林黛玉:「你放心!」這一情節,是《紅樓夢》裡的大關目,是寶黛愛情故事的轉折點———
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歎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歎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裡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這一情節將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的愛情寫得撕心裂肺,令天下有情人不忍卒觀。而且,《紅樓夢》一般讀者也許不一定注意到,寶黛兩人在此前經常是吵吵鬧鬧、哭哭啼啼、互相慪氣,但從這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後,兩個人忽然不再鬧彆扭、吵架了。這是為什麼?原來戀愛的雙方互相交了底,表了決心,彼此心領神會,只剩下互相「怔怔地」傻看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此時,兩人話都不需要說了,還需要吵架嗎?
甚至黛玉和寶釵的矛盾也因之平靜下來。黛玉得到了寶玉的心,她就不必處處以寶釵為意了。寶釵心理糾葛的解決,是第二十八回,賈妃從宮裡送禮物,獨寶釵和寶玉的一樣多。這是個暗示,說明賈府的權力執掌中樞選中了寶釵。當時寶玉大驚,以為傳錯了,說:「這是怎麼個原故,怎麼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樣,倒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敏感的林黛玉只好向寶玉發脾氣:「我沒有這麼大福氣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麼金什麼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而寶釵何等聰明,她豈能不意識到這一特殊舉動的含義?這等於元妃的一次公開表態,使得賈母也不便另作主張。此種情境之下,「惠寶釵」還需要放黛玉在心裡嗎?
寶釵要的是婚姻,黛玉要的是愛情。到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她們都得到了,因此就不必互相戒備了。後來釵黛二人甚至表現得很親密,弄得寶玉莫名其糊塗,問黛玉:「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幾時」?寶釵是在書中第二十八回,黛玉是三十二回。第三十二回就是寶玉和黛玉的「解到多情情盡處」,所以後來他們的愛情就是「月中無樹影無波」了。湯顯祖雖不可能看到晚他百餘年出世的《紅樓夢》,但他的《江中見月懷達公》詩所表現的「情心」,卻可以為寶黛愛情故事的轉折預做解人。
3 《紅樓夢》庚辰本第三十二回引用的湯顯祖這首詩,不必是曹雪芹所引,也許是脂硯齋或畸笏叟。第二十一回庚辰本的另頁上也有一首詩,叫做《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寫的是:「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是幻是真空歷遍,閒風閒月枉吟哦。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題這首詩的「客」是誰?可能是脂硯齋,也可能是畸笏叟,還可能就是曹雪芹自己。詩後有批語說:「凡是書題者, 無 不可(以)此為絕調。詩句警拔,且深知擬書底裡。」這首詩和湯顯祖的「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詩,可說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細詳,兩首詩又盡有不同。這個不同,正是《紅樓夢》和《牡丹亭》寫「情」的不同之處。
《牡丹》所寫之情是美麗、圓融而又比較容易舒解之情。杜麗娘身處閨房,雖不免為情所困(「在幽閨自憐」),但為時甚暫。她去遊園,「奼紫嫣紅開遍」的自然景觀,既可令她「因春感情」,又可為她暫舒閨房閉處之困。她一個官府小姐居然可以園中暢遊,她的處境夠優越的了。而且游而能夢,夢而有遇,遇則成歡,杜小姐的情感生活夠順利的了。她自己也承認:「今日杜麗娘有些僥倖也。」玉成此節的條件:是她生在正當紅的官宦之家,又是獨生之女,杜老爺忙於利祿,母親對她嬌縱溺愛。這樣適宜的「小環境」,特別是構成小環境的「硬件」,《紅樓夢》裡的林黛玉完全不具備。「尋夢」雖苦,但不小的篇幅都是對前日所遇的「鴛夢重溫」,盡情回憶與「可意書生」的「美滿幽香不可言」。她抱怨的是:「夢到正好時節,甚花片掉下來也。」就是「尋夢」不著而焦思,復因焦思而棄世,這個時間也不是很長,不過季春到初秋而已。
更重要的是,杜麗娘死後還可以和柳夢梅「幽媾」,兩性之間情感的歡悅過程並未因當事人之一的死亡而中斷。實際上,死後的杜麗娘反而得到了靈魂的自由和情感的自由。她的「肉身不壞」,靈魂可以「隨風遊戲」,願意飄到哪裡就飄到哪裡,至少可以「常回家看看」。所以從死亡學的觀點,杜麗娘不過是「假死」。前生注定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過程是:「前系幽歡,後成婚配。」還魂以後,皆大團圓。情和欲、靈和肉、情愛和性愛、愛情和婚姻,是合一的,而不是分離的。這是《牡丹亭》寫男女之情的最大特點。
《紅樓夢》則完全不如是。《紅樓夢》裡的愛情故事,情和欲、靈和肉、情愛和性愛、愛情和婚姻,恰好是分離的而不是合一的。《紅樓夢》裡的婚姻,大都是失敗的、殘缺的,尤其少有與愛情的結合。最典型的是男女主人公賈寶玉和林黛玉,他們是真愛,愛得如醉如癡,但就是不能結合。只好鏡花水月,咫尺天涯。《紅樓夢十二支曲》中的《枉凝眉》:「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成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這支曲寫盡了普天下有情人愛情與婚姻分離、因而不能結為眷屬的苦痛。
