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神話哲學與敘述程式

《紅樓夢》的神話哲學與敘述程式

《紅樓夢》的神話哲學與敘述程式

紅樓評論

《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寫實小說,但其中卻包裹著夢幻意識與神話色彩,這無疑增加了我們解讀《紅樓夢》的困難。以往人們在評析《紅樓夢》時大多注重於其對現實的描寫,相對忽視了對其神話內涵的解讀,其實《紅樓夢》的現實描寫與神話構設密不可分,其對現實的描寫恰恰是建立在神話構設的基礎之上的,不弄清《紅樓夢》神話中的潛含意義,就難以完整地瞭解曹雪芹的創作意旨及《紅樓夢》博大精深的內涵。本文試圖通過對《紅樓夢》神話結構的解讀,闡明神話在《紅樓夢》中的結構功能及其哲理內涵,以期更完整地把握其創作旨意。

《紅樓夢》的神話主要集中在前五回,包括三部分內容,一是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二是木石前盟的神話,三是太虛幻境的神話。在這三個神話中,除了女媧煉石的神話是借用原始神話傳說外,其餘的兩個神話皆出自曹雪芹的「杜撰」。這表明在創作思維方式上《紅樓夢》的神話迥然不同於原始神話。原始神話是先民出於對天地自然諸現象的不理解而生出的天真幻想,源自原始人類的集體意識和原始思維,而《紅樓夢》的神話則出自曹雪芹個人有意識的虛構,表現出作家個體的自覺意識與獨特的藝術思維。正因為曹雪芹自覺的藝術創造,《紅樓夢》的神話才成了一種「有意味的形式」,與全書的整體藝術構思與現實描寫有機統一,成為《紅樓夢》不可缺少的重要組成部分,《紅樓夢》的神話是曹雪芹創構的「現代神話」。

要準確把握曹雪芹關於神話的獨特創意,瞭解《紅樓夢》的個中真味,就必須把《紅樓夢》中的三個《紅樓夢》的神話故事看成一個自足的神話系統加以分析,才能挖掘出隱藏在神話故事背後的象徵意義。《紅樓夢》開篇第一回寫道: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梗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1

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是中國最著名的開闢神話之一,因有關女媧神話的材料已為眾所周知,恕不徵引,但須說明的是作為神話傳說中的大母神,女媧的功績主要有兩個:一是補天,二是造人。女媧神話所表現的是中國古人對於拯救天地誕育人類的大母神的崇拜心理,以及對人類起源的幼稚追溯。曹雪芹在《紅樓夢》的開篇就徵引並改造了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一則交待了《紅樓夢》中主人公賈寶玉的身份來歷,二則揭示了《紅樓夢》由女神崇拜到女性崇拜的創作主旨。

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在採用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時對神話進行了有意的改造,特別交待了女媧所煉石塊的大小寸尺與塊數,這是以往有關女媧的神話中所沒有的,這種細節的改造源出於中國古代哲學中天人相副的觀念。董仲舒《春秋繁露》云:

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貴於人。人受命乎天地,故超然有以倚。物痰疾莫能為仁義,唯人獨能為仁義;物痰疾莫能偶天地,唯人獨能偶天地。人有360節,偶天之數也;形體骨肉,偶地之厚也……天以終歲之數,成人之身,故小節三百六十六,副日數也;大節十二分,副月數也;內有五臟,副五行數也;外有四肢,副四時數也。……2

《太平御覽》卷363引《文子》說:

天有四時五行九解,三百六十日,人亦復有四肢五藏九竅,三百六十節。

在中國古人的觀念中,人是秉天地之氣而生的,天人相副,不僅人的心理氣質生死命運與天地相感應,就連人的生理構造也與天地之數相類,此種觀念即為天人合一天人同體的哲學觀念。以這種觀念與《紅樓夢》對女媧所煉之石的描寫相對照,就可知道石高12丈,對應一年的12個月,方24丈,對應一年中的24節氣,而36500塊對應著一年365天,同時也對應著人體的360節。頑石是補天之遺,煉成靈性,幻成人形,是女媧補天的副產品,女媧補天的同時也創造了人類。因此,《紅樓夢》中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不僅交待了頑石的來歷,似乎也隱含著人從何處來這樣一個哲學命題。事實上賈寶玉(頑石)入世後,他心中一直縈繞著這樣一個問題:我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他的這種思索表現出對自己身世本源的追尋,對大荒山青梗峰的潛然嚮往,賈寶玉的這種人生追問已蘊含在小說開篇的女媧煉石的神話中。

