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筆記(4)
劉老老說:「這也有的,富貴人家養的孩子都嬌嫩,自然禁不住一些兒委曲。再他小人兒家,過於尊貴了,也禁不起,以後姑奶奶倒少疼他些就好了。」後王太醫笑道:「我說著大姐又罵我了,只是要清清淨淨的餓兩頓就好了。」上面這兩段話,實系養子金針,富貴人家之小兒多系如此。
劉老老見平兒又送給他許多東西,忙笑道:「姑娘說那裡話,這樣好東西我還棄嫌,我便有銀子,沒處買這樣的去呢。只是我怪躁的,收了又不好,不收又辜負了姑娘的心。」此一段真似劉老老當時心中之話,寫來句句實在,活畫一劉老老。
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世俗取笑,更有趣兒。這促狹嘴.他用《 春秋》的法子,市俗的粗話,攝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影現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眾人聽了都笑道:「你這一註解,也就不在他兩人以下了。』云云;據鄙人看來,鳳姐、黛玉二人嘴雖狡猾,然其人之性情實系口快心快,交朋友遇此種人交之甚好。如寶釵者,心內狡猾,甚為難.鬥,余則不敢與此種人為友。諸位讀者以為然否?
第四十二回有雲,黛玉道:「論理一年也不多,蓋這園子也蓋了一年,如今要畫,自然得二年的工夫了。」此數語非閒筆,乃表明蓋大觀園之時間也。觀此數語則余所編本書之年譜,以蓋大觀園為一年,當不誤矣。
寶釵對於繪畫也懂得許多,什麼烘染等等,又開出許多應用之物,又會配色,真不知其何時從何處學來,令人難解。《紅樓夢》 一書最難明白者,即寶玉、黛玉、寶釵以及其他姐妹之才學,均不知其系由何處得來。
第四十三回攢金慶壽,寫鳳姐之一段話,及賴大的母親之一段話,寫來絲毫不亂,實為妙筆。
攢金賈母二十兩,薛姨媽二十兩,邢夫人+六兩,王夫人十六兩,尤氏十二兩,李縱十二兩.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媽媽每人十二兩,共計起來已一百四十四兩。再加寶釵、寶玉、黛玉、迎春、探春、惜春、湘雲、鴛鴦、平兒、彩霞、襲人、趙姨娘、周姨娘,還有幾個丫頭,共十五六個人,每人均以二兩算,共得銀三十兩有聳,連前統計之,則一百七十餘兩矣。書中共數曰,共湊了一百五十兩有徐,是作者誤筆。當改為「一百七十兩有餘」。
鳳姐當著大眾作情,說李紈的十二兩他出,及到尤氏取銀子的時候,偏少李紈一份。鳳姐不拿了,因此又引出尤氏退還平兒、鴛鴦、彩霞、趙姨娘、周姨娘等人之分銀,層層細緻,如無鳳姐不拿李紈之份.又何以寫尤氏退平兒等之分銀,丫頭中只退平兒、彩霞、鴛鴦等一份,獨不退襲人一份。
尤氏說:「我看看你主子,這麼細緻弄這些錢那裡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此系點明尤氏已知鳳姐放帳作私等等情事。
尤氏道:「昨日你在人眼前做情.今日又來和我賴,這斷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鳳姐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別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股兒不給也罷,不看你索日孝敬我,我本來不依你嗎。」此一段言外有意,可見素日鳳姐尤氏手中一定有事,尤氏又定不斷有事求鳳姐。事在言外,不可草草讀過。
鳳姐的生日,正值詩社的社日。由李紈派人請寶玉。說寶玉出門,由襲人口中說出去吊亡。大家正在商議作詩,賈母派人來請,便都到前面去了。此一社暗暗結束矣。
水仙庵是尼姑廟,寶玉到了水仙庵,「那老姑子來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個活龍來的一般.忙上來間好.命老道來接馬」。想姑子廟中當用婦女或在家男子當僕人方對,何以水仙庵中用老道,不知何故?
