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樓夢筆記(1)
小引
《 紅樓夢》這一部書,在我們中國小說界,可以算是首屈一指的作品了。自從他出版以後,接連著又出了些書,什麼《紅樓夢傳奇》 、《紅樓夢廣義》 、《 紅樓夢索隱》、《紅樓夢考證》 、《紅樓夢本事辨證》 ……等,又有其他的關於《 紅樓夢》 的文章,很多很多。
我自從十五歲就喜歡看它,所看的是一部抄本,並不是市上購來的。後來買了一部通行本,兩下一比較,其中不同的地方很多,就是我的抄本遺漏之處少.通行本遺稀之處多。這篇筆記是按通行本記載。
這篇《 讀紅樓夢筆記》 原要叫他《 紅之譜》 ,復一想不妥當,不如直接的就叫《讀紅樓夢筆記》的好,所以把《紅之譜》 的名稱改做第一章的目錄,全文就命名為《讀紅樓夢筆記》 。
太平閒人在書中曾說過,賈寶玉的年譜沒法子作。前兩年商務印書館的《 小說月報》 上,有某君要作賈寶玉的年譜,但是到了現在也沒有見發表,不知是什麼原因?如今我不揣冒昧的作了來,供獻給閱者,但是洽不洽當我自己也不敢說.只好作一篇研究文看。諸大文豪,如果有什麼見解,可以發表出來,我們大家研究,請勿吝珠玉為盼。
一九二八,一,二六寫於古燕之燕霞樓
目錄
第一章紅之譜
一、各家之家譜 二、全書之年譜 三、各人之年譜
第二章 紅之表
一、各人生辰表 二、全書人名表 三、各人之下人表
第三章各人之小傳
第四章紅之評
一、全書之並漏 二、總論
(第一、二、三章略)
(天津《 泰晤士報), 19288 年4 月10 日)
第四章總評(紅之舛附入)
《 石頭記》 一書,早已名滿天下,其中筆法之精奇、文字之秀麗、穿插之細密,實可為中國小說中之冠。
《 紅樓夢》 為《金瓶梅》之反面,《金瓶梅》寫肉淫,《紅樓夢》 寫意淫。
古今之說部,多數系先冷後熱.或才子愛佳人、或佳人愛才子;(紅樓夢》 則別開生面,以熱起,以冷結。
全書一百二十回,除秦可卿、賈母、賈敬等喪事,及元春省親外,一無大事,一無正事,但其文字之密,一無閒文,洋洋數萬言,竟無閒字,可見作者之才也。
書中描寫人物,一一入微,能使讀者閱後,如見其人,如臨其境。
《紅樓書》 中,無事無之,無文無之,如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醫卜星相,賭博雜技,樣樣俱全。余思之,悼紅軒可改小瑯嬽館矣。常聞人云,《紅樓夢》是淫書。余當引聖歎之言日:此人後日當入撥舌地獄。
《紅樓夢》 乃天地間少有之文,即曹雪芹現仍在世,恐亦未必有此佳作也。何以言之,此天然之故耳。
《紅樓夢》 中有弄引法、夾敘法、大落墨法、極不省法、極省法、復筆法- 等等筆法。
人生於天地間,非無故而生,乃有用而生也。金聖歎生來,為批《 水滸》《西廂》,李、杜生來,則為吟詠,施耐庵生來,為著《水滸》 .曹雪芹生來,為著《紅樓》 ,蒲松齡生來,為著《 聊齋》 - 其他如堯、舜、禹、湯、文、武、孔、孟等,皆應運而生。再如歷代之先賢先儒,以及十農工商,青有用而生.故孟子有云:「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此之謂「天生我才必有用」者是也。
