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和「脂硯齋評」
(一)
1928年,胡適發表了研究脂硯齋評《紅樓夢》(甲戌本)的論文,這時,脂評在《紅樓夢》及其作者的研究中的重要性,才得到充分的賞識。此後,其他幾種脂評抄本也被發掘出來,學者們的探索也就紛紛然接踵而至了。但這些論文,總離不開脂評提供的關於作者的生平和他原始創作計劃的新證、脂硯齋的身份以及各種抄本形成的時間、相互的聯繫等問題,很少有人用文學觀點著意研究脂評。這是令人感到遺憾的事情;因為脂評只有一小部分涉及作者和其他有關問題,而大多確實與諸如作者的「創作意圖」、《紅樓夢》的藝術成就等純係文學批評的問題有關。沿著這個方向考查脂評,將會有所裨益:不僅可以確定《紅樓夢》一一一部公認的中國最傑出的傳統小說一一在它第一批評論家的心目中是什麼樣的書,還能幫助我們瞭解十八世紀後半葉中國小說批評的某些情況。
正如今天所見,脂評本身呈現出重重難題和層層疑問,紅學家在大規模的研究面前而猶豫不決也許是可以理解的,解難釋疑的工作對瞭解這些評論家的文學觀點仍然有重大的意義。疑難主要在於:第一,這些評語儘管總其名曰「脂硯齋評」,其實,它們出自幾個生平待考的評論家之手,他們似乎都和作者十分親密,至少見過小說結局的一部分手稿,他們還實際參與了小說的創作,以至有證據表明,作者採納了他們的建議,作了某些修改。於是,問題產生了:既然他們顯見得很熟悉小說的細節,這不就從他們身上卸除公允和客觀的態度了嗎?一一優秀的評論家對一個特定的作品評價時,是必須持有那種態度的。換句話說,他們對作品的褒貶,其動機是否純正?是否從文學和美學的觀點出發?第二,只有數量不多的評論,評者署了名,實際上不可能明晰地確定這些評者的身份。第三,現存的脂硯齋評《紅樓夢》都是八十回本,或者不足八十回,其他版本最後的部分可能為後人所增添。這樣,根據流行的百二十回本,就難以看出某些評論一一特別是對主要人物和主要情節的發展的評論一一與什麼有關,它們全部的意義是什麼。
上述問題是不可等閒視之的,它們阻礙我們為這些評論家在文學批評的造詣上作出定論;然而,對脂評進行一番初步的考查,也一定能得出某些論點。不管脂硯齋及其同好的來歷如何,他們對《紅樓夢》的看法卻是出奇地一致,使得我們幾乎可以把他們的看法當作一個人、至少是過從甚密的人們的意見。這些評論家就算因直接參與了小說的創作,也許不能最為人信賴,而在在可見的、照今天看來依然明智、穩妥的評論也還是惹人注目的。我們現在已不可能看到曹雪芹的全稿,不過,可能見到的八十回本(或同類的版本)仍足以使人欣賞作者的文學才能,同樣,也足以使我們對這些評論者在文學批評的造詣上作某些進一步的瞭解。並且,從作者細心地安插在原稿之中的不勝枚舉的暗示和線索以及評論者在他們的評論裡所透露出來的有價值的信息,我們起碼可以勾畫出故事如何結局的粗略的輪廓。但在考查脂評本身之前,應該設法對評者的意旨和他們所採取的評論形式作一個說明。
趙岡和陳鍾毅在《<紅樓夢>新探》(香港,文藝書屋,1970年版)中指出:有力證表明,脂評常常像一個論壇,評者和作者借此交換寫作方面的意見。儘管如此,脂評給人的主要印象還是:它想為不熟諳內情的讀者闡釋文字的意義和評點描繪精彩的地方。換句話說,正不出人們所料,脂評最初旨在為一般的讀者服務。小說正文前附有所謂的「凡例」,評者意圖在此表述得很清楚,告誡讀者不要認為小說隱藏著什麼寓意(細情詳下)。
至於評點形式,它是李贄首創先例,後經金聖歎擴而大之、推而廣之的。每回的首尾常有總批,而零散批評則俯拾皆是,或隔斷行文,或夾在行間,或置於文頭。其中大部分是評者一時心血來潮,匆匆記下,原不想作系統考慮的。脂硯齋自己說得明白。
「余閱此書偶有所得,即筆錄之,非從首至尾閱過,復從首加批者.故偶有復處。且諸公之批自是諸公眼界,脂齋之批亦有脂齋取樂處。後每一閱亦必有一語半言重加批評於側,故又有於前後照應之說等批。」(陳慶浩,《新編<紅樓夢>脂硯齋評語輯校》,1972年,25頁。以下所引脂評頁數,悉據此書。)
但這不是說,脂評雜亂無章,前後齟齬。而將一堆龐雜的、表面無甚關聯的材料加以分門別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將探討的是評者在評語中似乎最關心的問題。
(二)
曹雪芹在第一回借石頭之口,指斥其他小說共同的弊病時,認為自己的努力很有意義。他特別厭惡所謂的「才子佳人」小說所採用的陳腐的套路,在第五十四回,他通過賈母又流露出這種情緒:
