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與十二釵正冊的組合關係
《紅樓夢》正冊中的人物及其順序都是確定了的,不過詹丹卻認為這個人物列表的順序有著內在的有機性,並且可以從中看出作者對人物的評價標準。
小說第五回寶玉在警幻仙子的帶領下看到了金陵十二釵正冊中人物的命運及判詞,並且聽了十二支曲子,而這十二支曲子與正冊中十二個人物的命運剛好一一對應。這十二個人的前後順序為:
(1)薛寶釵(2)林黛玉(3)賈元春(4)賈探春(5)史湘雲(6)妙玉
(7)賈迎春(8)賈惜春(9)王熙鳳(10)巧姐(11)李紈(12)秦可卿
判詞中寶釵和黛玉的是合寫在一起的,「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從中掛,金簪雪裡埋」。判詞中起句是寫寶釵的婦德,第二句才寫到黛玉之才,在十二支曲子中,詠歎寶釵的《終生誤》也排在黛玉的《枉凝眉》之前,所以說,在十二個女子中寶釵應該排在黛玉的前面。詹丹認為這樣排順序的理由是寶釵是寶玉的妻子,而黛玉僅僅是寶玉的戀人,雖然寶玉真心愛的是黛玉,也向黛玉表明過心跡非黛玉不娶,不過黛玉還是缺少一個名份,所以列在了寶釵之後。
不過有些奇怪的是,脂硯齋又在第三回的批語中寫到「甄英蓮乃副十二釵之首,卻明寫癩僧一點。今黛玉為正十二釵之貫(冠),反用暗筆。蓋正十二釵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釵或恐觀者忽略,故寫極力一提,使觀者萬勿稍加玩忽之意耳」,從這段脂批中可以看出,黛玉應該是排在正十二釵的首位,與副冊中香菱第一的位置是對等的,這與正十二釵中寶釵位於黛玉之前是相矛盾的。對於這種位置的調整,詹丹認為,可能是曹雪芹增刪五次的結果吧。雖然黛玉是作者心目中最重要的女性,不過在排座次中,仍然將寶釵推到了前面,說明曹雪芹在把寶釵和黛玉誰放在前面應該也是躊躇了很久的。不過不論誰在前面,都不能否認黛玉和寶釵是寶玉身邊最重要的兩位女性,也是與寶玉發生感情糾葛最多的兩位女性。作者在刻劃這兩個人的時候,也有意將兩人進行對比描寫,體現出兩種不同風格的美。或者在作者的心目中,真的希望能有一個女子像警幻仙子的妹妹「兼美」一般,既有黛玉的風流裊娜,又有寶釵的鮮艷嫵媚?
排在寶釵和黛玉之後的,便是元春和探春兩姐妹。寶釵和黛玉一個是寶玉的妻子,一個是寶玉的戀人,都是與寶玉最親密的兩個人,除了他們兩個,就是與寶玉血緣關係最近的元春和探春兩姐妹了。前者是寶玉同父同母的姐姐,後者是寶玉同父異母的妹妹。元春在進宮前,與寶玉的關係就非同一般,兩人雖是姐弟,其情狀有如母子。在元春省親時,外男中也只見了寶玉一人,元春雖在宮中,卻對寶玉非常牽掛,也顯出了她對寶玉的感情是非常深的。而在寶玉的婚姻大事中,元春也用賞賜禮物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意見,這對寶玉最後的選擇都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元春排在寶釵和黛玉之後,也就很自然了。(我一直以為賈母之所以不敢明確表示贊成寶玉和黛玉的婚事,就是不敢違坳元春的旨意。)
探春是寶玉同父異母的妹妹,兩人有許多共同語言,常在一起說知心話,探春的很多言行主張,寶玉也很支持,比如探春下帖子要開詩社,立即得到了寶玉的響應。當王善保家的等人在抄檢大觀園時,寶玉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可探春卻給了王善保家的響亮的一耳光,我想在寶玉的心底裡,很為有這樣一個妹妹而感到驕傲的,當然,探春在寶玉心中的位置,自然也不會低的。
