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筆記(3)
四人對哭,往下之文章,便不好收拾了。他便寫出老婆子來回了賈母、王夫人。賈毋、王夫人到了,則把一場無法收拾的筆墨結束了。真高!倘賈母、王夫人不到,此事實難結束也。
太平閒人在第二十九回末尾批曰:「夢兆絳芸軒,寶釵是襲人;初試雲雨情,襲人是秦氏。(笑俠註:這兩句話批得不錯。)故賈蓉續娶媳婦在此回見。無姓無名,即是寶釵而己。特用賈珍跪香,亦是點眼。」錯了,錯了,賈蓉之妻無姓無名,就當是寶釵嗎?亂批。賈珍跪香,又何以是眼呢?
寶玉、黛玉二人口角後,襲人在怡紅院勸寶玉,說是寶玉的不對,叫他去瀟湘館賠不是;紫鵑在瀟湘館勸黛玉,說是黛玉的浮躁。黛玉的心中本自後悔,不過臉面的關係不能認可紫鵑之說。寶玉心中亦自後悔,他素日又能做這種賠情的事,焉有不允之理。寶玉到了瀟湘館,紫鵑說開門,黛玉不准開門,這種話乃是假話,不可認真,不然紫鵑去開門,黛玉何不言語呢。
紫鵑說:「身上病好了,只是心裡氣還不大好。」這是小丫頭的一種俏皮話。
寶玉進了房,見黛玉在床上哭,便把「好妹妹」叫了幾千聲。黛玉哭著說;「你也不用來哄我,從今以後,不敢親近二爺,權當我去了。」寶玉問那裡去,黛玉說「回家去」。寶玉笑說跟去,黛玉說「我死了呢」。寶玉說:「你死了,我做和尚。」此一次作和尚乃第一次也。黛玉咬著牙,用手指在寶玉額上一戳。寶玉說錯了話,又經這一戳,不由得落下淚來,欲使手帕去擦,又忘了沒帶,便用衫袖擦。黛玉見他穿著簇新的紗衫,便去擦淚,忙回身取了一方絹帕,地給寶玉。寶玉得了絹帕便不哭了,又笑起來。此一大段文字寫得十分細膩,真似他二人在紙上一般。此時正在無法收拾,忽然鳳姐至,寫來並不費力,把一段文章收住。真好筆法也。
金釧 見寶玉進了王夫人房中,擺手令其出去。寶玉戀戀不捨,便由身邊荷包中取出香雪潤津丹來,送到金釧口邊。金釧並未睜眼便啥了,由此可見金釧吃寶玉的香雪潤津丹非一次了。
金釧說;「金簪兒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這兩句話是心中已許寶玉了,又是自己的讖語。
夏至系五月中的節氣,人人皆知。「夏至三庚便入伏」,亦人人皆知也。今則方才五月初四日,便曰:「伏中陰晴,片雲不雨。」似乎欠妥。太平閒人則批曰:「閒人言此回是報復,無信之者。夫夏至三庚入伏,人人得知。夏至為五月中節氣。亦人人得知。今雲伏中陰晴不定。又云:『明日端陽』。豈有五月初四日已在中伏者,制伏庚金,預在熱毒方張之日顯然矣。閒人評至此,亦有如黛玉之得意,而浮大白以自賞,… … 」云云。我看了他這批評後,則以兩個字評其批曰「瞎說!」我想他這種批評,也只好就是叫那初次看小說的人看了,或者許贊成。余則實在不敢拜聞,並非余自高身份,因其實在不值一讀也。
寶玉說話之聲音,斷乎不能與寶釵同,因其二人有男女之別也。寶玉叫瀟湘館之門,紫鵑向且聽得出來,想麝月天天守著寶玉,更當聽得出來了。今竟誤聽是寶釵聲音,其不大謬了。
寶玉踢了襲人一腳,雖系誤踢,但是這實在是作者用意踢他一腳,以消恨襲人之氣。
賞端午一席,寶玉、黛玉、寶釵、鳳姐等,各人有各人的心事,鬧得全席不喜,冷淡之甚矣。是伏筆九十八回以後的景象。襲人正因為說了一句「你們我們」,與晴雯鬧氣,不想黛玉到了,又呼襲人曰「嫂子』。此乃醋意。
晴雯說洗澡,引起寶玉與碧痕洗澡。寶玉、碧痕之事,在此一點.省了許多筆墨。
