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筆記(2)
小說雖然是一種消遣品,是空中樓台,但是寫了出來,總要有情理,萬不可拿起筆來,隨便去寫。所以我最喜讀寫實派的小說,如《紅樓》中之賈寶玉,處處言其不肯讀書,不喜讀書,不愛賡書,只歡喜終日間與一般姐妹及丫頭們在一處。或說笑,或談情,或吃嘴上之胭脂。由此可見其不甚入學讀書矣。但在第十七、十八兩回中,推其以前之年譜,至此將交十五歲,竟能題聯額,作《 瀟湘館》 、《蘅蕪院》 、《 怡紅院》 三首五律;再遷入大觀園時,又有四季即景濤七律四首。余讀此,則似乎稍差,不知諸讀者以為如何,有斯感否?再如林黛玉之才,余亦不知其從何處得來。查其從賈雨村讀書時,在五歲。未久,其母病,侍奉湯藥。繼而其母死,更未讀書。後入榮府,與寶釵、寶玉等,終日玩耍,雖讀書亦不過略略一觀。今不以五歲入學,只以四歲入學算,至元妃省親時,只十三歲,計十年。讀書時間,想亦不過五六年(連自修在內),何以學問如此之高,竟在諸姐妹之上?余思之,雖聰敏,恐亦不能如此。
大開筵宴時,元妃在上,賈母等在下相陪,而未說明黛玉、寶釵、迎春、探春、情春等在何處。元妃題改聯額詠詩已畢,則向諸姐妹發言,可見均在下面相陪;而使寶玉題詠,寶玉當即答應下來。下來者,乃去旁桌之意,或在桌之盡頭處,因元妃有當面試過一語,可見離元妃絕不甚遠。即遠,總之未出此房耳。寶玉作《怡紅院》 詩,有「綠玉春猶卷」一句,被寶釵瞥見,趁眾人不理論,而推寶玉,告其元妃不喜「綠玉」,改為「綠蠟」。繼而寶玉又問「綠蠟」之點,及拜師笑語等事。再有「抽身便走開了」一語,可見寶釵系走至寶玉跟前之事,又有黛玉擲紙團等等事故。余思大家雖不理論,寶釵走去與寶玉說話,黛玉擲紙團,這些事在元妃跟前亦似乎不盡情理,讀者以為如何?
元妃省親,為壬子年之正月十五日;天子賜兩府綵緞金銀等,為十六日;襲人回家吃年茶,亦為十六日;寶玉在黛玉房說笑話,及李媽媽與襲人鬧,為十七日;史湘雲到榮府.為十八日,寶玉續(南華經),為十九日。由此觀之,賈璉與鳳姐商議給寶釵作生日,當在十九日或二十日方對,則在通行本中,在寶玉續《南華經》 後,又有巧姐出花十二日,及送娘娘祭祖還願慶賀等事,當又需三二日,豈非大差。觀此,則寶釵生辰日,說正月二十一又過,二月二十一日又未至,後史湘雲又云「大正月」,再六十二回探春云:「過了燈節,就是老太太和寶姐姐生日。」此數處,均可證明為正月。查余家中之抄本,則巧姐出花事,在寶釵生日後。
第十九回寶玉到黛玉房中.見黛玉睡覺。黛玉使其外邊玩去,寶玉云:「見了別人怪膩的。」黛玉嗤的笑了。寶玉也欲歪著,言無枕頭,其意欲與黛玉共枕,而黛玉又取一個。此處寫盡小兒女之神氣,余讀至此,黛玉說「放屁」二字,如聞其聲,真個傳神。二人對面臥好,黛玉見寶玉面間之胭脂點,便近身以手撫之,次後觸癢等事,二人之情皆動。突然寶釵至,將一場喜劇撞散。
若非寶釵至,恐有不堪之事發生。此處乃作者之大章法。凡寶、點情濃處,非寶釵至而即襲人到,所謂焦玉乾淨身子者.誠然不虛。常與友人閒談時,談及黛玉與寶玉事,有云「寶黛有私」者,余實不敢拜聞。
第二干回寶玉與麝月篦發,被晴雯見。晴雯出去,寶玉說晴雯磨牙,晴雯返回問之。此處可見晴雯為黛玉之影身。晴雯雖去而未走,在窗外竊聽,反映黛玉不等寶玉到賈母處吃飯。寶玉「管他呢,一會就好」,被黛玉聽見。可見黛玉雖說不等,而卻在窗外等。在第二十回雲,湘雲咬舌,叫寶玉曰「愛哥哥」,則此後凡叫處均寫二哥哥,不知何以不咬舌了。
第二十一回寶玉叫湘雲給梳頭,湘云云:「如今我忘了。」是補筆,可見給寶玉梳頭已非一次矣。
寶釵由丙午年入榮府計算,至壬子年,其間應過生辰五次,至第二十二回之生辰應為第六次矣,而書中則雲賈母想:「正值他才過第一個生辰。」作者之誤矣。