「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一一隻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紅樓夢八十回校本》, 1963年,588—589頁。以下所引《紅樓夢》原文,悉據此書。)
他筆下的故事與此不同;他嚴格按照自己觀察到的真實生活而寫,他要記錄「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l,4頁)
如果說曹雪芹是在誇誇其談的話,那麼他寫出的小說就更能證實他自己的主張。儘管在外表上《紅樓夢》和俗套的「才子佳人」故事有相類之處,現代的學者卻認為它是中國小說史上罕見的傑作。王際真在他的英譯本《紅樓夢》(1958年)前言中毫不含糊地說:「《紅樓夢》是中國最偉大的小說,是全然獨闢蹊徑之小說中的第一部。」這番話具有代表意義。
不過,遠在他和另外的現代學者之前,脂評早就發現了這部小說的偉大處和它的許多獨具的特點。如上所述,在石頭貶抑俗套的言情小說的第一回,就有這樣的評論:「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8頁)這種獨特的非俗文筆,脂評時時提起。譬如:在本回絳珠草談到用淚水報答神瑛侍者的照拂之恩時,一個評者感動地說:「觀者至此,請掩卷思想,歷來小說可曾有此句?千古未聞之奇文」;(13頁)第二回,黛玉本人出現,作者只著四字寫她:「聰明清秀」一一這又給評者一個機會:「看他寫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來小說中滿紙天下無二,古今無雙等字。」(28頁)
脂評將《紅樓夢》與其他小說作比時,它所強調的一個特點是《紅樓夢》在描寫人物和事件上的徹底真實性。在這方面脂評愛用的詞句是「至理至情」。第四十三回,寧國府賈珍的夫人尤氏,奉賈母之命為鳳姐籌辦壽慶。這本是尋常人家的纖芥家計,賈府自然非尋常人家所敢比,老老少少,上上下下牽連了幾百口人。而尤氏擘畫起來卻游刃有餘,不僅辦事井井有條,還時時體恤奴僕,不似鳳姐平常那樣刻薄待人。與此相應,一則評論褒揚尤氏說:
「尤氏亦可謂有才矣。論有德比阿鳳高十倍,惜乎不能諫夫治家,所謂人各有當也。此方是至理至情。最恨近之野史中,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424頁)
這等於說,《紅樓夢》中的人物沒有「無往不惡」、「無一不美」者。許多傳統的中國小說,常常把人物描繪得不是「紅臉」,便是「白臉」,這兒的人物並不這麼簡單,正像人們在現實生活中所見到的那樣,他們身上塗著介於「紅」、「白」之間的種種不同的色彩。在這一點上,我覺得這些評論家點中了《紅樓夢》的一個突出的成就。
(三)
在過去,對《紅樓夢》最普遍的兩個看法是:(一)諷喻實有其人:的愛情;(二)諷刺清朝政府的政治。但脂評認為,《紅樓夢》既不單單是愛情小說,更談不上是實有其人的愛情小說,也不是政治上的揶揄之作。相反的,它是一個談人生幻化、好景不常的故事。
脂評一開始就似乎覺察到,有一種欲將政治意義塞進小說中去的強烈誘惑;因此,它一再告誡讀者,不要誤入歧途。在「凡例」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批註:「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謂其不備。」(「凡例」,1頁)
接著,脂評在被錯誤地當作正文的第一回回前總批中再飲強調這層意思:
開卷即云「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2頁)
脂評認為我們也不應該把小說單純地看作言情之作一一儘管小說中男女青年摩肩接踵,儘管眾所周知誇寶玉、黛玉兩個主角理所當然地成了中國文學中膾炙人口的戀人。第一回寫了兩個瘋癩邋遢的仙師,一僧一道,他們向甄士隱索取他溺愛的獨生女英蓮(後叫香菱):「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I,7頁)於是,一個評者寫道:「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身,則知託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一情字耶。」(15頁)
評論者們自己怎樣看待這部小說的寓意呢?「凡例」附詩的前四句作了很好的總結;
浮生著甚苦奔忙?