《紅樓夢》有許多書法,子弟讀之,當增見識不少。
全書以「真」「假」二字為總關鍵,故雲甄士隱、賈雨村.又雲甄寶玉、賈寶玉。
金聖歎曾以《左傳》 、《國策》 、《 莊》 、《 騷》 、《公》 、《 谷》 、《史》 、《 漢》 、韓、柳、三蘇等,命名為才子必讀書。後得《 西廂記》,則又改(西廂)為才子必讀書。余信言之,實不辜聖歎之命名也。惜之《紅樓》間世稍晚,倘生於《西廂》之前後間,聖歎得之,亦當命名為才子必讀書也。再轉而言之,《 紅樓》當為一才,《莊子》可退為二才矣。近今以來,《 紅樓》 盛行,研究紅學者,頗不乏人。僕也無才,編輯斯書,非敢雲對,質諸高明可耳。
余所得之《紅樓》 一書,乃市間所購翻印者一部,家中抄本一部,是否原版,無從考查。與原版有無遺漏,亦未敢斷定,謹按兩書,加以考證,以作紅學之研究。
余所購之《 紅樓》 ,卷首有太平閒人之讀法,護花主人之總評、評論、摘誤等,明齋主人之總評,大某山民之總評,讀花主人之論贊,以及或間,大觀園影事十二詠,周綺女史題詞,大觀園圖說等。書中之小注,亦為太平閒人所批。據太平閒人考書中之意,以《大學》為祖,《中庸》為宗,以《周易》演稍長,以《國風》正貞淫,以《春秋》 示予奪,《禮經· 樂記》 ,融會其中。此者余則不敢論定,何則?余視之則非《學》《庸》等書。
閒人書中所設之批,余有多數不敢贊成者,容後面一一評定。此書本寫京中事,白門為榮、寧之原籍,書中已敘明,何以明齋主人之總評內,大意謂全書視為金陵事,辯之為京中,其非笑話!大某山民所推書之年月,自己酉至丙辰,計八年。余考之則非如此也(詳見全書年譜)。
如按大某山民所記之年,則寶玉年譜當無法作矣。豈非書中明寫偏目糊尋耶?
賈政所云.寶玉「哄了賈母十九年」一語,為實事,非輕易下筆。大某山民偏雲,「被哄者甚眾」。余思之被哄者只君一人耳,其他被哄者,皆為被君所哄也。
是書雖以「夢」字命名,以「夢」開篇,此中之語,有夢話,而有非夢話者。讀者不可均以夢話觀之。
批書作序之人,隱惡而揚善者在多數,余則不敢贊成。即如《 紅樓》 中錯處,及難解之處,太平閒人批之,非作者故意使人難解即以夢話蓋之。此非善於批書者。如聖歎之《西廂》 ,何等批法,批書人記當之。
凡人批書,不拘任何一種,須將書中之始末穿插一一詳記,方可著筆,豈為易事。
《紅樓夢》乃此書之正名。自空空道人開首一段.又有《情僧錄》 、《 石頭記》 、《風月寶鑒》 、《 金陵十二釵)等名。《金玉緣》 者、乃《金玉良緣》之意也。
書以《夢》字為名,乃其體裁;敘事穿插,乃其構造,不可同日而語。何能以夢話批之!
《紅樓夢廣義》 中雲,寶玉初試雲雨情時,年十三歲。不知系由何處得來?
又云:「秦可卿本系縊死,反言病死。」余轉此語而言之:本為病死,反言縊死,如何?