寶玉祭祝,在水仙庵後園中擇不出乾淨地方來,用焙茗口中出井台上如何。不露痕跡,筆下靈活可觀。
寶玉祭畢,命焙茗收拾。焙茗答應,不收,忙爬下去,磕了幾個頭,口中叨嘮了一大套。說了真可發笑。又借焙茗口中將寶玉心事一點,看來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寶玉出北門祭祀,襲人一定著急,不明寫.只由老媽媽口中略略一表。又不板.又省筆墨。
太平閒人在「因其中有個柳湘蓮」之下,批曰:「柳湘蓮,此書中一大關鍵,照應空渺,照應真假,乃鴛鴦而不鴛鴦,真為鴛鴦之一人尤三姐匹也。其實為寶黛兩影合成一人,與寶釵無干涉。其姓名淺言之,則柳之風流,蓮之清淨,乃出淤泥而不染,又瀟湘雲夢,狀其透空,已足盡其名其人之義。但其姓柳,以木從卯,卯為木,又加木,則為林。乃黛玉之姓也,書重木石姻緣,乃演還淚。濱即淚,湘字一水一目,合之成淚。中加木字,分明木淚,黛玉之案也。蓮見佛花,上為草下為連,為走草,亦連而不連,因歸佛而走,非寶玉乎?在寶黛共為一心,柳湘蓮遂自為一心。吾故曰合兩影而成一人也。又湘即湘雲,以一人作三影者,此特除去寶釵,一於陽類,不欲以陰柔雜之之也」云云。
似太平閒人這種批法,實在使人難以明白。彼云「卯為木,又加木,則為林,乃黛玉之姓也」,照這樣說來,實在是一種笨謎,就如同胡適之先生的《紅樓夢考證》 中所說的笨謎一樣。我如今對於太平閒人的批評倒有兩個字的批語.叫做「醉雷公」,名之曰「糊批」(批者劈也)。
薛蟠之為人向來不端,令在賴大家中,又寫一柳湘蓮,又特寫柳湘蓮之風流美麗,又特寫柳湘蓮申戲,中間雜有寶玉、湘蓮之一段談話。談起與秦鍾上墳,又接寫薛蟠找柳湘蓮,柳湘蓮之戲薛蟠。薛蟠所說不堪之語,實使人如見如聞,再寫薛蟠「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波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此數語寫來,真如薛蟠在紙上活跳一般。不知作者從何處得來,寫得如此入微。此筆下實可能生花也。
在薛蟠被湘蓮打得滿眼金星亂逆之下,太平閒人批曰:「文至此亦金星亂迸,惜黛玉無此老拳耳。」此語余甚不明,不知黛玉有此老拳何用,使人難以思想。又在「從背後至腳趾,打了三四十下」之下批曰:「三四得七,巧數也,正在貴其妹之巧。」三四固可成七,但不知「十」字應放在何處。按「三四十下」一語,乃作者隨意道來,未必有其類似閒人所批之用意,《紅樓》之用筆,固然是連環筆法,然而不能句句連環,句句另有一種用意。照太平閒人這種批法,《紅樓夢》可成了一部謎語的《紅樓夢》 了,不是小說的《 紅樓夢》 了。豈不是自尋苦惱嗎?如全部《紅樓夢》之言詞,均按照猜謎語之眼光去看,請諸君看這兩句:「薛蟠的酒早已醒了大半,不覺疼痛難禁, 不禁有暖喲之聲。」諸位讀者,這兩句應猜什麼,豈不要猜到薛蟠之疼痛非個人疼痛,乃代寶釵疼痛,暖喲非個人暖喲,乃代寶釵暖喲。照這樣說來,豈不是大大的笑話。
寫薛蟠央求柳湘蓮,初則曰:「原來是兩家情願,你不依,只管好說,為什麼哄出我來打我。」一面說,一面罵。次則疼的哼哼,再次則日,亂滾亂叫,說「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因為我錯聽了旁人的話了。」再次則又日:「現在也沒什麼說的,不過你是正經人,我錯了。」再次則又哼哼曰:「好兄弟。」又曰:「好哥哥。」又曰:「好老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吧。從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後來則又叩頭求澆。
從挨打至柳湘蓮走,一層一層,寫來形景逼肖.淋漓盡致。真系一枝寫生妙筆。在作者未持筆之前,或許挨過打與打過人,不然寫來何以如此面面俱到。實使人匪夷所思,妙哉!
