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後記就在小說正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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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學研究

《紅樓夢》是一部奇書,其中千回百轉、曲徑通幽之處引人探尋、流連,終以一部小說而成就了一門學問,這在古今中外亦堪稱奇事,書奇、作者奇、創作過程本身也是一部傳奇。曹雪芹十年辛苦未成全功淚盡而亡,書雖未最後修訂完成,但雪芹卻給我們留下了一篇精彩的後記性文字,它就是書中的菊花詩和螃蟹詩。

《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往往多含隱義,菊花詩、螃蟹詩與小說故事情節、人物命運的關係已是前人備述,可謂見仁見智、莫衷一是。筆者對《紅樓夢》並無研究,更惶論版學、曹學之類,只是燈下讀紅,偶有所得,姑妄記之。

菊花詩十二首、螃蟹詩三首出現在小說第三十八回,雪芹對之頗多渲染、所下功夫甚深,筆者認為是《紅樓夢》有關詩詞的章節中最為精彩之筆。作詩前用了很多鋪墊性文字,如詩題的討論確定、詩題為什麼排成書中那樣的順序都交待得非常仔細,對作詩的過程也是大寫特寫,用細筆描繪得惟妙惟肖,與蘆雪廣聯詩不同,那次是純粹熱鬧,每人之句脫口而出,而這次是熱鬧之後,每人沉思而得。且看:先是用鳳姐、鴛鴦、平兒、琥珀的一通大玩笑渲染氣氛,玩笑中互相口沒遮攔,平兒還不慎將蟹黃抹到了鳳姐的臉上,這樣的大玩笑在《紅樓夢》中只此一次,少奶奶與丫頭之間的玩笑開得也太有點過頭了,為什麼?而到作詩之時則相當冷靜,每人深思熟慮,黛玉倚欄釣魚、寶釵玩桂觀魚、湘雲出一回神後又招呼其他人、探春和李紈惜春立在垂柳中觀鷗鷺、迎春在花陰下穿茉莉花,此處有脂評云:「看他各人各式,亦如畫家有孤聳獨出,則(亦)有攢三聚五,疏疏密密,直是一幅百美圖」,為什麼雪芹要這麼寫?詩醞釀成後,不大吃酒的黛玉居然自斟一杯,還是燒酒,並說心口微微的痛須得熱熱的喝口燒酒,寶釵賦詩前也飲了一口酒,痛什麼、需以酒澆之?每人作詩的神態簡直就是魏晉名士的派頭,一副不得不發之態,讓人感到菊花詩和螃蟹詩乃是以酒化出之章。詩成之後又用大段文字詳加評論,其中特地提到了一些詩句,為什麼單單提這些詩句?並且唯有作菊花詩時用每人的雅號署名,雅號雖是作海棠詩時所取,但作菊花詩時才用,為什麼?而且更是直接指出螃蟹詩有「大意思」,什麼大意思?螃蟹詩「諷刺世人太毒了些」,到底是諷誰?螃蟹詩只分配給了寶玉、黛玉、寶釵三個書最為主要的人物,為什麼?雪芹如此安排文字卻是為何?細思之,其中必是另有玄機。

雪芹作紅樓表裡多筆,如脂評云:煙雲模糊,一擊兩鳴。書中甄賈寶玉、釵黛分合、男女熙鳳、夢境實境、正面反面交錯紛呈,動情之處已達人書合一,作者與書中人物如影隨形,創出一個現實與理想交融的世界(余英時先生認為《紅樓夢》中有理想和現實兩個世界),讀者須有巨眼方識得其中之味。筆者讀菊花詩總覺是一落魄書生在憶舊懷夢,讀螃蟹詩又感是一狂放之人在感時傷懷,這個意象與小說中作詩的這幾個人物當時的境況和性格都有一些出入,特別是寶釵這個「罕言寡語、安分隨時」的人卻在憤憤不平而放言:「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這十五首詩可說基本沒有閨閣之語和女孩形象,筆者隱隱感到詩與人物有隔,而雪芹卻全力為之,豈非咄咄怪事?觀《紅樓夢》中其他詩詞無不與人物契合,以雪芹之高才絕對不會有此疏漏,其中必另有原故。讀之再、思之三,筆者認為解此疑惑之關鍵,在於這個落魄而狂放的吟詩之人應解讀為誰?只有解讀為雪芹本人所有的疑惑才能迎刃而解,敦誠詠雪芹詩曰:「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司業青錢留客醉,步兵白眼向人斜」,可見雪芹當時生活落魄且性情狂放,將兩組詩當作雪芹自抒胸意當是不隔,如此解來定會別有天地。

