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靜集》讀後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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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絮語

《取靜集》是新華出版社出版的學人文庫中的一本。作者雷頤是一位中年史學工作者。這本集子吸引我的是內中若干篇思考社會轉型期文化現象的文字,如議論社會轉型期的政治經濟態勢與文化走向,市場經濟那只「看不見的手」的無形左右等等。這比比發展走勢,似乎是一切人文學科共同面臨的一種「劫數」,作者雖未言及「紅學」,但作為讀者的我卻不免要聯想到「紅學」,終至浮想聯翩,開筆寫下這又一篇「緣紅雜感」。

一、從「社論紅學」到「週末版紅學」、「禮拜六紅學」

二十多年前的文革時期與更早的前文革時期,緣《紅樓夢》而發的政論文章曾不止一次地佔據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紅旗》)的頭版顯要位置。如屬名梁效的《封建未世的孔老二——〈紅樓夢〉裡的賈政》(刊於1974年6月28日《人民日報》);屬名方巖梁的《大有大的難處——從〈紅樓夢〉看反動沒落階級的虛弱本質》(刊於1974年第4期〈紅旗〉);屬名孫文光的《堅持用階級觀點研究〈紅樓夢〉》(刊於1974年第4期《紅旗》)。這些大塊文章出台時,都曾掀起過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

不過須臾二十載,今番榮登黨報的「紅學」文章,卻都不聲不響地從頭版顯要位置轉移到了「週末版」上,成為地地道道的「禮拜六」式的文字了。例如,作為中共北京市委機關報的《北京日報》的週末版,就曾不止一次地以整版篇幅刊登有關張家灣墓石真偽的討論、爭辯,有關霍國玲女士的力作《紅樓解夢》的創作、發行的報導等等。

「紅學」文字從黨報頭版轉移到「週末版」,起落幅度之大足以使部分人「想不通」,不過只要你能聯繫當前的社會變化稍加思考,就又會感到巨變盡在常理之中。近年來中國社會已步入高速轉型的軌道,經濟生活日益增強,政治生活日趨淡化。隨著市民階層的日趨壯大,市民意識、市民心態日益步入社會交響曲的主旋律。而「紅學」原本就是擁有「百科全書」美稱的大學問,它不僅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也善能為各路英雄服務,它既可刊於頭版頭條,也能進入「週末版」,成為地地道道的「花邊文學」。君不見多少商周彝器、宋元陶瓷珍品告別了學者的書齋,聚散於潘家園的鬼市1,當年僅供專家學者鑒賞的文物,今天也都變成了款爺們據以增值獲利的收藏。這原談不到什麼斯文掃地不掃地,只緣今天的斯文也需進入市場,沒有市場的通行證,誰也不能把你的論文(哪怕獲大獎的論文)排成鉛字的。

說到這兒,我不能不摘引幾段《取靜集》中那篇《從「禮拜六」到「週末版」》中的話:  

「禮拜六」是「想當年」十里洋場的著名「軟刊」,後來卻演變成各類「小報」的代名詞。……市民階層的發展壯大、市井生活的繁華豐富,是這類「小報」勃興與發達的社會物質基礎。

可見從「社論紅學」到「週末版紅學」、「禮拜六紅學」的轉化過程,也就是「紅學」之由硬到軟的轉化過程。只可歎像我這樣年逾花甲的一輩,牙不太好,胃口也不太好,硬的嚼不動,軟的又嫌乏味,只想要那不軟不硬的才覺可口。

二、圍著「看不見的手」打轉的「泡沫紅學」

從出版的角度看,當前的紅學界也真夠繁榮的,這兩年相繼出版了《紅樓解夢》的第一集、第二集和大部頭精裝的《太極紅樓夢》,以及《曹雪芹祖籍在豐潤》、《秦可卿之死》等等。因此有人將「紅學」這塊沃土稱為「紅河谷」,並直以「紅河谷」為題著文議論縱橫(屬名魚腸劍的《紅河谷》一文刊於1997年11月25日《北京青年報》)。文中說:  