史湘雲親自送戒指來,有正當的理由。他所帶來的是四個,一個給襲人,一個給鴛鴦,一個給平兒,一個給金釧,其襲人等三人當可得,惟金釧此時已出府,不知落在何人之手,並未說明。
湘雲、翠縷一段論陰陽,頗有趣味。最後以主僕分為陰陽,收住上文,以免說出男女。
寶玉的活計,並不是寶玉不叫外邊做去,乃是襲人不叫外邊做去也。
湘雲明知是寶玉的鞋,偏說是襲人的才管做,別人的不管。借此而引起剪扇袋來,不露痕跡。
黛玉知道湘雲在怡紅院,因金麒麟事、怕他們做出風流事來,故悄悄至怡紅院。正值談經濟事,隨生了驚、喜、悲、歎,抽身便走了。省去許多煩筆。
寶釵約黛玉去藕香榭,黛玉不去.然而寶釵獨自行來,也是沒去藕香榭,跑到怡紅院去了。
襲人坐在寶玉身旁,手裡拿著活計,身旁放著一把白犀𪊧。是由寶釵眼中看出。寶玉睡著,襲人又要做針線,又怕蟲子咬了寶玉。真是可人,不要說王夫人愛之,寶玉愛之,就是我也愛。刺繡之事,全是先把花兒繡好後.方才掛裡子。今第三十六回云:「一面就瞧他手裡的針繡,原來是個白絞紅裡的兜肚,上面紮著鴛鴦戲蓮的花樣。」我看此處兒既然沒有扎完,先把紅裡子掛上了,似乎不大妥當,對於女紅欠佳。怡紅院中靜悄悄杳無聲音,鴉雀無聞,一併連芭蕉樹下的仙鶴都睡了。寫夏季午後之情景甚妙。寶玉房中之外間屋,丫頭全都睡覺了.裡間寶玉也睡了,一個怡紅院中,只有襲人沒睡。四外既無聲音,寶釵到了,當然有腳步聲音。今寶釵已到了襲人眼前,等說話方才知道,而且唬了一跳。想寶釵此入怡紅院的走法,當如滴翠亭撲蝶一樣,躡手躡腳的,不然襲人焉能一點聲音沒聽見呢。
寶玉本不欲帶花兜肚,而襲人說:「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做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由此可見寶玉之壞,有許多全是襲人所教。寶釵不來,襲人也不去走走;寶釵來了,便欲去走走。此者是寶釵來,襲人肯以出去。倘黛玉來,則襲人便不出去了。此者是襲人許寶釵而不許黛玉也。
襲人走後,「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那個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得拿起針來,就替他作。」又由黛玉眼中看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做針線,旁邊放著蠅刷子。」看這一段,真似一對小夫妻。丈夫睡了覺,妻子在旁邊做活的神氣。黛玉知道寶釵素日說話正當,如今看了這樣情景,焉有不疑不笑之理。此情此景不要說黛玉觀之生疑好笑,就是讀者諸君,如果只看這一段不看前一段,也要生疑。何況黛寶與寶釵素日就不甚對勁之人了。
湘雲見了寶釵在寶玉身旁做活之情景,正要笑時,忽想起寶釵素日待他的厚道來,施忙掩住了口;又知道黛玉不讓人,便忙拉了過來,說道:「走吧,… … 」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兩聲,只得隨他去了。此一冷笑,不知是在寶玉窗前冷笑,還是走著冷笑。如果是在寶玉窗前冷笑,寶釵一定聽得見。如今寶釵既然沒有聽見,當然是走著說的,而並且還是走出幾步才笑的,不然仍就是聽得見。
