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創作與欣賞的同一性
一、個中人非過來人
「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這話是警幻仙姑對寶玉說的,也是對寶玉還未能欣賞「懷金悼玉」的《紅樓夢》十二支曲的狀況的概括。
寶玉夢遊太虛境這回書,在全部大書裡的地位和作用如何;在「金玉良姻」與「木石前盟」的矛盾衝突尚未展開之前,為什麼要在寶玉夢中這麼出現「乳名兼美」的「可卿」;……特別是寶玉最後的驚夢與曹雪芹撰寫這部大書的創造意圖有什麼內在聯繫,對於好讀書不求甚解而且書讀得太少的我來說,這些問題至少暫時會使人感到望題興歎的。不過,倘若由讀《紅樓夢》所引起的感受記錄下來,也有一些讀者覺得它對自己有點好處,我不因為自己不算是紅學的「個中人」而覺得後悔不迭。
我對警幻這話很感興趣的原因,是我覺得它所概括的創作與欣賞的關係帶普遍性,而這種概括未必已經普遍引起重視。警幻這話強調的是欣賞者的主觀條件的重要,這當然是有道理的,——牛很難欣賞琴音的美。不過,我想重複地說,「個中人」不等於「過來人」,不論生活經驗多麼豐富的讀者,都不可能直接經驗世界名著所反映過的生活,而世界名著不見得就使人們覺得自己完全莫名其妙。如果可以把還沒有聽到寶玉具體敘述夢境,卻已經「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的襲人的這種表現,當成發揮了相應的想像而進入了角色的表現,可以相對地說,襲人成了寶玉夢中的可卿的「個中人」,卻不能因此硬說襲人已經是寶玉夢境的乳名兼美的「過來人」。當然不能因為襲人「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這一點,硬說她對於寶玉的夢境裡的生活內容已經是「深明此調」的,卻也不能因此相反,硬說她完全「不知其中之妙」而取消其相對意義的「個中人」的資格。
我相信文藝欣賞者作為「個中人」的重要性,不過我以為這一概念自身不是一種僵死的,一成不變的東西的反映。我以為「個中人」也和生命的物質性那樣,其組成因素經常處於自我更新的狀態。《紅樓夢》第六回一開頭就敘述了襲人「近來也漸通人事」這樣的特點,這樣的特點恰好說明「個中人」的可變性。倘若讀者不嫌我把話扯得太遠,請容許我談談我讀小說《水滸》,怎樣對它那個別章節在反應方面的變化。
從前我讀到魯達被迫在五台山出家當和尚的遭遇,雖然也為他感到不平,卻不及十年浩劫之後,由五七干校「解放」回來而重讀此書時的同情之深。從前,讀到魯達不捨得把髭鬚全部剃掉,說「留下這些兒還洒家也好」,我不能不覺得這話說得可笑。可在七十年代重讀這些話時,突然感到鼻子發酸,笑不起來,奇怪自己過去為什麼要笑魯達的不乾脆。尤其是重讀魯達關於五戒即「五不要」的回答,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奇怪我和同志們所遭受的侮辱為什麼都沒有使我掉過眼淚,而魯達那並不等於受侮辱的剃度,反而使我控制不住一種激動的感情。我想:倘若我們可能站到第三者的地位,從而把自己的情感狀態的變化當做研究對象,對於文藝欣賞的「個中人」的複雜性的理解會有些好處的。不過,較之某種考證學來說,這不過屬於外道而已。
二、洒家記得
使我讀《水滸》時激動過的,其實不過這麼簡短的描寫:
智深不曉得戒壇答應「能」「否」二字,卻便道:「洒家記得。」眾僧都笑。
這些描寫是由「五不要」的問題引起的。所謂「五不要」是,「一不要殺生,二不要偷盜,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貪酒,五不要妄語。」照規矩,受剃度的新和尚應當回答說「能」或「不能」。可是智深卻回答得這麼籠統、含糊,難技?眾僧聽了發笑。我想,笑智深不會答話的眾僧,他自己受戒時即使並不樂於五戒,為了表示虔誠,也會直接違反了「不要妄語」這一戒而硬說「能,能,能」的。智深不說「能」或「不能」,只說「洒家記得」,這其實答非所問。倘若不是長老沒有「護短」的顧慮而寬大處理,眾僧豈能一笑了之。