換言之,在曹雪芹看來,真正的愛情也許是永遠無法結合在一起的,只不過是一種空幻。他擯棄了以往戲曲小說「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老套。《牡丹亭》裡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所以有折磨而少苦痛,就因為有現成的圓滿的結局等待著他們,甚至地獄的判官、人間的皇帝都可以站出來幫助他們成全好事。這與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相比,杜小姐和柳公子夠幸運的了。
4 傳統社會男女之間的愛情感受,婚姻與愛情分離,足以成「痛」,情愛與性愛分離,足以為「苦」。現代社會不存在這些問題,婚姻不必是愛情的必然歸宿,性愛也可以不與情愛完全結合,因此現代人較少愛情的苦痛。《紅樓夢》既寫了有愛情卻不能結合的「痛」,又寫了有情愛而不能實現性愛的「苦」,還有大量的既無情愛又無性愛的「悲」。因為在曹雪芹的眼裡,一旦擁有了性愛,就已經不是「愛」,而是「淫」。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警幻仙姑為他演《紅樓夢十二支曲》,就是警示他情愛與性愛不過是虛妄空幻之事,萬不可一意追求。但賈寶玉對這些警示不感興趣,也就是警幻仙姑發現的「癡兒竟尚未悟」,於是便引領他與秦可卿幽會,並發表一番驚世嚇俗的大議論:
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褲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污。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
試想這是多麼大的判斷:「好色即淫,知情更淫。」難怪嚇得賈寶玉不知所措。然而警幻仙姑接著又對「淫」字作出了新的詮解。她說:「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亂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賈寶玉被警幻仙姑稱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以和「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流俗情事劃清界限。賈寶玉作為文學形象的特點是:「好色」而「知情」,「知情」而不淫。
秦可卿在《紅樓夢》中是一極特殊的角色,作為文學形象,她是集情、色、淫、欲於一身的人物。書中描寫她「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所以她的小名叫「兼美」,表字「可卿」。其實她才是情和性兩者合一的化身,現代一點的話說,就是美麗而且性感。但這樣的女性,男性會無法抗拒,結果不堪設想。她的判詞是:「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紅樓夢曲》又說:「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曹雪芹把「情」看做是「孽」的宿「因」,而且尤其是「家事消亡」的「首罪」和「宿孽」。所以他寧願塑造賈寶玉這樣一個情愛和性愛、愛情和婚姻分離的「意淫」的形象。再沒有人比賈寶玉更具備「知情更淫」的諸種條件了,但作者偏偏讓他走到世俗理念的反面。
5 《牡丹亭》寫「情」的難能之處,是寫出了男女之間的「至情」,所謂「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這是湯顯祖作為戲劇家的偉大處。儘管如此,《牡丹》所寫仍然是那種比較單純的男女之情,即前引湯詩裡描述的「解到多情情盡處,月中無樹影無波」那種情境之下的「情」。《紅樓夢》則寫出了男女情事的諸種複雜型態,有「情情」,有「情不情」(脂硯齋評語),甚至包括因「情」而生成的「恨」。前引《有客題〈紅樓夢〉一律》:「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應是《紅樓》情事描寫的真實寫照。
湯玉茗標榜:「第雲理之所必無,安知情之所必有耶?」有的研究者認為這是傳統社會「以情抗理」的宣言。其實他的本意是說「情」可以創造出「理」無法解釋的愛情現實,並非要對「理」的價值作蓄意的貶低。《紅樓夢》則可說是向傳統社會的「理」發出了比較系統的置疑。對比兩部作品的風格,《紅樓》感到壓抑,《牡丹》讓人歡躍。《紅樓》嚮往自由的愛情、嚮往人格的獨立,但卻是被籠罩在封建大網中的嚮往,現實世界中均無法得以實現。這緣於曹雪芹與湯顯祖處身於不同的歷史環境。
天啟、萬曆年間的明代社會,城市經濟相對發達,物質條件充盈,中上層生活侈糜,加上王學後勁恣肆,知識人士有較大的精神空間,於是談「情」說「性」成為時尚。所以《牡丹亭》暢意地寫情和欲、愛情和婚姻合一的男女之情,是順理成章之事,當時的作者和讀者均不以之為異。而生活在乾隆統治時期的清中葉的曹雪芹,則沒有湯顯祖那樣的精神氣候的條件。清朝文化政策的嚴酷超過歷史上任何一朝一代。所以曹雪芹只好寫情和欲、情愛和性愛、愛情和婚姻相分離的男女情事,寫被壓抑的、變態的愛情。至於他的這種寫法是不是還隱含有對清初諸王南下征歌選色的批評,紅學索隱一派的搜求是否也有一定道理,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牡丹》之情輕快,《紅樓》之情沉重;《牡丹》之情偏於喜,《紅樓》之情偏於悲;《牡丹》是單色的愛情,《紅樓》是復調的愛情;《牡丹》之情愉悅,《紅樓》之情悲哀;《牡丹》對情的寫法讓人感到滿足,《紅樓》對情的寫法讓人感到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