女媧煉石的神話源於古代的靈石崇拜,賈寶玉誕生於石頭的神話與中國古代神話英雄誕生的神話一脈相承,有著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在中國古代的神話英雄傳說中,不少神話英雄的誕生都與石頭有關。清馬驌《繹史》卷9引《春秋合誠圖》云:

堯毋慶都,蓋大帝之女,生於斗維之野,常在三河東南。天大雷電,有血流潤大石之中,生慶都,長大,形象大帝。……赤龍與慶都合,有娠,而生堯。

堯母生於靈石,後又與赤龍交合而生堯,說明堯的出生間接源於石頭。又《繹史》卷11引《遁甲開山圖》載:

古有大禹,女媧十九代孫,壽三百六十歲,入九嶷山飛去。後三千六百歲,堯理天下,洪水既甚,人民墊溺。大禹念之,乃化生於石紐水泉。女狄暮汲水,得石子如珠,愛而吞之,有娠,十四月生子。及長,能泉源,代父鯀理水,堯知其功,如古大禹知水源,乃賜號禹。

《淮南子·修務訓》亦稱「禹生於石」。可知治水英雄禹生於石,不僅如此,禹的兒子啟也生於石。《漢書·武帝紀》顏師古注引《淮南子》說:

啟,夏禹子也,其毋塗山氏女也。禹治鴻水,通軒轅山,化為熊。渭塗山氏曰:「欲餉,聞鼓聲乃來。」禹跳石誤中鼓,塗山氏往見,禹方作熊,慚而去。至嵩高山下,化為石,方生啟,禹曰:「歸我子。」石破北方而生啟。

《繹史》卷12引《隋巢子》所載啟生於石的神話與此同。啟不僅生於石,而且還是一個具有叛逆性格的神話英雄,《山海經·大荒西經》載:

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後開。開上三嬪於天,得《九辨》與《九歌》以下。

夏後開即夏啟,漢人為避漢景帝劉啟的名字而改啟為開。又據郭璞注引《歸藏·啟筮雲》:「不可竊《九辯》與《九歌》以國於下。」說明夏啟三次上天,把本屬於天帝的天樂《九辯》與《九歌》竊取到下界,供自己享樂。明代的神魔小說《西遊記》中的神話英雄孫悟空也是從石頭中誕生的。在堯、禹、啟、孫悟空的神話傳說中,他們的誕生都與石頭有關,尤其是夏啟和孫悟空,都具有反抗天帝統治的叛逆性格,這種叛逆性格與同樣生於石頭的賈寶玉的叛逆性格當不無關係。按照《遁甲開山圖》的說法,大禹是女媧的十九代孫,禹是大禹化石而生,啟是禹的兒子,而賈寶玉的前身頑石也是女媧所煉造,按這一譜系,賈寶玉與禹、啟同屬女媧的直系後代子孫,有著一定的「血緣」關係。賈寶玉誕生的神話源於古神話英雄的傳說,因此在賈寶玉的身上難免帶有神話英雄的因子,可以這樣說,曹雪芹是把賈寶玉當作自己心目中的神話英雄來塑造的,不同的是,生於神話已經消亡的封建末世,賈寶玉身上的神性已被淡化得無法辨認,但他迥異常人的秉性與叛逆性格卻頗具神話英雄的特點。在《紅樓夢》中,賈寶玉是一個凡俗化了的神話英雄,他以個體的力量反抗著封建社會的倫理道德與行為準則,終因勢單力薄而遭失敗,成為一個悲劇性的英雄。

