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討《紅樓夢》若干情節
在18世紀的中國,作為封建社會精神統治綱領的程朱理學,和這個完全封閉型的社會同步進入了末世,其「存天理,滅人欲」的反人性本質,暴露得更為徹底。
在程朱理學橫行肆虐的數百年間,不少有識之士曾經從政治、社會、歷史、文化、哲學、倫理、道德等範疇對其反人性的本質做過不同層次不同程度的揭露和批判,許多被統治者誣蔑為「異端邪說」的觀點,實在不乏真知灼見。但是,運用系列的藝術形象從美學層次上對「存天理,滅人欲」的反人性本質進行犀利而深刻的揭露的,卻只有藝術大師曹雪芹一人。
「存天理,滅人欲」這一具有政治內涵和哲學內涵的口號,具體化為封建倫理道德規範以後,其矛頭竟指向什麼?這是一個關係到人的自身價值的重大問題。
曹雪芹從痛切的生活感受中,從極度的時代困惑中,經過熬煎靈魂的極大苦悶,經過撕肝裂膽的痛苦思考,終於衝破了世俗的樊籬,獲得了大解悟,大超脫。他清醒地認識到,封建倫理道德規範真正要禁錮和毀滅的,絕不是「飲食男女」這類屬於人的本能的一般需求,而是人對於真善美的自由心靈的強烈追求。難能可貴的是,曹雪芹把這種生活感受變成了自覺的創作實踐。
那個言必稱四書,終日不苟言笑,堪稱清心寡慾之楷模的賈政,除了正室王夫人之外,還有一個趙姨娘和一個周姨娘。你賈政既然這麼「正派」,還要兩個姨娘幹什麼?當王夫人向這位假道學先生提起寶玉的婚事時,他脫口而出,已經看準了兩個丫頭,再過幾年,一個給寶玉,一個給環兒。可見這個封建倫理道德規範的忠實的維護者和執行者,靈魂深處不但不反對「男女」這類慾念,而且還時不時地圍繞這類慾念撥弄自己的小算盤。平時的道貌岸然,只不過是掩蓋其虛偽腐朽藉以沽名釣譽的假面具而已。
賈寶玉遭賈政毒打的直接原因,看起來是「調戲丫頭」, 「結交戲子」,而賈政下決心要結果賈寶玉的性命時,卻一語道破了天機,原來他最擔心、最害怕的是賈寶玉將來會「弒父弒君」。「調戲丫頭」(其實談不上調戲,乃賈環誣陷)怎麼能和「弒父弒君」掛上鉤呢?「結交戲子」當然也和「弒父弒君」風馬牛不相及。不難看出,賈政手中的大棒所必欲摧毀的,乃是賈寶玉那顆執著地追求自由追求真善美的純潔的心。
賈寶玉在遍體鱗傷疼痛難忍的情況下,仍然堅定地坦誠地對林黛玉說:「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所謂「這些人」,無非是指丫頭、戲子。甘願為身處社會底層失去了自由的被侮辱被損害者獻出生命,這就是賈寶玉的人生最高追求。而這恰恰是封建倫理道德規範所絕對不能允許的。賈政深知,對賈府這個「赫赫揚揚,已近百載」的封建貴族世家來說,對以皇權為中心的國家來說,賈寶玉這種追求才是唯一的最大的致命的威脅,故而才下那種凶狠的殘酷的大棒。賈政到底想幹什麼,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紅樓夢》第二十一回和第四十四回分別描寫了賈璉和多姑娘以及鮑二家的偷情的情況。曹雪芹為什麼要寫這類內容?僅僅是為了揭露賈璉荒淫無恥腐朽糜爛的生活嗎?僅僅是為了鞭撻封建倫理道德規範的虛偽性嗎?兩種意圖都可能有,但卻並非本質。那麼,本質是什麼呢?只要細讀曹雪芹對事件結局的描寫,就不難找到正確的答案。賈璉和鮑二家的事情敗露後,鳳姐兒抓住不放,大打出手。賈璉氣急敗壞,被迫孤注一擲。事情一直鬧到賈母那裡。而這位賈府的最高統治者是如何裁決的呢?