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
古今一夢盡荒唐!……
由此看來,脂評認為小說的主題遠比愛情或政治廣闊:它是寫一般的人生,而且在偏重人生消極一面上,它表達了佛老的基本思想。
這樣理解《紅樓夢》,第一回自然就表現出重大的意義。作者在此簡明而又醒目地描繪甄士隱那種世運突然的、戲劇性的衰落,以及那種對佛老偈語最後的悟徹。顯然,作者想把它作為主要情節的預兆,一一我們將看到上演的正戲也是同樣的劇情(儘管舞台大了些,角色又多至幾十人),主角也終而至於割斷塵緣,削髮為僧了。因此評者在這一回始終設法指出故事發展的線索,一直提醒讀者牢記作者的意圖。譬如:「幻」字被單獨挑出來,至少不下五次,藉以強調;脂評還怕讀者失察,又徑直講述起他們所見的主旨來;第一回開頭,通靈頑石乞求兩個仙師帶他到人世間小游一遭,但他們潑冷水似地說:「善哉!善哉!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I,2頁)在「萬境歸空」旁,一條評論說:「四句乃一部之總綱。」(4頁)事實上,評論者們被「空」、「幻」熏染得煞是習慣了,以致他們比起那一僧一道來,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故紅樓夢也。余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特作此一大夢也。」(437頁)
在整個脂評中,評論者們對作者習用的、微妙的泰極否來方法一一這使人想到賈府的一敗塗地一一特別敏感。譬如:在第十六回,元春被選作宮妃,並破例銜恩省親;喜訊傳來,賈府即刻歡樂、興奮得亂了營;一處舒展、精緻的花園,只為迎接她的大駕,一一準備建造!縱觀情節發展,元春省親是賈府家道昌盛、名望四播的頂峰,然而正值興高采烈之際,男主角寶玉卻因密友秦鍾將死於不治而丟魂失魄了。於是,一個評者說:「偏於大熱鬧處寫大不得意之文,卻無絲毫牽強,且有許多令人笑不了,哭不了,歎不了,悔不了,唯以大白酬我作者。」(201~)類似的評論在第十七、十八、七十六回中還能找到。
現在的問題是:這樣解釋是十分合情合理的嗎?評者和作者熟知的事實,自然對自己的評論有益。如果說有誰知道作者的苦心的話,那就是這些評者。然而就此一點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必須從藝術的觀點上看看它對小說的全部內容是否也解釋得合理。主要從這方面考慮,我才覺得評者這種大體已如上述的解釋是歷來最有道理的一個,它實際上能說明這部小說藝術上的每一個問題,其他解釋就辦不到。例如,第一回似乎和主要情節無甚相干,但照評者的這種看法就很容易證明本回不是宕筆。我們也知道該如何正確對待寶黛之間的愛情了。他們的愛情是小說非常重要的內容,但決不是全部的內容。這種解釋的重要意義,毋寧說在於再次鮮明地突現出作品的主題一一天地之間,萬事皆不可指望,即使純潔、真摯的愛情也儼若每一件事、每一個人,歸根結蒂要被毀滅。作者為什麼騰出那麼多的篇幅描寫寶黛愛情之外的人和事呢?為什麼寶玉出走這樣關鍵性的情節發生在賈府被抄之後,而不是如在真正的愛情小說裡讀者所料想的那樣,發生在黛玉病死之後呢?這種解釋已把問題弄得水落石出了。作者特地在小說的開篇,大書特書賈府浮華、奢靡、煊赫的初衷,也是順理成章的。賈府起初越高貴,到頭來跌落得就越重、越慘。