「忽見寶玉夢中喊罵」一語中的「忽見」二字,似乎不妥。因此時寶釵正做活計,未曾看寶玉之故。以余觀之,不如改為「忽聽」隻字妙。如「見」字不能改「聽」字,則寶玉、寶釵之事不可說也。
襲人先對寶釵笑道:「我才碰見林姑娘飛史大姑娘了,他們可曾進來?」寶釵道:「沒見他們迸來。」因向襲人笑道:「他們沒告訴你什麼?」這一句話有兩種意思。一是說他們沒有告訴襲人,自己坐在寶玉旁邊做活事,怕他們見了笑話;二是間襲人的事(王夫人給份例事)。襲人先紅了臉笑道;「總不過是他們那些頑話.有什麼正經說的。」襲人紅臉的一種神氣,可以表明是說自己。故寶釵則又進一步說:「今兒他們說的可不是頑話… … 」接著就有鳳姐打發人來叫襲人,二人便出了怡紅院。
襲人由鳳姐處回了怡紅院,寶玉也醒了,間他緣故。襲人便含糊答應,不肯實說的原因,是恐麝月等打趣耳。不然何以等到夜間人靜方才實告訴了呢。
寶玉、襲人夜間談話.襲人先說到「橫豎要死,這一口氣不在……」寶玉便忙忙掩住了襲人的嘴,不叫說了。襲人知道寶玉不喜聽這些,便又揀那春風秋月脂淺粉紅等事.漸漸又談到女兒死,襲人想起前事來不說了。寶玉又叫他說,便引起了一段談文官武將之死來。一層深一層,真是好筆法。
賈薔買了一隻玉頂金頭小雀,會銜旗串戲。拿回來本打算討齡官歡喜,那知齡官見了不但不歡喜,反到生起氣來,並說一套情話,使賈薔聽了焉能不放生。作者之筆,越小事越注意,真的面面俱到。
賈薔放鳥拆籠後,齡官提起咳嗽吐血,抱怨賈薔不去請大夫了。賈薔當時便要去,則齡官又忙叫他站住,說:「這會子大毒日頭的,你賭氣去請了來,我也不瞧。」讀者請想,這種情景使多情人寶玉見了,如何能不呆了呢。
黛玉笑道:「你看著人家趕蚊子的分上.也該去走走。」寶玉不解。太平閒人在此處批曰:「裝糊塗,非寶玉裝糊塗,作者裝糊塗也。余觀此批後,則曰:「誤矣,寶玉也非是裝糊塗」作者亦非是裝糊塗,你並未看明白那一段。所以這樣說,他的標題不是大書特書曰「繡鴛鴦夢兆絳芸軒」嗎?其中的「夢」字很有用,你怎麼以夢兆看作實事呢?「忙問怎麼趕蚊子,襲人便將昨日睡覺,無人作伴,寶姑娘坐了一坐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了,忙說:「不該,我怎麼睡著了,就襲讀了他。」在此處太平閒人又批曰:「悔詞也,『褻瀆』二字怪。」我看了此批後曰:「不通。」「褻瀆」二字乃輕慢之意,太平閒人何以竟認為悔詞了,糟。
第三十六回寶玉挨打後.「漸漸好了,賈母因怕賈政又叫他,遂命人將賈政的親隨小廝頭兒喚來.吩咐他以後倘有會人待客諸樣的事,你老爺要叫寶玉,你們不用上來回話,就回他說我說,一則打重了,要著實將養幾個月才走得;二側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見外人,過了八月才許出二門。」這一段話,是為免去中間有賈政呼喚寶玉,好寫「舞鴛鴦夢兆降芸軒,識分定情悟梨香院」諸事。至第三十七回首,又至八月矣。隨開篇便先書賈政點學差,將他送走,以便發揮結杜諸事。此系文章中之大開展法。
第三十七回先書賈探春一啟,接書賈芸一函,前後兩扎,一雅一俗,筆法不同,實似二人之口氣,妙甚。
