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台灣新生報》副刊編者
我是個喜歡談《紅樓夢》的,也喜歡聽別人談《紅樓夢》。在台灣,《紅樓夢》的研究者不少,《紅樓夢》和評論《紅樓夢》的書也出了好些,這是很令人高興的。前些日子,我看見《台灣新生報》副刊上有幾篇張放先生寫的《紅樓夢人物評話》。其中有一篇談「賈寶玉的內心世界」。這個題目很好。我仔細讀了張放先生的文章,頗有些同感。我現在寫這封信,講講我的看法,和張先生共同討論。
張放先生說:《紅樓夢》「是我國文學史上最豐富而偉大的遺產」,又說:《紅樓夢》作者所創造的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活躍在千千萬萬中國民眾的心裡,而且具有撼搖心靈的巨大力量。」這是說得很對的。《紅樓夢》的確是我國文學史上一部極其偉大的小說。兩百年以來,擁有廣大的讀者。有很多學者對這部書從各方面加以研究。最近以來,讀者和研究者越來越多。光說大陸上專門刊登有關《紅樓夢》論文的雜誌,北京現在就已經有兩個。一個是《紅樓夢學刊》,一個是《紅樓夢研究集刊》。不久,上海還要出版一個《紅學文叢》。在這些雜誌上寫文章的,幾乎包括了《紅樓夢》研究方面的主要作者。有從「五四」時期起就開始研究《紅樓夢》的作者;有在新近才開始這方面研究的作者,其中有一些還是大學中的學生或研究生。現在,大概說來,研究正從三方面深入。一是闡述這篇小說的思想內容,研究作者的藝術方法。二是研究有關曹雪芹和高鶚的身世和思想,最近又發現一些看來可能是曹氏的遺著和遺物,對此,有些人正進行考證。三是核校各種版本,打算整理出一種更理想的本子來。此外,連這本書的作者是不是曹雪芹的問題,也有人提出來了。各人各有觀點,互相爭論,彼此糾正或補充的地方是很多的。前些日子,我在香港的報紙上看見有人說我們這裡文學界有兩個熱門,一個是研究魯迅,另一個就是研究《紅樓夢》。依我看,在台灣在香港,研究《紅樓夢》好像也是個熱門呢!這部書是祖國各地的讀者所愛好的,難怪成了「熱門」。
張放先生研究賈寶玉的內心世界,談到賈寶玉的性格、思想與氣質。他認為,研究《紅樓夢》這些, 「應當是首先評論的問題」。這一點與我的看法頗相近。我在《文學評論》上刊出過一篇《略論賈寶玉的鄙棄功名利祿》;在《漫說紅樓》這本書裡,我特辟一章專講賈寶玉的性格,有八九萬字光景。我就是認為真要懂得《紅樓夢》,必須先把賈寶玉這個人物作正確而充分的分析研究。要懂得《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也必須正確而充分地分析他所精心創造的這個賈寶玉。
張先生在他這篇文章裡著重地講了賈寶玉出家問題。張先生說:「賈寶玉離家出走的思想,即是我國知識分子傳統的隱士思想」。這一點說得對。我的看法基本上也如此。但有一點不同。張先生似乎把賈寶玉出家的思想看得徹底了些,以為賈寶玉此時已是「厭倦一切」,離家而去:「這是一場春夢的人生,歡樂與哀愁,一切皆成過去。」我卻作了一點保留。依我看來,賈寶玉離家時.他那思想並不徹底,他腦子裡的儒家的天恩祖德思想極其濃厚,臨出家的時候,還中舉、拜父親等等,他那個俗緣,了而未了,是拖泥帶水的。我在《紅樓佛影》一書裡曾專門討論這一點,我認為當時的賈寶玉是「報親恩以出家」。他出家的時候,腦子裡的儒家的孝順父母,光耀門楣等等思想還沒有完全割斷呢。我這一點看法,與張先生的看法可以互相補充,不知張先生以為如何。
張先生文章中有一段,我以為說得很好。他論列我國文化思想史中的隱士思想種種類型和產生根源後,說是:「隱士思想造成了我國形成『一盤散沙』的最大根源」。這一點,我過去卻沒有想過。張先生這麼一說,我想了一下,覺得張先生說得有道理。
賈寶玉不肯當官作宰,寧可過風月詩酒的生活。他這種生活和思想,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好的一面是,他不肯做賈雨村那樣的官兒。賈雨村之流是一批殘民以逞的貪官污吏。民眾都痛恨他們。賈寶玉也討厭這個賈雨村,不願與他為伍。在這一點上,賈寶玉與民眾有相通之處。壞的一面是,賈寶玉不過問政治。這就是張先生所說的隱士思想了。做隱士是不對的,不管原因如何,理由如何。我國知識分子有一個好傳統,就是以天下為己任,認為「人溺己溺,」那是說:人民有掉在水裡的,就好像自己掉在水裡一樣。自己認為有責任把天下的大事搞好,所以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還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等等。國家有危難,自己挺身而出,這才對。像賈寶玉那樣,平時不問政治,到了自己苦惱太多,就出家,一走了事,那不對。大家都這樣,國家大事豈不是越來越不好了!當然,賈寶玉不過問國家大事,自然會有人來過問,而且會把國家大事搞好的。張先生對知識分子的要求是很嚴的,他責備這種隱士思想,認為是形成我國人民「一盤散沙」的最大根源。當然,是不是「最大」的根源,還可以研究。但是,張先生把「一盤散沙」的原因歸之於知識分子的消極對世。我以為是有道理的。
沙子,不管大小,它本身有硬度,有抵抗力,就怕「散」。一盤沙子,不管多少,一「散」,就沒有力量。即使這些沙子粘成了兩顆,一大一小,不合在一起,還是「散」。散,總是不好的。
借此機會,我向張先生致意。我對他所寫的關於《紅樓夢》的文章,很感興趣。我願意把我關於《紅樓夢》的著作寄請張先生指教,可惜現在還沒有辦法郵寄。
一九八○年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