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漫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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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絮語

《紅樓夢》這部傑出的古典文學名著,不僅思想內容博大精深,藝術手段也同等高超絕妙。思想性同藝術性相得益彰,可資今天小說創作借鏡之處甚多。這兒則隨筆,擬就《紅樓夢》的藝術手法,談幾點讀後的心得,和《紅樓夢》愛好者共同商討。 對稱的典型設計

《紅樓夢》這幅多彩多姿,五色斑斕的歷史長卷,佈滿了上自王公貴族,下至市井小民,傍及三教九流的四百多個大小人物。這些人物或顯或隱,或濃或淡,小大相間,疏密有致,共同演出了《紅樓夢》這出連台大戲。如果我們對這些人物逐一考較開去,就可以發現一個很別緻的現象,那就是《紅樓夢》中相當一部分主要人物都是對稱存在的。

首先,同賈寶玉有著「金玉良緣」的薛寶釵和有著「木石前盟」的林黛玉,就是對稱著的一對兒。寶釵含蓄蘊藉,罕言寡語,行為豁達,隨分從時;黛玉言詞鋒利,多愁多淚,孤高自許,目下無塵。從形象上看,一胖一瘦,從體質上看,一壯一弱,從性格上看,一柔一剛。他們都有條件成為寶玉的配偶,但一個是軟攻,一個是強取,結局是一個成功,一個失敗了。這兩個重要人物彼此映襯,形成鮮明的對照。

寶玉身邊的兩個主要丫頭襲人和晴雯,也是彼此對稱的。襲人柔溫和順,似桂如蘭,猶如一柄如意;睛雯刻薄尖酸,鋒芒外露,擾如一把剪刀。她們都有成為寶玉姨太太的可能,結果一個「如願以償」,一個悲慘夭折了。有人說這兩個人是釵黛的影子,是很有道理的。

在賈家眾姊妹中,迎春和探春,又是對稱的一對兒。迎春才短志庸,任人擺佈,人稱「二木頭」,探春才清志高,爽利潑辣,人稱「玫瑰花」。一個受虐致死,一個含悲遠嫁,給人留下鮮明的不同印象。

鳳姐和李紈這兩個妯娌,也是一對對稱的人物。鳳姐心毒手狠,苦奪強爭,火辣辣地貪求;李紈則是心如古井,無慾無爭,靜悄悄地苟生。前者是一團火,後者是一堆灰,恰成鮮明的對照。

尤二姐和尤三姐兩個親姊妹,還是對稱的一對。妹妹是玉潔冰清,纖塵不染,姐姐則是忍辱含垢,逆來順受。妹妹是響錚錚的一把利刃,令賈珍之流望而怯步,姐姐則是軟綿綿的一塊麵團,任賈璉之輩隨意揉弄。結局雖然都不免被迫害致死,然而一個死得那樣剛烈,一個卻死得那麼窩囊。前者使人敬佩,後者只能令人悲憫,也成鮮明的對照。

又如賈府的最高統治者史太君和王家的窮親戚劉老老,也是對稱著的一對。一個高高在上,錦衣玉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一個曲意承迎,討些殘杯冷炙,顧不得屈辱卑微。沒有劉老老的寒酸貧賤,就無以襯出史太君的安富尊榮,反之沒有史太君的雍容華貴,也顯不出劉老老的芥豆之微。這鮮明的對照中,是含著作者的「一把辛酸淚」的。

上面談到的都是些明顯的例證,若仔細考察,如賈政同賈赦,王夫人同邢夫人,惜春同元春……乃至柳湘蓮同蔣玉函,都有互相映襯的意味。這難道是偶然的巧合嗎?不是:如同書中有個茫茫大士就有個·緲緲真人,有個賈雨村就有個甄士隱,有個賈寶玉就有個甄寶玉一樣,書中其他相當一部分人物的對稱,顯然也是作者有意安排的。

