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什麼?

時間是什麼?

時間是什麼?

紅樓評論

《紅樓夢》的藝術描寫是無與倫比的。人物故事環境,不論音容笑貌、衣冠穿戴、飲食器具、花木房舍……無不寫得鮮活清晰、凸現可觸。即使是大事件大場面,也寫得錯落有致而又面面俱到,無懈可擊。

    

    但《紅樓夢》裡的時間,卻是相當模糊的。首先,全書開宗名義,第一章已反覆說明「無朝代年紀可考」,在時間的座標繫上,失去了自己的確定的位置。其次,各章回極少用清晰的語言表明時間順序與時間距離。書中大多用「一日如何如何」,「這日如何如何」,「是日如何如何」,「這年正是如何如何」,「一時如何如何」這樣的極為模糊的說法來作為一個新的事件敘述的開始。有時似乎清晰一點,如說「次日如何如何」,由於不知「此日」是哪一日,「次日」的說法當然也是不確定的。「次日」云云,能說明的只是一個局部的小小的具體的時間關係,卻不能說明大的時間的規定性。或說「原來明日是端陽節」,「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已是掌燈時分」,「擇了初三黃道吉日」,「時值暮春之際」,「且說元妃疾愈之後」,「那時已到十月中旬」……等等,全是看著清楚實際模糊的時間界定,這些說法沒有一個可資參照的確定指認,沒有年代與年代關係,最多只有月、日與月日之間的距離。

    

    時間,哪怕是相對的時間的一個重要標幟是人物的年齡,即使具體的、擁有某個紀元標準的年代不可考,只要知道人物的年齡變化也起碼可以知道書中諸事的時間距離、時間關係。但《紅樓夢》這樣寫到人物年齡的也絕無僅有。賈政痛打寶玉時王夫人說了一句:「我如今已將五十歲的人」,史太君臨死前說了一句:「我到你們家已經六十多年了」,仍然失之於簡,讓人鬧不清總的時間;而且,就是這樣籠統的交待也是鳳毛麟角。所以,讀者乃至專門的紅學家,都要費相當的力氣去估算、去揣摸、去推斷人物年齡與各個事件的時間軌跡。

    

    這是為什麼呢?很難用疏忽來解釋這樣一個時間模糊化的「紅樓夢現象」。

    

    關於「無朝代年紀可考」,作者通過「石頭」的口答道:「……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莫如我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緻,不過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揚揚於朝代年紀哉?」就是說,作者著眼的不是「朝代年紀」,而是超越朝代年紀的、更具有普遍性和共同性的「事體情理」。事體情理這四個字是用得好的。「事體」指的是生活,是社會和宇宙,是本體論。「情理」兩個字指的是人的概括分析與人的態度反應,是主體性的強調,是認識論。不標明具體時間,就要求有更高更廣的概括性,而不是拘泥於一時一日。當然,不標明時間也仍然有時間的規定性,《紅樓夢》反映的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後期,當然。

    

    另一方面,不標明朝代年紀也還有利於躲避文災文網,如書中所寫:空空道人「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語,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頒德,眷眷無窮……」,這樣一段聲明,這樣一個有意為之的時間模糊化處理,是不可掉以輕心的。

    

    更有意義的是從藝術欣賞的角度,從「小說學」的角度來體會《紅樓夢》的時間處理。一般的說,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當然是離不開故事情節的,故事情節對全書的敘述,起著統領組織的作用。而故事情節,一般又是很注意因果關係的。注意因果關係與故事情節,時間就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一個「解說人」的角色加貫穿聯結的角色。正是時間順序與時間距離,使因果、故事成為可以理解的。其次,許多長篇小說注意歷史事件與歷史背景的展現,追求小說的歷史感,在這些小說中,時間成為不可或缺的「角色」,起著主宰的與瀰漫的作用。例如費定就強調在他的《初歡》與《不平凡的夏天》中,時間是首要的角色。但《紅樓夢》不同,它的時間是模糊的,是一團煙霧。它的時間是平面的,似乎所有的事件都發生在一個遙遠的平面上。你可以逐回閱讀,從第一回閱讀到第一百二十回,基本上弄清各種事件的前後順序。你也可以任意翻開一章讀,讀到想撒手的地方就撒手,再任意翻開或之前或之後的一頁讀到你想合上書的時候。這些事件不僅是相連的一條線,而且是散開的一個平面,你可以順著這條線讀並時時回溯溫習,你也可以任意穿行、逆行、跳越於這個平面、這個「大觀園」之上,正像在「怡紅院」、「櫳翠庵」、「稻香村」、「瀟湘館」之間徜徉徘徊一樣,你可以在「寶玉挨打」、「晴雯補裘」、「黛玉葬花」、「齡官畫薔」之間流連往返。

