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悲劇構成
對於《紅樓夢》的悲劇性質,人們往往喜歡「一言以蔽之」。如對於《紅樓夢》關於「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描寫,人們喜歡籠統地稱為「大觀園的悲劇」、「十二釵的悲劇」;對於《紅樓夢》關於家族衰亡的悲劇的描寫,人們籠統地稱之為「家族悲劇」。實際上,《紅樓夢》雖然寫了眾女兒一樣的結局--悲劇結局,但是,它對每一個少女的悲劇的成因和性質的處理則大不相同。悲劇的根源不在於她們是女人,而在於賈府裡各種錯綜複雜、有機聯結的矛盾衝突,以及眾女兒的現實處境、利益考慮、價值選擇等同賈府各種矛盾的衝突。對於「家族悲劇」的理解也應如此。賈政、王夫人的悲劇性質不同於王熙鳳、賈探春的悲劇性質,探春與惜春、寶釵與探春、妙玉與黛玉、黛玉與晴雯,她們的悲劇性質又各不相同。因此說,倘若用所有這些形形色色的悲劇中的任何一種去指稱整部《紅樓夢》的悲劇性質,這是不妥當的。
《紅樓夢》的悲劇可以從三個層面去考察:賈府的悲劇、大觀園的悲劇和賈寶玉的悲劇。這三層悲劇的性質不盡相同,它們一起所形成的悲劇意蘊表明了悲劇的普遍性質。
一
《紅樓夢》寫了一個大家族由盛而衰的悲劇故事。這個家族悲劇的陰影籠罩著《紅樓夢》裡所有的悲劇。
《紅樓夢》裡寶黛的悲劇、十二釵的悲劇,因為其主人公大多具有真、善或美的素質而成為悲劇主人公。但是賈府的實權階層最終的衰敗也具有悲劇性質嗎?這實際上關係到一種社會現象、社會制度的歷史命運和價值的問題,也即是悲劇與歷史的統一的問題。從悲劇與歷史的同一看,沒落階級、沒落制度的毀滅也具有悲劇性。黑格爾是西方哲學史上、美學史上最有建樹的哲學家、美學家。黑格爾的悲劇觀是他的歷史觀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他的歷史辯證發展的思想中,與悲劇理論有直接關係的是以下兩個觀點:第一、他認為「凡是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現實的」;第二、他認為世界歷史的發展是由低級社會形態向高級社會形態上升。而從發展變化的眼光看,具有存在必然性、合理性的現實,最終也必然會失去其存在的合理性,成為不合理的東西。馬克思、恩格斯的悲劇觀是對黑格爾悲劇觀的揚棄。對於前一個不合理的悲劇,馬克思指出其性質是「歷史必然的要求與這個要求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的衝突」;而對於後一個不合理,當強調其腐朽性的時候,馬克思稱之為「笑劇」;當強調後一種不合理對自身價值的自信的時候,馬克思則稱之為悲劇性:「當舊制度是自古以來就存在著的世界權力,而自由反倒是個別人忽然想到的思想,--換句話說,當舊制度自身相信而且也應當相信自己是合理的時候,舊制度的歷史就是悲劇性的。」1
20世紀中葉以來,中國的悲劇理論大多集中在前一個不合理上,不管是現實主義美學還是主體性哲學--美學,都對新興的、通向未來的人性要求和歷史趨勢的悲劇性命運作了肯定。然而,對於中國古典作家作品的評價,後一個「不合理」的悲劇必須得到同等程度的注意。對於《紅樓夢》來說,尤其如此。
如果說主體性哲學之重視悲劇,是旨在強調悲劇與存在體驗、價值體驗的同一,那麼,馬克思主義哲學之重視悲劇,則是旨在強調悲劇與歷史的同一,而這一「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2,於是,馬克思主義的悲劇詮釋就建築在對歷史發展、社會關係、經濟關係的分析的基礎上。
從悲劇與歷史的本質聯繫上去詮釋《紅樓夢》的悲劇意蘊,我們就可以注意到《紅樓夢》的豐富的悲劇內涵。從社會存在的內在分裂,我們會注意到階級鬥爭命題;從「歷史的必然要求與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之間的悲劇性的衝突」,我們可以注意到《紅樓夢》的「個性解放」(或適性逍遙)的歷史困境;而從異化的角度看,這種悲劇性在《紅樓夢》裡更為普遍,這一角度通向主體超越之維。