還可以引述兩個支持這種解釋的外證:[1]我們知道曹雪芹自己的家庭,也曾有過由盛而衰、直至貧困不堪的過程。因此,這部小說可以說是作者通過想像對自己家事的敘述。在這種意義上,胡適稱《紅樓夢》是自傳性的小說,頗有些道理;[2]悲歎年華的流逝、人生的須臾,一般說來是中國文學的共同主題。因此,熟諳這種文學傳統的曹雪芹應當在他的名作裡表現上述主題,是再自然不過的了。《紅樓夢》的偉大,不在於主題的標新立異,而在於新穎地、善於暴露地揭示主題的方法。一一文學巨著往往如此。
(四)
如果我們以二十世紀的讀者的眼光,去閱讀脂評對人物評點的文字,也許覺得沒有什麼真知灼見。後來評論家沒有說過的,他們也沒有說過。但是他們評價時那種公正的態度,卻是十分突出的,即使對本世紀的讀者來說,也是這樣。如對鳳姐,脂評有時說她「刻毒」,(483頁)但也有時誇獎她善於持家,真心服侍賈母;(46.449頁)對黛玉,評論者們都同情她的不幸,都佩服她的詩才,都承認她是小說的女主角,不過,偶爾也都毫不遲疑地說她「偏僻」、(57頁)「小性」。(365頁)
也許,更為突出的例子是對寶釵的評論。正如夏志清所說的那樣:「傳統的和現代的評論家一一除去少數幾個有眼力者外一一在將寶釵和黛玉相比時,對寶釵不友善。」(《中國古典小說論》,1968年,288頁)脂評作者應該算是「少數有眼力者」,因為他們對寶釵幾乎都給予高度的誇讚;在整個脂評裡,我沒有發現一處哪怕是溫和的批評。請看幾個典型的例子:「知命知身,識理識性,博學不雜,庶可稱為佳人」,(129頁)「渾厚天成,這才是寶釵」,(130頁)「寫寶釵無不相宜」。(366頁)
與黛玉相比,寶釵實際上處於優勢。在第二十二回,於敘述賈母喜歡寶釵的「穩重和平」之後,評者說:「四字評倒黛玉。」(297頁)
寶玉當然是小說的中心人物,對他的評點也相應地為最多。脂評中對主要人物的評論,有九十多條,其中三十七條評寶玉,而稍次的主角黛玉、寶釵分別只有十三條和十二條。於此,我們又可以看到脂評的公允處。
依常人之見,寶玉一貫是一個離經叛道的酒囊飯袋。他雖然天資高,有才學,但不願意為參加科舉考試(一般說來,這是年青的文入學士唯一的前途)而去學習奉為金科玉律的經典。相反地,他喜歡在女兒堆裡廝混,做一些如聚會、作詩等「無用」的事,浪費自己的光陰。因此,我們常見脂評為他辯解。第三回提到寶玉特別厭惡學習時,一個評者連忙注了一筆:「是極惡每日詩雲子曰的讀書。」(52頁)本回稍後,寶玉說:「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I,33頁)旁批道:「如此等語,焉得怪彼世人謂之怪,只瞞不過批書者。」(58頁)再如,在第五回開頭,作者說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出一體,並無親疏遠近之別」,(I,45頁)在「並無親疏遠近之別」旁,有一批註:「如此反謂愚癡,蓋從世人眼中寫出。」(76頁)
不過脂評並不一味地為寶玉辯解。一方面剖白寶玉的眼光自與世人相異,一方面自己也間或染上了一點「世俗」。在第二十回中,一個評者儘管落筆躊躇,仍然說:「余為寶玉肯效鳳姐一點餘風,亦可繼榮寧之盛,諸公當為如何?」(276頁)在另一處(第二十一回),評者略帶貶意地說寶玉因為「情極」,才終於棄家出世:「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玉一生偏僻處。」(287頁)
但這樣否定寶玉的評論是罕見的。總之,脂評似乎覺得,寶玉這個人物太不一般,心理極端複雜,不能用尋常的尺度去衡量。下面這段長篇大論,正是說他的出奇:
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帳惡賴, 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常],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癡情種。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骨肉。余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此二人是何等人物。(250頁)
當然,這不是說寶玉是小說藝術刻畫中的敗筆。適得其反,本回另一條評論說:「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之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242頁)
(五)
脂評極多的注意力還是放在對小說藝術特點的評論上。在我所選出的各項批語中,評釋主題的約四十條,評論主角的九十多條,而藝術上有價值的評點則幾乎可達二百條。恰如其分!因為從各方面看起來,曹雪芹都是最認真的作家。他自己也承認曾為此書「披閱十載,增刪五次」。(l,5頁)
對於曹雪芹的藝術成就,評論家們都歎為觀止。有人說「是作者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撰成此書,一字不可更,一語不可少。」(90頁)他們特別推崇作者在發展情節時所表現出來的獨出心裁,極盡變化,微妙莫測的藝術手法;因此,行文絕少苦澀、呆滯,卻如峰迴路轉,時而竟全然出人意表之外了。宛如一個評者所說:「作者能處……慣於擅起波瀾,又慣於故為曲折。」(87頁)這種精妙、善變的風格,有時被比作「鏡中花、水中月」,有時被比作「羚羊掛角,無跡可求」(這些當然都是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提出的禪宗概念,後來流行於中國的美學之中)。但脂評最可意的比喻是時隱時現的「游龍」,例如:
雲龍作雨,不知何為龍,何為雲,何為雨。(93頁)[劉姥姥]一進榮府一回,曲折頓挫,筆如游龍……奇奇怪怪,真如雲龍作雨,忽隱忽現,使人逆料不到。
為了幫助讀者欣賞《紅樓夢》多種多樣的藝術技巧,脂評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金聖歎批注的精神和風格,採用了一系列簡短、易記、生動、形象的短語,為技法命名。實際上,我們將在下面看到,不僅某些名稱直接取自金聖歎,而且當評者面對引人入勝的段落或插曲而落筆躊躇的時候,還索性請他出場湊趣。如第三十回的
一條評論寫道:「寫盡寶黛無限心曲,假使聖歎見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處。」(393頁)我以某些技法出現次數的多寡為序,排列於下;如果可能,便在評者失注的地方資以解釋(下列諸技法未必完全,因為脂評慣用古怪的術語刻畫任何吸引他們的細膩技法的特點):
(1)不寫之寫 即不落筆墨,只靠暗示,以引起對某事的聯想。如第二十二回開頭,賈母意欲為寶釵大張旗鼓地祝賀生日,一個評者說:「最奇者黛玉乃賈母溺愛之人也,不聞為作生辰,卻雲特意與寶釵,實非人想得著之文也。此書通部皆用此法,瞞過多少見者,余故雲不寫而寫是也。」(297頁)他的意思是,作者在此微妙地預示,故事將有一個關鍵性的發展:不管賈母怎樣把愛黛玉、疼黛玉掛在嘴邊,她為寶玉擇配時到底還是選了寶釵。