探春立詩社,寶玉笑說:「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黛玉說道:「此時還不算遲,也沒什麼可惜。但是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讓我讓的.各有主意,只管說出來大家評論。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句話兒。」諸位請看寶玉這一段話,說得多麼正莊其事。他竟以這件事為正當的事看了,拿功名反不以為然,這是「真名士自風流」嗎?寶玉的性情真有意思。黛玉說:「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就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改詩翁、免姊妹等字是他說,大家全改了:李紈改名稻香老農,迎春改名菱洲,探春改名蕉下客,惜春改名藕榭,寶釵改名蘅蕪君,全都免去了女子氣。獨黛玉改名目瀟湘妃子。大家拍手說好.他自己亦低頭不語,便默認了。此系重情與寶玉者.只黛玉一人之故也。
鳳姐專能討賈母喜歡,所以能討喜歡的原因,因其能隨機應變之故也。賈母看了藕香榭的橋,想起當年家中之枕霞閣來,復又說出頭上的窩兒乃當年頑耍所碰,鳳姐當時便以此,說賈母為壽星老兒,借題發揮,實在可愛。
湘雲入了詩社,旁人全有別號,獨湘雲無有,似乎未妥。在擬題時說起,則此別號無因而起。今先由無意中從賈母口中說出枕霞閣來,在作詩時提起別號來,不呆不板,用筆靈活,前後照映,真好筆力。
我常對友人說,作小說非易事。凡一小說家,必須處處用心.時時留意,容持饗撰著時方不呆板。再小說家如系富貴之人,寫富貴氣像當可盡致,如系偵探家寫偵探小說定妙.因其有偵探學識之故也。如曹雪芹者,本系官宦人家子弟,所見所聞皆系大家風派,故其寫《紅樓夢》一書,凡兩府之陳設用品食物衣服等等,無不一一寫真。如第三十八回吃螃蟹時,寫鳳姐叫小丫頭預備「菊花葉兒桂花蕊兒熏的綠登面子」,好吃完了洗手。這真是大家風味,倘使在下寫螃蟹一回,絕想不到用他洗手,因鄙人不但沒有用過,即除看此回以外就沒有聽見說過,也沒有見過,又何能這樣寫呢?故我雲非身臨其境者,絕無此種筆墨也。
鳳姐與鴛鴦等一場嘻笑,寫來活撥有趣。先寫鴛鴦、琥珀、彩霞三人送酒,次寫平兒送蟹黃子。鴛鴦說了一句:「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便引起鳳姐說賈璉愛上了鴛鴦,因此引起琥珀說平兒吃醋,及平兒抹鳳姐一臉蟹黃子。作者之一支筆寫來面面俱到,真是好筆力。
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等走後.襲人、紫鵑、司棋、侍書、入畫、鶯兒、翠墨等在山坡桂花樹下吃蟹,黛玉倚欄釣魚.寶釵拿桂花倚窗引魚,李紈、探春、惜春柳陰中看鷗鷺,迎春獨在花陰下拿花針兒穿茉莉花,寶玉一面看看黛玉釣魚,一面又去與寶釵說笑,又去看襲人等吃酒。襲人為他剝一殼肉吃,也吃口酒。這許多人之中,惟有寶玉往來亂跑,大有「翩翩粉蝶花間舞」之概。余讀至此回,好似一副大大的「群芳遊戲圖」現在紙上。不知作者何等寫來,實使人愛煞。
合歡酒獨寶玉叫拿來,黛玉吃了一口,寶釵也走過來吃了一口。黛玉吃乃寶玉讓,寶釵則未等讓,自己下來便吃。此者寶玉欲為黛玉合歡,寶釵爭與寶玉合歡之意也。
《 菊花詩》 十二首,各有各的妙處,各有各的身份.用意措詞各不相同。作者一人能作五個人的思想來,真是難得。
菊詩詠畢,又有《螃蟹詠》 三首,以作徐韻。此中以寶玉之詩最不佳,寶釵之詩譏刺世人,實在痛快。
