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神話原型追索
一
入《紅樓》世界，如入迷宮。最直覺的困惑就是其中的人物設計：有一個賈寶玉，為什麼又會有一個如出一轍的甄寶玉？寧國府的孫媳婦秦可卿怎麼會和警幻仙子的妹子重名？林黛玉與薛寶釵如此不同，為什麼會「釵黛合一」？為什麼黛玉有一個影子晴雯，寶釵也有一個影子襲人？為什麼賈府中竟有一個又一個「眉眼」、「模樣」像林妹妹的女孩子？曹雪芹從何處獲得靈感，設計出關係如此複雜而奇妙的人物譜系？
《紅樓夢》最基礎的故事情節是大荒山下的頑石凡心偶熾，入世為人，又回歸於大荒山青埂峰下。由石頭變幻而成的賈寶玉，是書中的一號人物，石頭的演變模式，構成主人公的人物譜系模式，也應當構成全書的基本人物譜系模式。
《紅樓夢》前二回說，青埂峰下的頑石，自經鍛煉後，靈性已通，先是被「一僧」大展幻術，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然後幻化成赤霞宮的神瑛侍者，在警幻仙子處掛號後，一身三變，一個是中都賈府的賈寶玉，一個是江南甄家的甄寶玉，一個是賈寶玉珮帶的那塊美玉。甄、賈寶玉和美玉三者之間的關係如下：甄、賈兩個寶玉雖然長相、性格一樣，卻是兩個各自獨立的人，都有各自的主體性。由頑石變化的美玉，在書中雖然沒有直接以人形來寫，但仍然有其獨立的生命力。《紅樓夢》又名《石頭記》，偽稱是由石頭傳下來的故事，暗示與賈寶玉如影隨形的美玉能聽能看能記錄，是有生命的。各自獨立著的甄、賈寶玉和美玉，也具有三形一體的特徵。甄、賈寶玉自不必說，是可分可合的，作為全書敘述主體的石頭和作為主人公的賈寶玉，也可以合起來看，在脂評中就是常常把寶玉和石頭當成同一個個體。這三者一起來到人世間，又一起回到大荒山；都由一塊無生命的頑石化生出生命，又都最終回歸為頑石，失去了生命力。
以上主人公的譜系模式及同譜系人物的關係特徵在中國的小說傳統中是沒有的。中國的長篇白話小說源於史傳文學，史傳傳統影響下的寫實類小說《三國》等，以求真、求實為主，幾乎沒有同一人物的變形關係的現象。兼有寫實和傳奇性質的《水滸》，有虛幻的內容，如假托一百單八將是被洪太尉放走的「妖魔」，照應天上的一百單八個星宿，但人物與假托原形之間是一一對應的，沒有脫離現實生活的模式太遠。惟一例外的可能就是神魔類小說《西遊記》，其中的孫悟空可以一身多變，拔多少豪毛就可以變出多少個自己。但是孫悟空的化身沒有主體性，只能起到臨時道具的作用，更不可能成為一個可以獨立於孫悟空之外單獨活動的個體。在傳奇小說中有一人二形的，如《倩女離魂》中的倩女，軀殼在一處時，魂魄又變化為另一個倩女，身在另一處。然而，後者雖然是有血有肉的人，作為倩女軀殼的前者卻有肉無靈，二者靈肉分而為二，實際上仍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具有各自獨立性的兩個個體。而且，無論是孫悟空還是倩女，其變化出的異體無論外貌還是性格、思想，都與本體完全一致，而《紅樓夢》中的甄、賈寶玉在書中的後半段是有顯著不同的。對《紅樓夢》影響最大的中國古典小說無疑是人情小說《金瓶梅》。《金瓶梅》以三個主要女性的名字命名並聯綴全書主要情節的方式，是不是啟發了曹雪芹在自己的書中將三人合為一體，或是將三體合為一人的呢？我覺得，這可能對曹雪芹有一定的觸動，使他在構思時，努力尋找一種與眾不同，又極有概括力的人物模式。但金、瓶、梅三人雖在與西門慶的關係上有相似之處，她們最終的命運也都是一死萬事空，而她們三人絕不是同一個人，尤其重要的是，她們沒有「一榮俱榮，一枯俱枯」的關係特徵，顯然與《紅樓夢》中賈寶玉的人物譜系模式有著本質的不同。