中國人大都知道自己的文學寶庫裡有一部《紅樓夢》,中國人也往往用此書作為自己古老文化的代表去與莎士比亞之流爭輸贏、論短長。更堪稱一景的是:二百餘年來,不斷有人在這棵大樹下滋養著自己的生活、成就著自己的名聲。這其中,真正稱得上文學研究、有獨立創見者鳳毛麟角,對作品進行花樣翻新的庸俗化解讀和牽強附會,人云亦云者甚多。而且這種「寄生」的「學問」還被「學問家」們冠以「紅學」的美稱。……「聰明人」一邊將這種研究引入岐途,一邊為自己找到了一份「紅學」職業。於是,作者曹雪芹的身世之謎就已被演繹為這個「說」那個「說」爭執不休,某個「說」中的某件證物就可被研究者寫成洋洋數萬言的長文或被大學教授向莘莘學子們嘮叨上一兩個時辰。這樣的研究早已遠離了《紅樓夢》本身,既無助於人們理解作品,又無益於後世作家借鑒創作經驗,完全是一種勞民傷財的做法,……」這無疑是一篇批評文字,但話說得相當溫和,舉的例子也沒囊括那些冒了尖、出了號的「愛物兒」。

不過說到更根本之處,這些為學界所不恥的,旨在換取名利的「學術」之一再上市,不過是處於當前社會轉型大勢態下的必然產物,是那只「看不見的手」運作出的一種類於「泡沫經濟」的「泡沫紅學」罷了。你說他不是真的學問,卻有書商搶著為他出版,有的還有隱在書商背後的更為強大的地方保護主義的政府行為的撐腰,投入重金為之包裝炒作。書可以賣,也可以贈,反正下這點本兒能換回更大的經濟效益,請出曹雪芹給聽咱當「托兒」2,買賣焉能不越做越火。所以這類書不僅一再付梓,其印刷量之大,亦足足能嚇你一個跟頭!話說到這兒,請允許我就《取靜集》中的一篇《蹣跚經濟政治間——漫論當前學術困境》再做點摘錄:  

對相當多的學者文人來說,都會「身不由己」地圍著市場規律那只「看不見的手」打轉,因為學術文章已成為一種「求生存」的職業。無論是柏拉圖、蘇格拉底還是孔孟老莊,都不再是一種精神的指引,而是謀生的研究對象。以最小的投入換取最大收益(當然是指物質收益),一躍成為新的學術準則。……把像人文學科這類原本「不生利」的事業也推入市場,強迫其「生利」,其結果便是學術水準的降低,而「學術製造業」(Academ-ic Business)的應運而生也是自然的了。

時下中國的『學術水平』雖不算高,但「學術製造業」卻平地而起,異常發達,短短時間便真正「超英趕美」,達到世界先進水平。……據說「泡沫經濟」能導致經濟的虛假繁榮;那麼現在學術的繁榮膨脹也可稱之為「泡沫學術」。引文中所說的學界泡沫化的發展趨勢,在紅學界也毫不例外。可《紅樓夢》偏偏是一部最能給中國人掙臉的書,將它打起泡沫來,也比別家的大出幾倍,碩大而閃光的紅學泡沫,竟像阿Q頭頂的癩瘡疤一般光彩奪目。這泡沫既可直通太極,又能演化情殺,甚至將作者曹雪芹也推上了超級大「酒托兒」的寶座。不過,「泡沫紅學」儘管一再招搖過市,可參與其事的人並不見多,「紅學」這支隊伍裡的多數人還是頗能淡泊自守耐得寂寞的。而為數不多的弄泡人也頗有特點,他們的弄泡均重質不重量,一般都不求碼字混飯吃,而在取得一鳴驚人的八級地震的轟動效應。這似乎也從另一個角度證實了「紅學在我國學術史上是一門特殊的學科,它本身獨特性甚強」,「是觸及人類靈智才能的高層文化內容的著作」3罷!在97年召開的北京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上,多數的與會者都指責了這一泡沫化傾向,內中尤以兩位海外學者——香港的梅節先生、日本的楊啟樵先生為甚,他們在大會、小會上慷慨陳詞,感人至深。由此可見「紅學」並不似某人描繪的那般窮途未路日薄西山,中國的這支「紅學」隊伍還是大有希望的。倒是那些「弄泡人」的前景越發不見其妙,隨著那電波中的「想你想到夢裡頭」的肉麻腔調的消聲斂跡,那綁架了曹雪芹先生逼做「酒托兒」的一夥好漢,也將散伙下山了。筆者謹錄曹操《短歌行》四句移贈各位好漢。正是:為酒當「托」,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三、經濟壓力取代了政治壓力

