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紅樓夢之神韻
紅樓夢之神韻來自對情天恨海的昇華。愛有千千結,恨有千千結。愛恨情愁集結、積澱為直接天人的感天地泣鬼神的悲劇情結,此「情結」即為神韻之實體。宋詞: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斷),是愛國情節的展現,此間展現的是愛情情結,與男孩的戀母情節,女孩的戀父情節一樣,都是長期積澱於「本我」中的無意識或謂潛意識狀態、行為。
情:人、物之本性。「性,生也」(孔穎達疏《左傳.昭公19年》「民樂其性」)。蔡佶(女吉)簋:性字形同生。《孟子.滕文公》:「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說文》謂:「人之陰氣,有欲者,從心青聲」。欲,「食色,性也」。情慾僅次於食,亦人之本性。在人情中,愛情恐怕僅次於母子之愛而居第二位
四大古典名著中只清代的《紅樓夢》是以家務事、兒女情為中心內容的。甲戌本凡例謂「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故敘閨中之事切,略涉於外事者則簡,不得謂其不均也」。又說作者是「因事生情,因情得文」,「作者是欲天下人共來哭此「情」字。」這是文學--人學又一發展里程碑。家務事就是普通人的普通生存、生活方式,人生的根本狀態;兒女情,人際間最基本最普通的感情狀態。情與性皆人之本,存而為性,發而為情,故性情相連,皆人之本也,體現為六欲七情。而愛滿天下的諸種愛,是其為人的基本內容與標誌。人倘若被甩在這個網絡之外,如佛門所追求那樣,六根俱靜,那就死活一個價錢,活不活都一樣了。所以是不是可以說「情」是人生的本位、本體?平平常常才是「真」。而男女之情又是諸情感中至關重要的一種。最近,寫《中華民謠》的馮曉泉與曾格格在一首歌中唱道:「因為愛,我存在」。如讓寶玉接下句,那就是「為了愛,歸天外」,寧可死了化灰化煙也要保有這分愛。也就是將愛與生命化為等值。曹雪芹的情天恨海紅樓夢,就這樣在文學母題中創建了天人無奈的偉大人性歷史悲劇。
一, 人物:主人公的愛情情結。情種賈寶玉與淚人兒林黛玉為作者曹雪芹情本位代言人形象。週歲「抓周」,世上諸般百物皆不取,只抓釵環脂粉;稍長便謂:「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有種強烈的異性相吸,同性相斥表現。與黛玉初見面便覺前世有緣,一見鍾情。對愛情備極愛護,忠貞不移,出家了事。他要的是情不性。幾曾令其發呆的肉體寶釵不是他的最高追求。文中說:「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洩一二」。看來曹公就是要發洩對這份兒女真情的感悟。
成人的寶玉,社會化之後是個什麼樣人物呢?在當時是反潮流的性格。在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中有兩首《西江月》,是這樣描寫寶玉的: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梁:莫效此兒形狀!
從中我們不難悟出,傻狂、愚頑、乖張、不肖的寶玉,正是這樣一位反異化歸天然以真情為本(天)的藝術形象。寶玉的為人性格有這樣三個特點:
一是尚樸,反對追名逐利貪鄙之行,對腐敗殘害無辜百姓的賈語村煩透了不算,還冒天下之大不韙,痛詆文死諫,武死戰的仁人烈士,真是別有一番超卓的高見。是呀,有人要不堅持活下來,怎會為國家民族開創一番新事業,新天地?有時活下來比死更艱巨,更有意義。死節是英雄,圖後志向高遠,更偉大。
二崇本。厭棄那些人模狗樣的偽君子,把一些名利場中男人視作鬚眉濁物,一堆土。而對「習相遠」後天污染少些的女孩子,卻特殊親愛和尊重。在第二回中,他發表了自己離經逆道的獨到見解:「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為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得濁臭逼人。」後來隨著寶玉逐漸長大,他的思想也日趨成熟,他又發現「女兒」也是不斷變化的,所以又有女兒由出嫁前的「無價寶珠」到出嫁以後變成「死珠」再最後竟變成「魚眼睛」的看法。皆為激濁揚清之語。
他還對有類於女性及性格清爽的男人也是厚愛有加,如秦鍾、琪官、柳湘蓮、北靜王等。如魯迅所概括的:「愛博而心勞」。
三重真。他把愛情看作天理之必然,同位於儒家的「誠」,道家之「樸」、「谷」即「道」。含不得丁點虛妄。真愛不同於賈珍、賈璉、薛蟠的肉慾,也不同於才子佳人的虛編濫造。而是如警幻所說的真情之愛:「意淫」,即靈肉的統一。
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第5回)
在追求自己的愛情時,他不顧封建規範,虛妄的天啟,而十分珍惜個人的真情實感。追求婚姻自主和個性解放。他在夢中叫罵「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麼『金玉良緣』?我偏說『木石姻緣』」。
然而他們輸了,一個出家成了和尚,一個悲慘地死去,帶著一具乾淨的身子,這個世界沒給他任何一點東西,包括像樣一點的葬禮!他倆這也該算作性格決定命運吧?