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對於賈寶玉來說,賈府有其價值,這裡提供給他「錦衣紈褲」、「饑甘饜肥」的生活,提供一個大觀園讓他可以在其間一廂情願地過其藝術人生;這裡有他的親人、親戚、朋友、情人。在物質上,他依賴於賈府,在感情上,他並不希望這個家族衰敗下去。在他看來,賈府的負價值主要在於它的統治人物(以賈政、王夫人為代表)強迫他讀他不願意讀的八股文章、走他不願意走的中舉當官的人生道路、應酬他不願意應酬的官場俗套。他對這個家族是既愛又叛逆的。所以他對於賈府的衰敗並不覺得是「活該」、「罪有應得」、「不配有更好的命運」、「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而是覺得可悲可歎。脂硯齋的批語多處點明了這一點。在第2回正文「誰知這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處眉批:「文是極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話則極痛極悲之話。」(甲戌本。重點號為引者所加)賈府的一代不如一代、後繼無人的危機在作者心裡觸發的是極度悲痛的情感,悲痛建基於作者對這個家族的愛與憐憫之上。在第3回正文「我有一個孽根禍胎」處,脂硯齋批道:「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甲戌本)在第5回正文「子孫雖多,竟無一個可以繼業者」處,脂批:「這是作者真正一把眼淚。」(甲戌本)而第13回正文「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脂批更是明白點出賈寶玉也有希望賈府中興、持久下去的宿願,脂批說:「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甲戌本)對於這個家族的命運,林黛玉也持一種同情的態度、立場,第62回寫探春的改革之後有寶黛這樣一段對話:
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干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最是心裡有算計的人,豈只乖而已。」黛玉道:「要這樣才好,咱們家裡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
黛玉承認,她雖然行動上不管家,但她心裡與探春往一處想。而脂硯齋本人,據說是作者的長輩.也有這種家族感情以及對家族頹敗的哀痛。在第13回正文「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處,脂硯齋眉批:「樹倒猢猻散之語余(庚辰墨筆點去,改作「今」 ) 猶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傷哉,寧不痛殺。」(甲戌本、庚辰本)
作者與賈寶玉對賈府這個大家族的愛與憐憫的感情,成為這個家族衰敗的悲劇感的基礎。
另外,美學的悲劇觀更強調「悲劇」範疇不等同於日常生活中的「悲劇」一詞。在日常生活中,某某人意外遇車禍而死亡,被稱為悲劇,而美學中的悲劇不僅強調生活中的不幸或毀滅,不僅強調不幸者對不幸或毀滅所表現出來的抵抗的頑強意志力,而且強調抵抗的最終無效,顯示出歷史的必然性。張太醫論病細窮源,說:「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3這是對於家族頹敗的憂患、操勞所致,也是對於家族頹敗的必然趨勢的頑強而又無望的抗爭。《紅樓夢》第10回還只是通過張太醫之口,側筆寫出秦可卿的悲劇性格。而王熙鳳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沿這條路走下去。然而,《紅樓夢》的作者冷峻地展示了賈府頹敗的必然趨勢,在這種巨大的必然性面前,王熙鳳的聰明無濟於事:「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桿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歎人世,終難定!」4賈府的必然衰敗、秦可卿、王熙鳳的機關算盡、力挽狂瀾、最終的「家亡人散各奔騰」,所有這些因素構成了《紅樓夢》家族衰亡的悲劇性質。