批《水滸》有過不少可取見地的金聖歎,在這裡的批語不怎麼能令我心服。他認為:「乃善戒壇中,從未聞此四字如雷之吼。」金聖歎不像襲人那麼「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一定認為「洒家記得」四字就是用如雷灌耳的聲音說出來的,這對於被迫出家的智深的情感狀態或心理內容的理解,是否太肯定也太簡單了呢?我沒有被迫當過和尚,憑什麼我可以在五台山出家的智深的「個中人」自居?又憑什麼說金聖歎的判斷是簡單的呢?對此有兩點引起懷疑的根據。第一,智深拳打鎮關西和打救金老父女的過程表明,他的性格不是一味的莽撞的。第二,我自己回答那些比五戒更荒唐的問題,常用的是「記不清楚」四個字。我既不樂於妄語,也不願讓對方從我的回答裡抓住小辮子。所以雖然一肚子不痛快也不敢大喊大叫。智深當然比「臭老九」直爽得多,至少不習慣於見風使舵。不過,他既然是在逃避畫影圖形地要緝捕他的災禍,順從著打救他的趙員外讓他出家的安排,因而「留下這些兒」「髭鬚」的要求也不能如願的情勢之下,未必一定就會這麼因為憋不住氣而大吼大叫的。既然後來下了五台山,在桃花莊為了救助弱者而有了冒充新娘這樣拙中見巧的智慧,那麼,當他正在削髮而成為和尚的時候,回答問題不那麼一味魯莽,也許人物的情性顯得更自然更質樸,更能體現形象的豐富性特徵,也更能引起讀者向「個中人」的轉化吧?那麼,《水滸》自身說「智深不曉得戒壇答應『能』『否』二字」,這豈不分明是在認為,智深是出家當和尚的外行,把他那「洒家記得」四字理解為他的魯莽的表現,似乎並不脫離小說對人物和情節的規定。不過,我讀到這裡,來不及考慮這一切,只憑直覺而覺得在「洒家記得」四個字裡,既包含著智深那當和尚不內行的情況與不耐煩等類情緒,也包含著他那「來到矮簷下誰敢不低頭」的委屈情緒。正因為他拳打鎮關西和救金老父女是正義的行為,被迫出家還要在宣誓時委屈自己,這與太虛幻境的「萬艷同杯」與「千紅一窟」雖然有完全不同的具體內容,卻也同樣可以創造出可能引起共鳴的「個中人」來。
三、不知立意何屬
脂硯齋以《紅樓夢》的「個中人」自居,敢說「此夢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妙」,卻沒有說出妙在何處。和這條脂批相矛盾的脂批,是「此夢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夢,又用秦氏出夢,意不知立意何屬。」後者看來,是另一批者,話說得比較老實,沒有冒充解人那種令人討厭的架式。我讀了神秘色彩頗濃的這一回書,即使對於寶玉、寶釵和黛玉的愛情糾葛更加關心,引起過知道什麼是「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的結局的要求,但我對這回書那若明若暗,若即若離,真真假假,難於把握而又頗有魅力的情節,實在有點「不知其中之妙」的感覺。包括夢中的秦氏為什麼在寶玉心理上成為「乳名兼美」的人物,而且「其鮮艷嫵媚,大似寶釵,裊娜風流,又如黛玉」,讀起來我也覺得「竟不知立意何屬」。
這回書一開始,比較地也是概括地寫了寶釵與黛玉,寫了她倆的外形、性格和客觀影響,還著重寫到這種影響怎樣反轉來影響了黛玉、寶釵、寶玉的心境。特別是《紅樓夢》十二支曲裡的《終身誤》,關於這些人物那「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的未來命運的預示,看來的確有點若明若暗,難於把握,似乎只有讀了全書而知道故事的結局,才有可能「深明此調」。不過,包括《終身誤》所預示的「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矛盾,並未瞭解故事結局的讀者,讀起來可能也是富於吸引力的。也許,正因為讀者還不瞭解故事的結局,這樣的預示就更富於吸引力吧?
