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之解釋的比較和批評
宇宙是空洞的，人生是飄渺的，人類一切活動是無結果的，那麼藝術家對於這空洞的宇宙、飄緲的人生、無結果的一切活動，欲施其藝術手腕，當然以還其本來面目為得當。但是在以前中國藝術界裡是怎樣？什麼「花好月圓」－ 團圓結局，- 「珠連璧合」的韻事，幾乎充滿於文藝作品裡，幾 成為文藝作品結局的定例。其中雖不無一二篇成功的作品，然而大半的作品，多為此種「格式的」結局所束縛而失敗了。自從《紅樓夢》 出世，這種格式的結局才算完全打破，恢復宇宙的本體，人生的真面目。且作者－ 曹雪芹、高鶚－ 的藝術天才的確很高．賣的力氣實在也不少，所以《紅樓夢》的感力－ 也可以說是小說的魔力－ 也是非常的大。我們知道研究藝術作品，欣賞－ 直接由作品裡得的一種感力－ 為最有價值，至於用考證法，用藝術上的原理，來研究或批評作品，有時也有一部分相當的價值，然而終屬末技。因為《紅樓夢》的感力很大，所以能引起多數人研究的興趣。研究的興趣是引起了，但是他們研究的方法多半是偏重於吃力不討好的考證方面。這一般紅學揣測家，於茶餘飯後，消閒無事的時候，對於《紅樓夢》的藝術本身，不加深思，只憑著一副蛛網式的腦膜，螺旋式的腦力，無中生有，造出許多空中樓閣；牽強附會，生出許多寶玉、黛玉，如說是刺和坤（《譚流室筆記》 ），藏鑿緯（《寄蝸殘贅》），明易象（《金玉緣》 評語）。這些無稽之談不足與辯；還有一般紅學猜謎家，捕風捉影，居然寫成紅學專書，較以前的無稽之談，稍微有趣一點。其實．據我看來，也是白費土夫。為討論便利起見，不得不引申各家關於《紅樓夢》之解釋於後：
（一）第一派說《 紅樓夢》「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的諸名王奇女」。這一派的代表是王夢阮、沈瓶庵兩先生的《 紅樓夢索隱》。其提要說「蓋嘗聞之京師故老雲，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他們並且說董鄂妃就是秦淮名妓董小宛，本是當時名士冒襄（辟疆）的妾，後來清兵下江南把她掠奪了去，送到北京，得了清世祖的寵愛，封為貴妃。後來董妃夭死，清世祖非常哀痛，看破紅塵，遂跑到五台山做和尚去了。這一派的根本錯誤已被孟森（蓴蓀）先生的《董小宛考》（《心史叢刊》 蘭集，又附在蔡孑民先生的《石頭記索隱》之後，頁一三一以下），用各種精密的方法一一證明了。最有力的論點，為董小宛生於（明）天啟四年甲子，故清世祖生時，小宛已十五歲了；順治元年，世祖方七歲，小宛已二十一歲了；順治四年正月二日，小宛死，年二十八歲，那時清世祖才十四歲，小宛比清世祖年長一倍，斷無入宮邀寵之理。胡適之先生在他的《 紅樓夢考證》裡專對於時代上作攻擊，關於聖祖南巡事，證明的很多，而其最有力的論點為一索隱說《紅樓夢》成書在乾嘉時代，又說在嘉慶時所作，這一說最謬。《紅樓夢》 在乾隆時風行，有當時版本可證。況且袁枚在《 隨園詩話》 裡曾提起曹雪芹的《 紅樓夢》，袁枚死於嘉慶二年，《詩話》之作，更早的多，如何能提到嘉慶時所作的《紅樓夢》呢？由以上幾點看起來，我們已經證明第一種說法不攻自破。
（二）第二派說《 =紅樓夢》是清康熙朝的政治小說。這一派的代表，是蔡孑民先生的《 石頭記索隱》 。本來這種說法，發端於徐時棟，不過由蔡先生發揮而光大之罷了。蔡先生開卷就說：「《 石頭記》 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書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當時既慮觸文網，又欲別開生面．特於事本之上，加以數層障幕，使讀者有 『橫看成嶺側成峰』之狀況。」（見《石頭記索隱》頁一O ）所以不得已才「比擬引伸，以求其合」，書中「紅」字多隱「朱」字；「石頭」為指「金陵」; 「賈」字為斥偽朝；「金陵十二釵」為擬清初江南之名士：如林黛玉影朱彝尊，王熙鳳影余國柱，史湘雲影陳維菘，寶玉影胤礽（康熙帝的太子，後被廢），妙玉影姜西溟－ 即姜震英（從徐時棟說），其餘旁徵博引，用力甚勤。然而自從胡適之先生的《紅樓夢考證》出世，這一派的論調，遂不復存在，顧領剛先生對於蔡先生索隱的方法。根本就不贊成，他曾舉出兩個最重要的理由如下：
( 1 ）別種小說的影射人物，只是換了他姓名，男還是男，女還是女，所做的職業還是本人的職業。何以一到《紅樓夢》就會男變為女，官僚和文人都會變成宅眷？