性格壁壘分明,賈寶玉與黛玉、晴雯等為一類,與寶釵、襲人乃至賈政、王夫人、鳳姐等異化人物為另一類。紅樓夢就是以這兩類人矛盾鬥爭為中心故事情節。
寶玉的老爸、老媽是發散著封建正統屍臭的兩具殭屍,蠢笨如呆驢的老爸戕害了他的靈性,是精神劊子手;老媽戕害了他的愛情婚姻,是紅樓夢悲劇的直接製造者。她精心為兒子挑選而已成事實的兩個女人襲人、寶釵,對寶玉來說,都是肉慾層面的性夥伴,根本不屬情愛,用句時尚的話說,沒有愛情的婚姻等於犯罪。而此罪首犯就是這位無限愚蠢,無比殘忍的貴妃她娘王夫人。
女主人公黛玉情殤。如果說寶玉的愛情悲劇情結,來自他的樸、本、真的反潮流性格的話,苦人兒黛玉的悲劇則來自她悲苦的命運遭際、詩人的氣質與對愛情的摯著追求。她是以愛情為生命的中華女性偉大歷史悲劇形象。尤三姐、司棋、張華;牛郎織女、白蛇傳、梁祝等,皆視愛情為生命,為人生的根本,即本位、本體。這些人,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愛情得不到,生命則可拋。愛情悲劇有這樣兩個構成條件:一是歷史背景,一是社會角色。在封建社會,陳世美拋棄秦香蓮是歷史悲劇,潘金蓮蹬了武植是惡劇。正如說丈夫逼妻子上吊是悲劇,而妻子逼丈夫上吊是鬧劇,因為丈夫是站在封建統治階級一邊的。朱元璋死,勒死十幾個嬪妃殉葬,是歷史悲劇,但那不屬愛情範疇。從社會角色看,賈母與慈禧太后年輕時就死了男人,但她們既沒當尼姑也沒上吊,而活得志得意滿。因為她們的社會角色是老祖宗、老佛爺,愛情不算個甚,談不上悲劇。所以她們死了化不成蝴蝶,也當不芙蓉仙子,更沒人請她們到太虛幻境喝茶。這和黛玉們不同,沒了愛情真的沒什麼好活。柳湘蓮、賈寶玉雖沒死,但也是青燈古佛,了無生趣,反更蝕心。
《梧桐雨》因了唐明皇的角色有了變化,老而無權,更加感人,成了宮廷悲劇。
一實堪傷的硬件及遭際。她先天不足,體弱多病,孤苦煢獨,寄人籬下,看人眼色,小心懂謹慎。據說前生就是個苦胎子,她 ,原本一棵仙草,「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
出生成人之後怎樣呢?在寶玉眼中: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儼然一個捧腹蹙眉病西施、「人比黃花瘦」的多情李清照,加上一位玲瓏心眼、冰雪聰明的賢比干。
她的蒙師賈雨村說,他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
二詩人的氣質。詩化的人的氣質,人氣質化的詩韻。「氣質」為何?「氣」為精神狀態,古代「氣」含物質、精神二義,為物我為一;「質」為品質性情,知性知天,性通天人,故氣質乃神韻之所由來。林黛玉女士擅寫詩,會教詩,深諳詩道神髓。作為擅寫詩的詩人素質,她一片冰心在玉壺,肝膽皆冰雪;感時傷物,極為敏感的感悟與表達才能,通過聯想、比興,情景融合,花鳥風月皆可傳情達意,物我一體;對天人關係,人類及宇宙本體的感性的或直感的體悟,比哲人更豐滿更準確。舉幾首為例: <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
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閒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又忙自己擦了。此詩以薄命桃花自況,抒寫了整個自身命運。
《詠柳絮》黛玉的《唐多令》
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球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捨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眾人看了,俱點頭感歎,說:"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身世漂泊,命如柳絮,人天共悲。
《菊花詩》問菊瀟湘妃子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
通過四君子之一的菊花,敢比陶潛,道出了作者詩格、骨格、人格。
詩人不僅對花木而且對時令也十分敏感。如有的林黛玉悲秋的《秋窗風雨夕》:
這裡黛玉喝了兩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f未落時天就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秋霖脈脈,陰晴不定,那天漸漸的黃昏,且陰的沉黑,兼著那雨滴竹梢,更覺淒涼.知寶釵不能來,便在燈下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其詞曰:
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綠.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淚燭.