曹雪芹描寫封建大家庭以至封建社會的沒落,講了許多有盛必有衰,有榮必有枯,物極必反,盛筵必散的道理。其中雖然不免有著歷史循環論的消機色彩,但也可以看出有著樸素辯證法思想的閃光。這種樸素辯證法思想,即對立統一的觀念,也滲透進作者的形象思維中,指導了他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人類的社會生活是極其紛亂複雜的,即便是處在同一社會地位的人,其個性也是千差萬別的。作者在他極為豐富的社會閱歷中,對此進行了細緻入微的觀察和思索,從中領悟到了「相反相成」的道理。李紈和鳳姐的身份和社會地位都一樣,設想李紈也和鳳姐一樣貪得無厭,抓尖賣快,那鳳姐這個重要典型怎麼烘托出來?反之如果鳳姐也和李紈一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那就沒有戲唱了。作者把這兩個少奶奶塑造成兩種不同的典型,不僅使她們的個性明期鮮明,也反映出社會生活的複雜性、多樣性。已發現的許多有關曹雪芹身世的資料,都證明曹雪芹很懂得繪畫,而且是個傑出的畫家,因此我們也完全有理由推剛,他把繪畫的原理也用在了他的人物形象塑造中。要突現白,就要以黑來襯托;要突現紅,就要以黃來襯托。要突出鳳姐,就以李紈來襯托;要突現尤三姐,就以尤二姐來襯托……。如此間錯輝映,方構成《紅樓夢》濃淡相宜,紛而不亂的形象、生動的畫面。書中塑造了那麼多人物,而性格無一重疊,這種對稱地設計人物,該是其成功的原因之一吧。

真實的形象塑造

按照唯物辯證法的觀點,社會上的事物只有七全七美,八全八美,九全九美。「十全十美」—雖有這樣的詞彙,卻不可能有這樣的事物。人物也是這樣。在《紅樓夢》中,即便是作者極力褒揚的人物,也沒有一個是「全智全能」的。以主要人物賈寶玉來說,他具有強烈的叛逆傾向,對腐朽的封建禮教和貴族家庭的污濁生活,一貫持著批判、否定的態度,在他身上有著作者身世的某些投影。對這樣的人物,作者好像應該盡力「美化」了吧?然而並不。賈寶玉不是出污泥而不染,而是帶著許多貴族公子哥兒的壞習氣。他十分聰明,可是在大觀園裡賽詩,卻常常「落第」;他很尊重女性,可是又有「愛紅」的下賤毛病;他不擺主人的架子,可有時也摔茶杯,抬腳踢丫環,等等。為什麼要這麼寫?道理很簡單,不這樣寫就不真實,不真實就不可信,不可信,這個人物形象就失去了意義。又如賈寶玉的同道者林黛玉,作者寫她常常耍小性兒,多疑多忌,愛講「歪理」,可是這些絲毫沒有影響這個正面人物的光芒。對於反面人物,作者也不一味寫他們的討厭和卑污。作者筆下的鳳姐,明是一把火,暗是一把刀,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女魔王,可是作者同時又賦與她聰明、美貌等許多特點,試看秦可卿大出殯時,鳳姐表現的精明幹練,不是使許多鬚眉丈夫都自愧弗如嗎?但是這些也絲毫沒有掩飾住這個封建階級代表人物之一的靈魂的醜惡。這正是曹雪芹創作手法的高明之處。典型只有多樣化,不構一格,才能反映出社會生活的多樣性、複雜性,才能合理、生動、深刻地表現出社會生活的某些本質方面。

可是這些如按江青的「三突出」原則一衡量,就不行了。正面人物還能有缺點?那豈不是污蔑英雄人物,連「一突出」都沒有了!在「四人幫」獨霸文壇的時代,在一些文藝作品中,複雜的典型化被簡單的類型化、臉譜化所代替。凡是正面人物一出場,一定是魁偉高大,濃眉環眼,一定是慷慨陳詞,堂而皇之。如果是女性,必定是「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銀鈴般的笑聲」之類,令人讀了脊樑骨發麻。因為現實生活並不一定都這樣。人們熱愛英雄人物,並不要求他「十全十美」。孫悟空可謂「神通廣大」了,可是和二郎神鬥法,終於把旗竿豎到廟後頭,讓人家看出破綻。然而讀者還是喜愛孫悟空,而對二郎神毫無感情。豬八戒其醜無比,缺點錯誤也不少,然而人們還是喜歡他,因為他本質並不壞。把正面人物說得白璧無瑕,「神化」起來,美則「美」矣,但不近人間煙火氣,引不起人們的親切感,只好敬「鬼神」而遠之。因之,他的藝術感染力也就等於零。在「幫」式文藝中,寫反面人物就更省力了,總是彎腰駝背,賊眉鼠眼,說話則是吞吞吐吐,破綻百出。如果在銀幕上或舞台上,三歲的孩子都能立即指出:壞蛋!現實生活果真如此簡草,那麼公安機關的人員起碼可以精簡三分之二了。江青的「三突出」,糟踢了文藝,毀滅了文藝。在掃蕩「幫」式文藝的今天,一讀《紅樓夢》,可以起到醒目清心的作用。