進一步思之,雪芹在小說中其實已多有暗示,三十七回湘雲與寶釵商量詩題時寶釵有一番話,「如今以菊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雖有這麼做的,也不很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也倒新鮮大方」,注意「又是詠菊又是賦事」這句話,是說菊花詩是在借詠菊而賦事,那麼要賦什麼事?書中緊接著又通過兩人對話給出了兩個詩題「菊夢」和「菊影」,注意這時其他詩題還沒想好,並且後來這兩個詩題是排在後面的,為什麼雪芹這時先將之點出?只有一個解釋:雪芹在用「菊影、菊夢」註解「賦事」,即賦的事與夢和影相關,賦的是夢幻泡影之事。小說第一回已交待清楚「作者自云:因曾經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更於篇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本旨」。至此筆者大膽假設:菊花詩中菊這個意象代表著夢幻舊事、代表著雪芹作書之事。為什麼解讀菊花詩非要拉上雪芹本人?除前述隔與不隔之意外,書中寶釵說「以菊為賓,以人為主」,那麼應以哪個人為主?無非是書中人物或雪芹本人,筆者傾向雪芹本人。在三十八回菊花詩作完後有一大段評語,這可不是閒筆,而是解菊花詩之要緊處,是十二首菊花詩之註解,將其中提到的詩句串聯起來組合成一首詩的話,我們看到的是某人在「憶舊遊」,感「秋無跡、夢有知」,歎「偕誰隱、為底遲」,這個人形象是「短鬢、葛巾」、「科頭坐、抱膝呤」,這是女兒形象嗎?不是,是寶玉形象嗎?也勉強(當時賈家並未敗落,寶玉會發此悲音嗎),所以唯有指雪芹本人最為合適,雪芹還怕讀者誤解,特借探春之口道:「才宣過總不許帶出閨閣字樣來」(書中其實並沒寫什麼時候宣過),提示所作的詩不是閨閣中的詩,或者作詩的人不是閨閣中人。又借寶玉之口道:「明兒閒了,我一個人作出十二首來」,一個人作出十二首詩的人是誰呢?正是雪芹本人借書中人物作了十二首詩,雪芹之暗示真是苦口婆心(這已回答了雪芹為什麼在評論中特地提到那些詩句了)。這時再回頭再看作詩前的那段描寫,鳳姐與幾人的過分玩笑是雪芹喻自己在用遊戲之筆(實為妙筆、辣筆)作遊戲之文(實為妙文),即暗指後面的文字中有別有深意之文(指菊花詩螃蟹詩);「百美圖」中的美人們深思熟慮是雪芹喻指作兩組詩時是深有感觸而發,雪芹所描的整幅「百美圖」中恰有七個美人,且有「孤聳獨出、攢三聚四、疏疏密密」之態,不正是一幅「竹林七賢圖」嗎?也許是雪芹暗指作詩的人是如魏晉名士的自己吧;而「心口微微痛」是雪芹暗喻胸中積有悲憤之氣而痛,須以酒澆之不吐不快;作海棠詩時雅號已取而不用,書中其他所有詩詞都未署名,單單菊花詩以「蘅蕪君、瀟湘妃子、枕霞舊友、蕉下客、怡紅公子」署名(脂評在此處云:「真用此號,妙極,」已在提醒讀者注意雪芹在此特地用雅號署名是有「妙」意的),是雪芹暗喻菊花詩不要單單看作黛玉、寶釵等人之作,而更要看作取有雅號的人(即雪芹本人)之作,是雪芹在詠自己。「蘅蕪君」喻有香草般高風之人、「瀟湘妃子」喻如娥皇女英以淚洗面之人、「枕霞舊友」喻不隨世俗之人、「蕉下客」喻處於世事變幻無常中的漂零之人、「怡紅公子」喻愛惜女兒之人,這幾個雅號放在雪芹身上再適合不過了。關於「大意思」是什麼,後面再談。