三首《螃蟹詠》,黛玉的先撕了,寶玉的復要焚了,只徐寶釵一首。此系黛先死,寶後走,只餘釵一人之先兆。
襲人、鴛鴦、平兒等,實系丫頭中上上的人才,李紈等之談論實在不假。寶玉房中如無襲人,寶玉鬧得更凶了。賈母房中如無鴛鴦,一切用品何人管理。鳳姐房中如無平兒,又何能幫鳳姐查賈璉,容鳳姐死後,又何人去帶巧姐逃走。此三人實在一個不可少。借襲人間平兒月錢,平兒說出此月月錢鳳姐早已支使。放給了。容傍處利錢下來再放,此系敘鳳姐放債之補筆。
螃蟹七八十斤,每斤五分.即以八十斤而論,共計銀四兩。再搭上酒菜,又何能用二十多兩銀子。今第三十九回雲,劉老老道:「這樣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此等賬,余亦不知系何等算法,真是糊塗賬。
平兒送劉老老,無意中寫一小廝向平兒告假,平兒之權可知矣。
寫一劉老老之神氣言談,真似一鄉村老太太在紙上活跳。余讀至此,閉目掩卷思之,好似劉老老在余面前,不知作者由何處想來。
劉老老說:「我們莊子東邊,莊子上有個老奶奶,今年九十多歲了,他天天吃齋唸唸佛,誰知就感動了觀音菩薩,夜裡來托夢,說:『你原該絕後的,因你這祥虔心,如今奏了玉皇,給你個孫子。』原來這老奶奶,只有一個兒子,這兒子也只有一個兒子,好容易養到十七八歲上死了。哭得什麼似的。落後果然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生得粉團兒一般,聰明伶俐非常。可見這些神佛是有的。」這一段話是劉老老為迎合賈母之心而說,所說之老奶奶,就是賈母。他JL 子便是賈政,兒子的兒子,十七八歲死了,暗指賈珠。又養了一個,今年才十三四歲,生得粉團兒一般,聰明伶俐非常,是暗指寶主。賈母本最愛念佛,王夫人又只有寶玉一子,何能聽不入意呢了。劉老老真能討人愛呀。
劉老老到榮府時,與吃螃蟹作《菊花詩》 是同日事。今第三十九回雲,探春因問他:一昨日擾了史大妹妹。」此「昨日」之「昨」字,當改為「今」字方對。此系作者之誤筆。
寶玉之情不施於一人,無論何人,伊均用之以情。即如劉老老所說之抽柴女子,本是瞎說,為引賈母等喜歡,不想寶玉竟認真了, 偏尋根究底。次日還打發焙茗去燒香,那如何能找的著呢?容焙茗回來,還說焙茗無用。賈母說了一聲「過來帶花兒」,鳳姐便忙著橫三豎四的給劉老老戴了一腦袋。鳳姐本是為引賈母等笑,劉老老也很知趣,便說自己的腦袋修了福,真是個知趣者。
劉老老進了瀟湘館,讓賈母等走雨路,自已走下邊,琥珀拉他。他說不相干,誰知一大意便跌倒了呢。此系暗點凡人說話作事不可太以自滿,以妨失足。
瀟湘館中的陳設書籍筆墨,從劉老老口中說出,在無意中。太平閒人在「先有四五樣顏色糊窗的紗呢一之下批曰:一瀟湘館窗紗不配色。『窗紗』讀作『雙差』, 『色』讀作『薛』,喻瀟湘心地品貌自賈母視之,兩不如薛也。」余讀至此,不知閒人是由何處想來,所批的真是驢唇不對馬嘴,使我不覺發笑。
劉老老之幾句笑話,引得滿屋無不大笑,其笑時各有· 種態度。作者之筆真似龍飛蛇舞,妙妙。
寶玉先說:「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拔去。」後聽黛玉說:「我最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丫。」寶玉聽了又忙說不叫拔了,真能聽黛玉的話。