淚燭搖搖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
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
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
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
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窗紗濕.
自然中人對時令感受最深,常用其抒發自己不同情感。如寶玉的「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此「輕寒」顯夢中人的春色歡愉曖意;而此處羅衾不耐的淒涼風雨,則充滿了苦命人兒的淒涼酸淚。更有一句「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其「冷雨」,不同於「輕寒」,也不同於「涼雨」,也是為自己的青春送葬的輓歌,邊哭邊唱,自是更加傷情。出自《葬花詩》:
聽他哭道是: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聽了不覺癡倒.
艷若桃花,潔如白海棠,命似柳絮,性比東籬。花耶?人耶?人間?天上?世人不惜,與君親手掩埋。女淵明手出,皆人、詩俱化,神韻佳品。
會教詩。在她教香菱學詩的過程中,我們不僅能領略她循循善誘的師德師能,更能領會出她關於構思詩的感性思惟狀態及詩的標準的論述。 第四十八回黛玉教香菱學詩分這樣幾步:
一注重自學,加強指導。開始主要佈置香菱自已多讀範文,從旁指導。去其畏難,鼓其自信心,破其迷津。黛玉接手後就說:「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 「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 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 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 這叫做`不以詞害意''.」香菱笑道:「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 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裡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裡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謝,阮,庚,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二抓住重點、難點,平等討論。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 「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 「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黛玉笑道: 「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 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 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 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余落日,墟裡上孤煙'':這`余''字和` 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歎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寶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越發倒學雜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
三是苦練實練,激發靈感。香菱接受作業後苦到什麼程度呢?寶釵說;「這個人定是瘋了」。「可真詩魔了」。詠月詩寫了兩遍不合格,被退回重寫。最後終至精血誠聚,靈感來潮,激發潛能,「忽於夢中得了八句」。總算成功了。黛玉教詩,是一篇完整的神韻誕生過程。與葉燮的理論相同。由此可見,黛玉深諳詩道真髓,準確地提出了詩美的最高標準:神韻。曹雪芹在作詩的理論與實踐能力方面,都不低於與他差前差後同時代的王漁洋。
三無望的愛情。愛情的失敗固然有對手太強大的因素,薛寶釵有錢有勢有才有貌有堅強的後盾,而黛玉體弱多病孤苦伶仃寄人籬下,只有一個可投靠的姥姥,卻是一個背叛她母女的狼外婆,黛玉眼見要死了,她卻說「白疼她了」,病既或能治好她也沒心思給治了。不特無親情、同情、且無一點憐憫之情。可說黛玉直接死在狼外婆手裡。但性格決定命運,愛情失敗如從主觀找根源,那是因為那樣性格的一位仙子,是與當時整個社會格格不入的,社會不會容她存在,更何況她所要的愛情?