太平閒人在「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的下面注曰:「十五歲由他說,則寶玉呼姐姐,當不及十五矣。」我則曰十五歲不錯,寶玉與寶釵,實為同年而生,寶玉叫寶釵為姐姐的原因,乃寶釵之生辰比寶玉大之故耳。
寶釵的生辰是正月二十一日,在第二十二回書中已點明。寶玉作僵及填《 寄生草》 曲,為二十一日晚間之事。
寶玉、黛玉、湘雲等,勸寶玉及元妃送出燈謎等事,均系二十二日事。再閱「賈母見元妃這般有興,自已一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緻圓屏燈來。設於堂屋… … 」一段,似乎是當日的事。而在第二十二回書中,又云「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一語。余閱此語,當系「況在正月」之誤,不然又是何節?
第二十三回寶玉去見賈政,在王夫人之廊簷下,金訓一把拉著寶玉,悄悄的說:「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漬的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由此可見以前寶玉吃金釧嘴上之胭脂,已非一次矣。大觀園造成,為辛亥年之冬季;元妃省親,為壬子年之正月;寶玉等遷入大觀園.為立月。其間不過三四個月,而第二十三回朽中,曾有寶玉之四時即事詩四律。其間並末過春夏秋冬,不知四時即事何等作法,真令人不知其所以。
寶玉遷入大觀園時,本系十五歲,書中在四時即事詩後所云十二三歲,乃外人之推測語.不可認真。
《西廂記》由「警艷」起至「驚夢」止,亦頗不少。黛玉竟自一會兒的工夫看完,似乎不妥。再者黛玉素日身體很弱,站在地上看十六出《西廂》 ,亦似不妥。不知諸位讀者,看到此處以為如何?第二十四回賈芸香料與鳳姐,見面先問好請安,次提其母想念鳳姐,再次又贊鳳姐之精神能奈。先則一面走一面說,此時風姐聞賈芸說自己有能奈,不免止步,問其何以背地裡談論人,賈芸趁此而言自己得了香料不肯賤賣,他人又不配用,所以送來。此一段文章,一步緊似一步,真是好筆法。倘無鳳姐問賈芸之母好,賈芸則不能言其母想鳳姐;風姐如不說其撤謊,賈芸則不能贊其精神好,即不讚其精神能奈。鳳姐又何能止步問其背地裡論人?鳳姐如不止步問其背地裡論人,賈芸又何能假說他人所贈之香料今轉贈之。讀者請閉目思之,賈芸如不說是他人所贈,鳳姐斷不收受。作小說在此等地方實難著手,彼寫至此處竟能八面玲瓏.筆下實可能生花也。賈環方才說完彩霞同寶玉好,接著王夫人又使彩霞給寶玉拍身上,寶玉又拉彩霞的手頑耍。賈環素日本恨寶玉,今見寶玉與彩霞頑耍,豈非恨上加恨。
寶玉之情並非只施之與黛玉,即如寶釵及眾姐妹,甚至小丫環,無所不用其情。賈環用蠟油燙了一臉燎泡,當然很疼,然而自己不言很痛,只說不算很痛。見賈母而認為自己所燙,不道賈環一字,此者恐賈環又受賈母之罵也。奈賈環是渾蟲一個,不懂,又當奈何。
馬道婆素日知賈母最好迷信,故借寶玉被蠟燙為題,說出大家之子弟暗中均有促狹鬼跟隨。賈母信以為真,間其解法。馬道婆知其被哄,便慾火其竹槓。而先說出郡王太妃之每日四十八斤油,次說錦鄉侯誥命之每口二十斤油,再次則日十斤八斤三斤五斤不等。見賈母點頭思付,知大宗恐無效,又忙說「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長的,多捨些不妨;若老祖宗為寶玉捨多了,怕哥兒擔不起,反折了福,要捨,大者七斤,小者五斤,也就是了。此處寫賈母思付,接寫馬道婆一改口,真個雙管齊下,形容入微。
寶玉在薛姍處與詹光、程日興等吃瓜藕,遇馮子英,談打圍事。寶玉道,「怪道前月初三四兒,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見你呢。」由「前月」二字去看,又可證明此時為五月初一二矣。何以第二十六回寫得如此,第二十七回竟雲次日是四月二十六日呢,此處誤筆太甚。