柳湘蓮打完薛蟠走後,薛蟠被打難以行走,寫賈蓉收拾,趣語善謔,不呆不板;後又寫薛姨媽生氣。寶釵勸解。此系薛蟠挨打後當有之文字,寫來入情入理。
湘蓮誘薛蟠,與鳳姐誘賈瑞,一為男淫,一為女淫,一生一死,遙遙相對。
薛蟠在賴大家.誤認湘蓮,致遭毒打。寶玉在馮紫英家,私同琪官交換汗巾,致受痛打。二者同為男淫,一不允一允,亦互相照應。
第四十八回起首便說薛蟠裝病在家,愧見親友,便想與張德輝同去販賣紙剖香扇。又寫薛姨媽攔他,不叫去。又寫薛蟠一遍可去的理由,薛姨媽同寶釵商議,寶釵又說了幾句勸薛姨媽的話。寫來卻是他們母子女三人的口氣,一絲不走,煞是可觀。
薛蟠定好了十月十四日長行,十三日先去辭了王子騰.然後過來辭賈宅諸人,賈珍等又有餞行之舉,但並無明文。想席間大家當有與薛蟠打哈哈之事,可惜作者未明寫,如果寫來,當又另有可觀矣。
薛姨媽、寶釵送薛蟠走後,回來收拾房屋,又寫寶釵索香菱作伴。此系文章擴大法。倘薛蟠不走,香菱絕不能進大觀園居住,既不能入大觀園居住,香菱又何能學詩,又何能有石榴裙案。林黛玉自丙午年入榮府起,至第四十八回為壬子年,已是七年。第四十八回中雲,平兒咬牙罵道:「都是那什麼賈雨村.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認了不到十年· 一」此語卻差不多。太平閒人在下面批曰:「痛罵處正大提掇,不到十年,則黛玉已來了十年矣」云云。明明黛玉入榮府七年,太平閒人則曰十年,不知彼系從何處得來。
賈璉挨打,由平兒口中敘出,省去許多筆墨。如特地前來敘說,似不合理。今以要捧瘡藥為由,並無牽強痕跡。寫石果子之為人,卻是特別,窮的連飯都沒的吃,偏有古扇不肯拿出門來。扇子既然貴重,本當高其價值方肯出售.今則連飯尚且無有,竟自不肯出售。請問扇子雖好,看著他能解餓否?當不解餓。既不解餓,白看著他何用。自己反說餓死凍死,一干銀子一把也不賣。真可稱為呆子。石呆子之名,實非亂定也。
傾家敗產,因何而起者均有。因漂而傾家敗產者有之,因賭而傾家敗產者有之,因狐朋狗友傾家敗產者有之。今石呆子竟因有扇子而傾家敗產,實少見也。
不賣,當出於石呆子個人之本心。賈雨村竟倚勢害良,訛其拖欠官銀.變賣家產,將扇子訛過,敬給賈赦。賈赦不但不說賈雨村誤害良民,反說賈璉無能,賈璉說了幾句良心話,賈赦羞惱成怒,痛打賈璉。請問賈赦、賈雨村二人之良心何在?天理何存?社會上無良心天理者移矣。容當另文論之。
賈璉挨打,不只為石呆子之一端,亦有要鴛鴦事在內。黛玉與香菱論詩之一段文字,寫來津津有味。欲學詩者讀來不無小補也。香菱第一首《詠月詩》,作得雖不十分好,然而我總以為初學詩的人.絕對作不出來。再者香菱讀詩不多,學詩則無多日,詩韻似乎太熱。余想作者寫香菱學詩,似有過火,不知讀者以為如何?