《紅樓夢》中賈寶玉人物譜系模式，無疑是作者曹雪芹經心設計的，其模式原型在古代小說傳統中難以找到。那這是不是偉大的小說家曹雪芹自己創造出來的呢？我認為絕對不是，其模式的原型另有來歷。
長期以來，對於《紅樓夢》對滿漢文化的雙重吸納雖然沒有人否認，但絕大多數學者由於對滿族文化缺乏全面深入的瞭解而只注意到某些習俗、個別情節以及一些人物性格等方面滿族歷史與生活的烙印，忽視了《紅樓夢》中深層次的滿族文化內涵。無庸置疑，曹雪芹的漢文化修養絕對深厚，但不要忘記，雖然他的父系血統是漢族，但他的生活環境及文化環境卻是典型的清代中葉北京滿族的環境。不錯，曹家是在江南生活了６０年，但根據曹學家多年的研究，曹雪芹幾乎是在童年時期就回到了北京，他是在北京長大的，在北京度過了人生中更為重要的少年、青年和成年階段。與曹家輝煌的江南６０年相比，曹家入旗的時間更長，到曹雪芹出生時，至少已有百餘年的歷史。據成稿於２０世紀５０年代的北京滿族調查報告：「加入八旗的蒙古族、漢族以及其他族人，同受八旗制度的束縛，政治地位和經濟待遇基本一致；在長期的征戰和生活中，其生活習俗、語言使用，以及心理狀態等方面，與八旗滿洲也大體相同。所以，在北京的滿族中過去有句諺語：『不分滿漢，但問民旗』」。即使曹家生活在江南時，其身份仍是皇帝派去為皇室做事的內務府人員，隨時可能調任他處。而且曹家始終是皇帝的奴才，每年都要進京送御用品，時常要給皇帝寫密折，加上康熙曾四次駐驊江南曹府，皇帝不知何時高興就要來逛逛，曹家敢把滿族的禮儀習俗完全拋掉麼？實際上北京始終是曹家的「真」家，曹家被抄後，曹家的全體人員也同回北京，江南連一個可「追」債的人都沒留下。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的孀婦「過活」之地也只能是北京，而不是南京。
再者，曹雪芹出身於清代中葉的滿族正白旗包衣世家，在清代，正白旗所屬的上三旗包衣是絕對不同於其他包衣人的。如：「八旗包衣分兩種：一種是上三旗包衣，屬內務府管轄，稱上三旗佐領人；另一種是下五旗包衣，稱為下五旗包衣人，歸下五旗各王府管轄。」「上三旗佐領人由於他們是皇帝的『世僕』，因而在政治身份上，與正身旗人無多大差異。」１ 曹雪芹既然出生於這樣的環境中，他就一定脫離不了滿文化的熏陶和影響。實際上我們目前所能確切知道的曹雪芹生前的人際交往圈，包括最早抄寫、評點、傳閱《紅樓夢》的人，幾乎都是滿族人，而且大多是皇室貴族，特別是末落的皇室貴族，或者是與皇室關係密切的人。從怡親王府抄錄過《紅樓夢》，諸多當時的滿族皇室成員，甚至乾隆皇帝是有史可查的《紅樓夢》的較早讀者等種種信息，都可以推論曹雪芹的生活和思想中不可能沒有滿文化的印記。
二
我在古代中國小說中所沒有找到的賈寶玉人物譜系模式的原型，恰恰在滿族神話中發現了。人所共知，滿清皇室有一個著名的族源神話「三仙女」神話。不瞭解滿族遠古文化的人以為這是清帝編造的，實際上這則神話是由更為古老的原始神話置換變形而來。在古代東北少數民族中，流傳著不只一個三位一體的神話人物形象，除了「三仙女」還有高勾麗建國神化中助朱蒙建都的「一著麻衣，一著納衣，一著藻衣」的三神人。富育光先生《薩滿教與神話》一書所引他的父親富希陸等先生采錄於２０世紀３０年代的滿族原始神話《天宮大戰》更是生動完整地介紹了滿族崇尚的天穹三女神的原生形象。其中的「二腓凌」，即第二部分描述說：
世上最古最古時候是不分天不分地的水泡泡......水泡泡漸長，水泡泡漸多，水泡裡生出阿布卡赫赫......她能氣生萬物，光生萬物，身生萬物，空宇中萬物愈多，便分出清濁，清清上升，濁濁下降，光亮上升，霧氣下降，上清下濁。於是阿布卡赫赫下身又裂生出巴那姆赫赫（地神）。這樣，清光成天，濁霧成地，才有了天地姊妹尊神。清清為氣，白光為亮，氣浮於天，光游於天，氣靜光燥，氣止光行，氣光相搏，氣不束光，於是，阿布卡赫赫上身采裂出生出臥勒多赫赫（希里女神），好動不止，周行天地，司掌明亮。阿布卡赫赫、巴那姆赫赫、臥勒多赫赫，同身同根，同現同顯，同存同在，同生同孕。
