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敘事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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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評論

一部說不盡的《紅樓夢》引來多少話題,有「考據」,有「索隱」,有「自傳」,有版本,有探討,有曹學,有脂學,有社會學研究,有政治學考察,有飲食,有原型母題,有潛意識性本能等方面研究,有詞義解釋,有種種後四十回構想,有五花八門的電腦研究,甚至研究起曹雪芹的胖瘦,更有曹氏墓石真偽之爭,林林總總,蔚為大觀。但是,有些研究,脫離了作為小說的《紅樓夢》的基本特質,因而很難從小說藝術規律和《紅樓夢》作為小說在中外文學史上的特殊地位和貢獻上給人以啟迪。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特別看重李慶信新近出版的學術專著《跨時代的超越·紅樓夢敘事藝術新論》(巴蜀書社1995年5月版)。

這部洋洋27萬言的專著,以現代小說敘事學為基本參照,適當借鑒現代美學、現代批評理論(如原型批評、接受美學和心理分析等)的個別觀點、方法,並結合我國小說藝術、小說美學的民族傳統和某些特殊範疇,對《紅樓夢》的敘事藝術作了深入系統的分析和研究,提出了許多富有啟發性的新見解,顯示出作者深厚的理論功力和獨到見解。

李慶信通過比較《紅樓夢》與宋人話本、《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三言」「二拍」以及歐洲18、19世紀小說的敘事特點,認為《紅樓夢》是「具有跨世紀意義的東方性格小說典範」,它超越了「故事小說」的敘事框架,而把人物置於講故事之上,創造了賈寶玉、林黛玉、王熙鳳、劉姥姥等眾多自成體系、性格各異的「紅樓」人物世界。這些人物格局,比歐洲流浪漢小說眾多人物走馬燈式地不斷變換、來去匆匆的寫法,或《三國》《水滸》對眾多人物那種史傳式或聯綴式的寫法,要高明得多。而曹雪芹能「正視人的複雜性,體現性格辯證法」,突破了「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的人物類型模式和「半是天使,半是魔鬼」的簡單好壞相加的所謂「性格二重性」等模式,熔鑄和貫穿現實主義精神,塑造了賈寶玉林黛玉這種性格帶有某種矛盾性複雜性,好中有不好、美中有不美的「正邪兼賦」典型,王熙鳳這種壞中有不壞、丑中有不醜而具有「否定的美質」的典型,賈璉這種雖系「下流種子」卻又對眾姊妹丫環尊重、對尤二姐「始亂」卻未「終棄」的常情常態等複雜性格人物形象。即使性格相近的人物,如所謂「晴為黛曩、襲為釵影」,仍然具有性格的差異,既以各自的獨特個性差異為前提,又反過來把這種個性差異映照得更加鮮明。尤其在寄托作家理想的正面人物塑造上大膽創新,李慶信對此提出「三個統一」說,即「理想化與真實性的高度統一」、「詩意化與原生態的高度統一」、「典型化與符號性的高度統一」。因此,李慶信稱曹雪芹「不愧為揭示人物性格辯證法的巨匠」。這一結論,不僅加深了人們對《紅樓夢》人物畫廊的認識,而且對當代長篇小說創作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鑒價值。尤其對糾正當前那種「寫實(紀實)不寫虛,寫遠(遠古歷史)不寫近,寫性不寫情」的長篇創作傾向具有現實意義。

在敘事觀念與敘事文本上,李慶信認為,《紅樓夢》所蘊含的「真的觀念」和「大旨談情」打破了中國小說的史傳傳統和「文以載道」說教傾向,深化了小說敘事的人本意識和個性意識。如在「真假觀念」上作者巧借甄士隱、賈雨村二人姓名諧音,深刻闡明了真與假的辯證關係。「小說敘事,就其虛構性基礎而言,又是取於『真事』並隱去『真事』, 『不敢稍加穿鑿』。因此,小說敘事虛構之『假』,既基於生活之『真』,又超越生活之『真』,歸根結蒂,乃是一種比生活之『真』更真的『假』,即一種比生活中的『真事』更加真實、更富意蘊、更符合普通的『事體情理』的藝術假定(或曰藝術真實)。」這段極富藝術辯證法思想的分析,發掘出曹雪芹的藝術精魂。