香菱作《詠月詩》三首三樣,一首比一首好,卻似學詩。第四十九回起首寫香菱之第三首《詠月詩》 ,作得卻是不壞,但我總看著不似初學詩之人所作。
香菱入了大觀園,方才學好了作詩,接著邢岫煙、李紈、李綺、薛寶琴等又來了。大觀園中又添了兒個人,從此則大觀園中較前又熱鬧多多矣。
第四十五回後半回中,寶釵與黛玉談話時,黛玉有云「我長了今年十五歲」一語,乃作者之誤筆。查第四十五回為壬子年之九月事,黛玉本系十二歲,特此更正。黛戒舊病復發,正盼姐妹閒談,寶釵到了,談及病症,則寶釵高談雅論,說了一遍正話。黛玉之心何能不被寶釵收住,由此可見寶釵之心矣。按寶釵之論,本系心機,而黛玉竟認為好人。寶釵走後,又派婆子冒雨來送燕窩,何能不使黛玉感念。我雲寶釵之害人手段,勝鳳姐一籌。不知諸讀者以為然否?
黛玉作《 秋窗風雨詞》 畢,寶玉亦冒雨來探病。入門後,黛玉見他頭戴著笠,身披蓑衣,不覺笑曰:「那裡來的這麼個漁翁?」後寶玉說你如要,我可以送一份給你,黛玉又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的畫的,和戲上扮的魚婆兒了。」在此語之下,如接敘他事.讀者當不甚注意,但作者在微細之處,都不大意。在下則書曰:「及說了出來,方想起來。這話式與方才說寶玉的話相連了」數語。有此數語,則讀者不注意中而注意之。真乃妙筆也。
寫寶玉、黛玉之一段對答言語,二人之情景如畫,如在目前。讀者看至此處,請閉目思之,寶黛如在面前一般。
第四十六回接寫邢夫人叫鳳姐,商議賈赦要鴛鴦事,埋根第一百十一回鴛鴦自繳。
赦者色也,名之用意既不正,又何能作出正事。故年雖老,而心尚未老。隨有索鴛鴦之事。如鳳姐對邢夫人所說之一段話,卻是正理。邢夫人不但不喜,反不滿意風姐,其意似乎賈赦收了鴛鴦,對子自已有絕大之好處在。邢夫人為人實令人難以明其旨也。
邢者形也,言其賈赦之尷尬行為,均使其形容也。
鳳姐見邢夫人不歡喜了,便忙忙改了口頭,說出一遍可以能成的話來,使邢夫人歡喜。方才要走,又恐怕事辦不成,邢夫人疑心,當然靈機一動,便說:「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分付他們炸了,原是趕太太早飯上送過來的。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由此一段,可見鳳姐當時之機靈矣。嗦,不怪賈母痛愛也。邢夫人與鳳姐一同到了榮府,鳳姐因怕邢夫人疑心,故說:「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鳳姐真能避嫌。
邢夫人勸鴛鴦之一段,寫來瑣瑣碎碎.為邢夫人賈赦作一罪案。鴛鴦被邢夫人說得一紅臉,一低頭,二不語。此一段筆法與《 西廂記· 酬簡》中紅娘摧鶯鶯走,鶯鶯一做意,一行又住,二不語,遙遙相對,平兒慮將來賈母死後,恐賈赦仍不甘心,鴛鴦便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呢。那時再說,總到至急為難,我剪了頭髮做姑子去。不然,算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此一段話,系伏後來上吊。此系讖語。
金文翔媳婦見了鴛鴦,歡喜非常。後寫鴛鴦之一段笑罵,寫來痛快淋消,曲盡人情世態。
金文翔媳婦被鴛鴦罵了一頓,面上過不去,反激刺平兒、襲人,使他二人與鴛鴦吵鬧。不意又被平兒、襲人說了一頓。何必自找沒趣!