「三腓凌」中說：
阿布卡赫赫性慈，巴那姆赫赫性酣，臥勒多赫赫性烈，原來三神生物相約合力，巴那姆赫赫嗜睡不醒，阿布卡赫赫和臥勒多赫赫兩神造人，最先生出來的全是女人。所以女人心慈性烈......那麼又怎麼有了男人呢？阿布卡赫赫見世上光生女人，就從身上揪塊肉做個敖欽女神，生九個頭，這樣就可以有的頭睡覺，有的頭不睡覺，還從臥勒多身上要的肉，給她做了八個臂。有的手累了歇息，有的手不累辛勤勞碌，讓她侍守在巴那姆赫赫身旁，使巴那姆赫赫總被推醒，酣不成眠。阿布卡赫赫、臥勒多赫赫這回同巴那姆赫赫造男人。巴那姆赫赫身邊有搗亂的敖欽女神不得酣睡，姐妹又在催促快造男人，她忙三迭四不耐煩地順手抓下一把肩胛骨和腋毛，和姐妹的慈肉、烈肉，搓成了一個男人，所以男人性烈、心慈，還比女人身強力壯，因是骨頭做的。
「七腓凌」中又說道：三姐妹同根同存，一個若是被殺死，兩個妹妹也就窒息。２
化生出三女神的水泡泡是一種自然之物，阿布卡赫赫等三女神是人形神，期間的轉化過程有兩個階段：一是一個自然物一變一，成為一個人形神；二是一個人形神一變三，成為三個人形神。在化生而成的三個個體中，有一個是主位的，最能代表由自然物第一次轉化成的人形神的全部特徵，其他的兩個個體則是其變形，相對而言處於客位，既有本體的特性，又有自己的個性。在三女神中，阿布卡赫赫處於主位，其他二神處於客位。她們都有化生生命的能力，但性格不同，一個慈，一個烈，一個酣，又可各自單獨行動，雖本質上是生命一體的，卻又可以是實實在在的三個個體。
三女神的關係圖式如下：
┌──阿布卡赫赫（主位）──┐
水泡泡──阿布卡赫赫（原生態）──┼──巴那姆赫赫（客位）──┤
└──臥勒多赫赫（客位）──┘
《天宮大戰》神話中由水泡泡生成的，同身同根、同生同孕的創世三女神，與《紅樓夢》中由一石化成的甄、賈二玉及那塊通靈寶玉何其相似？他們不僅都是由一體變為三形，而且除了共性特徵外又各有側重突出的個性特點，三者休戚與共，同生共死。我以為，此一原型就是曹雪芹構思和創作《紅樓夢》時設計基本人物譜系關係的神化原型。
套用此原型，《紅樓夢》中的基本人物譜系圖式模型應該為：
┌──變體一（主位）──┐
自然物──人形神──┼──變體二（客位）──
└──變體三（客位）──┘
而《紅樓夢》中賈寶玉譜系模式恰恰與之符合：
┌──賈寶玉（主位）──┐
石頭──神瑛侍者──┼──甄寶玉（客位）──┤
└──美玉（客位）───┘
再以書中女一號林黛玉的譜系圖式驗證：
┌──林黛玉(主位)──┐
絳珠草──絳珠仙子──┼──薛寶釵(客位)──┤
└──史湘雲(客位)──┘
可見，傳承久遠的滿族原始神話《天宮大戰》中創世三女神的人物譜系原型，確實與《紅樓夢》的基本人物譜系模式有著本質上的一致性。
三
對照滿族原始神話《天宮大戰》的三女神人物關係原型，有助於我們深入理解《紅樓夢》的某些藝術構思，有可能解開一些爭論多年的紅學之謎。比如警幻仙姑這一角色，她在書中到底起著什麼作用？曹雪芹以何種方式來表現她的作用？
要徹底解決這一問題，應當首先理出她的人物譜系圖式。以我的個人看法，警幻仙姑的譜系圖式應為：
┌──王熙鳳（主位）───┐
警幻仙姑──┼──秦可卿（客位）───┤
└──兼美（客位）────┘
這是模式原型的一種變形體，首先，沒有自然物原型，其次，變形後的三體不在同一維時空中，有的在仙界（兼美），有的在人間（秦可卿、王熙鳳）。警幻仙姑與秦可卿、兼美的一體性是比較明顯的。阿布卡赫赫、巴那姆赫赫、臥勒多赫赫是姐妹關係，警幻、可卿、兼美三人也是姐妹關係。警幻仙姑的妹子是兼美，兼美，字可卿，與秦可卿的重名。實際上秦可卿既是兼美的人間化化身，也是警幻仙姑的人間化身之一。警幻、兼美、可卿如同天穹三女神一樣，既是三個人，也可以看成同一個人。