再看菊花詩的排序,小說第三十七回寶釵、湘雲湊成十二個詩題後,湘雲道:「如此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 (與雪芹同時代人清宗室永恩之《誠正堂稿》中有菊花八詠,詩題類似,少憶菊、詠菊、畫菊、菊影。可能雪芹早有關於菊花的題詠,作《紅樓夢》時將其修改後加入書中,因十二是《紅樓夢》中的一個重要基數,為湊齊十二個詩題加了幾首,故雖十二首詩都是在詠菊,卻又單獨有一個詠菊的詩題,略顯重複,並可推知菊花詩在《紅樓夢》的早期書稿中就有了)這段話很要緊應反覆思之,這不是在說詩的排列是精心安排的嗎?不是在提醒讀者每首詩的詩題和內容有上下的內在聯繫嗎?如果把菊解為夢幻舊事、解為雪芹作書之事,則憶菊就是憶夢幻之事,訪菊就是訪舊事,種菊就是寫夢和影之事……,那麼這段話的深意就出來了:雪芹以菊為喻在談自己作書的緣起、作書的過程、書中所記之內容及創作的心路歷程,而所謂「菊譜」就是這篇文字的文理佈局,這種性質的文字不是後記還稱何物?所以筆者認為:菊花詩(螃蟹詩後面再談)是雪芹以詩為文在為《紅樓夢》作一篇精彩的後記。

且看雪芹是如何寫成這篇後記的,後記第一段為《憶菊》,乃敘創作之緣起。雪芹在「西風」中「悶思」舊事舊人,但舊事舊人已是「秋無跡」「夢有知」,雪芹為此而「唸唸、寥寥」展轉反側,因之而人比「黃花瘦」,希望與舊人「重陽會有期」也暗喻想要以筆重現往日秦淮舊夢。

第二段為《訪菊》,乃敘收集創作素材。「憶之不得故訪」,於是雪芹拖著「酒杯藥盞」之多愁病體,到「霜前月下、檻外籬邊」四處搜尋舊事,一路也還「情得得、興悠悠」,不辭辛苦居然有所收穫,故歎「黃花若解」就「休負今朝」了,即歎書成之後也不負今朝之辛勞了。

第三段為《種菊》,乃敘寫書的過程。「訪之既得便種」即收集了這麼多舊聞便著手寫作了,雪芹將「移來」的舊聞「故故栽」於「籬畔庭前」(即訪得的舊聞融會於自己的回憶中),經過艱辛的寫作居然「經雨活、帶霜開」(喻寫成了書),整部書如「詩千首、酒一杯」(喻書寫得非常漂亮),「泉溉泥封」即寫作中經歷很多艱苦,以至「井徑絕塵埃」(喻寫作中的孤獨寂寞)。

第四段為《對菊》《供菊》,乃書成後的高興玩賞之狀。「種既盛開,相對而賞。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而玩」,雪芹認為所寫之書「貴比金」,故「科頭坐,抱膝吟」之,認為所寫之書寄有自己的千萬感慨就像自己的「傲世知音」。書置几案,「彈琴酌酒」而讀,有「香分三徑露,人對一枝秋」之感,書中故事人物如自己的「新夢、舊遊」,與自己一樣「傲世同氣味」未被「春風桃李淹留」(喻不慕世俗榮華)。(由前幾首詩可推知至少《紅樓夢》的早期書稿——如《風月寶鑒》之類是創作完成了的)。

第五段為《詠菊》《畫菊》《問菊》《簪菊》,乃敘增刪五次之過程。「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既入詞章,不可以不供筆墨」,「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親近他」,是在說書稿成後,又充實詩詞曲賦(為詠),完善情節、人物(為畫)(雪芹能詩會畫不知是否作了插圖之類),審看是否達到「題素怨,訴秋心」的目的(為問),最後人書合一(為簪)。經增刪修改後,書中 「臨霜寫,對月吟」的詩詞曲賦,是在「題素怨,訴秋心」,詠的是雪芹的「千古高風」;書中所寫人物故事如「幾痕霜,風前影」,用「跳脫生香」之筆刻畫得栩栩如生,即使是經過藝術加工後的「新夢、舊知」,也如「粘屏」的高妙之畫上的菊花,會讓人覺得是剛從「東籬閒采掇」之菊(喻非常真實);增刪過程中,雪芹還自問書中是否充分表達了自己「孤標傲世偕誰隱」的心情,是否將對「鴻歸蛩病」(喻如煙往事)的相思寄托於書中,面對「舉世無談者」,是否通過書中的「話片時」(隻言片語)而達到「解語」(解釋雪芹心語)的目的;到最後雪芹「簪」書於頭(喻人書合一),成了「花癖、酒狂」(喻全身心投入書中),為寫書辛苦一生而「短鬢、葛巾」,不論書中「高情」是否入「時人眼」,就「拍手憑他笑路旁」吧(喻讓世人評說)。