她這個人超越了當時的社會現狀。有這樣三個超越:超拔出眾的才華;超凡脫俗的性格;超越時空的愛情理想。當時是女子有才七分惡,稍機靈點的就得死去吧!就得像笨如豬的王夫人姊妹,蠢如驢的賈母才是有德有福有壽的夫人,甚至誥命夫人。而如黛玉這等才冠群芳,學不讓鬚眉的女人怎麼得了?皇妃賈元春賜禮物就把寶玉寶釵並列,而黛玉另一等。她不僅精通詩學,而於道書、禪機也一併運用自如。就連平日談吐的機伶勁,也令人忍俊不禁:
一次,寶玉看著寶釵雪白的膀子發呆。這時,「只見黛玉蹬著門檻子,嘴裡咬著絹子笑呢。寶釵道:『你又禁不得風吹,怎麼又站在那風口裡?』寶玉道:『何曾不是在房裡來著?只因聽見天上一聲叫,出來瞧了瞧原來是個呆雁。』寶釵道:『呆雁在那裡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才出來,他就忒兒的一聲飛了。』嘴裡說著,將手裡的絹子一甩,向寶玉臉上甩來。」
超凡脫俗。她不慕高官厚祿,不像寶釵那樣,見了皇妃眼紅得冒火:「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而當 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蕶苓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擲而不取.寶玉只得收回,
在大觀園裡,不勸寶玉走「仕途經濟」之道,從不說這些「混帳話」的,只有她一人而已,所以「寶玉深敬黛玉」。林黛玉身上閃爍著詩意和理想的光彩,充滿了叛逆的精神。聰明人遭際苦,深諳其所以苦,比愚駑之人遭遇苦,朦朦懂懂,更自苦不堪言。
她坦率真誠,胸無城府,情敵寶釵稍假以關心,便連心都給了人家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只當你心裡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競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此後她待寶釵如親姐姐一般,連寶玉也感到驚奇。
三對愛情婚姻的追求是超越時空的。時間方面,她以為八路軍來了,「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空間她以為到了自由天地,她想愛誰就愛誰。她爹媽死的早,沒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她還得聽舅媽、老祖宗的,而她們寧可眼看著讓她死,也不會讓她嫁給自己的兒子孫子。她對愛情,真誠、摯著、專一、至死不渝。最後終於焚稿、絕粒,淚盡而笑,以命相殉。
她的情殤是時代的悲劇、歷史的必然。她們渴望自由,渴望人之天性,她是位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是代表未來的新人類。她生命和婚姻的夭亡,是宗法禮教吃人的例證。是人性之真、善、美被封建社會假(如賈母)、惡(王夫人)、丑(王熙鳳)、奸(寶釵)、壞(襲人)所吞噬的真實過程。
二 ,情節:主人公情感生活積澱、昇華為情緒高峰體驗。
九曲迴腸。故事起伏跌宕,委曲牽連,甲戌眉批:「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逆、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閏,以致草蛇灰線、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渡 陳倉、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敷粉、千皴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不復少」。戚蓼生序謂:「第觀其蘊於心而抒於手也,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試一一讀而繹之: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艷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其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寫寶玉之淫而癡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歷下琅琊;寫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篤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繪玉釵金屋,刻畫薌澤羅襦,靡靡焉幾令讀者心蕩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褻,不可得也;細節入精入微,情神貫透」,「然吾謂作者有兩意,讀者當具一心。譬之繪事,石有三面,佳處不過一峰;路看兩蹊,幽處不逾一樹。必得是意,以讀是書,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只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庶得此書弦外音乎?」。眉批之有些手法,特別戚序中一些準確的分析如:「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情神貫透」,「如捉水月,只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庶得此書弦外音乎」?的確切中要害,道出了小說神韻之所由來。
通過這些高超手法,作者娓娓道來,迴環曲折的展開寶黛愛情過程的六個步驟。逐步到達感情悲劇的高峰體驗。
一神識前緣,三生石畔舊相識。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而寶玉則謂「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
從對像身上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一切,找到了自我。這可能因為雙方心有靈犀,心理審美結構動力類型相似。一見鍾情,乃是緣分。什麼是緣?就是人們對偶然中必然如此,甚或已然如此的指認。此必然雖非真為前生,然而也是幾代的積澱。
二兩小無猜耳鬢廝磨形成的友情、親情基礎。因為這段太可愛了,不忍刪,都引過來:
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 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 進入裡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裡,忙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 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裡,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 也不知是那個髒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 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們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內說道:「你又幹這些事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兒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裡,又該大家不乾淨惹氣。」