看第二十五回之寫景處,似三月下旬光景,至未尾已入四月。道人云:「三十三日後包管好了。」即由三月下旬起,三十三日後,當至四月下旬矣。何第二十六回又云「前月初三四兒」,到沈世兄家起赴席呢?如說前月不是四月,可也不能說是三月,何以因為紫英打圍去時是三月二十八日?何能是三月初三四日呢?如說是五月初三四日,更不能失。此時亦不過是五月初三四日,又何能說前月?總之此處之時間,大誤矣。如系三月初三四,紫英尚未起身;四月初蘭四,寶玉尚不能出門(來過三十二日);五月初三四日,此時方至。此種糊塗賬,無法計算矣。
第二十六回中雲,馮紫英到後,寒暄已畢,寶玉便問世伯康建。又談紫英打圍,談無數語即起身欲行,並雲」今日有一件大要緊事,回去還要見家父面回」,又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便去了。紫英此來,實可日突如其來。自入門至走,沒說一點正事,如系來閒談,就當與寶玉等坐下談笑半日再去;如有其他要事,急欲回家。到此處又無一絲事兒,來之何意?紫英此一來,又使人莫名其妙。寶玉被薛蟠哄出吃酒時,先云「轉過大廳,寶玉心中還是狐疑,只聽牆角邊一陣呵呵大笑」,此處之大廳,想系榮府之大廳無疑矣。後又云「一面說,一面來至他書房裡」,此「他」字當系指薛蟠而言.一定是薛蟠之書房了。再查第十七回,有「薛姨媽另遷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一語,此書房當在該院矣。
寶玉與薛蟠等吃酒,斷非一時半刻,又有「林黛玉聽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等語,更可證明寶玉吃酒的不小了。既然去了工夫不小,襲人本就不放心,就當打發人去探聽探聽,又何必空空的記掛著他.專等他回來呢?此處似乎不妥。
寶玉、黛玉向來與賈母同時同棹吃飯,再者寶玉出門與否,晚間一定要到賈母處請安。今則寶玉與薛蟠吃酒畢,便回怡紅院,並未提及到賈母處請安否,襲人也沒問。此處似乎漏筆。
第二十八回賈母使丫環到王夫人處叫寶玉、黛玉去吃飯,黛玉起身便走,丫頭說等寶二爺一塊走,黛玉說:「他不吃飯,不同吾們走,我先走了。」黛玉走後,寶釵對寶玉說:「你正經去吧,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一趟,他心裡打緊的不自在呢。」
寶玉說:「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但是他可糊亂放了一點就走,到了賈母房裡,見黛玉裁衣服呢。丫頭說道:「那塊綢子角兒還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放,說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此處乃描寫二人心心相印也。黛玉雖說不等寶玉,然而卻在窗外等,寶玉當時不好隨黛玉一同走,然本卻忙急了即跑了來,因恐寶釵等打趣耳。
第二十八回寫鳳姐在門前站立之景況,描寫淫婦之筆,面面俱到。鳳姐之司賬者.向有彩明管理,今則叫寶玉進屋去為其寫賬,所寫之物不倫不類,不知是何用意。寫完了便提說要小紅事, 寶玉說完便走。鳳姐又叫他別走,說還有話說呢。此者乃寫其淫蕩處,又有何話說呢?叫其寫賬者,非叫其寫賬也,乃叫其有話說也。
第二十八回馮紫英請寶玉等宴,寶玉到時見了大家,並提明寶玉與錦香院妓女雲兒是否初次見面,但以前又並未提及此人,然而後來蔣玉函說酒底時,說出「花氣襲人知晝暖」來。除薛蟠外,他人皆不知寶貝為何物,只有雲兒知之。太平閒人在此處則注日:「奇哉,襲人原委用雲兒告出,則寶玉與雲兒事在言外,而釵、黛、雲三二一矣。」觀其事在「言外」一語,似言寶玉與雲兒有曖昧事,故知襲人。余則不此等想法,看雲兒行酒令時,薛蟠曰:「前兒我見你媽吩咐他。」此語可證明薛蟠與雲兒相識,非一二日矣。