與女媧煉石神話相連的是木石前盟神話,頑石具有了靈性,化為神瑛侍者,神瑛侍者在西方靈河岸上「日以甘露灌溉」絳珠仙草,使其脫去草胎木質,修成女體。後神瑛侍者下凡人間,是為賈寶玉、絳珠仙草為報其灌溉之情,亦願下世為人,以一生的眼淚還報神瑛侍者,是為林黛玉,於是就有了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故事。木石前盟的神話是一個帶有憂傷意味的美麗的愛情神話,這個神話是現實生活中賈寶玉林黛玉愛情的根源,沒有這個神話,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就成了無源之水,就會失去神奇的色彩,哲學的韻味,悲劇的特質。神瑛侍者灌溉絳珠仙草出自自然之性,絳珠仙草以淚還情也是發自真情,這種木石之情質本自然,沒有任何功利目的與道德色彩,本於天性,發於自然,純美無瑕,不受世俗之見的浸染。這種自然發於性情的愛情是賈寶玉、林黛玉的生命根基,也是他們生存的精神支柱,就是在夢中賈寶玉也沒有忘記這木石姻緣。但他們的愛情注定要受到禮教的摧殘,無法合目的性地實現,一旦他們的愛情被現實扼殺,一個為情而死、一個因情的幻滅而離棄塵世。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故事實際上回答了這樣一個人生哲學問題:人為何到世上來?人生存於世的價值何在?曹雪芹的回答是:人本是為情而生,亦可為情而死,而這種發於自然真性的情似乎是一種前世宿緣,是任何東西都不能斬斷,不能取代的。

《紅樓夢》第一回通過一僧一道之口點出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下凡歷劫,「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證明了《紅樓夢》是以描寫木石前盟亦即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故事為主的,曹雪芹寫寶黛愛情,是為了讓他們發洩兒女真情。而曹雪芹所寫之情不論是「情癡色鬼」,還是「賢愚不肖」, 「悉與前人傳述不同」,它不同於前人所寫的兒女私情,而是與封建之理相對抗的人間真情。據脂批透露,曹雪芹原著的最後一回中有「警幻情榜」, 警幻仙姑以情為標準對書中的主要人物進行評定,賈寶玉是「情不情」,林黛玉是「情情」,可知情是賈寶玉、林黛玉的立身之根,處世之本,失去了情的依托,人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意義,因此《紅樓夢》通過木石前盟所揭示的情就具有了人生本體的意義。根據靖氏藏抄本《紅樓夢》脂批透露,在曹雪芹的原著中有「證前緣」一回,寫黛玉死後,寶玉出家,兩人在青梗(情根)峰下印證了他們為社會所不容的木石前盟。在曹雪芹看來,人的真情既然在現實社會中無法發洩,只有回歸原初的自然生命狀態,歸於寂滅,這是多麼令人心痛的情的悲劇。

神瑛侍者下凡歷劫與絳珠仙草下界還淚,都必須到警幻仙子案前掛號,於是就引出了太虛幻境的神話。太虛幻境就其名稱看其實是曹雪芹心造的幻影,它是一個清幽絕塵的「清淨女兒之境」,由警幻仙姑掌管,警幻仙姑專「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女怨男癡」,屬於木石前盟的寶黛姻緣非她莫管。太虛幻境是天上的女兒國,掌握天下女子(也包括賈寶玉)過去未來的命運,標示著人生的歸宿與命運指向,隱寓著人往何處去這樣一個哲學命題。與太虛幻境相對應,曹雪芹又為眾女兒與賈寶玉建造了地上太虛幻境--大觀園,大觀園是地上的女兒國,曹雪芹的烏托邦,賈寶玉的伊甸園,大觀園中主要人物的命運皆屬太虛幻境掌管,二者具有兩位一體的象徵意義。大觀園的最終毀滅象徵著曹雪芹理想的破滅,賈寶玉現實人生的無所依歸,精神家園的喪失。從太虛幻境的虛設到大觀園的毀滅,曹雪芹真實地再現了處於封建末世中的賈寶玉與眾女子的悲劇命運,揭示出人生無路可走、悲哀無奈的存在狀態。