  

     這是由於,第一,《紅樓夢》開宗名義為作者也為讀者建立了一個超越的與遙遠的觀察「哨位」。這個「哨位」就是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就是一種人世之外、歷史之外的、時間與空間之外的渾樸荒漠的無限。叫作「曾歷過一番夢幻」,既雲一番夢幻,自不必問此「一番」是一分鐘還是一百萬年,對於夢幻來說,一分鐘等同於一百萬年。叫作「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這裡明確地說到了「之時」,可惜是「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而這個「女媧紀元」本身就很遼遠無邊。叫作「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這才「當日地陷東南」,當日從「不知幾世幾劫」的大無限大問號中生,誰能說得明晰呢?從這個遠遠的哨位來觀察,時間順序與時間距離又能有多少意義?豈不如同站在月亮上觀察北京市的東單與西單的位置、天安門城樓與北海太液池的高度一樣,得到一種齊遠近、同高低的效果?「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大荒山青埂峰無稽崖的一日,就是大觀園裡的七分之一千即一百四十二年多。那麼,《紅樓夢》的種種生離死別、愛怨恩仇,不過發生在一瞬間,又如何能夠細細地分清劃定呢?

    

    其次,第五回的「賈寶玉神遊太虛境」,通過總括性的與針對「金陵十二釵」每個人物的判語、曲辭,就《紅樓夢》的人和事的發展趨向與最終結局,給予了明確的預告與留下深刻印象的慨歎。作為預告,這些判語曲辭表達的結局是未來時的。作為對於結局的預先敘述者,作者——警幻仙子——空空道人面對的卻是「過去完成時」的事件。故事者故往之事也。所有的小說故事的時間把握上的基本矛盾就在於總體上是過去時與過去完成時,具體描寫上則多是「現在進行時」。這樣一個矛盾在《紅樓夢》中表現得就更加突出。讀者讀《紅樓夢》,是在強烈地、感情地、藝術地卻又是籠統地獲得了一個結局的衰敗與虛空的印象以後才回過頭來體味賈府當年的「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是在瞭解了「枉自嗟呀」「空勞牽掛」「心事終虛話」的必然走向之後才回過頭來體味寶黛愛情的深摯蝕骨的;是在瞭解了「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悲慘下場以後再回過頭來讚歎或者戰慄於王熙鳳的精明強悍毒辣的。一句話,是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前提下,在最終是一場「空」的前提下來觀賞沒有「乾淨」、沒有「空」以前的「金陵十二釵」及其他各色人等的形形色「色」的。作者以石頭的口吻,即以一個過來的人的口吻寫「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過來人寫以往,站在終結處回顧與敘述「過程」,自然就是過去時過去完成時的回憶錄了。不論寫到了多麼熱鬧的事件與多麼美好的人物,讀者確知這不過是在寫一場必將破滅、其實早已破滅了的春夢。這裡,時間的確定性的消失與人生的實在性的消失具有相通的意義。時間的淡化、模糊、消失即人生種種的淡化、模糊與消失,色既然只是空,也就沒有時間性可言。

    

    第三,空否定著色,色卻也否定著空。時間的消失否定著時間的確定性與實在性,這是從全體而言的,但每個局部,每個具體的人和事,每個具體的時間即瞬間都在否定著時間的虛空,而充滿了時間的現時性、現實性、明晰性。當寶玉和黛玉在一個晌午躺在同一個床上說笑話逗趣的時候,這個中午是實在的、溫煦的、帶著各種感人的色香味的和具體的,而作為小說藝術,這個中午是永遠鮮活永遠不會消逝因而是永恆的。當眾女孩子聚集在怡紅院深夜飲酒作樂為「怡紅公子」慶壽的時候,這個或指的「猴年馬月」的夜晚給人的印象卻又是確指的,無可懷疑與無可更易的,這是一個千金難買、永不再現的,永遠生動的瞬間,這是永恆與瞬間的統一,這是藝術魅力的一個組成部分。這又是或指與確指的統一,同樣是藝術的生活的與超生活的魅力的一個組成部分。正像個體的無可逃避的衰老與死亡的「結局」的預知未必會妨礙生的實在與珍貴——甚至於可以更反襯出生的種種形色與魅力——一樣;「空」的無情鐵律其實也未必能全部掀倒「色」的美好與醜惡的動人;「悲涼之霧」顯示著「華林」的搖搖欲摧,卻也使「華林」顯得更「華」,更難能可憶;不管最後的大地怎樣「白茫茫」地「乾淨」,從賈寶玉到蔣玉菌,從林黛玉到「鮑二家的」,卻都已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與永遠栩栩如生的形跡。