賈府後繼無人的危機是《紅樓夢》從一開始就一直強調的。作者在第2回就借冷子興之口點出:「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5如此看來,賈府頹敗已成必然。而賈府裡第一個感受到這種悲涼之霧的是寧國府的秦可卿。秦可卿的致病與死亡,乃是賈府病入膏肓的象徵。秦可卿臥床不起,張太醫診斷道:「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日期就用藥治起來,不但斷無今日之患,而且此時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誤到這個地位,也是應有此災。」6賈府何嘗不如此,冷子興已道得一針見血。至第13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秦可卿來到王熙鳳的夢中,臨別贈言,向王熙鳳囑托一件事以了心願。她先向王熙鳳描畫了賈府大勢:「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她想力挽狂瀾,但命將歸陰,便把此重任轉交王熙鳳:「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還有上引的第5回正文「子孫雖多,竟無一個可以繼業者」。這些地方,都一再表明作者對於家族後繼無人的擔心。
小說的情節也展示了這種「後繼無人」的趨勢以及賈政、王夫人、秦可卿、王熙鳳、賈探春、薛寶釵、花襲人等面對這種趨勢企圖力挽狂瀾的頑強意志。這種面對不幸命運的頑強意志也是家族悲劇性的一個重要基礎。
最早清醒意識到並企圖擺脫這種後繼無人的危機的,就是人已作古的寧榮二公。小說第5回警幻仙姑將其妹兼美配與夢中寶玉,這是因為她「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用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以使寶玉「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看來,寧榮二公把賈寶玉當成繼承賈府大業的唯一候選人。在太虛幻境,賈寶玉便第一次接受繼業的警勸。
在現實生活中,賈政是正面的、居高臨下地執行繼業警勸職責最賣力的人,這種賣力在笞撻寶玉一事上表現得淋漓盡致。而王夫人雖溺愛寶玉,但希望寶玉繼業之緊迫感卻不少於賈政。與賈政不同的是,她這種繼業緊迫感集中表現在賈寶玉的配偶問題上。要繼業就必須讀書、中舉、做官,所以,凡是能勸寶玉讀書、勸寶玉留心於仕途經濟者,王夫人即深信並深愛之,從她對於襲人、寶釵的態度,可以看出這一點;而妨礙寶玉留心於仕途經濟者,王夫人則深惡並深恨之,這在她對於黛玉、晴雯、金釧的態度上表現出來。
賈寶玉之所以不願意繼業,其社會歷史原因何在?《紅樓夢》沒有作正面表現。只是從他的一些言論,我們可以得知,他對當時社會的政治實踐、教育實踐與儒家的理想政治、理想道德的設計背道而馳、本末倒置的狀況深為不滿。所以他寧願沉迷在閨閣之中而不願談仕途經濟、不願做賈府的繼業者。在後40回中,他雖然中了個舉人,但是,出家的行為使得賈政、王夫人等的繼業希望最終化為泡影。賈府這個大家族確確實實後繼無人了。
繼業希望徹底破滅了。那麼,維持鐘鳴鼎食的水平、爭取中興氣象的想法、或者下而取其次--推遲衰敗的時間,儲備衰敗時物質生活之需的想法,則是值得一試的。這方面,小說先有秦可卿的多置祭祀產業的深謀遠慮,接著有王熙鳳主管榮國府、協理寧國府,後來有「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賢寶釵小惠成大體」,但結局又如何呢?秦可卿早已淫喪天香樓或死封龍禁尉;薛寶釵雖有「停機德」,最終則是「雪裡埋」;賈探春雖然「才自精明志自高」,但是「生於末世運偏消」,最終是「千里東風一夢遙,' ;王熙鳳之才則更是「男人萬不及一」,但最終卻「哭向金陵事更哀」。對於賈府頹敗之勢,她們回天無力,她們無法改變賈府悲劇的必然性。實際上,她們自身已內在於賈府悲劇的必然性之中。