還是《取靜集》中的這篇談當前學術困境的文章,在談到經濟壓力取代了政治壓力這一問題上,對於「紅學」,似乎更有照鏡子的價值。請看如下的一段:  

學術面臨的經濟壓力雖在增大,政治壓力卻在減少。儘管政治仍居主導地位,但份量確實比過去小多了,漸失昔日壓倒一切的氣勢。……

……十餘年來「政治」還是在一點點退卻,已出現了一塊能夠基本脫離政治的學術園地。來之不易,彌足珍視。但學術在政治重壓下稍有緩解,卻又突然面臨巨大的經濟壓力,不啻當頭一棒,難免『失范』。這樣,在社會轉型期政治、經濟、學術彼此間如何定位,便成為關係到民族文化發展的一個緊迫而重大的問題凸現出來,的確值得「官」「學」雙方及一切關心中國文化建設的人們深思。」

回想當年,「階級鬥爭紅學」、「儒法鬥爭紅學」當道之際,「紅學」遭受了泰山壓頂的千鈞重負,「批胡」、「批俞」時的人人檢討,至今令人不寒而視。在中國的人文學科中,大概也只有「紅學」,一而再地與「運動」結緣,沒完沒了的「折騰」。

今天,「紅學」終於釋去了政治壓力,界內學人拍手稱快。縱使經濟壓力轉來接政治的班,但其原動力僅在那只「看不見的手」,淡泊自守的學人盡可不為所動。從97年在北京召開的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會上多數人的輿論來看,這支隊伍是樂觀向上的,「紅學」的天是明朗的天!當然多數人並不等於全體,世界這麼大,總會有個別人由於這樣、那樣的原因,對政治壓力的消逝不勝挽惜。不過它畢竟是消逝了,不再來了,縱使再泡製出什麼「文化壓力」「學術壓力」,搞什麼研究範式認證、研究資格認證,那以家法代國法也是沒人買帳的。如此這般不過是添亂瞎攪和,到頭來只能是一派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話說回來,自從政治與經濟交叉換位後,一門新的交叉科學「經濟紅學」似乎已悄悄地誕生於華夏大地。所謂「經濟紅學」者,並非那不走正道的強拉曹雪芹當「酒托兒」,而是出現了一新動向——一家頗具聲望頗具實力的大企業中國的彩電大王「長虹」,已將《紅樓夢》確定為企業中高層幹部的「幹部必讀」。

據1997年11月27日《人民日報》第10版經濟生活,財貿刊載的《居危思危》一文報導:  

長虹是中國的彩電大王。然而長虹的總經理倪潤峰說:「長虹人的危機感大於安全感,責任感大於成就感。」長虹中高層領導幹部最近都在研讀《紅樓夢》,倪潤峰說,家大業大,榮寧二府從興到衰,對企業很有啟示。長虹要永遠發展,每個人都要擺正自己的位置,要樹立危機感,有必要借鑒王熙鳳的管理。

看來「紅學」雖已在黨報頭版下了崗,可能今後會越來越多地進入經濟財貿版,進入經濟財貿的專業報刊上。「紅學」不會永遠靠失業救濟金過日子,它總會以它的百科全書般的豐富的涵蘊,謀得再就業的美差。

四、紅學家還會受尊敬麼?

《取靜集》的第一篇是《文人還會被尊敬麼?》。該文首刊於1993年1月的《讀書》雜誌,後為1993年2月8日台灣《聯合報》轉載。文章的主旨是指出:隨著經濟的日趨發達,會不期而然帶來社會結構的變化,「知識分子很難像過去的『士』那樣高居四民之首,對此實不必怨天尤人,只須以平常心看待便是。」

由此聯想到周汝昌先生在《還「紅學」以學》一文中談到的「『紅學』的悲劇性」和他對悲劇由來的詮釋。如他在該文的「正文」一開筆就說:  

『紅學』二字並不是多麼體面的、惹人喜愛的一個名目,它的起源不過是句玩笑話,到後來稱用這個名目的,也時常帶著一種輕薄以至奚落的語味,『噢,紅學家呀,哈哈哈!』大約在此『界』中的某些人某些事某些文都令社會觀感與群眾輿論有看法,不起敬意,實在也是原因之一端。