    

    第四,作者似乎害怕讀者(與作者自己)陷入這充滿現時現世現實的世界、人生的種種糾葛與滋味之中不能自拔,害怕作者敘述讀者閱讀這獨特而又豐富的色空故事的結果是醉色而忘空,賞色而厭空,趨色而避空。所以,在全書所展現了生活之流的並非十分激越急促的流程中,作者不斷插入一些悲涼神秘甚至可畏的氛圍描寫,插入一些充滿了不幸結局的暗示的詩詞、謎語、酒令以及求籤問卜,作者還時而寫一寫寶玉或王熙鳳的夢,寫寫和尚道七、撿玉丟玉……之類的故事,有些地方甚至寫得有些突兀,有些與前後的寫實篇什對不上茬。儘管如此,這些描寫仍然是必要的與有特色的,它們不斷地提醒著讀者和作者本身,這一切的一切最終只是虛空;色像是一時的,而虛空是永遠的。作者有意無意地以即時性的筆觸來加強藝術的吸引力與魅惑力;卻又以這些穿插來加強藝術的悲憫感與超脫感。作者的即時性描寫使讀者墮入凡塵,與繹珠神瑛等人同受人間的悲歡離苦;作者又通過這種種的插話式的提醒來拯救你的靈魂,使你最終體會到一種既是藝術的又是哲學的(宗教意味的?)間離。當然,所有這些「提醒」都帶有宿命論的色彩,宿命的觀點與推斷當然不是科學,從科學的觀點看宿命也許是純然的謬誤乃至謊騙,這是另一個性質的問題。但作為小說,這裡的宿命的暗示卻也可以看成人的一種情感上的慨歎。宿命的慨歎既是情感反應也是實現間離效果的手段。而藝術欣賞的間離在把人物與事件推向遠景的同時也必然把時間推向遠方。

    

    第五,當然,《紅樓夢》故事的總體仍是按正常的時序來展現的,興在前而衰在後,省親在前而抄家在後,吟詩結社在前而生離死別在後,寶黛相愛至深在前心事終成虛話在後,這沒有任何費解之處。但由於《紅樓夢》是一本放開手腳寫生活的書(這在中國的古典小說中是極罕有的),它並不特別講究故事的完整、情節的連續,因果線索的明晰,因而時間在全書中的貫穿與凝聚(事件和人物)的作用並不那麼強。劉姥姥三進(或前八十回的兩進)大觀園未必與賈府的事情、與全書的主線(不論是「興衰」主線還是愛情主線)有必然的關係,早一點進或晚一點進絲毫不影響寶黛之情與鳳(姐)探(春)之政。「紅樓二尤」的故事表面上看是由於為賈敬辦喪事引起的,但賈敬之死絕不是二尤之來、之死的必然原因。其他眾多的飲食、醫療、聚會、行吟與紅白喜事,既是互相聯結的又是相對獨立的。從單純故事的觀點,有些回目有它不多,沒它不少。這種處理自然也使《紅樓夢》的某些章回和場面,既可以聯在一起讀,又可以「自成紀元」,各自有自己的時間。這種處理使《紅樓夢》的時間具有一種「散點透視」的多元性,加強了各個瞬間的獨立性。

  

     總之,在《紅樓夢》中,確定的時間與不確定的時間,明晰的時間與模糊的時間,瞬間與永恆,過去、現在與未來,實在的時間與消亡了的時間,這些因素是這樣難解難分地共生在一起、纏繞在一起、躁動在一起。《紅樓夢》的閱讀幾乎給了讀者以可能的對於時間的全部感受與全部解釋。在《紅樓夢》中,時間是流動的、可變的、無限的參照,卻又是具體分明的現實。恰恰由於漢語語法在動詞的「時」上不那麼講究得分明,有很大的彈性,所以特別長於追求和產生這樣的效果。這樣一個時間的把握,是很有意思,很堪咀嚼的。

  

     筆者讀到一篇文章談到「後現代主義小說」裡的時間,文章作者以《百年孤獨》起始的「許多年以後,××回想起這一天來……」為「後現代主義」的開天闢地性的發明創造,因為這種造句聯結了過去、現在和未來,竊以為這有點少見多怪,有點過於激動地拜倒在迦西亞·馬爾克斯與「後現代主義」面前。小說與文學的既是經驗的又是虛擬的本性其實已經包含著時間與時間觀念的種種內部矛盾。愈是有深度的小說,愈有著對於時間的長河與每一朵浪花的鮮明感受。在我國的古典小說中,尤以《紅樓夢》裡的時間的多重性最最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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