(2)烘雲托月 一個繪畫術語;脂評還叫它「指東擊西」、「打草驚蛇」、「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金針暗渡法」、「偷渡金針法」,……金評《西廂記》也常常使用這個術語。他們都是借它說明,作者有時虛寫此,而實寫彼,彷彿在戲弄讀者。如第三回中,黛玉首次去拜見賈赦,到那兒之後,坐等他到來。評者提醒我們,這裡是實寫賈赦,不可錯以為寫他人。依評者之見,這種技法增添了文筆的波瀾。
(3)橫雲斷嶺 有時簡稱為「斷法」、「截法」、「岔法」、「突然法」,或叫得生動一點「雙岐岔路之筆」;這也是從金聖歎那兒搬來的繪畫術語,也都是指:故事的一個插曲變得單調乏味時,作者加進另外的情節,引起變化。《紅樓夢》中應用此法的地方,多不可數。
(4)一擊兩鳴 它有時叫作「一擊空谷、八方皆應」、「空谷傳聲」,或者援引金例,叫作「一筆兩用」、「一隻筆作千百支用」;一般用來稱讚作者通過一件事而描繪兩件、多件事的技巧,或僅用寥寥數語便引起一連串念頭或情感的能力。舉第七回中的一例:周瑞家的說香菱長得像秦可卿,評者寫道:「一擊兩鳴法,二人之美,並可知矣。」(109頁)
(5)草蛇灰線 它直接搬自金聖歎,但有時用法卻不相同。金指作者重複運用關鍵的形象或象徵,而達到一種統一的、或其他某種效果,宛如重複出現的主旋律在交響樂中所起的作用。這層意思脂評有時也用(如「通靈寶玉」,作者常常提起,但到第八回才作了充分的描述;、黛玉容易致病的體質,情況也是這樣),而有時指把不引人注目的線索精心地插入描述中,將來再作發展。指後一層意思時,其名稱常和「伏線法」交替使用。
(6)錯綜法 故事不作直線發展,總是前後交叉,左右勾連,使情節錯綜複雜;這種技法在《紅樓夢》中極為多見。
(7)避難法 這是說,一個特別重大、特別複雜的事情(如營建大觀園)不得不寫時,避免由始至終細細地寫來,否則就會顯得笨拙,令人生厭;應該輕描淡寫地圍繞著對像落筆,並在幾個典型的場面上加以點染。
(8)春秋字法或春秋筆法 也稱「史筆」,指含有隱蔽的意思或批評的文字,如第三回,賈政不費吹灰之力即為賈雨村謀得一個官職,賈府在官場中那種炙手可熱的權勢,躍然紙上。
(9)補遺法 另一形象的名稱是「轉迭法」或「倒捲簾法」,它指在後面的敘述中返折到前面未曾描寫的事情上,重新進行交待。這種倒插筆的技法,通常處理十分短小的情節,不足以構成真正的「倒敘」。如第二十七回,探春乞求寶玉為她買些藝術品,她允諾再為他做鞋當作報答;這便引起寶玉的一番話,說他穿的她做的另一雙鞋如何如何。
(10)白描 指描寫一人、一地、一事,用隨意的、不大醒目的細節,如通過寶玉和小紅的對話,描寫寶玉住所裡的日常生活(見第二十八回)。
(11)重作輕抹法 如第三十八回寫賽詩,不直接入題,先寫了些表面看來無關緊要的瑣事。
(12)層巒迭翠 有時叫作「兩山對峙」,指或者一個接一個地、
或者在不同的地方處理類似的題材,既不著力,也不重複。如第十三回,寫秦可卿死於沉痾時,也交待了尤氏已被胃病所纏。金聖歎稱這種技法為「正犯法」或「略犯法」。
(13)背面傅粉法 它也與金聖歎的術語名同而義稍異。金用它諷喻並強烈對比《水滸傳》中宋江和李逵兩人在性格上的不同,而脂評家則彷彿主要把它作為諷刺用,因為用它指卜世人(賈芸的令人不齒的舅父)諧音「不是人」的技巧。