《紅樓夢》的三個神話以石頭神話為主體,相互聯繫,形成一個有機統一的神話結構體系和象徵系統,據曹雪芹原稿設計,在《紅樓夢》的結尾,賈寶玉出走,頑石復歸青梗峰,與絳珠仙草證前緣,太虛幻境重現,警幻仙姑揭示「情榜」,三個神話首尾照應,提綱契領地立下了全書的思想主腦與結構框架。《紅樓夢》全書的主要情節內容均受這一神話體系的制約,如寶黛愛情源自木石前盟的神話,大觀園中女子的命運受太虛幻境制約,賈寶玉的人生命運亦為石頭神話所規定。就全書的主旨看,諸如好就是了,色即是空,人生就是悲劇等皆在這一神話體系中有或隱或顯的揭示。這一神話體系的構築表現出曹雪芹對人生命運的深切關注,對人的現實存在的憂患意識,其思考的焦點是人存在的價值與意義等頗具形而上意味的哲學問題,一部《紅樓夢》就是曹雪芹的人生哲學錄,曹雪芹是用夢幻手法、藝術形象而不是用枯燥乏味的抽像論述把這些哲學問題生動地表達出來的,從這一角度說,曹雪芹也稱得上是一個人生哲學家。

為了有效地表達自己對人生命運的思考,把神話與現實焊接起來,曹雪芹特意虛構了一僧一道兩個人物,他們在神話世界中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來往於青梗峰與太虛幻境之間,在人間世界是癩頭和尚、跛足道人,不以真相示人,往返於仙凡兩地。他們時隱時現,行蹤神秘,來去飄忽,他們攜頑石下凡歷劫,是神瑛侍者涉足塵世的帶路人,又是他們為賈寶玉指點迷津,把賈寶玉領出塵世,把頑石送回青梗峰下。他們是溝通神話世界與現實世界的橋樑,是賈寶玉的人生導師,在《紅樓夢》中充當著「智慧老人」的角色,起著不可低估的作用。

曹雪芹對人生哲學的思考主要是通過神話的隱寓與賈寶玉的「歷劫」過程表現出來的。大荒山青梗峰下的頑石聽到一僧一道談論紅塵中的榮華富貴,經不起塵世的誘惑,凡心大熾,要求僧道攜帶自己去塵世享受人生的快樂,因此托胎人形,變為賈寶玉。頑石本是神話世界的產物,「天不拘兮地不管,心頭無喜亦無悲」,象徵著天然質樸,無慾無為的遺世精神,一旦下世為寶玉,就成了人間俗物,代表了世俗的物慾追求,成為入世精神的象徵,從而迷失了本性。《紅樓夢》第25回寫賈寶玉、王熙風遭魘魔之法,生命垂危,癩頭和尚用通靈寶玉治好了兩人的病,並說:「只因他(通靈寶玉,隱指賈寶玉)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靈驗了。」頑石蹈塵歷凡,「失去幽靈真境界,幻來親就臭皮囊」,正是被物慾蒙蔽,誤入歧途,迷不知返。但賈寶玉畢竟不是俗物,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且又「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故而他雖然像一個迷途的羔羊找不到回家的道路,但他一直在試圖尋找著自己的精神家園,因此他一面享受現世的榮華富貴,一面對現實的污濁不滿,他心中一直存在著人生的困惑,思索著人生的意義。第28回寫賈寶玉聽了林黛玉的《葬花詞》,「不覺慟倒山坡之上」,觸動了他內心深處對人生命運的思考:

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

賈寶玉由人推己,由己及物,層層發問,最終歸結到對人的現世存在的懷疑:自我何在?人生何往?人如何才能逃脫塵世生死的糾纏?賈寶玉的這樣自我反省,自我發問,即是對前述神話象徵意義的回應。高鶚續《紅樓夢》第一百十七回寫癩頭和尚點化賈寶玉說:「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你自己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直截了當地點出了困惑賈寶玉的人生問題,指點賈寶玉認清自己的來路,尋找迷失了自我,與曹雪芹所隱含在神話中的哲學題旨相一致。