第六段為《菊影》《菊夢》《殘菊》,乃雪芹成書之後感歎之言,故稱「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雪芹歎往日繁華、作書艱辛似「魂應駐,夢也空」,只有「醉眼認朦朧」了,往日舊遊如書中人物已「登仙慕蝶」尋「陶令盟」而去,剩下的只有自己如「衰草寒煙」的「無限情」,而雪芹自己則似殘菊「傾欹」,帶著「枝無全葉」的病體在「落月、寒雲」中期盼永別是「暫時分手」,將會有「秋風再會」之時。至此一篇敘述創作過程和創作心路的《紅樓夢》後記已躍然紙上。

雪芹這時仍覺不夠味,自己藏匿在書中的傷時罵世之旨還沒有充分表達出來,於是連賦三首螃蟹詩以展胸中之奇氣、怨氣、豪氣、傲氣,是雪芹直抒其作書本旨之作,所以書中說「寓有大意思」,雪芹特地把三首詩分配給了寶玉、黛玉、寶釵三個書中最最主要的人物,是暗指螃蟹詩在書中地位特殊,且另有深意。筆者以為螃蟹詩可以看作是雪芹為《紅樓夢》後記所作的押尾詩,為何可如此看呢?一是螃蟹詩雖不在先擬的詩題中,卻緊隨菊花詩後,中間沒有任何閒筆插寫,說明與菊花詩緊密相關,螃蟹詩起首處有脂評云:「且莫看詩,只看他偏於一大回詩後又寫一回詩,豈世人想得到的。」是提醒讀者在讀詩之前要特別注意,雪芹在菊花詩後緊接著又寫螃蟹詩有世人想不到的用意;二是在書中螃蟹詩雖是臨景而作,但卻特別強調「你的那個(指第一首螃蟹詩)很好,比方纔的菊花詩還好」,「這方是食螃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根據筆者後面的分析,其實雪芹借螃蟹詩既在諷世,更意在在調侃自己;三是如果以解菊花詩的理路解螃蟹詩,則「蟹」可解讀為雪芹所作之書和雪芹自我調侃之意(把雪芹和其作品比作蟹絕無貶低之意,反見雪芹文筆高妙、性情豪放之本色),這樣解其實書中已有暗示:寶玉作完第一首詩後,黛玉笑道:「這樣的詩一時要一百首也有。」寶玉笑道:「你這會子才力已盡,不說不能作了,還在貶人家。」已暗喻了第一首詩是在「貶」雪芹這個「人家」,由此可以肯定三首螃蟹詩都有含褒貶的深意。結合三首詩的具體內容,我們不難看出詩中寓有雪芹借寫《紅樓夢》而渲瀉對現實不滿的「大意思」(這就是「大意思」的含義)。三首詩格調狂放幽默(與第一回中那首「滿紙荒唐言……」同一風格),雪芹彷彿急不可耐有撇開書中人物而直抒胸意之態(故給人感覺詩與書中人物有隔),三首詩最能體現雪芹本人狷狂、張揚、幽默的性格,是《紅樓夢》中的人物所作詩詞中最接近雪芹性情的作品,從中可體味他「燕市哭歌悲遇合」、「高談雄辯虱手捫」、「醉餘奮掃如椽筆」的風采。

第一首詩幽默自己寫書時的形象。一上來就以「持螯、潑醋、擂姜」的狷狂乖張之態,喻自己作書時的形象。自稱「饕餮王孫,橫行公子」,「應有酒」指作書時以酒助興,自嘲「無腸」而實指作書時有悲天憫人之腸,「腹間積冷饞忘忌」指雪芹積了一股怨氣、悲氣、奇氣、豪氣,滿肚皮不合時宜,想以寫書抒發出來而不顧忌諱,「指上沾腥洗尚香」指遂行諸筆墨成千古奇書,讀來滿口留香,「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指雪芹作書是為世人留下好文章,不顧被人笑是「無事忙「。黛玉認為此詩比菊花詩還好讓寶玉留著給人看,實是雪芹認為此詩充滿傲岸之氣比菊花詩更能體現自己的情懷,讓讀者作為雪芹自己的詩看。

第二首詩調侃自己的作品,此詩頗有意味,可稱廣告之語。「鐵甲長戈死未忘」乃以蟹喻書,蟹的特點是「內則黃中通理,外則戈甲森然」,意指《紅樓夢》外雖「大旨談情」內卻「傷時罵世」,「堆盤色相喜先嘗」指整部書如熟蟹的顏色般好看,「死未忘、喜先嘗」乃調侃之語(也可解為雪芹作書非常投入而不知生死,書成後自賞而沾沾自喜),書中文字、詞章珠圓玉潤如「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作品中人物故事飽滿生動而如蟹「多肉更憐卿八足」可「助情誰勸千觴」,「對斟佳品酬佳節」指讀這樣的好作品後,得到的藝術享受似「桂拂清風菊帶霜」,注意小說中黛玉把這首詩一把撕了令人燒去這一細節,是雪芹調侃有自吹自擂之嫌故燒之。