(14)山斷雲連 指情節或話題被打斷之後,再自然地聯接起來,如鳳姐料理秦可卿的喪事時,曾有斥責奴婢的描寫,斷而復接。
(15)畫家三染法 又名「千皴萬染」,指逐步地、再三地在一個輪廓上加添細節。如在賈府的人物逐步充分表現之前,冷子興與人攀談,粗略地介紹了他們的情況。
(16)間色法 作者為藏鋒計而採用的轉移視線的技法。如第三十一回,黛玉見湘雲有金麒麟,心裡著實不高興,怕她命中注定嫁給寶玉(金玉良緣);實際上,這時作者的意圖一直是寶釵最後和寶玉結合。
(l7)畫家三五聚散法 在第七回,周瑞家的把宮廷中帶來一些堆紗花分送給女孩子們,她發現她們不是在一個地方,而是在兩個地方。於是,一個評者說:「用畫家三五聚散法寫來,方不死板。」(110頁)
(18)回風舞雪,倒峽逆波 描寫的跟讀者預料的相反。如在第二回,一個既昏且聾的老僧,出現在一所殘破的廟宇前;這引起評者的一番議論:「未出寧榮繁華盛處,卻先寫一荒涼小境;未寫通部入世迷人,卻先寫一出世醒人。回風舞雪,倒峽逆波,別小說中所無之法。」(30頁)
(19)柳藏鸚鵡語方知 它大概曾被用來評價明代仇英的畫,這兒指用隱晦的方法描寫鳳姐和賈璉的私生活(見第七回)。
(20)進一步門庭法則 指對某一話題、某一事件作進一步啟發或描述。如第十六回,趙嬤嬤問起迫在眉睫的元春省親的事,而引起賈璉數說省親舊俗的話。
(21)襯貼法 先寫周圍的人和事,等中心的人、事出現時便愈顯得重要,愈富有戲劇性。如第二十五回,在寶玉的主要奴僕襲人出現之前,先交待地位低下的女奴們的活動,而當她差遣另外一個用人時,其地位的重要立刻顯現出來了。
(22)反襯章法 雖然有關這一技法的評語不夠清晰,但從脂評其餘部分看(尤其在談到反襯的地方),它是指言在此而意在彼。如在第三回中,寶玉被人視作「頑劣」;評者告誡說,如果我們以為作者也作如是想,便大謬不然了。
(28)畫家山水樹頭丘壑俱備,末用濃淡墨點苔法 即於充分發展的故事之上加添有趣的細節。如香菱尋找黛玉一段(見第二十四回開篇)。
(24)就簡生繁 它是將表面簡單的事情擴大成牽連廣泛、結構複雜的事情;如第十三回,詳細描寫秦可卿盛大、隆重的殯葬。
(25)將繁改儉(簡) 此法雖然無例,但顯然與上法相反,即將一個潛在的複雜的事情,僅作隨便勾畫。
(26)避繁文法 黛玉動輒流淚,作者對此習慣未作過細地描寫,只是簡單地通過女僕的偶爾所見而進行交待(見第二十七回開篇)。
(27)繁章法 指使激烈的行為更為激烈,如第八回,在寶玉和寶釵互相觀看靈玉和金鎖的時候,黛玉突然出場。
(28)暗透法 脂評中另一處,僅用「暗透」二字暗示後來發生的事情;而從具體的例子看,「暗透法」倒是指讓一個人物說出另一個人物心裡想的事。如在第二十四回末尾,小紅聽說有人要來大觀園監工植樹,心裡猜想是賈芸(她曾和他偶然相遇,因而產生一種特別的感情),自己不說,卻等別人發問。
(29)自難自法 即故意使自己從小說發展的難處寫,尚能避
免敗筆。如在第二十七回,小紅與墜兒在亭子內密談因手絹的事如何回謝賈芸,她突然建議打開窗福,以免他人偷聽,寶釵碰巧趕到這裡,確實聽見了她們的話,但寶釵賣了個關於,犧牲黛玉,自己從窘境中脫身而去。
(30)未揚先抑之法 如在表現大觀園某處如何奇異之前,先讓賈政對它批評幾句(第十七回)。
(31)由遠及近、由小及大 如在介紹榮國府的主要人物之前,先寫黛玉的家世(親朋)。
(32)由近漸遠法 此法與上法相反,無實例。
(33)金蟬脫殼法 即從一個話題巧妙、自然地轉到另一個話題。如第五十六回開篇,女孩子們先談論朱熹,然後轉到家務上來。