金文翔媳婦向邢夫人回話,因鳳姐在旁,不敢提有平兒。邢夫人同還有誰在跟前,金文翔媳婦便說還有平姑娘。鳳姐聽了這話,不等邢夫人發言,便忙說:「你應該拿嘴巴子打他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著他。他必定也幫說什麼來著。」鳳姐如不說這幾句話,金文翔媳婦或許說兒句。鳳姐說了這幾句話,反把金文翔媳婦攔住了。便說:「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付度。」這幾句話實在是因為鳳姐而說,不然邢夫人所問者系跟前還有誰,他何必說出遠遠所站之人。由此可見金文翔媳婦之怕鳳姐,更可見金文翔媳婦當時之心快及善於拍馬屁也。
鳳姐當時便命人去快找了平兒來;「告訴我家來了,太太也在這裡。叫他來幫個忙兒。」以去邢夫人之疑心。豐兒亦善於圓謊,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兒,請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道,林姑娘說,告訴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兒聽了方縣。故意還說天天煩他,有什麼事情。照此種說法.邢夫人又何能疑心。有個伶俐鳳姐.就有個伶俐平兒;有個伶俐平兒,就有個伶俐豐兒。強將手下無弱兵,誠不虛也。賈赦聽了邢夫人的話,想了一想,便即刻叫賈璉來。叫賈璉即刻派人叫金彩來,賈璉回說金彩已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即便活著,人事不知,叫來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此時賈璉尚不知賈赦叫金彩何事,故說此語。其時賈赦聽了,便喝了一聲,又罵「混帳沒天理的囚囊的,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裡」。余讀此段後,便代賈璉不平。倘問其不知,又當說其無用;今既知之,義說其不好。賈赦歲數已高.仍有少年思諒,色情何其多也,又何其大也。余讀至此,只有四字作賈赦之批語,曰:「老忘八蛋。」金文翔問了鴛鴦不願意,對賈赦回話。賈赦反大怒起來,說什麼「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嫌我老了。大約他戀上了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來.以後誰敢收他。這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外邊聘個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了誰家,他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 」云云。賈赦說出此種話來,真正是老不要臉,假如說鴛鴦嫁了寶玉或賈璉,難道說你還能同侄子兒子要過來呀。還是扒灰呢,真真豈有此理!
鴛鴦實在無法了,便同了金文翔媳婦去見賈母,正值王夫人、薛姨媽、李紋、鳳姐、寶釵、迎春、探春、惜春、寶玉等均在賈母處。鴛鴦進門便跪下,把前後一切當眾哭訴,使大家人人皆知.寫來暢快之至。
賈母聽了鴛鴦之一段話,當即氣得渾身打戰,便指王夫人派了一頓不是。後又寫薛姨媽、寶釵、李練、鳳姐、迎春、惜春等人之不能代王夫人分辯,各有身份,獨有探春入內向賈母說了一遍話,使賈母消了氣。後賈母又怨寶玉、鳳姐不勸,寶玉、鳳姐各有一說。作者層層寫來,明白不亂,真正上好筆法。
第四十七回開頭便說邢夫人到了賈母房中,鳳姐指一事迴避了,鴛鴦也回房去了,薛姨媽、王夫人也走了。房中只有邢夫人與賈母,賈母便叨嘮了邢夫人一頓。又為鴛鴦立一傳。後以斗牌結束此案,並有鳳姐在旁說笑。筆下不板.寫來活跳可愛。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等斗牌,邢夫人站在一旁,是由賈璉眼中看出,省去多少筆墨。
賈母看見賈璉,說了幾句。此系鴛鴦案之餘波。
賈璉道:「都是老爺鬧的,如今都擱在我和太太身上。」此系實話,不想邢夫人聽了這話便道:「我把你這沒孝心的種子,人家還替老子死呢,白說了幾句,你就抱怨天抱怨地了。你還不好好的呢,這幾日生氣,子細他腿你。」邢夫人這幾句話說得真不知好壞,請間何以為孝心,難道說給老子多弄幾個姨太太就算孝心嗎?真不合乎情理。余常聞人云:」有其父必於其子。」不想今則「有其夫必有其妻」矣。
賈赦要鴛鴦未成,終則花了八百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收在屋裡方才罷休。嗚呼,若大年紀,何必害人之幼女,如此者何以為人之父,又何能管子女哉!