賈寶玉的困惑一方面基於他對人生命運的思索,另一方面也來自他對現實社會的格格不入。賈寶玉是一個女性崇拜者,他生活於男權統治的社會,身為男性,卻處處以女性為中心思考問題,以女性的人生價值作為判斷事物的準則,因此他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就與社會占統治地位的價值觀念產生激烈的矛盾衝突。在男尊女卑的社會,他偏偏讚美女性,貶抑男性,在講求功名出身的時代,他卻罵那些「留意於孔孟之道,委身於經濟之途」的人為祿蠹,在大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定婚姻的年月,他卻要反抗封建世俗婚姻,追求自由的愛情,如此等等,他的言行被男權社會認為是大逆不道,賈政甚至必欲將他置之死地而後快。世界被男人搞得越來越糟,女性的命運也越來越悲慘,賈寶玉把自己的一腔熱情和摯愛傾注到女性身上。他讚美女性,崇拜女性,體貼女性,憐惜女性,卻無力挽救女性的悲劇命運,甚至連自己深愛的林黛玉也無法得到。當他的愛情被封建社會的風刀霜劍所扼殺,他所熱愛的女性一個個慘遭封建勢力的塗毒摧殘時,他的人生希望也徹底破滅,生活信念也徹底崩潰,他對人生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也產生了徹底的懷疑,在他的眼中,人世成了痛苦的陷阱,他急切地尋找著擺脫痛苦的路,甚至要化煙化灰,不再為人。經歷了人生的磨難,看慣淋漓的鮮血,賈寶玉從凡心大熾到凡心消盡,一顆火熱的心遂漸變為冰冷的石頭,最後他懸崖撒手,出世而走,恢復了本來面目,重歸大荒山下。賈寶玉向頑石境界的回歸,是在「反認他鄉是故鄉」的迷誤後幾經磨難才醒悟過來的,他的歷劫是對人生現世存在價值的否定,也是對現存社會秩序的否定。

《紅樓夢》是石頭的歷劫錄,是賈寶玉追尋人生意義的驛途,也是曹雪芹探求人生價值反思社會歷史的心路歷程。石頭歷劫的過程經歷了神話→現實→神話的境界,賈寶玉的人生追尋經歷了石頭→賈寶玉→石頭,亦即出世→入世→出世的遞變。賈寶玉的追尋最終歸結為使自己復歸於石頭,回歸荒涼的神話世界,這是一個循環的怪圈,這種循環使《紅樓夢》蒙上一層空幻虛無、消極逃世的陰影。在《紅樓夢》開篇第一回作者自云「曾經歷了一場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靈通』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曹雪芹借石頭的神話表達自己的人生感受與哲學思考,他一再強調「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之本旨」。此處所指的夢幻應當包括神話描寫,賈寶玉進入太虛幻境是在夢中,甄士隱初遇一僧一道也是在夢中,在《紅樓夢》中,神話與夢境交互融會,難以分割,神話隱喻現實,夢中表現人生,正所謂「夢中之情,何必非真」3。曹雪芹對神話的虛構,對夢境的描寫,一如他在《紅樓夢》中所說的:「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雖然《紅樓夢》的神話帶有空幻虛無的色彩,雖然曹雪芹讓賈寶玉棄絕人世,復歸於石頭,但曹雪芹並不是賈寶玉,他的心更沒有變成冰冷的石頭,否則,他不會以十年辛苦創作出震撼人心的巨著《紅樓夢》。曹雪芹的身世遭際及其家庭的興衰使他對社會人生比一般人有著更深切的感受與更清醒的認識,這使他的心中充滿了一種末世的幻滅感,於是他就用清醒的理性意識通過神話的象徵把這種幻滅感真實地表達出來。曹雪芹曾對社會失望,對人生悲觀,但他畢竟是一個熱愛人生,關注現實的作家,當他用逼真細緻的寫實手法描摹人生,展示大觀園內外的現實生活時,他的筆下就湧動著一股不能自禁的情感熱流,他的愛與恨、喜與悲也就自然而然地流溢於字裡行間,一幅現實生活的畫卷就在他筆下自然形成。神話與現實,理性與情感的交融使《紅樓夢》成為一部不朽的傑作。