寶玉之名聲很大,不免的要到雲兒耳內。薛蟠吃了酒,不論輕重開口便說,山此處設想,雲兒之知襲人事,當系由薛蟠口中所得。此者系按照此回寶玉與雲兒迭次見面而想,不知諸君以為如何?元妃省親時之賞賜寶玉、寶釵、黛玉及諸姐妹均同,第二十八回端午節時之節禮,則寶玉與寶釵同,黛玉與諸姐妹同,此是後面寶玉與寶釵結婚之先照。
第八回寶釵對寶玉說:「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祥話兒鑒了。」看這口氣,當是人工造成的了。第二十八回則曰,曾提過「金鎖是和尚給的」一語。此語前後矛盾矣。太平閒人在此處批曰:「……是乃狀薛姨媽母女自相矛盾露實處,非知他處作者以矛盾自娛也。」余觀至此,只有兩字批語,曰「放屁」。第二十八回寶玉看寶釵「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此則又復描一次寶釵之美麗,寶玉在旁邊看見寶釵的臂膊雪白,便心中暗想道「這個膀子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長在他身上。恨我沒福」。此處是暗藏寶玉心中之事,言其用情與黛玉,將來當可娶黛玉為妻,所以說「若長在林姑娘身上,或者還摸一摸」一語。忽又想起金玉一事,又觀寶釵之容貌美麗,故其看呆了。他呆了之意,或者將來也可以摸一摸之故耳。
寶玉呆看寶釵,寶釵見寶玉呆了,自己沒意思要走,只見黛玉登著門檻嘴裡咬著手帕笑。真個活畫出來。
第三回有云「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嬸,本名珍珠」。第二十九回去清虛觀打醮時,又云『賈母的丫頭……琥珀、珍珠。」此珍珠不知是何時補上之丫頭,並未說明,事前亦未提此。
第三十四回襲人含淚問寶玉曰:「怎麼就打到這步田地!」又曰:「我的娘,這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到得這步田地。」後寶釵則又曰:「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又曰:「怎麼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前後觀之,寶釵、襲人二人之口吻同是一樣,襲人卻是寶釵之影身。
寶釵說:「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看著心裡也有…… 」說到這裡便不說了,不覺的紅了臉,低下頭去。此種話出在寶釵口中,那種嫵媚的神氣,不要說是寶玉聽了動情,就是那人看至此處,亦甚愛喜寶釵。再此話出自寶釵口,寶玉尚且如此,倘出自黛玉口,不知寶玉又當如何。再寶釵說出此等話,襲人便不注意,如黛玉說之,襲人當不容也。余思此話也就是寶釵、襲人等說,黛玉斷不說也。
襲人說出薛蟠來,卻乎是無意間。寶玉正因寶釵動其情,焉有不留意之理。寶釵之一段話,真是正大光明。
襲人送出寶釵後.寶玉叫其他出去,自己便昏昏默歇。先見蔣玉函來訴忠順王府事,後見金訓說投井事,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惚惚,聽得有人悲切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看時,卻是黛玉。見其兩眼已成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一云云。余閱此處.雖襲人及小丫頭等不在眼前,亦當在外間屋或屋外,斷不能很遠,何以黛玉到了,競無人隨進屋去;即當時不隨進屋去,聽見寶玉「暖喲」之聲,亦當有人進屋看看方對,何以竟無人言語。此處似有漏筆,不然何以鳳姐來則有人言語,倘鳳姐來時仍無言語.則寶、黛二人之情狀,當被鳳姐暗暗進屋均見之矣。