賈母笑道:「什麼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裡保得住不這麼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
原來,在這位老祖宗眼裡,這類事情乃是平平常常,司空見慣,合情合理的小事一樁,乃是人世間古已有之的普遍現象,甚至帶有某些不可抗拒的規律性,根本無須大驚小怪,根本算不了什麼問題。
然而,正是這個賈母,連「鳳求凰」之類的愛情故事都不准小姐丫環們聽,深怕亂了視聽,移了性情,起而倣傚。正是這個賈母,對自己的嫡親孫子和嫡親外孫女之間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發展起來的純潔高尚的愛情,卻視為不成體統的醜行,視為洪水猛獸,必欲徹底絞殺而後快。賈母究竟想幹什麼,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有人把賈璉那些醜行告到賈政那裡,按照懲罰賈寶玉的標準,起碼應當把賈璉打死兩次,甚至還要更多。因為賈璉的情況和賈寶玉的情況有本質的區別。賈璉的醜行髒證俱在,賈寶玉卻系被人誣告;賈璉為有婦之夫,蓄意胡來,賈寶玉即使真有其事也系未婚,尚可見諒;賈璉已屬成年,且身負理家重任,理應為族中兄弟子侄做出楷模,賈寶玉是正在塾中就讀的學生,正在成長過程中。無論就事實就情節就性質而論,都截然不同。而處理的結果卻與事實情節性質恰恰相反:賈寶玉幾乎喪了性命,而賈璉卻只是輕描淡寫地檢討了幾句。
裁決的手段和結果如此不同,並不是因為裁決的標準不一樣,而是「萬變不離其宗」。賈府的統治者們心裡十分清楚,賈璉只是和女僕們偷情而已。對這個「皮膚濫淫之徒」來說,偷情,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此外再不包涵什麼。漫說和兩個女僕搞這類事情,就是再多幾個,也不會對他們的根本利益構成任何威脅。從表面上看,賈璉的這類行為完全違背了封建倫理道德規範,實際上卻並非如此。因為封建統治者們並不反對人們沉淪於只識飲食男女的動物性本能的原始低下狀態中,所以他們為這類行為大開綠燈。這就有力地證明,封建倫理道德規範所要禁錮和毀滅的,乃是追求自由追求真善美的純潔心靈。
就逐晴雯一事來看,也不難窺見統治者的險惡居心。王夫人清洗怡紅院的目的,如果真的是為了防止出現襲人獻策時所說的那種事,就應該把怡紅院中的所有女性統統趕走,一律換成男性僕人,或者用一個什麼辦法把女性僕人變成「女太監」,方保萬無一失。絕不應該只逐一個晴雯。假如逐個別人就能解決問題,那麼,最應當逐的,只能是襲人,絕對不應當是晴雯。