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 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麼香呢。」寶玉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那裡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櫃子裡頭的香氣, 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麼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肋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裡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歎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寶玉笑道:「方纔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廣。」寶玉笑道:「饒便饒你,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說著,復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蓋上臉。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只不理。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古跡,揚州有何遺跡故事,土俗民風。黛玉只不答。 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便哄他道:「噯喲!你們揚州衙門裡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見他說的鄭重,且又正言厲色,只當是真事,因問:「什麼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謅道:「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謊,自來也沒聽見這山。」寶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你那裡知道這些不成。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黛玉道:「你且說。」寶玉又謅道:「林子洞裡原來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議事,因說:`明日乃是臘八,世上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中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來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幹的小耗前去打聽。一時小耗回報:`各處察訪打聽已畢,惟有山下廟裡果米最多。老耗問:「米有幾樣?果有幾品?小耗道:米豆成倉, 不可勝記。果品有五種:一紅棗,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聽了大喜,即時點耗前去。乃拔令箭問:`誰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後一一的都各領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種,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應道:`我願去偷香芋。老耗並眾耗見他這樣, 恐不諳練,且怯懦無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雖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此去管比他們偷的還巧呢。眾耗忙問:`如何比他們巧呢?''小耗道:「我不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裡,使人看不出,聽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漸漸的就搬運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眾耗聽了,都道:`妙卻妙,只是不知怎麼個變法,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聽了,笑道:`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緻美貌的一位小姐。眾耗忙笑道: `變錯了,變錯了。原說變果子的,如何變出小姐來?''小耗現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我呢。」說著,便擰的寶玉連連央告,說:「好妹妹,饒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你香,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呢。」
三朦朧的情愛萌芽:
誰想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嘻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寶玉正踟躕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裡作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裡。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 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塚,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什麼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之不迭,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好多著呢。」寶玉道:「好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別人去。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 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林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 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著了急,向前攔住說道: 「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若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裡,教個癩頭黿吞了去,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的碑去。」說的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揉著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這個調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蠟槍頭。」寶玉聽了,笑道:「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林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麼?」
「這裡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又聽見眾姊妹也不在房,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 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只是林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 一字不落,唱道是: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歎,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纔所見西廂 記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正是: 妝晨繡夜心無矣,對月臨風恨有之。
