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納蘭詞到《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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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納蘭詞到《紅樓夢》

紅樓評論

這不是「紅學」文章。題目取其醒豁,如有朋友譏為牛頭馬嘴,則請稍安毋躁,且看如何分解。

    舊說有以康熙大學士明珠及其子性德為《紅樓夢》賈氏父子原型者。

趙烈文《能靜居筆記》云:

    「曹雪芹《紅樓夢》。高廟(按指乾隆)末年,和珅以呈上,然不知其所指。高廟閱而然之,曰:『此蓋為明珠家事作也。』後遂以此書為珠遺事。」

      據趙說,他是於咸豐時聞之於「宋丈翔鳳」。但由於抬出了乾隆、和珅兩塊大牌子,而明珠、性德父子又是康熙朝名動朝野的大人物,所以頗有「博學鴻儒」樂於襄讚這種說法,如英浩的《長白文藝志》、葉德輝《書林清話》、梁恭辰《北東園筆錄》、包括俞平伯先生的曾祖俞樾《小浮梅閒話》等等。前之論者每斥此說不根,但並未深究何以會出現這種附會。我們自不妨由此話頭,探索這一揣測背後的文化涵義,非以淥水亭主人為怡紅公子,為《紅樓夢》「明珠家事說」作翻案文章也。

    限於手頭資料,倉促命筆,論或未當,祈方家教正。

一,性德[1]與曹寅

    

    性德有詞《滿江紅——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楝亭,亭在金陵署中》,詞曰:

    「籍甚平陽,羨奕葉流傳芳譽。君不見山龍補袞,昔時蘭署。飲罷石頭城下水,移來燕子磯邊樹。倩一莖黃楝作三槐,趨庭處。延夕月,承朝露。看手澤,深余慕。更鳳毛才思,登高能賦。入夢憑將圖繪寫,留題合遣紗籠護、正綠陰子青盼烏衣,來非暮。」

    這是記載中性德與《紅樓夢》作者家族最直接交往的記敘。此詞未載入《飲水詞》或《側帽詞》,而是在《楝亭圖》卷一上面書寫的。同卷還有性德著文《曹司空手植楝樹記》和詞人顧貞觀的和詞。據載,康熙二十三年十一月,性德曾扈駕隨從至金陵,而曹寅之父曹璽逝於該年六月,性德當隨康熙至江寧織造府衙。玩其詞意,一是褒揚曹氏閥閱族望之盛,二是頌揚曹寅尊崇其父手澤的盡孝之志,這點與曹寅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曹寅以生母孫氏曾為康熙保姆,交情非同一般,這已為學者所共識。唯其究竟是否在康熙身邊擔任過侍衛一類職務,則「事出有因,查無實據」。[2]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史事稽年》以其事之必有,迂曲證之,將曹寅入為侍衛事繫於康熙十二年至二十一年間。[3]康熙二十三年,性德隨駕南巡到江寧織造府,正是曹寅之父曹璽剛剛去世。熊賜履為曹璽之死寫的《曹公崇祀名宦序》有言:「而公之長子某,且將宿衛周廬,持囊簪筆,作天子近臣。」則此時曹寅或者也正擔任御前侍衛之職。

    按性德生於1654年,曹寅生於1658年。兩人同為「承平少年,烏衣公子」(況周頤《蕙風詞話》謂容若語),「貂珥朱輪,生長華膴」(楊芳燦《三家詞選序》謂性德語)。年齒相若,文采相犖,彼此傾慕,也是有的。且同侍禁中,又多一層關係。可惜題詞不久,性德即突染寒病而逝。[4]但我疑心他們的實際關係,並不僅止於此。

    康熙三十四年,曹寅與施世綸、張見陽[5]在江寧織造署相聚,張遂繪《楝亭夜話圖》分詠其事。張見陽為性德密友。《雪橋詩話三集》記曹寅題詩謂:「『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按即性德號)貌嬌好。馬曹狗監共嘲難,而今觸痛傷枯槁。交情獨剩張公子,晚識施君通紵縞……家家爭唱飲水祠,那蘭小字幾曾知?斑絲廓落誰同在?岑寂名場爾許時。』篇末兼感容若,見陽每畫蘭,必書容若詞。子清《墨蘭歌·為見陽太守賦》云:『……可憐《側帽》樓中客,不在熏爐煙外聽。盛年慼慼愁無謂,井華飲處人偏貴,餳桃敢信敵千羊,孤芳果亦空群卉。張公健筆妙一時,散卓屈寫幽蘭姿。太虛游刃不見紙,萬首自跋那蘭詞。交渝金石真能久,歲寒何必求三友?』」追憶友人,情真意摯,以此觀之,性德與曹寅必非官場泛泛之交。詩首兩句,亦足以證實他們曾於禁中同事。