寶釵屋中,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並兩部書茶杯等,床上所掛乃青紗帳慢。賈母看了說太素淨,也忌諱。但是賈母給添上石頭盆景兒、紗照屏、墨煙凍石鼎、水墨字畫,並換上白續帳子。我看也不見得不素淨,不過多幾件東西而已。總之是給寶釵青年守寡安根。
牙牌令一席,劉老老說來真個使人發笑。雖然粗俗,卻甚有趣。黛玉在無意中說出《西廂》《牡丹》句來,可見其素日專在此種書上用功了。
第四十四回寫鳳姐生日演《荊釵記》 ,黛玉對寶釵說王十朋不通,何必非到江邊去祭不可,豈不睹物思人。這是暗點第四十三回寶玉在井台上祭金釧。
尤氏敬鳳姐酒所說之一段話,及風姐回說之話,活潑可愛,卻是小妯娌之口吻。
尤氏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後像今兒這樣知道還得不得。」此系讖語,又是後來之伏筆。
鳳姐瞅著人不見,便出了席,偏偏平兒可愛,看見隨了出來,不想到了家,竟被鳳姐打了兒下。冤哉!
鳳姐方才來至院門,只見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了,一見這種音,不知賈璉在房中何以並未聽見。或離門遠,或滿心只顧與鮑二家的取樂,他事不顧亦未可知。
寶玉替賈璉、鳳姐給平兒賠不是,引得平兒也笑了。寶玉說姐妹兄弟都一樣,替賠不是也應該。又說可惜新衣裳沾了,又叫先換上襲人的衣裳.又叫平兒梳頭。寫來色色周到,由不得平兒不動情。
一個宣窯磁盒裡面,盛著一排十根玉簪花棒兒,裝的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制粉;小小白玉盒子中,盛的是上好胭脂汁淘澄淨了配上花露蒸成的胭脂膏子。怡紅院中之香妝品.寫來精緻非常。不怪乎劉老老醉臥怡紅院,醒了認是小姐的閨房了。又可見寶玉素日所用之功了。
金釧 之生日,在寶玉打扮平兒走後,順筆一點。省卻許多筆墨。
寶玉歪在床上,想「平兒並無父母兄弟姐妹,獨自一人,供應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此數語確乎不假。真難為平兒也。
賈璉等打鬧之次日,用邢夫人來叫賈璉,先給賈母磕頭請罪,賈母方使其給鳳姐賠不是。賠情一段,寫賈母之溺愛鳳姐。鳳姐之營私舞弊,均由賈母所引。賈璉賠情數語,真可使人發笑。鳳姐之神氣,不盛妝不施粉,卻是婦人與丈夫打鬧後之情景。賈母說賈璉:「賈璉有一肚子的委屈。」不知他何以有委屈,想他之委屈沒別的,就是鳳姐愛吃醋,不能由他隨便偷香之故耳。
賈母使賈璉給鳳姐賠不是,賈璉便先說:「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縱了他了。」這是應當說的幾句話,又是所謂之「頭難」者是也。賈母又叫給平兒賠不是,賈璉方才聽了,便趕上去說;「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賠了不是不算,外還替奶奶賠個不是。」這是因為先給鳳姐賠不是,己竟拉開臉,再者說妻不如妾,所以賈璉如此。
平兒聽見賈母又叫鳳姐給賠不是,便忙忙的走到鳳姐面前,給鳳姐磕頭,說道:「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觀此數語,平兒實在可愛,鳳姐聽了何能不落淚。
