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誤解的俞平伯的「自傳說」(2)
被誤解的俞平伯的「自傳說」(2)
作者旅籍,生於金陵,長曾到揚州,終老於北京。他寫大觀園是綜合南北的芳韶風物,創造出這麼一個極樂園。若我們做此愚問,「究竟它在哪裡呢?」則必要碰到一個軟如天鵝絨的釘子。作者微哂道:「在我方寸。」2參見《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二輯,第8頁至第9頁。
所舉雖只三個例證,但俞氏說:「舉一以三反,則泛覽全書,殆大半已迎刃而解,不煩我的饒舌了。」2
對考證派的主要紅學觀念——自傳說的批評,俞平伯之後,包括1954年那樣的大規模的批評,直到1974年餘英時撰寫的三篇論文,有哪一次、哪一篇文章能夠說大大超過俞平伯於 1925年自己所做的批評?然而俞平伯猶感意猶未盡,在文章接近結束時進一步反省道;「《紅樓夢》在文壇上,至今尚為一篇不可磨滅的傑構。昔人以猜謎法讀它,我們以考據癖氣讀它,都覺得可憐而可笑。這種奢侈的創造物是役使一切而不役於一切的,既不能借它來寫朝章國故,亦不能借來寫自己的生平。彷彿一個浪蕩子,他方且張口向你借錢,你反要叨他的光,豈不好笑。我們之愚,何以異此。文藝的作者們憑著天賦的才思,學得的技巧及當時猶忿湧著的白熱情流來熔鑄一切先天後天的經驗,突兀地團凝出嶄新的完整。所謂奇變,如是而已。」參見《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二輯,第8頁至第9頁。對自傳說的檢討,最後又落到文藝創作的一般規律上,而且字裡行間融會著自己的文學創作的經驗。
以上是1925年1月,俞平伯在撰寫《紅樓夢辨的修正》一文所表達的思想。越五年,即1930年,他為趙肖甫編的《紅樓夢討論集》一書作序,再次申明自己的主張:「索隱而求之過深,惑矣;考證而求之過深,亦未始不惑。《紅樓夢》原非純粹之寫實小說,小說縱寫實,終與傳記文學有別。以小說為名,作傳記其實,懸牛頭,市馬脯,既違文例,事又甚難,且亦無所取也。吾非謂書中無作者之生平寓焉,然不當處處以此求之,處處以此求之必不通,不通而勉強求某通,則鑿矣。以之笑索隱,則五十步與百步耳,吾正恐來者之笑吾輩也。」參見《紅樓夢研參考資料選輯》第二輯,第16頁。對自傳說的批評又進了一步,且慮及未來的評價,說明已完全與自傳說決裂矣。他說胡適和顧頡剛對待《紅樓夢》的態度,與索隱派無根本的差別,只是方法和途徑有所不同,但他自己,卻不同於胡、顧二人,所謂「以此評胡、顧二君或可,若僕則深自慚汗,未敢輕諾也」 參見《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二輯,第15頁。。意謂,如再有人稱他為自傳說的擁護者,他絕計不能贊同。
可見,余英時認為直至1953年俞平伯撰寫《讀紅樓夢隨筆》,才對自傳說進行深切的反省,在時間斷限上是不準確的,大約是他沒有看到《紅樓夢辨的修正》和《紅樓夢討論集序》兩篇文章所致。因此之故,他所說的俞平伯應該是最有資格發展紅學史上新典範的人,由於自傳說的窒礙而沒有彰顯出來等等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17頁。,便大可商榷了。實際上,俞平伯的考證是從文本出發的文學考證,他所代表的是小說批評與文學考證的合流。余英時企望的「新的紅學革命不但在繼往的一方面使研究的方向由外馳轉為內斂,而且在開來的一方面更可以使考證工作和文學評論合流」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28頁。,早在二十年代中期以後,已經在俞平伯身上得到實現。而王國維開創的紅學的小說批評,在時間上既先於考證派又先於索隱派,而且從未斷絕,並不是如余英時先生所說:「考證派紅學既興,王國維的《評論》遂成絕響」。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第29頁。這一點,筆者在小說批評派紅學的崛起與發展一章論述甚詳,此處不多贅。
因此,余英時在《近代紅學的發展與紅學革命》一文中闡述的孔恩的危機和典範的觀念,在理論上非常精微,用以解釋紅學三派的產生和發展,也大體上有相吻合的一面,但有些分析似尚有可議之處。首先,他對不同於索隱和考證的新典範的建立,所持態度過分消極,認為截止到他撰文之時,以前只有新典範的種子,而沒有在理論上和方法上上升到自覺的階段,對自傳說的挑戰因而沒有受到普遍注意。可是從前面介紹的俞平伯對自傳說的反省和批判來看,在理論和方法上已相當自覺;更不要說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一方面批評了索隱派的種種猜測,另一方面對自傳說也表示了明確的態度。
王國維在《紅樓夢評論》中寫道:「至謂《紅樓夢》一書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說本於此書第一回『竟不如我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一語。信如此說,則唐旦之《天國喜劇》,可謂無獨有偶者矣。然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如謂書中種種境界、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傳》之作者必為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說也。」參見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第五章「余論」。批駁得簡捷、通俗,令人無置辯餘地。魯迅在談文學創作的特徵時,也曾引靜庵先生所舉的《水滸》和《三國》的例證。而且王國維從藝術規律出發,把索隱和考證一例看待,認為都是由於對藝術創作缺乏正確的認知。他說:
自我朝考證之學盛行,而讀小說者亦以考證之眼讀之,於是評《紅樓夢》者,紛然索此書中之主人公之為誰,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術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也。惟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像,於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置諸個人之名字之下。譬諸副墨之子,洛誦之孫,亦隨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於觀物者,能就個人之事實,而發見人類全體之性質。今對人類之全體,而必規規焉求個人以實之,人之知力相越,豈不遠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