第一回敘賈雨村之出身雲,只剩得他一身一口;第二回娶嬌杏時雲,只一年便生一子;又半載,雨村嫡配忽染疾下世。夫前者只一身,後又出嫡配,前後矛盾矣。
開卷第一章甄士隱出家,末尾則有賈寶玉出家一甄一賈前後照應。
第二回賈雨村被參,仍自嬉笑自若,其人品如何高低,當顯明矣。
小說中主要人物上場,使另一人先介紹讀者,為上好之筆力。如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似在閒談無意間.將榮、寧二府大略敘說。如此用筆,方不呆板。
言寧國公有四子,長子代化,其下三子何名,是否死去,似乎漏筆。
再雲,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雲,不知代善弟兄幾人,亦未點明。
又云:「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云云。想生於大年初一者,當為元春,後雲之公子:當系寶玉無疑矣。此則作者之誤筆矣。因後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時有雲,「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毋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姐,寶玉為幼弟,賈妃念母年將邁,方始得此弟,是獨愛憐之。且同侍賈母,刻未相離,那寶玉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門傳心授,教了幾本書,識了數千字在腹中.雖為姐弟,有如母子」等一段,請看此處,是否第二回所云之次年生一子是誤筆?寶玉當非次年所生。再又有「長姐」、「幼弟」、「傳書字」、「如母子」等語以正之,更非次年所生也。太平閒人在第十八回此處批之,前數語亦正明此事,後則雲,「是書為賦《子虛》,寶玉年譜可不作,觀者可以醒矣。凡男子二八天癸至,令人嗜欲。雖然早開,及十三歲,當不能更早。則以初試雲雨為寶玉十三歲,厲算至此年正月,已年十八歲夾,豈非笑話」雲。寶玉年譜何以不可作,前後均已點明。惜讀是書欲作年譜者,未得其門耳。僕也不才,寶玉年譜,已作之在前。讀者觀之如何?至於閒人所云之「男子二八天癸」,此事未敢斷定,何以見得十三歲為最早?何以見得十三歲以下便不動情?據余考之,初試雲雨為九歲,雖略早亦無法矣,因有時間性之關係耳。此者又當怨作者不慎也。
再據大某山民所推全書之年譜,寶玉初試雲雨時,為己酉年,鬧書房為庚戌年,秦氏喪為辛亥年,元妃省親時為壬子年,計之只四年。如寶玉初試雲雨時十三歲,至元妃省親當十六歲,何以言之為十八歲?在據鄙人所推全書之年譜計算,初試雲雨情為乙巳年,鬧書房為丙午年,賈瑞自二次中計回家染病起,至賈瑞死,為丁未、戊申、己酉三年,秦可卿死為庚戌年,修造大觀園為辛亥年,元妃省親為壬子年,總計之八年。如十三歲初試雲雨,至此當二十一歲矣。想所差者或在賈瑞與鳳姐之一段公案處,如此者,則可雲十八歲矣。再查第十二回「賈天祥正照風月鑒」後閒人所批.亦未指明其究竟是幾年,是賈瑞單立一傳。此種轱轆話,何可斷定。再或因修大觀園之故,未曾算上。查修大觀園只一年,今錯二年,亦不對矣。此種悶葫蘆實難打破,寧可應閒人所云之「豈非笑話」一語,抑乃笑話也。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提及甄寶主家。雨村云:「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一大段,看之系去年已在甄府教席甄寶玉。而「未久」,總在一二月,方才辭館。查去年正在旅店染病,及入鹽政衙門教授黛玉,因雨村作林宅西席後,有「看看又是一載有餘」一語為眼,何以又言「去年在甄宅作西席」耶?抑或前年耶?再看「將歷年所積宦囊,並家人等,送至原籍,安頓妥當,卻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那日偶又游至維揚地方」雲一段,似是入林宅及由家出門為一年事,前年正在被參及送眷還鄉,何有暇入甄宅教讀耶?前後觀之.似作者大意處。
嬌杏者,即僥倖之謂也。由婢為妾,由妾而正,豈非僥倖!雨村先見嬌杏後.士隱贈銀,入京得中,被參後就館,因此而復得官,豈非僥倖!嬌杏嫁雨村,均僥倖也。