寫賴大家中花園之景曰:「那花園雖不及大觀園,卻也十分齊整寬闊,泉石林木,樓台亭軒,也有好幾處動人」雲,照此數語看來.賴大之花園亦甚可觀也。賴大本系賈府之下人,家中竟如此闊,又有花園,可見賈府之下人尚有與賴大家產相同或不相上下之家,不知尚有幾家矣。
黛玉見薛寶琴、邢岫煙、李紈、李綺等來了,不免想起他人全有親屬.獨自己孤單無倚,難免落淚。這是一定的道理。作者寫情很是詳細,得寶玉的十分勸慰,方才止住。省卻許多筆墨。寶玉忙回到怡紅院,對襲人、晴雯等讚美寶琴、岫煙等的美麗,叫襲人等去看。襲人聽了寶玉的話,心中早生了嫉妒的心,哪裡肯去看呢。所以寫獨襲人不去,晴雯等去看。
探春說:「果然的,據我看來,連他姐姐並這些人,總不及他。」 襲人聽了又是詫異,也笑道;「這也奇了,還從那裡再尋好的去呢,我到要瞧瞧去。」寫襲人一瞧一不瞧,瞧者是驚寶琴比寶釵美也。
從探春日中贊寶琴的美.又敘出賈母使王夫人認乾孫女兒。寫來文字活動可愛。探春又笑道:「老太太有了這個好孫女兒,就忘了你這孫子了。」寶玉笑道:「這倒不妨,原該多疼女孩兒些,才是正理。」此系寫寶玉之情重。
薛寶琴、邢岫煙、李紈、李綺等到榮府,是壬子年十一月十五日。
太平閒人在「終是七上八下的」的下面批日:「七上則六,八下則九,六陰九陽,上下交錯,又即十一月十六日。」余不知何以為十一月十六,就以七上為六,八下為九等.六九合之為十五,何以能說十一月十六?強拉硬扯,實在無味。
在忙亂中寫各人的住處,一絲不落,先寫薛寶琴,賈母不肯叫他住在大觀園,卻與自己同居。拜蛾住在薛蟠的書房中.邢夫人把邢岫煙交給了鳳姐,鳳姐算著園中姐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設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後邢岫煙有些不遂意的事,總然邢夫人知道了,與自己無千。作者寫鳳姐處之有斟酌,煞是細膩。又把李紈、李綺安插在稻香村,寫來又有各的身份。把寶琴、抽煙等安排已定,又說忠靖侯史鼎遷委了外省大員,要帶家眷上任,賈母捨不得湘雲.使留下了。此系文章開展法。
寶琴正與寶釵等說笑,忽然琥珀來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樣就由著他怎麼。他要什麼東西,只管要去,別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這段福氣,你倒去吧,子細我們委曲了你。我就不信,我那一些兒不如你。」此一段寫賈母之愛寶琴.又寫寶釵以戲話說出真心的不服。所幸者寶琴已許字梅翰林之子,不然恐怕寶釵要名落孫山,當被乃妹奪去。
寶玉見黛玉不為賈母疼寶琴生氣,反到親熱。不免要問黛玉:「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黛玉把金蘭語說明,寶玉方知原故,又說:「我說呢,『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兒家口沒遮欄』上就接了案了。」前後兩句《西廂》抄得,真妙!