    為省繁文,我們不妨以簡表臚列出他們性格、修養和文化業績方面的共同點:

性    德  

   曹     寅

自少小已磔然見頭角,喜讀書有堂構志。工書,妙得撥燈法,臨摹飛動。[6]談經史源委及文體正變,老師宿儒有所不及。[7]君自髫齔,性異恆兒。背諷經史,常若夙昔……敷事析對,諳熟出老宿儒上。結字端勁合古法,諸公嗟歎。[8]

公幼而岐嶷穎異,通經史,工詩文,雖老師宿儒,已驚歎為雄才之倒峽,而邃學之渟淵。比冠而書法精工。[9]善讀書者,其取之博,蓋七略四部十二庫無不窺也。[10]

事親孝,侍疾衣不解帶,顏色黧黑,疾愈乃復。[11]友愛二幼弟,與之嬉游,同其嗜好,怡怡庭闈間,日以繼夜。[12]

曹寅以其父手種之楝樹作《楝亭圖》,以廣徵題詠,意即在表明其親孝之心,喧騰於世。事俱不引。又《楝亭集》中多有懷念其弟曹宣(荃)的詩作,如別集卷三《聞二弟從軍卻寄》「與子墮地同胚胎,與子四十猶嬰孩」等。[13]

數歲即善騎射,自在環衛,益便習,發無不中。其扈蹕時,琱弓書卷,錯雜左右。日則校獵,夜必讀書。書聲與他人鼾聲相合……上馬馳獵,拓弓作霹靂聲,無不中。或據鞍占詩,應詔立就。[14]

騎射嫻習。[15]又好騎射,自云「讀書射獵,自無兩妨。」[16]顧獨好騎射,以為讀書射獵,自無兩傷。間騎快馬,拓弓弦作霹靂聲,差強閉坐車中作貴人。[17]

坎軻失職之士走京師,生館死殯,於貲財無所計惜。[18]達官貴人相接如平常,而結分義,輸情愫,率單寒羈孤,侘傺困郁,守志不肯悅俗情之士。其翕熱趨和者輒謝弗為通,或未一造門而聞聲相思,必致之乃已。以故海內風雅知名之士,樂得君為歸,藉君以起者甚眾。[19]

即今邗江如鄴都,愛才搜剔文章藪。晨興建牙公事了。便啟花關召賓友。口授常騰季重書,觴至頻邀敬禮酒。[20]愛才下。[21]按曹寅與文士交遊日久,材料極多,此外周濟江南貧困士人甚多,其中有奉旨行之者,如熊賜履等。不俱引。

客來上謁,非所願交,屏不肯一覿面,尤不喜接軟熱人。所相知心,款款吐心腹,倒國囊,與為酬酢不厭。或問以世事,則不答,間雜以他語。人謂其慎密,不知其襟懷雅曠,固如是也。[22]暇則掃地讀書,執友四五人,考訂經史,談說古今,吟詠繼作。[23]平生淡於榮利,書史外無他好。愛才留客,所與游皆一時名士。晚更篤意經史。[24]

業之恆,環衛周廬,奉使北南,寢食飲居,弗之一釋也;情之專,聲色貨利之誘,蹋鞠博塞、青烏快牛馳騁之娛,弗之一問也。蓋熟覽萬物成虧之數,一切泊如,無易吾書者。……余時納房與客人酬對,捭闔古今,種別文家源流高下,坐客默然無抗者,亦如子建之對邯鄲生也[25]

嘗延友人陸元輔合訂刪補《大易集議萃言》八十卷,《禮記陳氏集說補正》三十八卷。又刻《通志堂九經解》一千八百餘卷。皆有功後學。……著有《通志堂詩集》五卷,詞四卷,文五卷,《淥水亭雜識》四卷。又刻有《全唐詩選》、《詞韻正略》等書。[26]