( 2 ）別種小說的影射事情，總是保存他們原來的關係。何以一到《紅樓夢》無關係的就會發生關係了？例如蔡先生考定寶玉為胤礽，黛玉為朱竹垞，薛寶釵為高士奇．試問胤礽和朱竹垞有何戀愛的關係？朱竹垞與高士奇有何吃醋的關係？（見《胡適文存》二集卷四，一七八－ 一七九頁。）
那麼由以上兩點看起來，第二種說法也是不攻自破。
（三）第三派是說（紅樓夢》 為納蘭成德的家事記。成德後改名性德，字容若，是康熙朝宰相明珠的兒子。這一派的代表是陳康祺的《郎潛紀聞二集》 （即《燕下鄉挫錄》五）。陳先生記他的先師徐柳泉先生的話說：「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釵十二，皆納蘭侍衛〔 成德官侍衛）所奉為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姜盒英）先生：『妙』為『少女』，姜即婦人之美稱；『如玉』『如英』，義可通假……」錢靜方先生在他的《紅樓夢考》裡，俞曲園先生在他的《 小浮梅閒話》 （《 曲園雜纂》 三十八）裡，張維屏先生在他的《詩人略征》裡對於《紅樓夢》考證都與此說暗合。自從適之先生作《紅樓夢考證》（ 《文存》二）已歷證其失，其最重要的論點有一：
( l ）姜衰英有《 祭納蘭成德文》 ，相契之深，非妙玉於寶玉可比；
( 2 ）成德死時年三十一，時明珠方貴盛。
由以上兩點看起來，第二說也可以不攻自破。
（四）第四派是說《 紅樓夢》記的是曹雪芹的自敘傳（此說《王靜庵文集》中已提及）。這一派的代表是胡適之先生的《紅樓夢考證》。他在他的《紅樓夢考證》改訂稿中（四二至四三頁）已經說明賈政即是曹頰，寶玉即是曹雪芹；書中談起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胡先生認定是曹家當了四次接駕的事；曹頫\曾為員外郎，胡先生便認賈政即是曹頫\；因此賈寶玉即是曹雪芹，即是曹頫\之子，這也不能說沒有附會，因為小說大概一半是自傳，一半是想像的事實．我們要知道作者的生平，與書中所記的事實不會完金相合的：那麼《紅樓夢》 一書也不能逃為例外。曹雪芹的生平，我們雖不十分清楚，但書中敘述寶玉的事情．與曹雪芹自己的歷史有許多的地方不同，是可斷言的。那麼由以上幾點看起來第四說也不十分可靠。
研究小說最重要的有兩種方法；( 1 ）考證法；( 2 ）藝術研究法。以上找們已經證明，《紅樓夢》 的考證，雖然很多，但是沒有一說使我們深信不疑，荃少我自己是不敢贊成那四種說法的任何一種；同時顧領剛先生對於《紅樓夢》 的考證法，曾舉出兩條理由，證明不適用；我對於小說．除了歷史小說以外，都不贊成用考證的工夫去考證．因為那種「牽強附會」「捕風捉影」的勾當，只是吃力不討好！至於藝術研究法，我以欣賞文學作品是最要緊的事情，而應用藝術上的原理－ 學理上的－ 去研究小說，那也屬末技，我們澈底的說一句，藝術除「欣賞」以外，沒有什麼再重要的原理！
我看過各家關於《 紅樓夢》 的解釋以後，我得了以下的幾種意見：
( 1 ）小說非歷史：小說最重要的條件，是情感，是想像力，是藝術上的描寫；歷史的記載，最忌的是感情用事，是空中樓閣，是天花亂墜的敘述。小說最要緊的條件是真；歷史記載最要緊的條件也是真。但是一個是「逼真」的真；一個是「真實」的真；這一條俞平伯先生在他的不完全的《中國文學史》 裡解釋的很詳細，此處怒我不能多引。總而言之：說謊話說的「天衣無縫」，理想人物敘述的栩栩有生氣，如在目前，假而不知其假，那在文學作品上就不失其為「真、在歷史記載方面，適成一個反比例。《紅樓夢》 描寫每一個人真正有生氣。如真有其人在者，是我們承認的，若是因為《 紅樓夢》 敘述逼真的原故，我們就想「按圖索驥」，那終於是一個夢想，終於是一個不可捉摸的夢想！