榮、寧二府,人口眾多,頭緒繁雜,乃開篇最難寫處。如不分析明白,後則更難著筆也。今借冷子興與賈雨村,閒話中將東西兩府及甄、史、王、林諸家,一一提起,而毫不費力,毫不呆板,實善於用筆敘事者。
看第二回之佈景處,似在三月。第二回林黛玉入京時,所擇之初二日,當為四月初二日。乘船行路,由維揚至京,約半月可至矣,則入榮府當在月半。次日即在王夫人處聞薛蟠打死馮淵事觀之.似已打死馮淵,而薛蟠尚未起身入京,王子騰意喚其進京。由此處觀之,則薛蟠前無進京之念。再查第四回云:「一來送妹待選,二來望親,二來親自入都,銷算舊賬,再計新支。其實只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檢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起身,不想偏遇了那拐子,賣了英蓮- 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一一囑托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等,競自起身長行去了。一一在路不計其日。那日已將入都,又聞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云云。由此一段觀之,薛蟠打死馮淵時,當在四月半光景。由金陵至京,路上最少須行二十日。則王子騰升九省統制時,當在五月初矣。薛蟠等入榮府,當在五月節後,則在薛蟠未入榮府時雲。王夫人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就中維持了,才放了心」數語.此時正在王子騰升九省統制時(五月)。再查第三回雨村同黛玉入京後,先謀了復職,不上兩月,便選了金陵應天府。此云「不上兩月」者,亦當在一月以上。推之當已五月將盡。再由京赴任,到任時,則應入六月初矣。了結薛蟠一案,當在六月初十前後。薛蟠焉能在路間行走月半有餘耶?或日打死馮淵在五月半,則黛玉入榮府之次日。又不當有打死馮淵信到矣。再薛蟠打死馮淵,即起身人京,榮府得信時,薛蟠在路上,應有信到榮府及王子騰,何必再去信喚之入京耶?或曰此系日頭語,余則日,此處尚可,以上之時間性,未免欠妥。
第二回之寫景處,儼然為三月。第三回云:鳳姐外罩五彩刻絲銀鼠褂,再有寶玉之衣服,及「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廚裡,等過了殘冬」數語,則似在秋末冬出。由維揚至京,豈能從四月起身,至秋末方到耶?此者難以深究矣。
第三回黛玉對王夫人云:「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叫寶玉」雲。查黛玉入榮府時七歲,寶玉九歲,本大黛玉兩歲,今言大一歲,錯矣。
第四回云:「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此又一悶葫蘆,何以薛蟠在路上走一年有餘耶?
小沙彌設計,完結馮淵案。後雨村因恐其對人說出當日之貧賤,尋其錯充發之。雨村之奸詐可見矣。
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金陵十二正冊,第一幅系黛玉寶釵,第二幅系賈元春,第三幅系探春,第四幅系史湘雲,第五幅系妙玉,第六幅系迎春,第七幅系惜春,第八幅系王熙鳳,第九幅系賈巧姐,第十幅系李紈,第十一幅系秦可卿;金陵十二釵副冊,第一幅系香菱;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第一幅系晴雯,第二幅系襲人。茶之命名曰千紅一窟,乃千紅一哭也。酒之命名萬艷同杯,乃萬艷同悲也。
《紅樓夢曲》 共十四支,警幻雲十二支,誤矣。
眾奶姆服侍寶玉臥好了,款款散去,秦氏便吩咐小丫頭們:「好生在簷下看著貓兒打架。」至寶玉夢中喚「可卿救我」時,則雲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此者乃作者之隱意,因寶玉與秦氏有叔叔侄媳之分耳,故未明寫。看前之「簷下」二字是眼,當不至被作者哄過。
第五回「賈寶玉初試雲雨」,乃複試也,非初試。而作者大書特書口初試,乃欲瞞第四回秦氏房中事耳。
合身而臥,未脫衣服,何必單解去褲帶,有深意在焉。系褲帶,只提褲腰即可。襲人給寶玉系褲帶時雲,剛伸手至大腿處。系褲帶,手往大腿處何作?