晴雯有什麼「罪」?晴雯到底怎麼了?說來說去,還是那兩條:一是「眉眼有些像林妹妹」;二是「狐狸精」。說白了就是,一是美麗,二是聰明。這就奇怪了,這個王夫人,既不醜陋,也不愚蠢,卻公然在「美麗」「聰明」與「罪惡」之間劃上了等號,目的何在?在婆婆、丈夫面前一向謹小慎微,從不擅自超越雷池半步的王夫人,在做這項決定時,既沒有請示賈母,也沒有報告賈政,真可謂大刀闊斧,當機立斷。這種一反常態的行動,正是封建倫理道德規範反人性本質的具體表現。王夫人手中雖然未持大棒,未帶其他械具,但是,這種徒手的清剿和賈政揮舞大棒卻屬於同一性質,同樣是為了禁錮和毀滅賈寶玉追求自由追求真善美的純潔心靈。
一個「嚴父」,一個「慈母」,自覺地結成絞殺自由、絞殺真善美的反人性的「神聖同盟」, 以「望子成龍」、「光宗耀祖」作為旗號,使出全身解數,內外夾攻,全面圍剿,必欲把自由和真善美斬盡殺絕而後快。這就是賈政和王夫人的真正目的。
晴雯生命垂危時,賈寶玉滿含熱淚問她還有什麼話要說,請聽晴雯的哭訴:
晴雯嗚咽道:「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勻引你怎樣,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大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起。不料平空裡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
這是催人淚下,逼人靈魂昇華的傾訴!這是一個具有高層次審美追求的聖潔靈魂即將離開污濁不堪的人世時對於美好願望化為泡影而發出的深沉悔恨!這悔恨絕不意味著對於自己在短暫的生命歷程上所作的崇高追求的輕易否定,而是對窒息人性的封建倫理道德規範的深惡痛絕,悲憤控訴,強烈抗議。交換衣服和贈送指甲,就是這種崇高精神境界的明證。
那個一直在外屋竊聽,準備俟機而動的晴雯的嫂子,雖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最終卻大失所望,顯得那麼可卑可憎可笑而又可憐。但卻從反面證明了,賈寶玉和晴雯,這一主一僕,一對知音,具有同樣的高尚靈魂。追求自由,追求真善美,是他們共同的人生目標。而這是同封建倫理道德規範水火不容的。這也是賈寶玉悲劇、晴雯悲劇的主要根源。
從薛蟠的所行所為,亦可洞見封建倫理道德規範的反人性本質。這個皇商孽子,「吃著碗裡,瞅著鍋裡」,他佔著香菱,霸著寶蟾,還到處尋花問柳,並且大搞同性戀。為這類事情,先後斷送了兩條人命!然而,對這種嚴重後果,誰追究過?誰動過他一根毫毛?薛姨媽也只不過罵了一句「狗都比你體面些」而已。他依然胡作非為,依然悠哉游哉,依然逍遙法外。什麼倫理,什麼道德,什麼規範,原來都不是管這類事情的。
還是薛寶釵聰明,還是她觸及了問題的實質。她認為,她哥哥的這些行為所造成的任何後果,只要多花上幾個錢,沒有不能解決的問題。就是說,封建倫理道德規範並不和這類事情叫真兒。
是的,金錢是能解決不少問題。「有錢能使鬼推磨」,就是世俗觀點強調金錢萬能的口頭禪。
然而,金錢不能使動物本能變成人性。
金錢不能使人的靈魂淨化和昇華。
金錢不能買到自由和真善美。
金錢不能推動歷史車輪前進半步!