賈府大家族的衰敗過程是這樣展示的:一方面,賈政等對作為繼業的唯一候選人賈寶玉由希望到失望到絕望;既然賈寶玉最終懸崖撒手,賈府也就只有「自然死亡」的命運了(至於後40回賈蘭的中舉,純屬狗尾續貂,它與第5回寧榮二公的亡靈所說的「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的說法相矛盾,在寶玉之外又安排另一個繼業候選人來,至於「沐皇恩賈家延世澤」的情節則是對賈府家族悲劇的消解,就如出家是對於賈寶玉主體悲劇體驗的消解一樣);另一方面,則是秦可卿、王熙鳳、賈探春、薛寶釵等人的力挽狂瀾的最終徒勞。這兩方面的悲劇趨勢構成了賈府衰敗過程的主要內容。
這兩個方面的悲劇趨勢幾乎涵蓋了《紅樓夢》的所有人物與情節。圍繞著賈府繼業的問題,一方面,有賈政、王夫人、趙姨娘、賈環與賈寶玉的衝突,有薛寶釵、史湘雲、花襲人與賈寶玉的側面衝突;另一方面,林黛玉在厭惡立身揚名、崇尚適性逍遙、率真自潔等方面,與賈寶玉為志同道合者,而這一點又是他們的愛情的獨特深摯的基礎,這樣,在賈府繼業問題上林黛玉扮演了拖後腿的角色。於是就有王夫人厭惡黛玉、棄黛取釵的態度;而在性情上近似黛玉的晴雯、行為上親近寶玉的金釧,也被王夫人以最嚴厲的手段予以懲處,落得個悲劇的結局;這其間,又有襲人因晴雯與寶玉的親近而蓄意進讒言7;而在這過程中,黛玉、晴雯表現出來的悲劇性格充分顯示了悲劇的抗爭性和超越性,這種主體價值悲劇與賈府的家族悲劇交織在一起。圍繞著「女強人」們的力挽狂瀾之最終徒勞的悲劇趨勢,《紅樓夢》寫了賈府上層的權力之爭、賈府上上下下的明爭暗鬥。圍繞著王熙鳳的理家,小說寫了她的權力慾、物慾的瘋狂膨脹,如「弄權鐵檻寺」一段;而薛寶釵的出現,她的德、才、貌俱全,使得王夫人把她當成賈寶玉配偶的最合適人選,「金玉良緣」受到賈府實權人物的認可。這樣,隨著賈寶玉繼業者身份的確立,將作為寶二奶奶的薛寶釵自然就成為賈府的管家而取代王熙鳳的地位,這對於王熙鳳來說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她承認「木石前盟」。於是,就有王熙鳳與薛寶釵的矛盾。但是,對於王夫人來說,拆散「金玉良緣」,既破壞著賈寶玉作為家族繼業者的成長,又使權力旁落(對於王夫人來說,王熙鳳的侄女身份當然不如賈寶玉的兒子身份和薛寶釵的兒媳身份來得更為親近)。於是,就有王夫人與王熙鳳的矛盾,就有抄檢大觀園事件的發生,最終有王熙鳳「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悲劇結局8。這一事件的發生,終於成為賈府由盛而衰的重大轉折。庚辰本第77回脂批:「若無此一番更變,不獨終無散場之局,且亦大不近乎情理。」在王熙鳳與薛寶釵、王熙鳳與王夫人的衝突中,權力之爭與繼業問題與婚姻問題糾纏在一起;而作為「金玉良緣」的對立面的「木石前盟」,寶黛愛情不可避免地被捲入其中。在這過程中,寶黛一如既往地表現出主體超越的悲劇性格。這樣,賈寶玉的主體價值體驗與主體性悲劇則與賈府的衰敗趨勢息息相關。
二
大觀園的悲劇由一個個小悲劇故事組成,這是一組「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悲劇。這組悲劇揭示了悲劇的無處不在,表現了作家對女性的悲憫與同情。而大觀園的幻滅,對於賈寶玉來說,則又具有存在論上的意義。9
賈寶玉的悲劇性質則在於:一方面,他不認同當時的仕途經濟等方面的價值形式;另一方面,他的自身價值又得不到確認。於是,他專注於大觀園這個女兒國,把大觀園當成他的精神避難所。他沉迷於老莊的存在體悟之中,但大觀園的幻滅使他感到無家可歸,而他對眾女兒的專注又使他不可能真正達致老莊境界,他只有沉淪於無邊焦慮之中。10
在對生命存在的悲劇性體驗上,尼采與叔本華一脈相承,但在悲劇美學上,尼采與叔本華大異其趣。作為美學範疇的悲劇,不僅以生命存在的悲劇性為表現對象,而且以生命對於存在的悲劇性的抵抗、抗爭的精神為表現對象。儘管抵抗、抗爭的結局依然是悲劇主人公的毀滅的不可逆轉,但抵抗與抗爭則賦予這種審美觀照以真正的悲劇精神。