劉老老與周瑞家的言,「鳳姐不過二十歲罷了」。乃大約之數,實則非此數也。看「不過」二字是眼。
劉老老在榮府門前,及見周瑞家的見平兒見鳳姐見房中之陳設,見掛表之響聲思想.種種情形,活畫一村中老她。真妙筆也。劉老老欲開口,而先羞紅臉之神氣,與實事無二。
賈蓉借玻璃炕屏後,方出門,又被鳳姐喚回,出神半日而終未雲何事。又云:「晚飯後你來。」又云:「這會子有人。」此乃傳神之筆,不可輕易讀過。又埋根第七回之賈璉戲熙鳳,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至鳳姐處,見豐兒坐在門檻上,對周瑞家的擺手。周瑞家的會意。此處用「會意」二字,可見風姐夫婦白晝宜淫已非一次矣。周瑞家的對其女兒之一段話.可見周瑞家的勢利矣。送宮花給黛玉,黛玉先間是單送自己,還是均有,復冷笑口;「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由此可見黛玉之心術也。鳳姐見秦鐘,先推寶玉曰:「比下去了。」探身便攜了秦鐘的手,使其坐在身旁,鳳姐之情動矣。
焦大之一段罵,不可以醉語目之,乃暗點賈珍與秦氏,鳳姐與寶玉,寶玉與秦氏諸事耳。
第八回寶玉與寶釵談話,黛王夾然而至,有『』早知他來,我便不來了」一語,黛玉之妒甚矣。
第九回鬧書房,極寫賈瑞之不端,補敘薛蟠入學,及苟且事,余為「學」字一哭。
凡書中之診女脈時,皆以帳幕遮住,而張友士與秦可卿診脈,則未遮帳。
張友士一段論病之脈案,亦頗不惡。按僕對於醫家一道,本不知其以所,但常聞友之云:脈有六,分左右各三,即寸關尺是也。
余讀此,只雲左寸左關,右寸右關,而未題左尺右尺之脈象。詢之友人間之,友人云:病之輕重均視於尺脈。今書中而獨不言此,不知何故。太平閒人在書中批雲.「一……而獨不及尺脈。作者博學多能,豈盡遺漏如此,不知腎命乃生人根本,既無是脈,則直無是人,明虛幻也。腎命主下部.秦氏病悉坐此,今絕不提及,所謂中挈之言,言之丑也。四歲皆病,而尺脈無病者,雖不死,今無是症,是原本無病也。無病而竟死,暗指自縊也… … 」按閒人所云之脈象,尺脈無病,雖四藏皆病,亦不能死。由此觀之,當為作者之漏筆也。閒人又云「暗指自級」一語,余不知其從何處得來。又云「原本無病」,余更無法尋源矣。試間如無病,何以有脈案,似如此之批法,余實不敢拜聞。
賈蓉間此病與性命有妨無妨,張友士云:「……依小弟看來,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過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此種話,本為醫生之表面語,至於准否,未敢論定。讀者不可以此語為可靠話。閒人在此處批有「記清」二學,其意似以此語為板上定釘,似乎不妥,余見後評。
藥方只開藥名而未列分兩,非是作者漏筆,乃刻版遺漏。不然何以前開之病無分兩,後開之引子有數目。查余家所存之抄本《紅樓》 則一一記載,由此可見刻版之漏無遺突。其藥性與病症如何,余不諳此道,未敢妄評。
推其前之時日,由第十一回尤氏對王夫人等一段話逆推,其語中有「上月中秋……一到了二十日已後,……這將近有半個多月了……」。將近半個多月者,為十五天。八月二十日加十五天,則為九月初五日,張友士論病為初四日,賈珍出城給賈敬請安,金氏到寧府找秦氏,均為初三日事,鬧書房事則為九月初二日,節次分明,不可草草。再由寶玉、秦鍾人學起為冬季,下有「不上一兩月工夫」一語,已轉年矣。下又補敘薛蟠諸事,下又有「非只一日」一語,可見日已不少,不過未註明時日,何能亂定。似閒人在第十一回所批,由入學至鬧書房之日,未必有自冬而春而夏而秋之久。余在此處則不敢論定.因前者曾有「非只一日」耳。
張友士論病時.本分時為秋之末月(即九月),「今年一冬」者,是言今年的冬季。閒人看此回又不明論病時是秋是冬了,反雲此處糊徐。余當批之曰:「非書糊塗,乃君糊塗耳。」