王夫人使婆子來叫跟寶玉的人,其用意在間一間寶玉挨打的事。但見了襲人,則不說何此事.而偏說是為問一問現在疼的如何。如只問疼的如何,就不必叫人去,只使婆子來問間就可以,何必非得去一個人呢。王夫人之用意可知矣。
襲人是一個最能討人歡喜的人,同寶釵一樣,真可謂之「面帶忠厚,內藏奸詐」。不意王夫人聽他說了一遍正大光明的話,便認他為好人,而並且還把寶玉交給了他,豈不是認賊為子。寶玉記掛黛玉,欲遣人去看,而怕襲人,故先使襲人往寶釵處取書。不往別處取書,而單往寶釵處取者,言其寶釵、襲人為一人也。使晴雯去看黛玉,晴雯問其何事,或送何物,以免到了沒的說,隨引出送舊手帕。晴雯去送舊手帕,而見春纖晾手帕,遙遙相對。黛玉之性情甚高,不要說晴雯恐怕他惱,就是編者看到此處,亦恐其惱。不想黛玉看了舊手帕,竟自知道了寶玉之心意,真個是心心相印。襲人被寶玉叫他去到寶釵處借書,有云:「…… 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裡去了。襲人便不空手回來,等至二更,寶釵方回。」後則曰:「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了房裡,整哭了一夜。」此處並未提說襲人借書事,似有漏筆。
我們素日之行動、品行,必須要小心,如果品行不端,拘不到何處去,因為品行之故,就沒有人歡迎你。不但不歡迎你,而並且還要小心你,或見你到了,人家應說話的也不說了,應談的也不談了,再者說你如果素日愛拿人家的東西,你要到了人家家去,人家一定要在你身上多注意。倘或失去了一件東西,間真了確乎不是你拿的,因為你的品行的關係,人家一定說是你拿去了。這是一定的道理、想讀者當明此事,今以薛蟠之品行論,實應寶釵所云之「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說什麼」數語。忠順王府找琪官,大家又能不疑是他所為.再者情贈茜香羅時.薛蟠又在其中,不要說旁疑為是他所為,即讀者觀至此處,亦當十之八九疑薛蟠。再看薛蟠對其母妹所說之一段話,及說金玉事,真活畫一心直口快人。黛玉最不討人歡喜處,即心多,口刻,即如第三十四回末尾云: 「可巧遇見黛玉.獨在花影之下,問他那裡去。寶釵說『家去』,口裡說話,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好似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己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淚來.也醫不好棒瘡!」請看黛玉說話是何等刻薄,編者讀至此處,要代寶釵說幾句話。此之謂「烏鴉落在豬身上,只知人黑,不知己黑」。黛玉只管說寶釵哭,而不知己之眼已哭得成桃兒。黛玉之哭,則實哭寶玉之捧傷;寶釵之哭,則明為薛蟠打鬧事.暗者,哭寶玉之捧傷也。
寶玉換打後,寶釵去探望,則手托丸藥,冠冕堂皇;焦玉探望,則暗暗前去,偷偷由後門走去。次日因眼腫未消,以至早起在花影上遙望怡紅院,不能去看,因恐人打趣也。
第三十五回中云:「寶釵原是掩面哭的,聽如此說,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頭向地下啤了一口,說道:「你不用做這些像生兒。我知道你的心裡.多嫌我們娘兒兩個。你是變著法兒。叫我們離了,你就心淨了。」)薛婚聽說,連忙笑道… … 」( )內的話,在我的通行本上沒有,只是「……由不得又好笑了,薛蟠聽說……」這樣實在不通,我的家藏本中,則有()中的幾句話。