對《紅樓夢》敘事結構、敘事方式的研究,李慶信提出了「雙層敘述構架及其兩個敘述人」的觀點,他認為《紅樓夢》敘事結構為兩部分,一為「楔子」即《石頭記》「來歷」的故事,一為《紅樓夢》的主體,即「石頭所記之事」,前為次後為主,分別由兩個敘述人敘述:一位為「超故事層」的敘述人,「他既不等於曹雪芹,還在敘述中超越了曹雪芹,把曹雪芹作為自己敘述的對象,指出曹並非《石頭記》的原作者,不過是《石頭記》的『披閱增刪』者」;另一位是「石頭」,述其「幻形入世」「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石頭不時介入故事,以過來人、知情人、目擊者、旁觀者的身份來敘述故事,交替使用第一、三人稱,展開《石頭記》的「主層敘述」。這一發見,使人對《紅樓夢》的內在敘事結構和敘述方式有了清晰的認識,進而對如何建構現代小說敘述方式有了深刻的洞悉。由此,李慶信分析了《紅樓夢》敘事人敘事雙層構架內的嵌入成份,即人物敘事中的「故事性的敘事」, 「非故事性的敘事」(包括「代言式敘事」和「性格化敘事」),考察了《紅樓夢》中的人物視點,如人物外視點、內外視點的結合等敘事方式,廓清了前人在《紅樓夢》敘事藝術認識上的迷霧。

作為一部熔寫實與寫意、現實與神話、詩情與哲理於一爐的偉大小說,《紅樓夢》的敘事時空建構也兼容並包,博大精深,顯示出作家無限開闊的審美視野。李慶信對此提出了「『以大觀小』:以無限的塵外(宇宙)時空觀照有限的塵世時空」、「以虛涵實:以虛化的背景時空容涵實在的具體時空」、「以假對真:以假定的夢幻時空對應真切的夢外時空」的敘事時空建構觀,提出了許多新穎獨到的理論見解。如王國維從生命本質、生命慾望解釋「石頭」故事,得出「解脫之道,存於出世」的結論,李慶信卻認為,曹雪芹的思想儘管存在深刻矛盾,骨子裡卻是「入世」的,執著於人生的,其人生「到頭一夢,萬境歸空」之類的感慨,與其說是厭世,不如說是基於對塵世和人生的過於執著眷戀而產生的一種不足之憾和失望之情。又如,俞平伯斷言「紅樓夢所記之事應當在北京」,李慶信卻認為以考據代替藝術分析是片面的,似南似北的「京都」與「似明似清」的時代恰相對應,具有「煙雲模糊」的美學效果。再如,高鶚在後四十回中把賈寶玉的「影兒」甄寶玉當成一個獨立自在的性格實體來寫,還寫他浪子回頭,改邪歸正,成了向賈寶玉大談「文章經濟」的「真寶玉」。李慶信認為,甄寶玉「帶有極大的假定性,實際只是個寓意化的符號和賈寶玉的『重影』」,甄賈寶玉不過是大荒山那塊「無材補天」的頑石的「幻相」及其「影兒」。或者說,「甄(真)寶玉即是賈(假)寶玉的『影兒』,賈(假)寶玉卻是甄(真)寶玉的『本相』」,這種「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一而二、二而一的人物辨析和發見,為我們深刻認識賈寶玉及其心靈幻相打通了新的思維之門。

李慶信在敘事藝術規律這條主軸上縱橫開拓,不時閃耀著理性的光彩。他認為,《紅樓夢》是中國第一部長篇詩化小說,具有詩的情致、詩的品格、詩的意境,其敘事的抒情基調是「悲歌與輓歌」;其人物形象的詩化形態是「癡情與情癡」;其藝術描寫的詩化範疇在「意象與意境」。進而,李慶信專章研究了《紅樓夢》前五回的「亞神話敘事」,認為它既非如有人說的是「贅瘤」應刪去,也非有論者說的這五回是一般「神話」,而是曹雪芹創造的有別於原神話的一種亞神話,它由三段虛幻故事組成,即「石頭」故事、「還淚」故事和「太虛幻境」,是「作者自覺地借神話的非理性形態,來傳達自己的理性思考和浪漫詩情,表現作品某些特殊的審美旨趣和深層意蘊」。如「太虛幻境」是作者借夢預示,以夢傳情,既有對應作品現實描寫層面的「預示功能」,對讀者閱讀心理產生某種強化或導向作用和提綱挈領地介紹全書主要人物和故事的格局;又有涉及作者審美感情層面的「抒情功能」,整個太虛幻境乃「孽海情天」所在,這裡的各司都與「情」有關;更主要的是太虛幻境具有觸及人物深隱意識層面的「象徵功能」,太虛幻境即仙界的大觀園,大觀園即人間的太虛幻境,賈寶玉的夢幻經歷隱含著「成年儀式原型」的框架,主管人間「風情月債」的警幻扮演了代表寶玉祖先對他「規引入正」的角色,其儀式貫穿著啟悟與迷失的矛盾;而乳名叫「兼美」(兼有釵黛之美)的可卿,是賈寶玉潛意識深處的「美女」原型,成為寶玉一生與釵黛感情糾葛的象徵。這些分析,有理有據,層層深入,無處不給人以理性的啟迪和精神的愉悅。作為理論專著,能達到這種理性與審美相熔鑄的層次,實屬不易。

統覽這部學術專著,雖然論敘事的詩化傾向和詩詞曲賦的小說化方面缺乏新意,個別論點有重複之嫌,但總體而言,卻是近年來研究《紅樓夢》不可多得的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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