尤氏所說「風姐初三日在寧府見秦氏」一語,乃二十二日之誤耳。此者,皆查余家中之抄本所得。
寶玉隨鳳姐探秦可卿病,見「海棠春睡圖」,想夢到太虛幻境,聽秦氏說病,有「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覺流下來了」二語,乃暗點秦氏寶玉事。
看第十一回之末尾,已入十二月,與第十二回相連,鳳姐探秦氏病,及賈瑞初次中計,均為十二月初二日事。二次中計,當在初五日,其中明寫「不上一年… … 倏忽臘盡春回」,由此推之,賈瑞中計時為丙午年,至「下溺遺精,咳痰帶血」,為轉入丁未年。由「不上一年」,至「也不見個動靜」 ,由丁未年則又轉入戊申年矣。由「倏又臘盡春回」,至第十二回末尾,則己酉年又盡矣。第十三回之秦氏喪,則為庚戌年之十月。秦氏共病四年,此者雖病之時日似過久,亦無可如何之事也。由大某山民之評曰:「前第三回……第九回鬧書房,入第二年庚戌,至此回末(第十二回),則第二年又盡矣,…… 」
余讀此,實不知其由何得來,查此回中明寫數年,而大某山民真為一年事,豈非笑話。並云:「節次分明,不得草草讀過。」此種語氣更可笑之甚矣。
再太平閒人之評曰:「……賈瑞由病至死,竟有兩年。」余不知由何處看去為兩年。又云:「… … 或日,是究極其時而倒寫之,為賈瑞從旁單立一傳也。其正文接苟賈瑞二次落套後,便是這年冬底,便是黛玉回家,便是賈璉外出,便是秦氏死,似亦有理。而實不然… … 」余看此回,則實非賈瑞從旁單立一傳,乃一氣連串而下者。讀者須知.張友士論病所云之語,非一定之語。如由賈瑞對鳳姐雲;「二哥哥怎麼還不回來」一語,言賈璉此時已送黛玉反鄉,則又誤矣。因此種語氣,乃賈瑞見鳳姐無話可說,以此種話調戲耳。讀者不可認為賈璉此時已去,再賈璉即管理家務,手下之事自然甚多,此時去辦他事,亦未可知,絕非送黛玉去矣。再由第十二回末尾所云:「代儒家道雖盡淡薄,得此幫助,倒也豐豐富富,完了此事。誰知這年冬底,林如海因為身染重病,寫書來,特接黛玉… … 」讀者請看此處,是否賈瑞死後,黛玉、賈璉方走。由此正之,又可證明賈瑞一段公案,非單立一傳也。
再第十一回曾云「也有幾日好些,也有幾日歹些」語,由此觀之.秦氏之病則延遲矣。再第十三回起首云:「風姐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 … 」一段,又可以證明賈瑞死在秦可卿之前矣,再者,如果說.賈瑞是從旁單立一傳,則秦可卿死時賈瑞尚未病重。既無重病,則秦可卿死,常隨其祖父代儒往吊,何以均至獨賈瑞未到耶?如說秦可卿死時,賈瑞已病重,則賈代儒又不能前往矣。再者,在此時亦當註明賈瑞因病未至一語。請觀第十四回,石光珠因其祖之誥命亡故未至,亦且補敘,焉有在此時,一絲未露賈瑞未死語耶。此又可證明賈瑞死在秦可卿之前矣。按以上有此種種理由,均可證明。讀者不可因張友士論醫幾句,將數回之章法、時間錯亂;更不可信大某山民及太平閒人之評。細讀之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寶玉聞之,心中如戳了一刀,吐出血來;賈珍哭的淚人一般。賈珍又云:「不過盡我所有罷了。」此種地方,均為作者之點睛處.讀者不可草草閱過,被其瞞哄。
賈璉走後,鳳姐無趣,並屈指算其行程,又雲.「燈下擁護倦睡。」可見為冬末春初,但余之抄本則無此語,照通行本言之,秦氏死,當在春季。查余家之抄本,則在九月初,與林如海死相差無幾。昭兒反京,在十月初十前後,秦可卿出殯,在十月初十後。
賈璉送黛玉時,為己酉之年底。林如海死,則在庚戌年之九月初三。此者最為有理。讀者請掩卷思之,林如海接其女時,言病重,但其病的如何重法,以及是何病症,並未敘清。可見其斯時雖病,亦不十分過重,總之不能常常起床行動罷了。如果病到十分,再由揚州入京接黛玉,何以還趕得及。余觀之,病重一語,本為使其速往而已。黛玉等出京至揚州,絕不似黛玉到了即死去之話頭。再如林如海死後,黛玉等送靈至蘇州,昭兒所云之「年底就回來」。當為庚戌年底無疑矣。更可說明秦可卿之死.亦在九月矣。