薛蟠勸好了母親,便叫香菱給寶釵倒茶,又說寶釵的項圈該炸一炸了。又問寶釵該添衣服了。這些話,是因頭天得罪了寶釵,今天拿這些話來獻勤,這叫作「養漢老婆見杵吏,沒話找話。」寶玉本欲引賈母等贊黛玉,不想賈母反贊起寶釵來。真的事出意外,由此又可見寶釵面子上,能討人歡喜,黛玉討人嫌。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等走出寶玉房來,寶玉因打傷不能起來,襲人應送一送賈母等才對,何以賈母等尚未出怡紅院,寶玉伸手便把襲人拉著笑說:「你站了半日,可乏了。」看此數語,則賈母等走,襲人並未動身,不容賈母等出了恰紅院,就先走到寶玉身旁。此處余觀之,似有與不合,不知讀者諸君以為然否。
第三十二回寶玉、湘雲、襲人等談話之間,有人回賈雨村來拜,請其談話。使忙憶的穿衣出了怡紅院,正逢林黛玉在前邊走,說了幾句話,黛玉便走了。襲人拿了扇子來,寶玉走後,自己發呆,寶釵便至。此次終末提湘雲何時由怡紅院出來的。
寶釵攏落襲人,幫其作鞋,王夫人之好則贈衣。此書中凡敘寶釵事,均落落大方;寫黛玉事處處小器。
第三十二回雲,寶釵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就是了。」襲人道:「那裡哄得過他,他才認得出來呢……」
再前面又雲,襲人也笑道:「他本不是你作的,是我哄他的。」說是新近外頭有個會做活的,扎的絕出奇的花兒 。請看後面這一段,寶玉是不會認得活計的,何必襲人又說他認得呢?我想認得與不認得,全在襲人。襲人告訴他是誰做的.寶玉便認為誰做的。寶玉誤認襲人為黛玉,襲人想「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此是伏後來向王夫人之一段話,又是妒意。
第二十八回琪官贈寶玉汗巾時,無第三人知曉。回家後,次日便被襲人收起,再未上寶玉之身。第三十三回忠順王府長官曰「現有證據,必定當著老大人說了出來,公子豈不吃虧。既說不知此人,那紅汗巾子,怎得到了公子腰裡?」 「現有證據,必定當著老大人說了出來」二語及「那紅汗巾怎得到了公子腰裡」之背景,似那長官看見了紅汗巾現在腰間,如不在身上.寶玉又何必目瞪口呆。此處前後閱之,似不甚妥,由第二十八回記起,蔣玉菡情蹭茜香羅,為四月二十六日;薛寶釵羞籠紅麝串,為二十七日;清虛觀打醮.為五月初一日;寶玉砸通靈,為初二日;薛蟠之生日,為初三日.寶釵借扇機帶雙敲,為初四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為初五日;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為初六日;談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等,及會賈雨村,均為五月初六日事。總觀前後,由四月二十六日起,至五月初六日止,共十一日或十日。因從四月二十六日算.與蔣玉函相識,初次會面,即情贈茜香羅,自共十六日分別後,繼接二連三有事.未提其何時出門,假如二十八日二十九日三十日三日,天天寶玉與蔣玉函會面,亦不能說到「相與甚厚」四字。寶玉亦不能知玉函在紫植堡置買房產事,再有「寶玉聽了這話,不覺轟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這話他如何得知也。既連這樣機密事都知道了,大約別的瞞他不過,不如打發他走了,免得再說出別的話來。」由四月二十六日至五月初六日,統共十餘日,又未說其會面,又非日久,又大觀園,一事不斷一事,所云「別的」又有何事,可有何話再說出來?笑俠閱至此處。復反閱之數次,終未解決,總以為此等處似乎不妥,不知諸君以為如何?