(34)虛敲實應 無例;也許指寶玉猜想黛玉生他的氣,寶玉雖未猜中緣由,黛玉動氣卻是事實,而且那時她仍恨恨未平(見第二十七回)。
脂評細緻入微的研究使人得益非淺。它在小說的各個方面,作了許多啟發思路的觀察;對於這些方面,即使不無可能,也是粗讀所難以瞭解的。評論家們清楚這種事實,沾沾自喜的情緒常常禁不住流出筆端。譬如說,在第四十五回中,作者精巧地寫出黛玉和寶釵的關係發生戲劇性的轉變,是一齣好戲。夏志清曾說:「她們之間公開的爭鋒到此結束了一一寶釵記掛著黛玉越加消瘦的身體,誠摯地引出友誼之手;而這個黛玉,從前跟對手豈肯半點相讓?這時也感激寶釵的友情了,並且開誠佈公地承認了原先的懷疑是錯怪了她。」(《中國古典小說論》,289頁)脂評也看出了這層意思,以明顯的自滿自足的口吻說:「黛玉因識得寶釵後方吐真情,寶釵亦識得黛玉後方肯戲也。此是大關節、大章法,非細心看不出。」(430頁)另有一處,一個評者似乎在新發現面前興奮得急不可耐了,他要立刻向讀者傾吐他的看法:「我批此書竟得一秘訣以告諸公……妙在此書從不肯自下評注,雲此人後何等人,只借書中人閒評一二語,故不得有未密之縫被看書者指出,真狡猾之筆耳。」(438頁)這是不同凡響的見解。
脂評一面留心細膩的技法,一面注意故事情節總的趨勢。從整體上看?為迎接元春建造大觀園以及後來寶玉和女孩子們移居大觀園是故事的一個高潮:它標誌著賈府繁盛的頂點。因此,脂評把這段描寫當作「全部脈絡」、(193頁)「大關鍵處」。(207頁)在第十六回,說到聘請一個建築師時,一條評注說:「大觀園系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幻境,豈可草率?」(198頁)而在大觀園發現繡春囊之後,故事的轉捩點便頃刻而至。一一來得多麼適切呀!接著是一場軒然大波,這兒的青年們終於從醉人的「太虛幻境」中醒悟過來,冷冰冰地面對著醜惡的社會現實。如夏志清所說的那樣,「從那時起,賈府交上了厄運,麻煩日益增多,再也不能強顏歡笑了。」(《中國古典小說論》,280頁)脂評同意這一點,同時還覺得這是不可避免的,預料之中的事:「若無此一番更變,不獨終無散場之局,且亦大不近情理。況此亦是余舊日目睹親聞,作者身歷之現成文字,非搜選而成者,故迥不與小說之離合悲歡窠臼相對。」(491至492頁)
當然,脂評中不是全部都有洞見。有不少評論太簡單、太膚淺,不過是徒興讚歎而已。而且,有些評論也指點失當,如在第二回,冷子興第一次提到賈母時,一個評者說「因湘雲故及之」,(33頁)好像賈母的形象是為了描繪湘雲而設的,然而脂評最突出的特點,倒是不可靠的評論格外地少,絕大多數講得很有道理,而且藝術上的色彩至今尚未消褪。
脂評或多或少為所有後來(直到本世紀初)的小說評論提供了一個范型。後來的評論中,儘管有些(如王希廉的《增評補圖石頭記》)似乎更全面、更詳盡,但是,我認為,能夠與脂評那種客觀的態度和犀利的目光相比的,實在寥寥無幾。直到1904年,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一文問世,對這本小說的評論才有了劃時代的突破,他的論文借用西方的文學思想和哲學思想,開始的是一種新型的、振奮人心的研究。一一談論這些,恐怕就離題太遠了。
譯者附註 本文原載Adele Richett編輯的Approaches to Chine. se literature(1978年)一書,系用英文發表。譯文曾請作者校閱,謹致謝意。原文所附註釋未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