( 2 ）歷史小說亦非歷史：歷史小說最要緊的條件是：小說的結局項與歷史上的記載暗合，其徐的結構、背景、人物的描敘，都在藝術家神工鬼斧的雕琢，任意增減。如《林肯）（商務出版，中譯本）, 如《三國演義》 ，如《 水滸傳》 ，如《 儒林外史》 ，都可以說是歷史小說，因為它們已經履行這個條件了！至於《紅樓夢》，除了幾個《紅樓》揣側家、猜謎家，無中生有地造出許多空中樓閣；牽強附會地生出許多似是而非的人物－ 如各式的寶玉、黛玉－ 而外，在歷史中再也找不出一個人物像小說上所敘述地那麼真確。《三國演義》 上的人物，多半在史籍七可以查得出來的。《 水滸》裡的宋江也是在史籍上可以查出來的，《 紅樓夢》 上的人物幾乎沒有一個可以在史籍上查得到的；固然作者「當時既慮觸文網，又欲別開生面，特於事本之上，加以數層障幕……」（見蔡孑民先生《石頭記索隱）頁一）但是作者加的障幕太多了，使後世的讀者－ 至少我自己，真無「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本事！而且蔡先生以及各家的解釋，已被胡先生攻擊的體無完膚，上面已經說明了。那麼《紅樓夢》我們承認她是小說，因為她合小說的條件，我們不承認他是歷史小說，因為她不合歷史小說的條件。
( 3 ）小說除掉「聞見悉所親歷」以外，須加以藝術上的鍛煉。「聞見悉所親歷」（ 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貞二六八）的記載是日記，不是小說，因為小說尚注重理想與藝術上的鍛煉。我們可以說有些小說中主要人物可說是作者本身，也可以說不是作者本身。有些小說中主要人物，是著者自身說法，因為許多小說．大半根據著者本身的經驗，本身的歷史，或者是著者家庭的歷史，用藝水上的手腕，而加以藝術鍛煉工夫，加減其事實而成書的，如《水滸》上的宋江與正史上的宋江，《三國演義》上的諸葛亮與正史上的諸葛亮，《塊肉餘生述》 上的主要人物與狄更司本人，不相合的地方很多，那麼《紅樓夢》 的作者，既富有藝術天才，決不肯記那「聞見悉所親歷」的日記吧，假使作者真要這樣做，那麼他所寫出來的東西，定是一本很厚很厚的日記，決非今日所謂之《紅樓夢》。
( 4 ）小說在「網見悉所親歷」以外，更須有想像力。這一條在上文已經附帶解釋的很清楚了！總而言之：小說雖常含有自傳的性質，但大概一半是自傳，一半是想像的事實。《紅樓夢》的好處，固然很多，但是想像力，在《紅樓夢》裡也占很重要的位置．您能說《 紅樓夢《只是赤裸裸地記那「聞見悉所親厲」就算了麼？假使當初作者真要這樣做，他決不能寫成今日所謂之《紅樓夢》。
( 5 ）《 紅樓夢》 經不起考證。《 紅樓夢》 既非信史，他是本著「聞見悉所親歷」，而加以豐富的想像，藝術上的鍛煉工夫寫成的，那麼若只從事實上去考證，永遠只是一個「考」而不能「證」了。而況且他－ 作者是身歷大江南北，死在北京的西郊（據胡適之先生的考證）一生的閱歷很多，敘述北方的家庭、房屋構造、坑、窗紗，常常混在一齊，敘述南方的景致，常常茶蔗、蒼苔、白雪、紅梅、竹，混在一齊，令人分不出來何者屬南，何者屬北。那麼你只披著社會上的情況、風俗、環境、人情，來考證《紅樓》，至少是不可能的了！胡先生洋洋數萬言的一篇《紅樓夢考證》 ，只證明第一說，第二說，第三說（見前）的錯誤，只解釋《 紅樓夢》的「著者」與「本子」問題，仍不能幫助我們研究《 紅樓夢》 ，瞭解《 紅樓夢》 。俞平伯先生說的好：「總之，再煉，再調和，一切創造皆是新生，而非重現。曹雪芹以其生平之經歷為材料尚可，以為即其生活之紀實則不可。」錢靜方先生又說：「要之《紅樓夢》 一書，空中樓閣。作者第由其興會所至，隨手拈來，初無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過若即若離，輕描淡寫，如畫師所繪之百像圖，類似者固多，苟細按之，終覺貌是而神非也。」（見《胡適文存》 卷三頁二00 ）由以上幾個論點看起來，《 紅樓夢》是經不起考證的了！
胡適之先生在他的《紅樓夢考證》裡謂蔡說（蔡孑民先生的《石頭記索隱》為附會的紅學；謂之為「走錯了道路」；謂之為「大笨伯」; 「笨謎」；謂之為「很牽強的附會」；我看胡先生也不免是「五十步笑百步」！因為不「牽強附會」，那裡能考證出一部非「歷史小說」的小說呢？胡先生又說釗我現在忠告諸位愛讀《 紅樓夢》的人：「我們若想真正瞭解《紅樓夢》，必須先打破這種牽強附會的《紅樓》謎學！」 (《胡適文存》三卷二00 頁）胡先生自以為是他的《紅樓夢考證》 是千真萬確的，如照像版沒走樣子的一般．其實那裡有這回事！我現在忠告諸位愛讀《紅樓夢》的人：我們若想真正瞭解《紅樓夢》, 必須去讀《紅樓夢》，從《紅樓夢）裡去瞭解《紅樓夢》，必須打破各種《紅樓夢》 考證的論調；王夢阮、沈瓶庵合著的《紅樓夢索隱》固不必讀，蔡孑民的《石頭記索隱》，亦不必讀，胡適之的洋洋數萬言的《紅樓夢考證》也一樣是不必讀！要瞭解《紅樓夢》只有一條路：就是去讀《紅樓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