性嗜學,校刊古書甚精。嘗刊《音韻》五種,及《楝亭十二種》……著有《楝亭詩抄》八卷、……《詩抄別集》一卷,《詞鈔》一卷。[27]奉旨與彭定求等主持校刻《全唐詩》,並刊印《御批資治通鑒綱目》、《佩文韻府》等書。

容若既得疾,上使中官侍衛及御醫日數輩絡繹至第診治。於是上將出關避暑,命以疾增減報,日再三。疾亟,親處方藥賜之。未及進而歿,上為之震悼,中使賜奠,卹典有加焉。[28]又明珠遭劾而獨免,性德弟揆敘任翰林院掌院學士,亦為逾代隆恩。

康熙在曹寅病重時有朱批:今欲賜治瘧疾的藥,恐延遲,所以賜驛星夜趕去。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萬囑萬囑萬囑![29]先後命子曹顒,侄曹頫\繼任,三代四世連任一職,以全家口財產。稱「曠典奇恩,亙古未有。」 [30]

從上表不難發現,即使考慮到套語俗諛的成分,兩人也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個模子就是比性德年長一歲的玄燁,即康熙帝。朱淡文曾經以為「性德是曹寅好友,曾與曹寅同為康熙之伴讀、侍衛。」[31]惜未得見其論證此節的文章,但我以為「雖不中,不遠矣」。

  《清史稿·文苑一·性德傳》:

「康熙十四年成進士,年十六[32]。聖祖以其世家子,授三等侍衛,再遷至一等。」按福格《聽雨叢談》卷一《侍衛》:

    「國初以八旗將士平定海內,鑲黃、正黃、正白三旗皆天子自將之軍。爰選其子弟,命曰侍衛,用備宿衛侍從,視古羽林、虎賁、旅賁之職。一等侍衛六十人(職三品),二等侍衛百五十人(職四品),三等四等共二百七十人(均五品),藍翎侍衛六十人……又有上駟院司鞍、司轡侍衛二十七人。有有侍衛之秩別,充尚茶、尚膳、上虞鷹鷂房、鶻房、十五善射、善騎射、善鵠射,悉如古人侍中給事者職。」

    又昭槤《嘯亭雜錄》卷四《領侍衛府》曰:

    「國初以八旗將士平定寰區,鑲黃等三旗為天子自將,爰選其子弟仿《周官》宮伯之制,命曰『侍衛』。其日侍禁廷左右供趨走,曰『御前侍衛』;稍次曰『乾清門侍衛』;其值宿宮門者,統稱『三旗侍衛』。」

    則「侍衛」一職本「備宿衛侍從」,「日侍禁廷左右供趨走」。性德為鑲黃旗,曹寅為正白旗世家子弟,充任此職,倒也名正言順。[33]據《明清進士題名碑錄》載,性德曾中康熙十五年丙辰科彭定球榜二甲第七名進士,[34]應該說是滿洲貴族中最早以科第起家,並且得到漢族士人認同的人[35]。但是,康熙為何要讓這樣一名青年才俊,新科進士,來充當三等侍衛這樣的職務呢?[36]

    徐乾學承認:「薦紳以不得上第入詞館,為容若歎息」,但又說「後知上之所以造就者,別有在也。」韓菼亦說「今上知君才,欲引以自近,以二甲久次,選授三等侍衛,再遷至一等。蓋上方勵精思治,大正於群僕侍御之臣,欲罔非正人,以旦夕承弼。其惟君吉士,以重此選也。」[37]韓文還說,性德是個性格十分細密謹慎的人,就任侍衛後「上有指揮,未嘗不在側,無幾微毫髮過。性周防,不與外庭一事。」徐文則曰:「後容若入侍中,禁廷嚴密,其言論梗概,有非外臣所以得知者。……余之所得言者,其於容若生平,又不過什之二三而已。」「容若嘗奉使覘稜龍諸羌……於是亦知上所以屬任之者,非一日矣。嗚呼,容若之當官任職,其事可得而紀者,止於是矣。余滋以其孝友忠順之性,慇勤固結,書所不能盡之言,言所不能傳之意,雖若可彷彿其一二,而終莫能悉也,為可惜也。」

    照說誄文碑版之作,本應極力鋪陳逝者的豐功偉績,即俗所謂「諛墓」。但比照兩文,尤其是徐乾學文欲言又止,隱而未發,似有逡巡遊移之言,吞吐未盡之意。考慮到他的尚書身份,以及與當時與明珠的私交關係[38],對性德職司當有所聞,而事涉宮廷未發之秘,故不得暢所欲言。