巧妙的人物對話

對話,是小說發展情節,塑造人物的一個重要手段。對話的自然與否,合理與否,巧妙與否,直接關係著小說的成敗、高下。《紅樓夢》的人物對話,在全書中佔著相當大的比重。但人們讀起來,不僅不嫌單調和枯燥,反而覺得處處妙趣橫.生,百讀不厭。這是《紅樓夢》最突出、最成功的藝術特色之一。且看寶、釵、黛等人的如下一段對話描寫:

這裡寶玉又說:「不必燙了,我只愛喝冷的。」薛姨媽道:「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打顫兒。」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要熱吃下去,發散就快;要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拿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改了呢。快別吃那冷的了。」寶玉聽這話有理,便放下冷的,令人燙來方飲。

黛玉磕著瓜子兒,只管抿著嘴兒笑。可巧黛玉的丫環雪雁走來給黛玉送小手爐兒,黛玉因含笑問他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鵑姐姐伯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了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呢!」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了一陣罷了。

在這段對話中,議論的是酒和手爐,表現的卻是寶、釵、黛的複雜的愛情關係。寶釵的軟語溫情,黛玉的拈酸吃醋,寶玉的左右為難,全都活現在讀者眼前。最精彩的話,是聰明機靈的黛玉說的:「那裡就冷死我了呢!」這是譏刺寶釵;「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這是挖苦寶玉。寶釵有口難分訴,寶玉難堪地嘻嘻笑一陣,黛玉十分得意。接著還有一段,薛姨媽這個局外人根本摸不著頭腦,文不對題地把黛玉勸解一番,黛玉又「就高下驢」,編了一套話敷衍過去。這就進一步增添了這段對話的趣味,令人拍案叫絕。

在《紅樓夢》裡,這類精彩的對話,隨處可以找到。什麼人說什麼話,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在什麼場合說什麼話,有什麼心情說什麼話,全都入情入理,維妙維肖。《紅樓夢》中那麼多重要人物的個性都表現得極其生動鮮明,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對話寫的成功,是最主要的原因。

在江青的「三突出」理論橫行的時代,這種對話的藝術根本不講求了。在一些為趕浪頭而粗製濫造出來的「作品」中,任意安排幾個「生旦淨末丑」的角色,讓他們做政治常識問答。那怕是剛懂事的孩子,張口就是一篇「突出政治」的大道理。如果是所謂「主要英雄人物」,那就一定要站在一個高處,來一通「高思想、高語言、高境界」的崇論宏議。其他一些「次要的」非英雄人物則像聽傳教士布道一樣,呆呆地聽著,繼而機械地發出兒聲「對呀,對呀」的議論。於是「主要英雄人物」便凱旋歸去,「三突出」的僅式就算完成。這樣的作品,那怕再加些什麼花點,如果能打動人,那可真是見鬼了!