曹雪芹不僅用理性架起了夢幻般的神話殿堂,用情感構築了現實人生的大廈,而且他在描摹人生講述故事時所採用的深層敘述方式也與神話的敘述程式相一致,與中國的傳統文化精神相契合。《紅樓夢》描寫的是賈寶玉的人生歷程,賈寶玉與林黛玉的愛情悲劇,以及賈府的興衰,曹雪芹基本是按著春夏秋冬四季循環的運行規律來敘述這些故事的,如在敘述寶黛愛情的喜劇發展,賈府興盛時,以對春夏的描寫為主,而在敘述寶黛愛情悲劇的發生,賈府的衰敗時,則以對秋冬的描寫為主,雖然因按時間的順序敘述賈府數年中發生的事,難免在喜劇性的描寫中也有關於秋冬的描寫,但其敘述運作的方向與環境氛圍的渲染卻仍以春夏寫喜悅寫興盛,秋冬寫悲劇寫衰亡的基調為主。這種以四季運轉隱喻人事變遷的敘述方式與中國古代的神話儀式、天人相副的哲學觀念有密切的聯繫。

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曾詳細地論證了春夏秋冬四時與人事萬象的關係:

天之道,春暖以生,夏暑以養,秋清以殺,冬寒以藏。……聖人副天之所行以為政,故以慶副暖以當春,以賞副暑而當夏,以罰副清而當秋,以刑副寒而當冬。慶賞罰刑,異事而同功,皆王者之所以成德也。慶賞罰刑與春夏秋冬,以類相應也。4

春生夏養,秋殺冬藏,人間政事的施行依四時運行而定。根據陰陽五行觀念,春夏秋冬四季的轉換還與五行的運作及四方空間有關,如春為木,主東方,夏為火,主南方,秋為金,主西方,冬為水,主北方等。由此可見,以四時運轉比類人事萬物的思維方式已成為中國古代重要的思維方式之一,而這種思維方式又根源於中國古代在神話思維基礎上所產生的神話儀式。

司馬遷在《史記·樂書》中談及當時官方的祭祀活動時曾說:

漢家常以正月上帝,祠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祠,到明而終,常有流星經於祠壇上,使僮男僮女七十人俱歌,春歌《青陽》,夏歌《朱明》,秋歌《西顥》,冬歌《玄冥》。

這一記載說明在漢代仍存在著一種祭祀太陽神(太一)的大型祭祀活動,在祭祀活動中令童男童女們演唱四時樂歌。古人認為一年四季的季節變化與太陽的運行無關,因之就在祭祀太陽神時用四時樂歌以歌頌太陽神的威力與功績。這四首樂歌保存於宋郭茂倩所編的《樂府詩集》第一卷《郊廟歌辭》中,《青陽》讚美春天「群生啿啿,惟春之棋」。《朱明》歌唱夏天「敷華就實,既阜既昌」。《西顥》感歎秋天「西顥沆碭,秋氣肅殺」。《玄冥》述說冬天「蟄蟲蓋藏,草木零落」。根據這些材料及古代有關的神話傳說,當代學者葉舒憲專門研究了古代神話思維中存在著的春夏秋冬四種原型模式,總結出代表東西南北四方及春夏秋冬四時的四種神話儀式,從而指出:東方的模式代表著春天的神話與儀式,具有生命誕生意義,南方的模式代表著夏天的神話與儀式,象徵著生命的生長,西方的模式代表著秋天的神話與儀式,象徵著生命的衰老與死亡,北方的模式代表著冬天的神話與儀式,象徵著死亡與復生。5《紅樓夢》以春天寫賈寶玉的誕生,夏天寫賈寶玉的成長與賈府的興盛,秋天寫賈府的衰敗,冬天寫賈府的敗亡與賈寶玉的出走等,其所運用的敘述方式與這種神話模式十分類似,兩者之間顯然有著淵源關係。

不僅中國如此,在西方文化中也存在著類似的現象,加拿大學者弗萊在其所著《批評的解剖》一書中總結了西方文學從神話到現代發展的歷史規律,用原型批評的方法概括出西方文學發展的幾種敘述範疇:神話、傳奇、喜劇、悲劇、反諷。弗萊稱這幾種敘述範疇為敘述程式,並把這幾種敘述程式的發展與春夏秋冬四季的運轉聯繫起來,認為這幾種敘述程式代表著神話的運行方向,即喜劇對應於春天,述說英雄的誕生,傳奇對應於夏天,表現英雄的成長和勝利,悲劇對應於秋天,展示英雄的末路與死亡,反諷對應於冬天,講述英雄死後的世界。6弗萊所總結的這幾種神話敘述程式也與《紅樓夢》關於春夏秋冬四時的描述相近似。根據中國古代的神話原型儀式,參照弗萊的神話理論,我們把《紅樓夢》的神話敘述程式描述如下:

春天:神話與傳奇(第1-23回),賈寶玉的誕生,寶黛愛情的產生,賈府的興起。

夏天:喜劇(第24-64 回),賈寶玉的成長,寶黛愛情的成熟,賈府的鼎盛。

秋天:悲劇(第65-99回),賈寶玉的灰心,寶黛愛情的悲劇,賈府的衰落。

冬天:反諷(第100-120回),賈寶玉的出走,賈府的敗亡(與復生)

從《紅樓夢》的神話敘述程式的發展看,從第1回的女媧煉石補天神話到第23回的賈寶玉、林黛玉共讀《西廂》的故事,對應著春天的描寫,屬於神話傳奇階段。前5回主要以介紹神話為主,說明賈寶玉的身世來源及寶黛愛情的產生的宿緣。第6回以後轉入現實描寫,其中的主要情節如寶玉、黛玉共讀《西廂》,元春被選為貴妃等都發生在春天。寶玉黛玉共讀《西廂》標誌著兩人愛情的產生,元春被選為貴妃預示著賈府興盛的開始,在這些敘述描寫中洋溢著生機,充滿著春天的氣息。從第24回到第64回的描寫對應著夏天,屬喜劇階段。在這一階段中,賈寶玉的叛逆性格明顯發展,寶黛愛情也由猜疑爭吵到定情交心,如第32回的「訴肺腑」,第34回的「因情感妹妹」,第57回的「慧紫鵑情辭試莽玉」等,說明寶黛愛情發展迅速,致於成熟。賈府因元春的關係,也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處於鼎盛期。大觀園中,眾女子開詩社,飲美酒,吃螃蟹,賞鮮花,嗔鶯吒燕,一派熱鬧歡樂的景象。第65回至第99回對應著秋天,屬於悲劇階段。這一階段中死亡之事相繼,先是尤氏姐妹之死,繼之是晴雯之死,最後是賈元春與林黛玉之亡。賈府外失靠山,內多事故,第74回抄撿大觀園成為後來賈府被抄家的先聲,第75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在悲涼的秋氣中夾雜著怪異的徵象,預示出賈府的敗兆。林黛玉之死使賈寶玉心灰意冷,大觀園內外,賈府上下到處危機四伏,秋寒襲人,充溢著濃重的悲劇意味。第100回到120回對應著冬天,屬反諷階段。悲劇在繼續,賈府中大故迭起,賈府被抄,賈寶玉出走,按曹雪芹的原意,賈府被抄後家破人散,賈寶玉、王熙鳳被下獄,寧榮二府被一場大火燒光,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與開始時賈府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繁盛形成鮮明的對比,產生強烈的反諷效果。最後一回頑石重歸青梗峰,照應開頭的神話,完成了賈寶玉人生命運的大循環。高鶚在續書中雖也寫了賈府的衰敗,賈寶玉的出走,但他不忍心賈府徹底敗亡,又讓賈家蘭桂齊芳,漸呈復興之象,從而完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循環,這一循環雖與曹雪芹原意殊不相符,仍然符合這一階段冬天的神話敘述程式象徵死亡與復生的特點,同樣符合中國古代哲學中的循環觀念與傳統文化精神。

《紅樓夢》的這種敘述程式可稱之為其神話敘述潛層結構,人生的變化,家族的興衰,世事的滄桑,社會的循環,都通過這一種神話敘述程式的展開演示出來,這一神話敘述程式與其敘述內容近乎完善的結合,使《紅樓夢》的悲憤意味更濃烈,對社會的批判與反諷更有力,對人生命運的探索更深刻。《紅樓夢》的神話敘述程式與其神話內容相互呼應,相互補充,共同組成了一個完整的神話象徵體系,有了這個神話象徵體系,《紅樓夢》的哲學內涵更豐富,象徵意味更濃厚,其藝術魅力也更加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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