鳳姐等回到自己房中,見無旁人,便對賈璉說道:」我怎麼像個閻王,又像夜叉,那娟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的連個混帳女人也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來過這日子。」說著便哭,後又對平兒笑道:「我昨兒多喝了一口酒,你別埋怨,打了那裡讓我看看。」這全是打鬧後應有之徐波,不可短少。層層寫來,一絲不落。
李紈問鳳姐作監社御史否,鳳姐笑道:「這是什麼話,我不入社花幾個錢,我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嗎,還想在這裡吃飯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的做會社東道,過後幾天,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察也罷,不監察也罷,有了錢了,愁著你們還要攆我出去!」此數語說來句句動聽,煞是可愛。鳳姐之嘴如此,作者之筆較鳳姐尤高。作者如系鳳姐更不知當如何也。
鮑二媳婦死後,鮑二仍然奉承賈璉,伏後來伺候尤二姐。鮑二媳婦死後,給二百兩銀子,賈璉使之開在流水賬上,分別添補開消。由此可見賈璉等之私弊,非只此一件也。
繪大觀園圖應用之物件,己子第四十二回開明,應子第四十三回接敘。今第四十三,四兩回加寫鳳姐生日、寶玉祭金釧、鳳姐醋潑、平兒理裝等事,至第四十五回,可接寫索領畫之物。雖然事隔數日而未忘,前後觀之無斷氣之痕跡,一氣呵成,並不呆板。
第四十五回李紋、探春等眾姐妹到鳳姐處,本為索畫具,開口探春便說:「為兩件事:一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後更夾敘替平兒鳴不平,筆下活潑。
探春說請鳳姐作詩社中之監察御史,鳳姐便說眾姐妹算計叫他拿錢。李紈讚他是水晶心肝琉璃人,鳳姐便給李紈算賬,說李紈每年之收入約四五百銀,系明說李紈之月例十兩,暗點說鳳姐等之月例不足其數,並抱怨李紈捨不得銀子。二人一答一合。說來處處動聽。
李紈說鳳姐道:「你這個東西,虧了還生在詩書大宦.人家做小姐,又是這麼出了嫁,還是這麼著。若生在貧寒小門小戶人家做了小子丫頭,還不知怎麼下作呢!」此數語說來實在不錯。倘鳳姐如生在貧寒之家,似此等愛財愛色,實非善類也。所幸者賈璉為富家子弟,尚且少帶綠帽,如賈璉之家貧,其碧色之綠頭巾,不知鳳姐當請帶幾頂也。
李紈叫平兒忙拿鑰匙開門找東西,鳳姐忙說:「好嫂子,賞我一點空兒.你是最疼我的,怎麼今兒為平兒就不疼我了。往常你還勸我,說事情雖多,也該保全身子,檢點著偷空兒歇歇。你今兒倒反逼起我的命來了,況且誤了別人年下衣裳無礙。他姐兒們的若誤了,卻是你的責任,老太太豈不怪你不管閒事。」又說「好嫂子,你且同他們到園子裡去。才要把這米帳合他們算一算,那邊大太太又打發人來叫,又不知有什麼話說,須得去走一走。」請看鳳姐這是何等的忙碌。看其話意,必須趕緊到邢夫人處方可,但是李執等方才要走,賴媽媽又來了,嘮嘮叨叨說了好久,鳳姐也不忙了,不知何故。
寶玉誤了社期,李縱向鳳姐應當怎樣罰寶玉。鳳姐想了一想說道:「沒有別的法子,只叫他把你們各人屋子裡的地,罰他掃一遍才好。」罰寶玉掃地真乃破天荒,再未見有罰掃地者。但除此以外又當怎罰,難為作者怎樣想得來。真妙!