寶玉正為金釗跳井事悲痛,見了賈政定無話可說。賈政正自生氣,又有忠順王府來要琪官,又有賈環使壞。賈政見這許多事,何能不生氣,寶玉又何能不挨打。不過賈環說:「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這兩句話似乎不在情理之內,何則?請想「強好不遂」四字,當然系指寶玉所言,「打了一頓」則不知為何人所打。寶玉斷不敢因強姦不遂而打罵母脾,再寶玉亦非此種人物。抑王夫人所打呀.王夫人則更不能打矣。所以我言此處「強姦」二字似不能用,如我系賈政,先聽紅汗巾事,就應當時查看寶玉身上,有無此物;次聞賈環所說這些話,亦當細問,何可如此大意而竟下狠手大打寶玉呀。我代寶玉呼三聲「倒霉」。
寶玉正在心急之際,來了一個老媽子,卻又是聾子,真急煞寶玉。作者此時正在忙亂之時,在百忙之際,他還有徐力去寫一聾婆,真真妙筆。
護花主人在第三十三回末尾評曰:「蔣琪官在東郊二十里,紫檀堡地方,置買田房,王府中尚且不知,寶玉何麼獨知其細?暗寫寶玉與琪官情好甚密,不時往來,甚至紫檀堡莊上,寶玉亦曾到過,亦未可知。」
余讀過此段評語後,不由發笑。真不知護花主人將原文看明白否,拿筆就寫。也不看看寶玉與琪官相識多少時日,便糊亂批評,真乃可笑。
賈母等由大觀園看完寶玉回來,在工夫人房中擺飯。王夫人命人請姑娘們去,請了半天,只有探春、借春兩個來了。迎春身上咐煩,不吃飯,林黛玉是不消說,十頓飯只好吃五頓,眾人也不注意。這幾句話並非無用。林黛玉這一次不吃飯,是因為不好見寶釵、鳳姐諸人,恐啼哭的樣子,被寶釵等看出,與他開玩笑。玉釧同鶯兒到了怡紅院,鶯兒不敢坐下,玉釗則不等讓人,便坐小凳上。玉例不等讓便坐下的原因有二:一為玉釧是寶玉他母親的丫頭,到了寶玉房中,便可以坐下;二者玉釧因見了寶玉.想起金釧來.心中怨恨寶玉,此系氣坐。玉釧之坐,有此二種原因.讀者不可輕讀過.諸君以余所言對否。
一個人你要是得罪了他,不論他生多大氣.只要你能下著氣兒,溫溫存存的去和他說話,沒有一個招不了他歡喜的,.當然可以把他的氣說沒了,因為差不多的人,全都是這個樣。即如此回中的玉釧,對於寶玉是多大的氣,寶玉用那一種溫存的話,跟玉釧說,任玉釧樣的傷謗,寶玉和和氣氣的,如寶玉那種神情,不要說是玉釧被他說得有三分喜色,就是換一個心硬的人,也得消去氣。
寶玉之情,固然是重,寶玉之性,固然是癡。我想要是燙了自己的手,尚且不知,反間玉例燙了沒有,由玉釧說明,自己方才知道。余看此處,寫寶玉之倩景,似乎過火。玉釧到怡紅院送荷葉湯,有明筆。自燙了寶玉的手後,直到第三十五回末尾,並沒有說玉釧走,可又沒在怡紅院,似有漏筆。