    我們可以看出,性德自登科領侍衛職之後,即相當活躍,不但遍交名士,還為他們排難解紛,紓困分憂,比如顧貞觀遭人攻忤,就感激他「陰為調護」,姜宸英無錢奔喪,也念叨他「軫念貧交,施及存歿」。尤其著名的是「貞觀友吳兆騫坐科場獄戌寧古塔,賦《金縷曲》二篇寄焉,性德讀之曰:『山陽《思舊》,都尉《河梁》,並此而三矣!』貞觀因力請為兆騫謀,得釋還,士尤稱之」[39]的事,為世艷稱。甚至隨侍南巡時,猶至無錫與嚴繩孫、顧貞觀等在忍草庵舉行詩會,這種文壇上的活躍,與前述性德「性周防,不與外庭一事」的性格似乎頗有矛盾。考察此中原由,不妨把注意力轉移到康熙。

    從性德中舉到逝世的的十餘年間,康熙面對的內外問題頗多,但也正是他奮發有為之際。舉其犖犖大端,即有康熙九年的太湖大水,吳中積荒十年和尼布楚的清俄交涉,十二年至二十年三藩之亂,十八年京師大地震,二十二年施琅收復台灣,二十四年中俄尼布楚之戰,等等。實際上已進入取得對漢族地區實施全面統治的關鍵階段。其中最主要的是吳三桂反。由於吳本明朝舊臣,與江南文士集團淵源頗深,又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所以如何穩定江南文士集團,又凸顯出來,成為明確新朝的文化政策的的重點。且據《清史稿·聖祖本紀》,看康熙八年五月用「侍衛、拜唐阿年少有力者」擒獲鰲拜後,尤其是武力征剿三藩之亂之時,他在文化政策上有何應對:

    康熙九年正月「予宋儒程顥程頤後裔五經博士。」性德與韓菼等中順天府鄉試,成舉人。

    康熙十年三月「誥誡年幼諸王讀書習騎射,勿恃貴縱恣。癸丑,置日講官。」

    康熙十二年二月「上御經筵,命講官日值。」「五月壬申,學士傅達理等請以夏至輟講,上曰:學問之道,宜無間斷。其勿輟。」性德因病未與會試。韓菼舉第一,制科始重經義。[40]

    康熙十三年九月「上御經筵,命每日進講如常。」

    康熙十四年四月「上諭:侍臣進講,朕乃覆講,互相討論,庶有發明。」

    康熙十五年三月,「賜彭定求等二百九人進士及第。」性德成進士。

    康熙十六年三月,諭翰林院掌院學士喇裡沙等:「治道首崇儒雅。前有旨令翰林官將所作詩賦詞章及真行草書不時進呈。後因吳逆反叛,軍事倥傯,遂未進呈。今四方漸定,正宜振興文教,翰林官有長於詞賦及書法者令繕寫,陸續進呈。」七月,以吏部尚書明珠,覺羅勒德洪為大學士。十月諭大學士云:「朕不時觀書寫字,近侍內並無博學善書者,以致講論不能應對。今欲於翰林內選擇二員常侍左右,講究文義。」十一月設南書房,擇張英、高士奇供奉內廷。

    康熙十七年正月,詔曰:「一代之興,必有博學鴻儒振起文運,闡發經史,以備顧問。朕萬幾餘暇,思得博通之士,用資典學。其有學行兼優,文詞卓越之士,勿論已仕未仕,中外臣工各舉所知,朕將親試焉。」秋七月,召翰林學士陳廷敬、侍讀葉方靄入直南書房。又詔問閣臣「在廷中博學能文者孰為最?」李霨、馮溥、陳廷敬、張英交口薦戶部郎中王士禎。召對懋勤殿,賦詩稱旨,授翰林院侍講。部曹改詞臣,自士禎始。八月,上御經筵,以《御制詩集》賜陳廷敬等。  

青年康熙在學習上表現得異常勤奮。既然文治之事已提到議事日程上來,那麼他把以文學名世,且與江南文士建立聯繫並得到他們認同的性德調到身邊,甚至委託他進行相關工作,順理成章,不足為怪。尤其是決定徵召博學鴻詞科後,打開這個局面就比較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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