賈璉在己酉之年底走時,本應穿了大毛衣眼,更當帶了大毛衣服去乃是。昭兒回京則云「取大毛衣服」,似乎略差。如系取珍珠毛衣服,則可對服,此為作者之誤筆。
王熙鳳協理寧府,乃作者極力寫其能幹處。所思整理寧府之五件,絲絲不錯。似此者,莫說整理寧府.即以此治國亦可辦到。作者之經濟學可見矣。
第十四回中云:「… … 這日伴宿之夕,裡面兩班小戲,並耍百戲的,與親朋等伴宿……」余讀過此回後,曾向年老之人請問,詢其辦喪事,有唱小戲耍百戲者否,均答之口「無」。如系老喪,或者還有,但亦不多見。再或辦三週年除服者,於送庫畢,倒有此事。但此時秦氏死,一非老喪,二非除服,何應唱小戲耍百戲耶?想此處作者當無如此之大意.刻板又不能多刻此數語,實無理之甚矣。
第於五回云:「……原來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庵。因他庵裡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名……」雲,此處已一一寫明,饅頭庵就是水月庵.但在第九十三回,則又云:「… … 呸,糊塗東西,到底是水月庵 呢.是饅頭庵?…… 」此處又分寫為兩處,乃作者之大意處。鳳姐在饅頭弄權,題目則標曰:「王鳳姐弄權鐵檻寺」。內中又云:「… … 離鐵檻寺不遠。」此種糊塗帳無法計算。賈璉回家後,王熙鳳之一席話,寫出夫妻遠別之情形,面面俱見,實為王熙鳳之口吻。余讀至此,似見一活熙風在紙間活跳。
第十六回,又補述薛蟠收香菱,又補述熙鳳家中當年之勢派,又補述鳳姐放債,真可謂八面玲瓏。
鳳姐與賈蓉、賈薔之事.在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及第十六回賈璉說「你能夠在行麼」,賈蓉在身傍燈影下,悄拉著鳳姐的衣襟,鳳姐會意。由此等處,可見三人之情景如何.讀者自當領會。
修造大觀園之工程浩大,非一 二月可能告竣。最速最快之趕造,亦須在六七個月,方可完工。故余「全書之年譜」中.以半年之推算。若照大某山民所推,則相差過遠,豈能一二月可造成,豈能一二月間,賈薔由京起身至姑蘇採買女戲子,聘教習,制行頭樂器等物,而又返京。未免過於離奇矣。再試才題額所寫之景,完全為夏季景象,更可見為秦可卿死之次年也。
妙玉之父母早故,其師亦故,而均未有姓名,只王夫人遣人去請,而不知其何時入園,元妃省親亦未題及於此。再其未入園以前之用度,及其珍貴之物品,不知從何處得來,似有漏筆。
第十七回園子方才蓋妥,一切均未備齊,未曾題本,元妃又未曾歸省,但其標題則大書曰:「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大觀園之名,為元妃所踢,此時何以有名?元妃第十八回省親,此時何以標名歸省慶元宵?此種標題似乎稍差。
小說雖然是一種消遣品,是空中樓台,但是寫了出來,總要有情理,萬不可拿起筆來,隨便去寫。所以我最喜讀寫實派的小說,如《紅樓》中之賈寶玉,處處言其不肯讀書,不喜讀書,不愛賡書,只歡喜終日間與一般姐妹及丫頭們在一處。或說笑,或談情,或吃嘴上之胭脂。由此可見其不甚入學讀書矣。但在第十七、十八兩回中,推其以前之年譜,至此將交十五歲,竟能題聯額,作《 瀟湘館》 、《蘅蕪院》 、《 怡紅院》 三首五律;再遷入大觀園時,又有四季即景濤七律四首。余讀此,則似乎稍差,不知諸讀者以為如何,有斯感否?再如林黛玉之才,余亦不知其從何處得來。查其從賈雨村讀書時,在五歲。未久,其母病,侍奉湯藥。繼而其母死,更未讀書。後入榮府,與寶釵、寶玉等,終日玩耍,雖讀書亦不過略略一觀。今不以五歲入學,只以四歲入學算,至元妃省親時,只十三歲,計十年。讀書時間,想亦不過五六年(連自修在內),何以學問如此之高,竟在諸姐妹之上?余思之,雖聰敏,恐亦不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