對話要寫得好,作者須是個「全能演員」。《紅樓夢》裡十二釵的詩詞,各有風格和特色,其實都是曹雪芹一個人的作品,所以他一會兒是寶玉,一會兒是黛玉,一會兒又是寶釵,把十二敘的角色逐一演完。寫人物的對話也是同樣的道理。這就需妥作者對各色人物都進行細緻入微的觀察,對活躍在人們口頭的各類生動活潑的語言進行大量的積累,進入創作時又要進行準確的選擇,落在紙上時還要進行最大限度的濃縮,這才能典型、形象、生動。這個功夫,說來容易,做來極難,但為了寫好作品,這個功夫不下是不行的。

合理的愛情描寫

新、舊「紅學家」對《紅樓夢》都有過大量的五花八門的評論。相當多的一部分人把它歸入「言情」一類。把這樣一部「百科全書」式的傑出作品,歸為「言情」小說,當然是極其荒謬的,可是也不能說這些人毫無根據,理由就是《紅樓夢》中確實「言」了「情"。

寫了愛情就算言情小說嗎?顯然不能。猶知寫了吃飯,不能就井「飲食」小說,寫了睡覺不能就.算「睡眠」小說一樣。《紅樓夢》裡,「愛情」的題材確實不少,寶、釵、黛的戀愛糾葛就貫穿全書始終。還有尤三姐與柳湘蓮、司棋與潘又安、小紅與賈芸……等等故事。此外還有一些賈赦、賈璉、賈珍之流偷雞模狗,荒淫無恥的描寫。作者通過這種種線索,把形形色色的人物牽拉出來,讓他們在大觀園裡做了充分的表演,把作者的抑揚褒貶寫得淋漓盡致。曹雪芹不是「愛情主上」主義者,而是為了暴露、鞭撻這個社會才寫了這些題材,因此愛情故事在《紅樓夢》裡不是閒筆、余筆,而是和其反映的廣闊保厚的社會內容血肉相聯的。設想,如果把這些:內容抽掉,《紅樓夢》還成其《紅樓夢》嗎?

其實,愛情和家庭也是人類社會生活的內容之一。封建社會的道學家談到《紅樓夢》便罵它「語涉妖艷」,「甚於刀兵水火盜賊」,要「一火而焚之」。更荒唐的是還有人誣蔑曹雪芹「啟人淫竇,導人邪機」,因此「身後蕭條,更無人稍為矜恤,則未必非編造淫書之顯報矣」。這些道學先生的胡謅,不過是盜取「正人君子」牌號的一種手段,而他們也娶老婆,生孩子,正如魯迅說的,他們的「道貌」也並不永遠「岸然」。等而下之者,討妾嫖娼,縱慾無度,還要對別人進行「禁慾主義」的說教,豈不是透頂的無恥!

在封建社會出現這種荒唐的現象,不足為怪,可怪的是到了社會主義時代,依然可以看到這類假道學的遺孽兒孫。「四人幫」及其爪牙們就是。在江「女皇」自封文壇「旗手」時,《紅樓夢》不是也被打上「黃色」的標記,從圖書借閱卡上消失了嗎?

至於在當代文藝作品中,寫戀愛內容,則更是一大禁忌。在「幫」式文藝中,年輕的女主角,和周圍的男人都是絕對的同志關係,從無戀愛的快樂與煩惱。年歲大一點的,就更不好捉摸了。你說她結婚了?看不見她丈夫。你說她是寡婦?又不見有子女。阿慶嫂還不錯,交待了一句:阿慶「跑單幫」去了!不然也會令人糊塗到底的。

據新「道學家」及其爪牙們說,寫愛情就是「資產階級思想氾濫」。那麼他們這些不「氾濫」的人物又怎樣呢?他們編出「八股」式的戲讓別人去「受教育」,而他們自己卻鑽到一個人不知鬼不覺的地方去欣賞外國進口的色情電影。豈止是看,他們還去親自「實踐」,破壞他人婚姻,凌辱女服務員,耍流氓,「掛碼子」,和賈瑞、賈漣之流是一類角色!在他們的影響毒害下,有的青少年也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說這些,不是提倡大家都要象《紅樓夢》那樣去寫愛,情。其實《紅樓夢》裡的一些污穢的筆墨是要用分析批判的態度對待的。尤其是青年人讀它,應該通過文藝評論的手段,告誡他們避免接受消極影響。也不是說,我們現在應該撤起一個「寫愛情」的熱潮,那是大可不必的。正常的、健康的愛情描寫也是向青年進行共產主義道德品質教育的一種手段。作品中寫這類.內容,可以更全面,更合乎情理地反映社會生活,青年也可以從中接受正確的戀愛觀和高尚的情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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