為什麼王熙鳳是警幻仙姑的一個化身，且處於變形體中的主位？先看她們二人與賈寶玉的關係：是誰帶領賈寶玉入太虛幻境，接觸雲雨之事的？是警幻仙姑。是誰領賈寶玉到只有門前的兩個石獅子乾淨的寧國府「逛去」，結識了風流「情友」──可卿之弟秦鐘的？是王熙鳳。警幻與王熙鳳都起到了使寶玉由天真無邪的童子變為明白人事的青年的引領者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王熙鳳與秦可卿的作用也是相似的，只不過一個間接，一個直接罷了。再看王熙鳳與秦可卿的關係：在寧榮二府中，盡人皆知王熙鳳與秦氏最好。可卿臨終托鳳姐的情節與太虛幻境中寧榮二公托警幻的情節極其相似，我認為作者正是為了暗示警幻這一人物譜系的關係，才如此寫的。挽賈家的狂瀾於即倒的使命在小說的曲折情節中由警幻至可卿，又至鳳姐。鳳姐與可卿在對賈家家業的遠慮上，是共同的。可卿死後，鳳姐協理寧國府，應是實現可卿之托的一種行動。有人也許要說，寧榮二公是要警幻仙姑把寶玉規範成承續家業的賢孫，秦氏卻是讓鳳姐本人設法整治家業，這是有明顯不同的。但不同的只是承擔重任的人，拯救賈家的根本目的卻是相同的。十二釵判詞中說秦可卿「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可卿是對淫行的一種警示。而作為淫之借鑒的「風月寶鑒」的正面是誰？是王熙鳳。鳳姐、可卿，一如釵黛一樣是「雙峰對峙」、「二水分流」，分則為二，合則為一的關係。
警幻仙姑有三大特徵：情、淫、才，可卿偏於淫，鳳姐偏於才。由於《紅樓夢》中情的化身已由林黛玉擔當，可卿在對主人公賈寶玉完成了誡淫的使命後退出舞台，警幻的人間化身王熙鳳的主要使命就是「齊家」，她也因此有機會在紅樓世界中展現其「此生才」。以王熙鳳在書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她無疑處於秦可卿之上，應是警幻三變體中的主位人物，而秦可卿便是警換幻仙姑三變體中的一個主要體現淫的特徵，也部分地兼具同譜系其他兩個人物主要特點的三極中的一極。
四
《天宮大戰》神話的思維模型除了一人可三分，有著自己的人物譜系外，還有類型化的人物模式：神有神類，魔有魔類，以此區分善惡，決定好惡。曹雪芹在設計《紅樓夢》的人物時，首先採用的就是人物類型化方法，《紅樓夢》中對純情的女孩子的尊崇，對污穢的男人的鞭撻，無疑是人物類型化的結果。
其次，類型之中還分類別。《天宮大戰》中三女神同是善的類型，在由她們化生出的三百女神中，有三個類別：由阿布卡赫赫身體某些部分化生，從屬於阿布卡赫赫，秉承阿布卡赫赫的本性和本領的一類女神，由其他兩位女神的身體化生，從屬於其他兩位女神的另外兩類女神。三類女神類型相同，類別卻有所不同。《紅樓夢》也採用了類別之下類型化的人物寫法，如由清明靈秀之氣激盪而成的人，在富貴之家為賈寶玉，在清貧之族為柳湘蓮，在寒門為蔣玉涵。這是一個為作者所賞識，所敬重，所讚美的類型。與之相似，《紅樓夢》的女主人公林黛玉也有自己的一個類型線索：林黛玉──晴雯──芳官等。此外還有其他的類型，如薛寶釵的類型：薛寶釵──襲人──麝月等。賈赦類型：賈赦──賈璉──賈珍等。
如同每一個人物的同譜系人物既有相同點，又有不同點一樣，同類型及同類別的人物也是同中有異的。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構成了《紅樓夢》的一大人物塑造特色。
總體上將人物分成類型，每一類型中又分類別，主要人物由一個模式化的人物譜系構成，這就是《紅樓夢》人物設計的主要思維模型，其來源亦為滿族原始神話《天宮大戰》中的人物關係原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