此回又特寫園中諸人的衣服,寶琴穿的是野鴨子頭上的毛織的斗篷。黛玉穿的是插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綺面白狐狸的鶴𣰉,系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寶玉披著猩猩氈斗篷,李執穿一件多羅呢對襟褂子。寶釵穿一件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把絲的鶴𣰉。
史湘雲外穿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灰黑裡子,裡外發燒大掛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鴉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裡邊穿的是一件半新的靠色二廂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褚小袖掩襟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妝緞狐肷褶子,腰裡緊緊束著一條胡蟆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穿著鹿皮小靴。寫他們幾個人的衣服,只以湘雲扮的最美,最好是黛玉的羊皮小靴,湘雲的鹿皮小靴,真的引人看了書好似看見了他們,使人愛不放卷。
記得民國十七年春天,《東方朔》上有芙萍先生,曾研究過一次《紅樓夢》 的腳。彼時我因事無暇,所以也不曾與芙萍君研究,今天寫到這兒,想起了那回事,不妨我來提說一下。
紅樓夢描寫腳的地方很少,不過我總敢武斷天足的人多。如今就以本第四十九回所寫之黛玉穿羊皮小靴,湘雲穿鹿皮小靴,乃 是寫女性靴子當然一定的寫法。讀者不要認作他兩個人是小腳。他兩個人全是大腳,在文章上寫女人之美.全是以「小」字為佳,以櫻桃小口,小蠻腰等等,此處寫鹿皮小靴就很好聽,要寫鹿皮大靴就不顯美麗了。
對於他們的行動.有許多可以證明他們是天足的地方,容我找了出來再另文研究。蘆雪亭爭聯即景詩,是壬子年十一月十八日。「寶玉此時歡喜非常,忙喚起人來,盟漱已畢.只穿一件茄色哆呷呢狐狸皮襖,罩一件海龍小鷹膀褂子,束了腰,披上玉針蓑,戴了金籐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亭來。出了院門四顧一望,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白己卻似裝在玻璃盆內一般。於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撲鼻。回頭一看,卻是妙玉那邊攏翠庵中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這一段寫冬季雪天的景致,說來不呆不板,筆墨活潑。此文章亦精神可愛,在此處先有意無意中把紅梅一點,以便第五十回做「紅梅詩」。白海棠與紅梅花,全入了《紅樓》詩社,有趣之甚。
史湘雲、探春、寶琴等吃鹿肉,全沒有褪鐲子,獨平兒把鐲子褪下,吃完了帶鐲子時,卻不見了一隻。伏五十二回事。
黛玉說他們是一群花子,湘雲說;「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的擅的,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此數語罵假清高,實在痛快。
寫眾姐妹全換了新衣服,獨邢燦煙仍是家常打扮,伏後文寶釵贖當,鳳姐送衣等。先寫寶玉吃飯慌忙,後寫賈母冒雪而來,前後照應。
平兒失了一隻鐲子,左右前後亂找了一番,蹤跡全無。眾人都詫異,獨鳳姐笑道:「我知道這鐲子的去向。」此處寫鳳姐之伶俐安詳鎮靜,以伏後文。
第五十二回平兒說:「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去了,拿著這只鐲子。說是小丫頭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忙接了飼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了這二年,閒時還常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 … 」這一段話寫來盡情盡理,寶玉聽了怎能不喜不氣不歎。再者余讀至此處,憶起民國十四年舍下失麻雀牌一事,彼時因家兄故去,在未出喪之期內,余將該牌放在余之小書室內。一日親友欲竹戰,去取牌時,則杳如黃鶴矣。各處尋找並無蹤影,同想前一日之晚間.該牌尚在案頭,何以此麻雀無翅而竟飛去。余則莫明其糊塗。捨親中有一家甚貧,多疑為彼等竊去,然而「拿賊要贓」是一句公道話,因余未親自看見是他們偷去.故亦不敢發作。後子民國十六年之新春,余竟在另一親戚家發現余之麻雀。到了此時.我才由恍然間鑽一出個大悟來。原來是他拿去了,幸而我先沒同窮親家索要.說其偷去麻雀。此事與平兒等疑惑邢姑娘的丫頭偷鐲子差不多。此地是暗筆,言其不要看邢姑娘窮,卻沒作這樣沒恥的事。墜兒跟寶玉是吃過見過的,竟作這無恥之事,不但寶玉一歎。余亦為之歎息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