排在元春和探春之後的,不是迎春和惜春,而是湘雲和妙玉。如果說正冊中人物的順序是按照與寶玉的血緣關係的親疏來排列,那麼妙玉應該是位於十二釵的最末尾。如果十二釵的順序是按照輩份或者年齡來排列,那麼迎春就應該排在探春前面,而元春更應該排在寶釵和黛玉的前面。如果說十二釵的順序是按照人物在小說情節中所起的作用來排列,那麼鳳姐的位置至少應該在四姐妹之前。所以有紅學家認為,把湘雲和妙玉排在第五和第六位,或者說整個十二釵的排列順序,都與賈寶玉有關。眾位女子與寶玉的感情深淺、關係的親疏,直接決定了他們在正冊中所處的位置。
湘雲的出場比較晚,不過從眾人的言談以及回憶中可知,湘雲和寶玉的關係是非常親密的,至少在黛玉來賈府前是如此。寶玉可以不避嫌地去探望尚在熟睡的黛玉和湘雲,擔心湘雲著涼,央求湘雲給他梳頭髮,並且用湘雲他們用過的洗臉水,連襲人都因此而大發醋意,可見寶玉與湘雲的關係之深厚。而作者又用寶玉從清虛觀得到的金麒麟與湘雲脖子上掛著的金麒麟進行比對,強調了不僅寶釵有金配寶玉,湘雲也有金配寶玉的,難怪黛玉會心存芥蒂。當湘雲和寶玉在烤鹿肉時,李嬸又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再次強調了一個「一個帶玉的哥兒和一個掛金麒麟的姐兒」,似乎有意突出了帶玉和掛金的對應特性,無怪乎很多紅學家認為金麒麟伏著寶玉與湘雲的姻緣。
說到妙玉,她與寶玉的關係就比較微妙了。妙玉是一個非常孤高的人,並以檻外人自居,連黛玉都被她貶為大俗人(雖然我認為這種稱呼並不含貶義,更談不上妙玉對黛玉的成見,相反,我認為妙玉是喜歡黛玉的,所以說話才沒那麼多顧忌。)。可是妙玉這樣一個有潔癖的人,卻將自己平日裡喝茶用的綠玉斗給寶玉斟茶,並且獨獨記著寶玉的生辰並送去了賀帖。至於寶玉呢,也很能體會妙玉的良苦用心,並且順著她的思路與之應答,頗能討得妙玉的歡心。我倒認為對妙玉來說,動了凡心,就是不潔的,這也才是「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的解釋吧。
接下來的迎春和惜春,排在第七和第八位。她們兩人與寶玉雖是兄妹,卻都是堂親。一個是寶玉大伯之妾生的女兒,一個是寧國府賈敬的女兒,自幼由賈母撫養,與寶玉的血緣關係就更遠了一層。迎春的性格懦弱,惜春的性格孤僻,二人與寶玉的關係並無特別之處,連寶玉過生日群芳開夜宴時都未見二人的身影,可見作者也是有意將二人忽略,或是認為不值得寫?只是當迎春出嫁的當天,才使得寶玉對她的命運牽腸掛肚起來。只是我在想,在迎春出嫁那樣重要的日子,寶玉還要外出,可見迎春在他心中的份量並不重,雖然在迎春走後寶玉也吟出「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的詩句。
正冊中的前八位女性,四位是寶玉的妻子和戀人,四位是寶玉的姐妹。他們是每兩人按照戀人——姐妹——戀人——姐妹的交錯順序排列的。詹丹認為在這一序列中,將惜春排在最後一位,一方面是因為惜春與寶玉的關係比較疏遠,另一方面是以惜春來做一個歸結。惜春的判詞上寫著「勘破三春景不長」,而這三春既可以指元春、迎春、探春三人,也可以指時間意義上的三春,更可以指情感上的一種春夢。
在以惜春作為一種歸結之後,詹丹認為曹雪芹將視角轉向了情的另一個層面,這就是列在情榜第九和第十位的王熙鳳和巧姐,以及第十一位和第十二位的李紈和秦可卿。
王熙鳳列在正冊第八位,也是除了寶玉、黛玉和寶釵之外小說中最重要的人物。她既是寶玉的表姐,又是寶玉的堂嫂,因為鳳姐從小就跟男孩子玩慣了,又因為與寶玉年齡上有一定差異,所以與寶玉的關係完全沒有叔嫂間的顧忌。寶玉對鳳姐,也沒有情感上的依賴或是牽掛,當寶玉的情感上發生更重要的事時,鳳姐在寶玉內心中馬上就退居其次了。比如在鳳姐生日當天,寶玉跑出去祭金釧就是一例。鳳姐雖然也在情榜上掛了號,可是詹丹認為,鳳姐所涉及的情,是一種世俗的慾望,比如鳳姐對權力和金錢的癡迷,為了吸引人們的注意而使出的渾身解數,讓自己永遠都處在舞台中央的位置。不過雖然鳳姐在小說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可是她的情的價值觀並不被寶玉所認同,所以只能排在第九位了。