請讀者恕我無禮,在這裡打一個並非存心拿讀者開玩笑的比方:有些成年人故意逗小孩著急,給他看一件引得起他的興趣的東西,卻又故意要藏頭露尾,不給他看個明白;小孩子想看個明白的興趣已經調動起來而得不到滿足,所以就越是要求看個明白;讀《紅樓夢》縱然猜得出「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暗示的是寶玉與寶釵的未來,「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暗示的是寶玉與黛玉的未來,可終竟還不知道他們的未來究竟怎樣;正因為讀者處於這種若明若暗的條件之下,所以有點像興趣已經調動起來的小孩那樣,更願意知道這些重要人物的未來。
當然,耐人尋味的小說不是只靠故事結構的藏頭露尾,而是包括人物性格的生動刻畫。但即使是對於人物性格的刻畫,其所以是生動的,也在於形象與讀者之間存在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倘若形象對讀者完全莫測高深或瞭如指掌,那就不能像《枉凝眉》所提到的「水中月」和「鏡中花」那樣,引得起嗟呀和牽掛。看起來瞭如指掌的羅兩峰的《鬼趣圖》,遠不如影影綽綽,既好像可以看見而又看不清楚的鬼影嚇人的原因,同樣在於形象自身存在著有露也有藏的特徵。
那麼,倘若把寶玉當作《紅樓夢》十二支曲的接觸者,怎樣解釋寶玉對於乳名可卿的仙姬感興趣而對「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麼重要的內容,反應是「甚無趣味」,拒絕再聽,說「不必再唱」——也就是警幻所歎的「癡兒竟尚未悟」的呢?這樣的情節所反映的現實與現實的矛盾只能表明太複雜的生活內容與感覺遲鈍的讀者的矛盾不可避免,但也不能因此否定鏡花水月的審美價值。
這裡還有一個值得注意,容易被人忽視的問題:進入夢境的寶玉和沒有進入夢境或出夢後的寶玉,究竟是否只有聯繫而沒有差別?倘若只看到聯繫而看不到差別,對生活也是「亦未必深明此調」的吧?
四、心中便有些不快
說真的,《紅樓夢》也不免存在分明可見的敗筆。例如第五回那首賦裡的「應慚西子,實愧王嬙」,作為警幻仙姑的美在賈寶玉感受上的反映,和此書第一回作者所反對的「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有什麼本質的差別?不過,儘管這首賦也不免有這種不動人的套語,也有近乎套語卻頗動人的用語。例如「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這樣的用語和舊詞的「乍暖還寒」或「欲笑還顰」等用語接近,它對生活中存在的矛盾性的反映是生動的,所以我現在重讀時沒有象寶玉之於十二支曲那樣覺得「甚無趣味」。
四十年代末我強調過「矛盾的魅力」,但我對於某些再現了事物的矛盾性因而對我頗有魅力的詞句,例如「楊柳岸曉風殘月」或「霧失樓台,月明津渡」,卻唯恐引起宣傳非無產階級的舊趣味的嫌疑而隻字未提。現在,為了論證藝術的魅力而以賈寶玉的幻夢為對象,並不是因為有人對《紅樓夢》的社會性質打了包票,並不是因為當前的文藝創作在寫性愛方面比《犺?樓夢》更加沒遮掩。而是因為這回書所反映的矛盾雖然分明是虛構的,但對事物的矛盾關係的反映是有真實感的,所以覺得它對於某些還不善於掌握生活邏輯的作者仍有借鑒價值。
我不想從有關曹雪芹的歷史資料著手,考證賈寶玉這個夢境的來歷,暫時也不想論證這個夢對全部小說在思想上有什麼「為綱」的意義,只想從寶玉入夢前後的生活現象著眼,瞭解曹雪芹是怎樣掌握人物的生活環境與內心生活的變化的相互關係。這種關係,客觀地存在於普通實際生活之中,並不是只能引起作家的注意的。可惜的是,它未能引起某些作家的注意,所以小說或戲劇寫得不那麼生動,不那麼有真實感。《堂吉訶德》的故事的虛構性多麼明顯,但我們讀起來覺得它反映了生活的真實。海涅說書中的兩個主角「是我們十分熟悉的」,說「我們自身在生活中經常可以見到這樣的人物」。海涅接著還說:「要在形形式式的喬裝中一眼就見到這一對人物,那麼不論在藝術作品中抑或在現實生活中,必然只能著眼於那些標誌著他們精神特徵的本質的東西,而不是那些表面的偶然現象。這樣的例子我可以舉出千千萬萬。」我以為這樣的論點恰好足以說明,賈寶玉的夢境的構成,所以願從《文藝理論研究》第三期裡把這段譯文摘錄於此。生活裡存在一種說來可笑的習慣,彷彿只有外國人承認了的東西才能引起重視。我在這裡引證去世已有一百二十多年的外國人的話來說《紅樓夢》好,並不是以為《紅樓夢》也必須這樣借外國人的光。歷史無情:倘若《紅樓夢》根本不行,活著的外國人出來說好話也無濟於事。
應該把話說回來:為什麼寶玉一看見宣傳讀書成名的《燃藜圖》,「也不看系何人所畫,心中便有些不快」,而對秦氏房中的《海棠春睡圖》等事物,卻促成了他的夢境呢?看來作者不只長於反映事物的矛盾,而且在那虛虛實實的反映中,顯示了作者多麼懂得讀者,懂得主動性在審美活動中的重要作用。
五、他能多大了
關於「情」與「淫」的關係,警幻對寶玉的評價,存在著既好像在肯定,又好像在否定這兩可的矛盾。我不知道作者曹雪芹是否在塑造寶玉形象的同時,借題發揮地對於存在於世俗的矯情態度的譏諷。警幻在「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斷語之前這麼說:
……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事,又以「情而不淫」為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
要考證歷史上是否存在過柳下惠坐懷不亂的事實看來有點麻煩,而且也沒有多大必要。警幻仙姑這麼赤裸裸地指責「飾非掩丑」的偽善,和她稱讚寶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的話相呼應。當作祟尚自然,反對「皮膚淫濫之蠢物」的主張來讀,不可以當筆墨遊戲而忽視了它。她說「『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這話引起我的興趣,在於它對《紅樓夢》那傳神的藝術成就也有概括的意義。關於這,也表現在寶玉的入夢。
我無從解釋寶玉所夢見的仙姑「乳名兼美」,為什麼恰好和寶玉的侄兒媳婦秦氏的乳名一樣。小說寫寶玉說夢話叫「可卿救我」,引起秦氏的「納悶」——「我的小名這裡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裡叫出來」,卻沒有給讀者任何暗示性的解釋。這樣的描寫對作為讀者的我,實在並不「深明此調」。但寶玉的入夢和產生這個夢境的直接刺激,體現著現象的客觀的因果性。這一點,卻是不難理解的。秦氏臥房那「一股細細的甜香」、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秦氏所說的「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等等外界刺激,未必就是構成寶玉夢境的基本原因。但看來構成寶玉夢境特徵的具體原因也包括這些精神刺激。「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這樣虛幻的夢境,不妨當作秦氏為寶玉展開紗衾和移動鴛枕的印象的繼續和發展。寶玉入夢之前,有「秦氏便吩咐小丫環們,好生在廊簷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的描述。對於這種前後照應的描述,我至今還「不知其中之妙」,也沒有想要「深明此調」。對於秦氏與老媽子的對話,卻覺得作者對人物的心理描寫,真是「唯心會而不可口傳」的。寶玉不願睡在使他感到不快的上房,秦氏笑道:「這裡還不好,可往那裡去呢?不然往我屋裡去吧。」寶玉點頭微笑,一個嬤嬤卻不以為然:「那裡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裡睡覺的理?」秦氏笑道:
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了呢,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與寶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只怕那個還高些呢。
儘管我還沒有讀到秦氏淫喪天香樓的情節,對這個少婦的私生活並不瞭解,把這幾句替自己的行為作辯解的說法,與關於「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等描述來讀,我以為秦氏這話的傳神處在於:與其說是對老婆子的答辯,不如說是對寶玉以至賈母的慇勤。秦氏這樣的示情,真是在平淡中見精神的筆墨,但我不能斷定秦氏究竟是「個中人」還是「過來人」。
六、不見得好處
秦氏的答辯和智深那「洒家記得」一樣,是既狡猾又老實的用語。眾僧聽了智深的回答而發笑,會不會包含著欣賞這四個字所顯示的語言藝術?從語言的藝術性看來,這四個字的長處正如《紅樓夢》第五回所顯示的長處,在於用語既不抽像也不死板。因為不那麼確定,較之不必要的確定的用語要美得多。
《紅樓夢》語言藝術的特點,可不可以用第五回《枉凝眉》裡的「鏡中花」或「水中月」來作比喻呢?如果說在鏡中看花或水裡看月,對花月這樣的物象的反映已經是有所提煉的,物象的某些特徵顯著而另外一些特徵淡漠以至隱沒,這種虛實得宜的形態對於被反映對象的美來說,不等於否定意義的「虛化」。藝術對生活的反映,總是處於有所確定與有所不確定的矛盾狀態。我那狹窄的經驗表明,鏡裡看花或水中看月,這種並非自覺的選擇給我提供了意外的美感。而《紅樓夢》用來塑造形象的語言,就是既不空洞抽像也不凝固呆板,所以形象對我們富於魅力,自己往往也不能不有「懷金悼玉」的惆悵。
不論寶玉的夢對全書內容有什麼概括意義,就它自身來說也有虛實相間、虛實得宜的藝術美。這一回書的開篇,未寫寶玉入夢而寫寶釵與黛玉兩人的品格、容貌和行為給人們的印象,人們對她倆的印象又怎樣反作用於她倆的心境——「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以及寶玉對黛玉、寶釵的態度,不論是作為整部書的矛盾衝突的引子,還是作為具體形象的描述,這四百來字都很有表現力。但也顯得若即若離,並不呆滯討厭的。