這種對於不幸與毀滅的頑強抵抗與最終無效,正是《紅樓夢》貫穿始終的悲劇命運,正是賈府悲劇命運與賈寶玉悲劇命運相同的內在模式,也是家族衰敗主題與存在的悲劇體驗主題相同的展示趨勢。
王國維說,《紅樓夢》是徹頭徹尾的悲劇。如果這是指《紅樓夢》不像以往悲劇作品那樣以大團圓結束,那是符合事實的。但是,如果這是指《紅樓夢》以賈寶玉的出家結束,那麼,王國維這一判斷未免忽略了悲劇的主體抗爭精神。
把美學上的悲劇視為對生活的不幸與苦難,即生活的悲劇性的表現,這往往會陷入悲劇主義,其出路往往在於宗教的解脫。叔本華說:「寫出一種巨大不幸是悲劇裡唯一基本的東西。」11 他強調的是巨大的不幸,目的是要人放棄生命意志。他說:「我們在悲劇裡看到那些最高尚的[人物]或是在漫長的鬥爭和痛苦之後,最後永遠放棄了他們前此熱烈追求的目的,永遠放棄了人生一切的享樂;或是自願的,樂於為之而放棄這一切。」12 他反對主體超越、抗爭精神,反對悲劇正義的問題。這樣,宗教的解脫、自殺就被規定為悲劇的本質。
必須指出的是:其一、王國維對《紅樓夢》的悲劇詮釋,其理論的起點、所面對的難題是中國傳統悲劇的大團圓結局以及這種結局的民族文化依據--中國民族的樂天精神,大團圓結局無視生命的真實--存在的悲劇性。針對這一點,王國維強調悲劇藝術必須面對生命的悲劇性本質。故大力推崇一悲到底的、以悲結束的悲劇,所以他選中了《紅樓夢》。其二、在人生觀上,王國維傾向於佛教的悲觀主義人生觀,而悲觀主義悲劇理論的創始人叔本華,其哲學思想深受佛教思想(原罪)的影響,同時,他又將這種悲劇理論表述推向體系化,所以,王國維選中了叔本華,而不是選中尼采;同時,他選中了《紅樓夢》後40回,因為後40回正是佛教觀念的原版照搬,這正適合以叔本華的悲觀主義悲劇觀去詮釋,而與尼采的酒神精神背道而馳。
《紅樓夢》後40回的賈寶玉形象所表達的意義就如同叔本華的所謂「那些最高尚的[人物]或是在漫長的鬥爭和痛苦之後,最後永遠放棄了他們前此熱烈追求的目的,永遠放棄了人生一切的享樂;或是自願的,樂於為之而放棄這一切」,或者用王國維的話說,是「使吾人離生活之欲」。這是悲劇的消解。
後40回貌似完成了寶、黛愛情的悲劇結局,實際上只是完成一個悲慘的故事,而悲劇精神則大打折扣。在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這一充滿戲劇性的章節中,悲與喜的強烈對比使得林黛玉毋庸置疑地博得讀者更多的同情與憐憫,而薛寶釵所得到的則是讀者的憎恨。這裡缺乏的是悲劇主人公賈寶玉、林黛玉對於命運的抗爭意識,賈寶玉糊里糊塗地做了新郎,林黛玉則一直蒙在鼓裡。在這一回之前,林黛玉與薛寶釵之間的直接或間接的衝突已不復存在了,令林黛玉憂慮、痛苦的不是薛寶釵對她與寶玉婚姻的衝擊、破壞,而是寶玉與他人定親、自己健康情況每況愈下。在這個過程中,林黛玉始終是一個糊里糊塗的弱不禁風的受害者,她的意志與情感不負任何責任。作者並沒有騰出應有的篇幅表現她的抗爭--一如前80回裡的那種抗爭。第87回林黛玉「感秋深撫琴悲往事」,所謂「悲往事」,只是對著以往寶玉送她的舊手帕而傷心,但這一悲情依然與寶釵無關,所以在悲秋之餘,她重讀寶釵的來書,歎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於是和了寶釵四章。所謂「傷心則一」,指的是她覺得自己與寶釵一樣「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而賈寶玉也在懷舊,第89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詞」,寫的是寶玉寫詩悼念晴雯。至「蛇影杯弓顰卿絕粒」,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矛盾才正面提出。然而第95回賈寶玉失玉瘋顛、只管傻笑;第96回「洩機關顰兒迷本性」,林黛玉得知寶玉與寶釵的婚事,精神失常。自此,一個瘋瘋傻傻,一個恍恍惚惚,總之,寶黛兩人已不具有正常人的意志。這種釜底抽薪的處理使得寶黛避免了與賈母、王夫人、鳳姐、寶釵的正面衝突,從而也消解了悲劇精神所應有的抗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