第二十五回末尾云:「一面叫他兩個坐下,一面又叫秋紋來,把才那果子,拿一半送與林姑娘去。秋紋答應了,剛欲去時,只聽黛玉在院內說話。寶玉忙叫快請」。第三十六回起首,應接寫黛玉進房事,而開首便說「賈母自王夫人處回來,見寶玉一日好一日… … 」,將第三十五回所說之「寶玉忙叫快請」事,一字不提。余觀之似有漏筆。
王夫人分給襲人二兩月例,由眾家人孝敬鳳姐東西起,漸漸說至此處。作者用筆不呆。
鳳姐對王夫人說各房丫頭月例之一段話,真的口齒伶俐。鳳姐由王夫人房出來,便挽了挽袖子,朧著那角門的門檻子笑著說。那一段話,說得紙上活跳。
寶玉、黛玉由王夫人處一同出門,到園中,寶玉約黛玉同赴藕香榭。黛玉說,當時就要洗澡,後見史湘雲約他同往怡紅院給襲人道喜,黛玉便先不洗澡了。由此可見黛玉之心也。倘寶釵不約他往藕香榭,而約他同往怡紅院,他當與寶釵一同來也。
榮、寧二府本屬相連,賈母等已去清虛觀,尤氏篇有不知之理,又叫賈蓉去催,似乎不合情理。
寶玉因為張道士給他提親,甚不滿意,又兼黛玉中暑,故此第二日便不欲往清虛觀去了。賈母因寶玉、黛玉不去,自已也便少興不去了。此三人不往清虛觀,各有理由在,非無理之筆也。寶玉見黛玉病了,心裡不放心,不時去間。黛玉怕寶玉有個好歹,所以說:「你只管看你的戲去,在家裡做什麼。」這本是黛玉的真話,誰知寶玉心中有事,竟自認為這兩句話是刻薄他了呢,便沉下臉來說了一句:「我白認得你罷了。」黛玉聽了這話,冷笑了兩聲說:「白認得我了,那裡像人家有什麼配得上呢。」這兩句話的原起,是為金膜麟事而發。寶玉聽了這話,焉有不急之理。二人一句深似一句,便引起了一場是非。問真了,兩個人的心,卻是一個心。不過寶玉欲探黛玉之情,黛玉欲探寶玉之情,這真是一心反成二心了。
黛玉說出「好姻緣」來,便引起了摔玉,襲人說出玉上的穗子是黛玉所打來,便引起了黛玉剪穗子。黛玉哭著聽見襲人說:「你和妹妹拌嘴.犯不著砸他。倘砸壞了,叫他心裡臉上怎麼過得去!」越發大哭起來,竟自把藥吐了出來,想寶玉連襲人全不如了。寶玉哭著聽紫鵑說:「雖然生氣,姑娘也要保重身體。才吃了藥好些,這會子因和寶二爺拌嘴,又吐了出來。倘或犯了病,寶玉怎樣過得去呢?」這兒句話說到寶玉的心坎上,想黛玉連紫鵑全不如了,再見黛玉哭的那樣,後悔自已方才不該動氣,不由得大哭起來。襲人見他倆哭,摸著寶玉的手冰涼,想勸寶玉不哭吧,又怕委曲悶在心裡,再說也薄了黛玉,所以也哭了。紫鵑一面收拾藥,見他三人對哭,自己也由不得傷心起來,也哭了。他四個人這一場哭,各有各的心事。層層寫來,絲絲入扣,入情入理,真乃一支妙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