十二支曲在許多紅學家眼裡,不過是人物前途的預示,那語言的藝術美卻往往受到冷遇。其實,「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等句,那既有所確定又不處處確定,因為語言很有靈活性,所以形象生動的特徵,對於現在還頗流行的作風——彷彿定語才是塑造形象的可靠手段,應當說是有不應當怎樣寫的啟發作用的。我往往覺得,具體的確定同時也就是不確定。例如黛玉眼中的賈母形象,是「兩個人攙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抯?」。「鬢髮如銀」四字對賈母的年紀有所規定,但和賈母那許多富於個性特徵的言行的描述相比較,對於賈母的個性特徵的具體表現來說,這四個字其實是很沒有規定性和確定性的。為了人物個性的鮮明,這四個字刪去也無損。但有關賈母的言行,包括第五回所間接寫到的她對秦氏的器重,卻是不可刪除的。
《紅樓夢》有些詞的應用,看來是經過精心選擇的。例如在黛玉眼裡,王夫人炕上的「青緞靠背引枕」是「半舊的」,「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的「彈墨椅袱」是「半舊的」,寶玉身上穿著的「銀紅撒花大襖」是「半舊」的。我不知道曹雪芹是否有意寫出榮府不同於暴發戶,還是為了著力刻畫黛玉那聰慧過人的個性,反正這「半舊」二字特別引起我的注意。至少它和當前還頗流行的某些絕對化的用語相比較,它的應用是既很有確定性也很有靈活性的。
當然,語言是否富於表現力,只把它和它所再現的客觀對象的特徵相比較,不同時把作者對讀者的反應的估計聯繫起來認識是片面的。夢中的寶玉之於《枉凝眉》,只欣賞其音樂性,而「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總之,「不見得好處」這可見語言的確定性和表現力有相對性。作家不是藝術欣賞的「個中人」,怎敢這麼大膽支配語言呢?
七、唯恐被人恥笑了去
寶玉做夢之前,有四百來字敘述寶玉、黛玉、寶釵三人的關係。這些敘述好像和寶玉的夢境沒有直接關係,其實與夢境的「孽海情天」的關係密切相關,不過有待於可稱「個中人」的讀者在感受上把它們聯繫起來罷了。
我想還有機會發表有關這三個人的關係的感想,在這裡只就《紅樓夢》的敘述手法再發表點感想。
讀過《史記》或《三國誌》(包括注)的讀者,會不會覺得《紅樓夢》的敘述,和史傳的語言有一種共通的美呢?特別是因為讀了某些誤把繁瑣當作細緻、累贅當作豐富的寫作之後,重讀《紅樓夢》時,真有點缺氧之後呼吸到新鮮空氣時的愉快感。單說第三回寫黛玉初來榮府,賈母住處在黛玉眼中的豪華,丫頭們對她的歡迎,白描式的筆墨很有表現力。
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樑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雀。台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於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籠,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來了。」
倘若把素描的基本練習當作藝術的標本,當然不免覺得「穿紅著綠」等用語還太抽像。但只要懂得跑堂的叫「好酒一壺」,目的不限於與櫃檯上打招呼,而是包含著擴大影響的目的,那就不難體會到「林姑娘來了」這五個字包含著多麼豐富的心理內容。「剛才老太太還念呢」,這話既平淡又精彩。為什麼是精彩的?這就有待於讀者自己去品味。有些敘述作為全局中的局部的反映,它雖好像平凡卻有觸一發而動全身的意味。
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
這和黛玉「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那樣,既是寫榮府的,也是寫黛玉的,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是黛玉的「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的顧慮。這種顧慮代表著封建社會的女性的處世態度,也就是黛玉在愛情和婚姻問題方面深感困惑與痛苦的主觀原因。但黛玉終究不絕對是謹小慎微的,或者說她那眼光敏銳而又不慣於應付環境的性格,與她「時旊?在意」的自警是對立的。周瑞家的送來宮花,而直說「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這頗有點像花和尚的戒不了酒,黛玉往往顧不得會不會有人恥笑。她怕鳳姐恥笑卻因此招來恥笑,這是黛玉為人的可憫之處,也是曹雪芹不忽視事物的矛盾性的表現。書法可以有「端莊雜流利,剛健含婀娜」的美,寫小說的用筆怎麼可以不避免單調?但只有當作家對生活「深明此調」,他才敢於這麼對待事物的矛盾性,從而創造懂得欣賞美的「個中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