能夠使這些方面變成現實的決定因素,只能是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和人的自身的不斷完善。而促使這種覺醒和完善一步步奔向自由王國的根本動因,又只能是人的高層次上的堅持不懈的審美追求。
薛蟠的所行所為,封建倫理道德規範不予理睬,其行為後果能以金錢來化解,就不是什麼難解之謎了。
封建社會是一種「殘疾的社會」,封建倫理道德規範是一種「殘疾的制度」。這種社會和制度,不但禁錮和毀滅追求自由追求真善美的純潔心靈,而且不斷地造就著具有畸形心態的「殘疾的人」。
「毒設相思局」這一回書,歷來論者總認為是表現鳳姐兒陰險毒辣性格的典型的篇章。這種論斷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卻有很大片面性。說它著重表現鳳姐兒陰險毒辣,那麼,表現賈瑞什麼呢?答案似乎有三條:其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賈瑞是「癩蛤蟆」,鳳姐兒是「天鵝」,彼此條件懸殊,目的無法實現。是對幻想者悲劇的「形象概括」。其二,把賈瑞作為暴虐行為的受害者,無端地施予廉價的同情。其三,把賈瑞同赦、珍、璉、蓉等「皮膚濫淫之徒」視為「一丘之貉」,視為造成賈府中行為不軌道德淪喪的罪魁禍首之一,是「敗家的根本」。
這些論斷,貌似公正,實際上,僅僅是從社會學角度拘泥於抽像觀念的空洞演釋,而沒有觸及人物性格的實質性內涵。
近年來,關於「毒設相思局」這一回書,出現了新的見解。新見解的核心是為鳳姐兒「翻案」。把鳳姐兒置於受害者的地位,對其行動作了全面肯定。認為「毒設相思局」,是一個生活在森嚴的封建禮教束縛中的年輕婦女,面對嚴重的人身威脅,為了維護人的尊嚴(特別是女性的尊嚴),而被迫採取的一種必要的、正當的、合情合理的自衛和反抗的行動。
這種見解,顯然比單純著眼於因果關係的線性分析前進了一步,因為它把人的行動、心理、情感和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聯繫了起來,向人物性格的深層開掘了一步,從而使人物性格呈現出趨於真實的多維多向的複雜狀態。這無異於在鳳姐兒這個人物形象審美價值的天平上增添了一個較有份量的砝碼。
但這僅僅是問題的一方面。
問題的另一方面--賈瑞呢?
自從在園中和鳳姐兒邂逅之後,便失魂落魄,像著了魔一般。一日幾次登廬造訪,心甘情願地前去就範,上了圈套仍不思悔改,只到死亡前一刻,仍然不斷絕那種邪念。賈瑞這種鬼迷心竅般的行動的心理動因是什麼?這種行動的審美價值又是什麼呢?
賈瑞生活在一個「殘疾社會」中「殘疾制度」下的「殘疾家庭」裡,自幼失去父母,跟爺爺代儒長大成人。一個終日只識「子曰」、「詩雲」的腐儒,不可能有序地履行家庭的各種社會職能,難免陷入顧此失彼的狀態。因而無論在精神方面還是在物質方面,賈瑞都不可能常規地走自己的人生之路。這種幾乎是與生俱來的畸形環境,徹底扭曲了他的靈魂。他思想空虛,麻木不仁,雖然終日廝守著一位飽覽詩書的老先生,但卻未蒙什麼感化,未受什麼熏陶。即使以「讀書仕進」這類標準來衡量,也是一個典型的「不識進取」之徒。家學裡的那場軒然大波,把賈瑞推向了多種矛盾的交匯點,他卻唯唯諾諾,束手無策,露出了一幅怯懦無能的狼狽相。自我意識幾乎降到了零,根本不識人的尊嚴、人的價值為何物,儼然一具行屍走肉。
這是一個被「殘疾社會」、「殘疾制度」、「殘疾家庭」無情地扭曲了的靈魂。他卑微齷齪而又愚昧麻木。鳳姐兒其人,賈府上下,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他卻要以言戲之,豈非太歲頭上動土,只能是自取滅亡。
當我們看到賈瑞滿身糞尿跪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時,當我們看到賈瑞尚未喝下那碗用已無療效的人參渣子煎的湯藥便命歸黃泉時,我們想到了什麼?
我們不可能只想到鳳姐兒的陰險狠毒。
賈瑞本身的方方面面,我們能不去思考其原委嗎?我們能不琢磨一下曹雪芹為什麼寫賈瑞這個人物嗎?
曹雪芹未曾想用《紅樓夢》圖解什麼政策,也未曾想用《紅樓夢》傳遞什麼信息,更未曾想用《紅樓夢》留下什麼問題讓後人去猜測、去評說。
曹雪芹只是寫了《紅樓夢》。曹雪芹用淚寫了《紅樓夢》,用血寫了《紅樓夢》,用生命寫了《紅樓夢》。
曹雪芹就是《紅樓夢》。《紅樓夢》就是曹雪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