列在鳳姐之後的是她的女兒巧姐。巧姐在前八十回出場的次數很少,只寫了她出痘、生病以及與板兒爭佛手玩,還有就是劉姥姥為她取名字。對於巧姐的命運,也只能通過她的判詞「勢敗休雲貴,家亡莫淪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來猜測,冊頁上畫得是一座荒村野店裡,有一個美人在那裡紡線。根據脂批的暗示,巧姐最後應該是與板兒結為夫妻。可是巧姐在前八十回裡似乎是被封凍起來,沒有與寶玉發生過實質性的接觸。不過詹丹認為,曹雪芹是有意讓巧姐去體驗一種平民化的新生活,並且安排寶玉在十五回遇到一個在紡線的村姑二丫頭,來暗示寶玉對巧姐可能發生的一種牽掛。
排在正冊最末尾的是李紈和秦可卿。她們兩人都是外嫁過來的女性,一個是寶玉已故哥哥賈珠的妻子,一個是寧府的長孫賈蓉的媳婦。李紈雖然是寶玉的親嫂子,可是鳳姐與李紈相比,與寶玉又多了一層姐弟關係,所以寶玉與鳳姐的關係反而更近一些。李紈年輕就守寡,將生活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的兒子賈蘭身上,自己過得幾乎是清心寡慾、與世無爭的寧靜生活。即使受了王夫人的委託暫時管理大觀園,也是因循守舊,按例行事,並不多事呈才。只是當她與大觀園的眾姐妹在一起吟詩起社時,才暫時煥發了一點青春。她的這種對生活慾望的克制,與鳳姐對慾望的追逐,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從這個意義上說,正冊是按照情的強烈到淡泊的順序排列的。
排在正冊最後一位的是秦可卿。她是寶玉的侄媳婦,又是寧府的人,所以,她和寶玉的關係算是比較遠的,排在最後也很合理。可是如果按照與寶玉的親戚關係來排列的話,那麼排在最末的也應該是妙玉。如果按照與寶玉發生的感情糾葛角度來考慮,那麼秦可卿至少要排在迎春和惜春之前。詹丹認為,秦可卿的出現,對整個情榜都有著預示作用。
秦可卿首先是作為寶玉夢魂的領路人,其次,秦可卿又以警幻仙子妹妹的身份與寶玉發生了肉體關係,在這裡,秦可卿可以作為寶玉的性啟蒙者。在秦可卿臨死前,又是以托夢的方式警示鳳姐,要她為賈府的未來早作打算。並以「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為賈府以及眾位女子作了總結。詹丹認為,這樣的總結一方面呼應了惜春,另一方面也將她的判詞中「情海情天幻情身」中的情字用一個幻字加以限定。這樣,秦可卿排在最末尾似乎又是最恰當的了。
正冊十二位的女子的排列順序是靠外在於正冊的寶玉來決定的,同時,詹丹認為,在十二釵內部也有著局部兩兩相對的組合,並在相對中顯示出一種錯綜複雜的映射關係。
最明顯的應該是寶釵與黛玉的對比,這已經被世人所熟知。同時,湘雲的率真與妙玉的矜持也構成了一組對比。在這兩組人物中,又有著黛玉的孤傲與妙玉的怪誕、湘雲的隨和大方與寶釵的大度寬容之間的映射。可是在感情的表達方面,湘雲又毫不避諱地稱寶玉為「愛哥哥」,又與黛玉比較相近,而妙玉對感情的深深隱藏,又與寶釵的理性克制比較相近了。同時,鳳姐與巧姐的身份地位以及人生追求的反差,形成了一組對比;恪守禮節、清心寡慾的李紈與風流鮮艷爭強好勝的可卿也形成一種對比。在這兩組對比中,也有著鳳姐與可卿的映射以及李紈與巧姐的映射。
在賈府四姐妹中,這種兩兩相對的關係正好相反。元春和探春性格都比較積極進取,而迎春和惜春的性格都是消極退縮,而元春和探春與迎春和惜春又以兩位一體的方式構成了對比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