四愛情表白: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雲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歎。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歎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待進去相見,自覺無味,便一面拭淚,一面抽身回去了。
這裡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著,似有拭淚之狀,便忙趕上來,笑道:「妹妹往那裡去?怎麼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未干,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他拭淚。林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作什麼這麼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樣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說這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林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自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麼的,筋都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說,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歎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為我生氣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歎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蒙側批:真疼真愛真憐真惜中,每每生出此等心病來。這病也不 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裡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你放心、我都知道了。
五、愛的痛苦折磨。
誰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竊聽了紫鵑雪雁的話,雖不很明白,已聽得了七八分,如同將身撂在大海裡一般。思前想後,竟應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又想到自己沒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後,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踏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淨。打定了主意,被也不蓋,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裝睡。紫鵑和雪雁來伺候幾次,不見動靜,又不好叫喚。晚飯都不吃。點燈已後,紫鵑掀開帳子,見已睡著了,被窩都蹬在腳後。怕他著了涼,輕輕兒拿來蓋上。黛玉也不動,單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鵑只管問雪雁:「今兒的話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麼不真。」紫鵑道:「侍書怎麼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紅那裡聽來的。」紫鵑道:「頭裡咱們說話,只怕姑娘聽見了,你看剛才的神情,大有原故。今日以後,咱們倒別提這件事了。」說著,兩個人也收拾要睡。紫鵑進來看時,只見黛玉被窩又蹬下來,復又給他輕輕蓋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來,也不叫人,獨自一個呆呆的坐著。紫鵑醒來,看見黛玉已起,便驚問道:「姑娘怎麼這麼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紫鵑連忙起來,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對著鏡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正是:
瘦影正臨春水照, 卿須憐我我憐卿。
紫鵑在旁也不敢勸,只怕倒把閒話勾引舊恨來。遲了好一會,黛玉才隨便梳洗了,那眼中淚漬終是不幹。又自坐了一會,叫紫鵑道:「你把藏香點上。」紫鵑道:「姑娘,你睡也沒睡得幾時,如何點香?不是要寫經?」黛玉點點頭兒. 紫鵑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這會子又寫經,只怕太勞神了罷。」黛玉道:「不怕,早完了早好。況且我也並不是為經,倒藉著寫字解解悶兒,以後你們見了我的字跡,就算見了我的面兒了。」說著,那淚直流下來。紫鵑聽了這話,不但不能再勸,連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淚來。 原來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後,有意糟踏身子,茶飯無心,每日漸減下來。寶玉下學時,也常抽空問候,只是黛玉雖有萬千言語,自知年紀已大,又不便似小時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滿腔心事,只是說不出來。寶玉欲將實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反添病症。兩個人見了面,只得用浮言勸慰,真真是親極反疏了。那黛玉雖有賈母王夫人等憐恤, 不過請醫調治,只說黛玉常病,那裡知他的心病。紫鵑等雖知其意,也不敢說。從此一天一天的減,到半月之後,腸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娶親的話,看見怡紅院中的人,無論上下,也像寶玉娶親的光景。薛姨媽來看,黛玉不見寶釵,越發起疑心,索性不要人來看望,也不肯吃藥,只要速死。睡夢之中,常聽見有人叫寶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絕粒,粥也不喝,懨懨一息,垂斃殆盡。可後來又聽丫環們說,寶玉那樁婚事根本是沒放定的。而丫頭們又說:「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作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雪雁聽到這裡,也忘了神了,因說道:「這是怎麼說,白白的送了我們這一位的命了!」侍書道:「這是從那裡說起?」雪雁道:「你還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鵑姐姐說來著,這一位聽見了,就弄到這步田地了」。
六、情殤:魂歸離恨天。水落石出後,黛玉情迷心竅。