這裡周先生提到「紅學」的聲譽下降遭人冷落,以及「噢,紅學家呀,哈哈哈!」已遠不是什麼尊敬不尊敬的問題,白方塊已畫上紅學家的鼻樑,成了地道的方巾丑了。

周先生為紅學界所做的畫像,我基本上不持異議。只是我對他為這一「悲劇」所做的兩點病源診斷:一.「無視『紅學』之極大獨特性,而要把它向『一般化』拉挽」;二.「落於低層次的人士之手」,實在難以苟同。明擺著的事實是,近年來失卻輝煌的遠不止於「紅學」一個學科,似乎一切人文學科都不那麼紅火。因此,我認為思考這一問題時必須首先在社會大氣候上找找原因。

正好《取靜集》中的《文人還會被尊敬麼?》一文,分析了因社會結構變革引發的人文學科生存環境的變化。文中說:  

在強調「合理化」的現代化社會中,意識形態的功能與作用日益淡化。這些都使知識分子迅速由「中心」滑向「邊緣」。以前,知識分子總居舞台中央,無論是正劇悲劇還是喜劇鬧劇,扮演正角還是反角,是為刀俎還是為魚肉,其命運總為萬眾矚目。或是舉國「共討之」「共誅之」,或是普天為之共灑一掬熱淚。現在卻日漸冷落,難免有些自怨自艾。……他們的活動與遭際,亦已失去引起社會普遍關注的「轟動效應」。那種一部小說、一篇論文、一齣戲劇乃至一首小詩、一通發言都可能引起全社會心靈震撼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了。……

在生活節奏日益加快的現代化社會中,在以大眾消費為基礎的『市場法則』支配下,精緻文化的『地盤』日益縮小,強調官能直感的通俗文化、痞子文化卻大行其道。且看正在接受專業訓練、但專業角色還未最後確認的大學生群體中,十幾年前流行的是批判的批判理性的覺醒絕對精神社會良心存在與時間知乎者也浮士德羅米歐與朱麗葉,今天的熱點卻是瑪多娜傑克遜金利來吃進拋出一無所有千萬別把我當人玩的就是心跳讓我一次愛個夠過把癮就死!

當今世界,皓首窮經早成笑談,於是各種「白話經典」便乘虛而入。當人們連白話經典都不勝其煩時,「漫畫經典」、「滑稽經典」就應運而生。在此類經典大舉進攻面前,當代閻百詩顧亭林們頓時潰不成軍,只得徒悲天道漸失,向隅而泣。

以上引文正是今天人文學科生存環境的一幅傳神寫照。你看過後,那久久埋在心頭的困惑——「紅學」的聲譽為何下降?紅學家為何不再受尊敬?以至被人「哈哈哈!」都會一一找到解答。「解夢」、「太極」何以大量刷印?「龍門紅學」4、「禮拜六紅學」、「週末版紅學」何以如此風行?說穿了這不過都是新時代紅學的「戲說版」。

有關曹雪芹的祖籍、脂硯齋的性別、脂本的真偽、《紅樓夢》著作權的歸屬的種種信口開河,何以廣受傳媒的青睞,被種種小報輪翻炒作,添油加醋,那只不過是新時代紅學的「玩的就是心跳」、「過把癮就死」罷了。

注 釋:

1 北京人稱天亮前的市場為「鬼市」,上市之物多來路不正。

2 「托」、「托兒」是近年來新生的北京俗語,義指為推銷偽劣或滯銷商品僱用的假顧客。「托兒」們邊誇讚物美價廉,邊蜂擁搶購,以騙來大批上當的顧客。「酒托兒」是專為推銷酒的「托兒」。

3 引自周汝昌《還「紅學」以學》,刊於《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4期。

4 「龍門紅學」一詞出自香港紅學家梅節先生向′97北京國際紅樓夢學術研討會提交的論文《說「龍門紅學」——關於現代紅學的斷想》。文章一開頭就對「龍門紅學」做了如下界說:「『龍門紅學』是筆者和陳慶浩、馬力先生在八十年代初起的名詞,用以戲稱某些紅學派別的文章。『龍門紅學』有兩層意思,一是當紅,『一登龍門,則身價十倍』,這類文章賣點好,是紅壇登龍捷徑;二是閒扯,『擺龍門陣』,茶餘飯後可作談助,並無真正的學術價值,故『龍門紅學』亦稱『龍門陣紅學』」。該文已刊於《紅樓夢學刊》1997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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