第三首詩感慨自己作書時的心情,其中充滿了雪芹的滿腹牢騷,飽含不吐不快之氣。「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即雪芹舉酒作書,盼早日以再現過去「夢和影」的書來抒發對現實的滿腹牢騷,「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則直抒胸意,有太白歎《行路難》的意思,點出了雪芹作書的本意,雪芹覺前路茫茫、感慨頗多,對現實社會早已心存褒貶(如蟹腹有黑黃),不吐不快,「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即借酒消愁、空發牢騷還不夠,還要行諸筆墨,寫書(菊和姜喻書)以解胸中所積之「腥冷」(喻對現實的不滿),「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雪芹歎書成又有何益(落釜可解為書成也可解為仍在紅塵中煎熬),現實仍似「月浦禾黍」無法改變而無力回天(如將蟹解為世人,就是在諷世,但似乎雪芹調侃自己的意味多些)。

至此一篇構思奇特、一唱三歎的《紅樓夢》後記遂大功告成,雪芹作書的原委、大旨、感慨俱已道出,從中可見雪芹經營之深、字字是血的大苦,亦見雪芹文筆神妙、以一當十的大才,還見雪芹傲然不羈、狂放幽默的大性,更見雪芹傷時痛世、以書寄情的大旨,雪芹以借物賦事、運詩為文、不露雕痕之筆遂成就了《紅樓夢》後記這篇千古奇文。藏後記於小說正文之中,且如此自然而妥貼,觀古今中外可能只此一例,真是書奇、作者更奇。

前說菊花詩和螃蟹詩與書中人物有隔,難道是雪芹疏忽?細思之,其實雪芹之安排也是非常巧妙,這兩組詩既要表現書中情節,又要隱示人物命運,還要暗合人物性格,更要表現雪芹作書之本意,若非如雪芹之大才,其他人是斷不敢為、也斷不能為的。「科頭坐、抱膝吟」安排給湘雲,合其「英豪闊大寬宏量」之性;「短鬢、葛巾」安排給探春,合其在大觀園中打小人、興利除弊的女丈夫形象;將訪、種菊分配給寶玉,詠、問、夢菊分配給黛玉,憶、畫菊分配給寶釵則更不必說;螃蟹詩的分配更見雪芹功力,第一首分配給寶玉,合其公子王孫、「無故尋愁覓恨,潦倒不通世務,行為偏僻乖張」「無事忙」的形象;第二首分配給黛玉,合其常用雙關語調侃人,才思敏捷的形象;將最後一首螃蟹詩分配給寶釵,書中其實也有所交待,書中說寶釵生帶「熱毒」須以「冷香丸」治之,有外冷內熱高潔自持之性,她也有「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的豪性,所以分配給寶釵最合適。這樣看來,我們不得不歎服雪芹用筆之細、謀劃之遠,筆者說有隔,只是感到這兩組詩中雪芹流露出的自己的情感多些,是以「我」為主兼顧書中人物而已。其實讀菊花詩、螃蟹詩還應聯繫在書中三十七回的海棠詩,海棠詩是借詠海棠在談書中人物的性格和命運,與菊花詩和螃蟹詩不同,海棠詩是以書中人物為主,(雪芹已有暗示:作海棠詩時每人雅號已取而不用,卻在寫菊花詩時用,脂評也特地點出在作菊花詩時才「真用此號」,兩相對照可知),三組詩構成了一個整體,在連續的兩回中完成了詠書中人物、詠作者自己、詠作者所寫之書這個系統性的工作,雪芹借三秋中海棠、菊花、螃蟹這些意像一箭四雕,既推進了書中的故事情節,又塑造了書中人物形象,還隱示了人物命運,且暗藏了作者的本旨大意,有此手段者堪稱古來微斯人,真是雪芹高才無人能及、紅樓奇書歎為觀止。筆者如此解讀菊花詩和螃蟹詩也許是「管窺蠡測」、也許「過於穿鑿」,但《紅樓夢》的魅力就在於百人讀一遍會有百個解,一人讀百遍也會有百個解,至於筆者不惜貽笑方家之妄解,亦可視為「消愁破悶」之說,權當「假語村言」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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