黛玉笑道:「我打量你來瞧寶二爺來了呢,不然怎麼往這裡走呢?」紫鵑見他心裡迷惑, 便知黛玉必是聽見那丫頭什麼話了,惟有點頭微笑而已。只是心裡怕他見了寶玉, 那一個已經是瘋瘋傻傻,這一個又這樣恍恍惚惚,一時說出些不大體統的話來,那時如何是好?心裡雖如此想,卻也不敢違拗,只得攙他進去。那黛玉卻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來,卻是寂然無聲。因賈母在屋裡歇中覺,丫頭們也有脫滑頑去的,也有打盹兒的,也有在那裡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襲人聽見簾子響,從屋裡出來一看,見是黛玉,便讓道:「姑娘屋裡坐罷。」黛玉笑著道:「寶二爺在家麼?」襲人不知底裡,剛要答言,只見紫鵑在黛玉身後和他努嘴兒,指著黛玉,又搖搖手兒。襲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語。黛玉卻也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看見寶玉在那裡坐著,也不起來讓坐,只瞅著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襲人看見這番光景,心裡大不得主意,只是沒法兒。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傻笑起來。襲人見了這樣,知道黛玉此時心中迷惑不減於寶玉,因悄和紫鵑說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紋妹妹同著你攙回姑娘歇歇去罷。」因回頭向秋紋道:「你和紫鵑姐姐送林姑娘去罷,你可別混說話。」秋紋笑著,也不言語,便來同著紫鵑攙起黛玉。
那黛玉也就起來, 瞅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著,便回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紫鵑秋紋後面趕忙跟著走。黛玉出了賈母院門,只管一直走去。紫鵑連忙攙住叫道:「姑娘往這麼來。」黛玉仍是笑著隨了往瀟湘館來。離門口不遠,紫鵑道:「阿彌陀佛,可到了家了!」只這一句話沒說完,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
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當時黛玉氣絕, 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紫鵑等都大哭起來。李紈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憐,也便傷心痛哭。因瀟湘館離新房子甚遠,所以那邊並沒聽見。 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淡!
喜樂伴著痛哭,笑容伴著絕命,是極絕的結局。再看寶玉的結局,由他父親賈政的眼裡寫出。
「一日,行到毘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旱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寶玉未及回言, 只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關於寶玉脫離凡塵時似喜似悲的精神狀態,我在宋詞開頭作過分析。它與林黛玉大歸前幾次笑狀態相類似,顯意識已遮隱。由欲哭無淚進入了哭笑無別,悲喜同調的無差別境界。這等主體狀態,在外人心靈中自會產生情動天地的震撼力!
不厭其煩地大量抄引原文,歷述寶、黛情感發展歷程,就是想從作家妙筆生花,匠心獨運所構建之一幕幕生活場景中,體悟平常人的真實情感生活的人生真諦。寶黛的愛情,經心有靈犀,一見鍾情(非愛情),到耳鬢廝磨兩小無猜,進園子前二人一起住在賈母身邊,對對方性情、趣味、習慣等心理生理特點,乃至體貌、體味等各方面都經磨合熟悉親和,形成穩定友情基礎。進園後,漸知人事,異性相吸,心理、生理尋求互補。由親情、友情,自然發展為愛情。不穩定的游離原子,經感情試探、折磨,終完成內心的痛苦歷程,找到了結合的唯一另一半,構成穩定的人生分子。男子鍾情,女子懷春,是正常人的天性。一旦墜入愛河,本能干擾理性,低情商遮蔽智商,便會出現癡兒怨女。在這種精神狀態下的男女,往往判斷失實,智力低下。所以人們常說,戀愛中的男女是最傻的。在他們的感情生活中,靈肉合一,情智歸一,生命就剩下一件最主要的事情,那就是被無意識情結充塞的愛情。達到彼此、主客、物我、天人合一的精神狀態,進入了情緒的高峰體驗。這時的青年男女,是最快樂的,也是最痛苦的;是最幸福的,也是最危險的;是最堅強無所畏懼的,也是最脆弱的。一旦遭到強烈外力撞擊,精神裂變,自我崩潰,無意識中的本我支配的行為,呈現癡迷狀態。如寶黛那樣,最後心身交瘁,絕望而終。封建禮教戕害青年,最易得手,與特定年令段人性弱點有關。就是現在,當父母的也得特別注意這個問題。我認識一位高中女孩,開朗樂觀,因為民族不同,父母不同意他們的戀愛,二人就跑到遙林大山上,咬碎雷管相擁殉情。「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為什麼「情」不知為何物呢?因為凡可稱為「情結」者,皆關乎無意識內之本我,不全歸顯意識控制。顯意識雖然有時在潛意識中可發揮某些主導作用,比如在惡夢中,有時會想到,我這是在作夢,只要一使勁醒過來,災難就會化為烏有。於是混身一用力,就可從惡夢中醒來。那兩個年輕孩子,倘能努努力,超越夢境,當不至花殞於未開之時。而像賈母、西太后、武則天,老寡婦當得美滋滋、樂悠悠,是因為愛情早不知異化成什麼了,久不知愛情高峰體驗為何物了。
紅樓夢以情為人生本體,演繹兒女真情、純情、愛情。展現青年男女愛情情結,寶黛以愛情為天,為生命唯一支點,天一旦塌了就不能活了。是為情天。愛情遭到折磨、破壞,就是毀滅了已往、現在、未來全部人生價值,人被甩出情網之外,其恨超越生命,綿綿無絕期,是為恨海。情天恨海,情、恨為人,天、海為物,人天合一,自我、本我溝通,主體進入特殊情感體驗,意識狀態,即為神韻境界,能令讀者達此境界者, 即為有神韻之作。紅樓夢之神韻即沅源於此。
寶黛這悲慘的人生情感歷程,強烈地震撼讀者心靈,使之與我們所經歷、所響往的生活感受相呼應,與我們意識與潛意識中所積澱的審美動力結構相同構。從而使情感昇華,到達類似高峰體驗。
所謂「高峰體驗」,美國的心理學家馬斯洛在調查一批有相當成就的人士時,發現他們常常提到生命中曾有過的一種特殊經歷,感受到一種發至心靈深處的顫慄、欣快、滿足、超然的情緒體驗,"由此獲得的人性解放,心靈自由,照亮了他們的一生。馬斯洛把這種感受稱之為高峰體驗。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興奮與歡愉的感覺,那種感覺猶如站在高山之顛,那種愉悅雖然短暫,但卻可能尤其深刻,那種感覺是語言無法表達的,心理學家稱之為「高峰體驗」。
高峰體驗僅僅體現在成功的歡樂情緒中嗎?不是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懼、愛、惡、欲,及生、死、耳、目、口、鼻都能昇華出這種情緒體驗。喜極而泣,怒氣衝天,哀痛不欲生、恐懼肝膽俱裂、愛稱冤家、惡從膽邊生等,都是用來形容這種高峰情緒體驗的詞語。而賈璉在多姑娘身上大動,說「你就是娘娘,我哪裡管什麼娘娘」!就是進入了性慾的高峰體驗。孔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為耳鼻高峰體驗,南宋張孝祥《洞庭湖》「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為目的高峰體驗。寶玉的似喜似悲,黛玉的非哭非笑,即為生死的高峰體驗。皆是本我與自我碰擊,潛意識與顯意識接通的意識狀態,此即可謂之神韻境界。
能使人達到這種體驗的只有「生活」,平常的情感生活積澱。而曹雪芹正是美是生活的天才作家。能使人不斷達到「高峰體驗」。欲辨已忘言,誰解其中味?進入神韻境界,這也正是《紅樓夢》偉大之所在。
我本人三歲喪父,孤苦無依,九歲給外祖父家放豬,嘗盡人間白眼,性格自閉。一九五五年讀高中時,同學崔玉峰送我一套《紅樓夢》。看後,我在包書皮紙上寫道:是書也,情重者不可讀;情薄者不配讀。每次讀到黛玉焚稿斷癡情,我都合上書,到外面去走,待平靜了再接著讀。多虧作者善解人意,沒一口氣寫到死,作為映襯夾寫寶釵婚禮,使讀者情緒上緩口氣。現在有些青年才俊,不理解一些老紅學家、老《紅絲》為何那般崇拜《紅樓夢》。他們能理解璉二、薛蟠們的言行,因為在周圍還能看到這樣人;而與賈寶玉、柳湘蓮溝通則有情感障礙,因為感情生活相距太遠。很難理解有些老朽在情感上把林黛玉當成妹妹、情人、女兒的終生情結。代溝是客觀存在,理解萬歲吧!在論文時,不傷及人身,就算口中積德了。
《紅樓夢》常使人進入角色,有的鉤沉索隱紅學家,可能鉤得太深奧,索得太微妙,接受了「冷月葬詩魂」的心理暗示,使自己迷惘地變成了黛玉,把投湖情結移情給了黛玉,使自己進入了比曹雪芹更曹雪芹的創作心態:黛玉投湖自殺了!…嗚嗚!