賴媽媽說賴尚榮之一段話,卻是實語,可為訓子金針。賴媽媽 說寶玉,補敘系昔日榮、寧兩府之家訓,及此時之放縱。
賴媽媽全家,均系賈府奴才.而今竟鬧得家大業大。賴尚榮又得了知縣,家中也住高樓大廈,也有花園子等等。由此可見賈府待下人之厚,及其聲勢矣。今寫賴尚榮,作伏後來賈政借銀。風姐說「前兒我的生日」一語之「前」字,誤矣。查鳳姐生日在第四十二回,系九月初二日。賈璉賠情,李紈等索畫具,賴媽媽請人等,均系九月初三日事。本應說「昨兒我的生日」,非前日也。故吾雲當改為「昨」字。此系作者誤筆。
周瑞兒子於九月初二日酒醉鬧事,是鳳姐生日中之小小徐波,不在當日言之,少費筆墨也。
第四十一回寫賈巧姐看見板兒拿著佛手便欲要,哄他取去,等不了。又寫板兒頑佛手工夫大了,此時見了抽子,又新鮮又好頑,便把佛手給了巧姐。此等處寫小孩之情景,不即不離,真乃寫實妙筆!
妙玉方才將碗茶捧到賈母面,賈母便說是不吃六安茶。想妙玉到賈母處去時,當常要六安茶吃。
賈母在櫳翠庵所吃的茶水是舊年的雨水,寶釵、黛玉、寶玉等所吃的茶水是五年前的、梅花上收下來的雪水。這兩種東西委實的有點新鮮。鄙人實在沒有試過,我只曉得我家中每逢夏季的雨後,院內的盆中總接一點。如果把他放著不動,半月後,當發出一種難聞的氣味。雪水是不知道的。本書妙玉曾說;「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想雨水雪水用瓷器裝上封好,埋在地下或不能壞,或者也許,我是不敢定的。因為我未曾實地經驗,是不敢用的。旁的事又麻煩又費錢,我們當然可以不必試了。這件事到是又不費錢又不甚麻煩,何妨試他一試呢。在前歲冬夏兩季,余也收了雪和雨水各數鬥,以觀其是否五年後能飲,現正在收藏中。
賈母喫茶,用舊年雨水則可吃。寶釵等喫茶,黛玉說:「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嗎?」妙玉笑道:「… … 隔年的雨水,那有這樣清淳,如何吃得?」賈母喫茶雨水可吃,寶釵等喫茶雨水不可吃,不知何故。
妙玉性情最古怪,成窯五彩小蓋鐘,被劉老老使了,容拿進去,妙玉便說醃脫,不要了。寶玉隨寶釵等到了耳室內,寶釵用的是𤫫爬斝杯子,黛玉用的是點犀𥁢杯子,把自己常用的綠玉斗給寶玉。寶玉並不知是妙玉常用的,故說俗。此系妙玉已許寶玉之意,奈寶玉不知,負妙玉也。
妙玉拉寶釵、焦玉,本也要寶玉,因為當著許多人不好意思去拉,故寶釵等方到耳房,寶玉也來了。再看嫌劉老老用的茶醃脂,自己常用的給寶玉,由此可見妙玉之心矣。
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喫茶,是托他兩個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這滿是反話,是說黛玉如無寶玉是不給吃的。不信請觀後面妙玉乞紅梅可知矣。
妙玉系出家人,不知許多古玩何處得來。
杯子妙玉沒有用過,便可給人,綠玉斗可叫寶玉使。由此可見妙玉之心矣。
劉老老前認黛玉為書房,後認怡紅院為繡房,兩兩相映,可見大觀園之錯亂也。
寫劉老老一味村俗,寫妙玉一味孤高,各盡妙佳妙。第四十二回寶釵間黛玉行酒令時所說之《西箱記》《牡丹亭》 ,又引出寶釵幼時也看過,寶釵對黛玉之一遍話。真正大光明,實在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