三,環境:社會氛圍:軟環境。紅樓夢為故事發展營造了三種環境:現實社會真實環境;神話遺石歷劫、仙草還淚的宗教環境;揭秘、示警、營造新環境等夢境,大小三十二夢。
實境的封建社會真實環境,政治腐敗如第四回的「護官符」;經濟剝削如五十三回交租帳目,讓人心堵,不去理它。就其社會軟環境看,其社會核心價值觀念為宗法制封建禮教,其主流社會的主潮流,就是魯迅先生說的「吃人」二字。你反此潮流,吃你;你不反潮流,我看上了你,也吃你,如賈赦對鴛鴦;我看不上你,也吃你,如王夫人對晴雯。王熙鳳為三千兩銀子,吃了張金哥小倆口,一個上吊,一個投河。為情而死比比皆是,而且吃人不吐骨頭,吃人與被吃,天經地儀,活該如此,已成風氣。統治階級的思想,就是社會統治思想。
作為主流思想的補充,宗教思想意識,更是軟環境中的軟環境,對人麻痺毒害甚巨。書中瘋顛二仙,一僧一道,是專為消弭人們對這場悲劇的悲憤與痛恨的:一切都是因緣前定,宿命循環。對作者來說這是無可奈何,英雄氣「斷」。然而掩耳盜鈴,不能欺人,也不能自欺,還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無耐的解脫必定難以消除歷史悲劇大結局。結局怎樣?寶、黛、釵俱傷。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假黛玉換成了真寶釵,真寶釵又婚姻落空,成了假夫妻;雖然有了丈夫,卻把丈夫給丟了,變成沒了丈夫。丈夫出家做和尚,對作妻子的來說,實在不是件光彩事。找個自己愛的丈夫,還不如找個愛自己的人更穩妥。然而在這裡, 歷史的必然與天命(神話)的必然。卻現實的結合在一起,呈現了歷史的與邏輯的統一的大的歷史背景。
夢境:《紅樓夢》寫了大大小小三十二個夢,統攝全局、最重要的還是寶玉夢遊太虛幻境,這是作者為全書營造的一個別有洞天,最美的天外境界。作為與惡濁塵世對照的夢想境界。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的忙來作揖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那裡來,如今要往那裡去?也不知這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那仙姑笑道:「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因近來風流冤孽,纏綿於此處,是以前來訪察機會,布散相思。今忽與爾相逢,亦非偶然.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試隨吾一遊否?」寶玉聽說,便忘了秦氏在何處,竟隨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面橫書四個大
孽海情天。
又有一副對聯,大書云:
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
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後面。但見珠簾繡幕,畫棟雕簷,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更見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又聽警幻笑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未了,只見房中又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系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淨女兒之境?」
說畢,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寶玉聽了,自是羨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來。寶玉自覺清香異味,純美非常,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寶玉聽了,點頭稱賞。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壁上也見懸著一副對聯,書云: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寶玉看畢,無不羨慕。因又請問眾仙姑姓名:一名癡夢仙姑,一名鍾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少刻,有小丫鬟來調桌安椅,設擺酒饌。真是: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說那餚饌之盛。寶玉因聞得此酒清香甘冽,異乎尋常,又不禁相問。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釀成,因名為`萬艷同杯''。」寶玉稱賞不迭。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警幻道:「就將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他歌道是:
開闢鴻蒙......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說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淨末之則,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詠歎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若不先閱其稿,後聽其歌,翻成嚼蠟矣。」說畢,回頭命小丫鬟取了《紅樓夢》原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來,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這就是賈寶玉、曹雪芹所最渴望的真善美的理想世界,理想的人,它如一派強光檔案著、反射著黑暗、惡濁的現實社會。啟示人們以光明的未來。因為未來世界,人總是要按美的規律營造環境,同時營造人類自身的。雖然並非一定要過著如太虛幻境中喝喝美酒,聽聽歌舞神仙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