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研究思考
《紅樓夢》是一部小說。這話聽起來是廢話.但看看紅學研究的現狀.就會知道這不是廢話了。自從曹雪芹寫下了這部空前而且現在依然可以說是「絕後」的鴻篇巨製,兩百多年來,由這部小說衍生出了一個涉及面十分廣泛的學問— — 「紅學」。這在中國古典文學史上是一個獨特的現象。紅學的出現,對人們閱讀《紅樓夢》起到了幫助作用,對人們更深刻地理解這部作品所蘊含的豐富思想起到了引導作用。《紅樓夢》在一定程度上和範圍裡的傳播也得力於紅學研究的深入。但是,紅學研究在2O世紀末可以說是每況愈下,這是個不爭的事實。而且在有些方面,引起了人們相當程度的反感.已經走向了「自我毀滅」。其原因之一,就是有些研究者沒有把《紅樓夢》作當小說。
近5O年來,隨著社會背景的變化.《紅樓夢》研究走過了坎坷崎嶇的路程。先是政治實用主義橫行霸道,階級鬥爭學說壟斷了紅學研究的話語權,簡單機械的分析方法將《紅樓夢》剝離得支離破碎,造成許多無法自圓其說的矛盾。70年代末以後,學術逐步開禁,紅學研究取得了一些進展和成果,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然而,陳舊而貧乏的研究方法還是佔據了主導地位,而且一直延續到9O年代末,恰恰是這些延續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研究方法,沒有使紅學研究在學術環境比較寬鬆的時候取得應有的成果,反而將紅學研究帶人了日漸昏暗的死胡同。比如,有人將紅學研究限定為四個方面,即曹雪芹及其家系研究;脂硯齋其人及其批注;《紅樓夢》版本研究;《紅樓夢》後四十回評價及探佚。曹學、脂學、版本學及探佚學組成了紅學的基本內容。這種界定是否合適就值得思考,因為他們都是《紅樓夢》的外圍部分。研究《紅樓夢》的中心不是《紅樓夢》本身而是其它,這就是明擺著一個問題。
在《紅樓夢》的研究方法上,從歷史上看主要有評論派、索臆派和考據派。如果我們真正把《紅樓夢》當小說,那麼評論派是應該居於主要地位。可惜,評論派只是在強調階級鬥爭的年月裡風光過一陣,以後便處於一種不尷不尬的境地。80年代以後,每當有一種影響較大的思潮進入思想界、理論界或學術界,總會有人運用新思想新觀點來對《紅樓夢》作新評論。在信息論、控制論、系統論流行的如此,在存在主義成為熱點時也是如此,其後有弗洛依德學說、結構主義、新孺學等等,無論何時,總有將這些思想觀點同《紅樓夢》相聯繫的重頭文章出現。最為明顯的是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方向確立之後,大量的評紅文章都將目光放在了賈探春的身上,諸如「改革家」之類的稱號也紛紛落在了這位人物頭上。更有積極者,一定要將鄧小平理論與《紅樓夢》聯繫起來進行研究。「古為今用」到這種程度,除了庸俗化之外恐怕很難有別的結果。在這些人的眼裡,《紅樓夢》已經不是小說,而是類似於模特衣架的道具,什麼衣服都可以往上穿,也可以穿任何衣服,任何一種理論都能用《紅樓夢》加以說明,也可以說明任何一種理論,《紅樓夢》沒有了客觀性,也喪失了整體性,真正成了一個可以任人打扮的女孩。評論派在方法上的陳舊貧乏有其先天的原因,那就是理論之源的枯竭。我們有著講究經驗而不是講究理論的歷史,我們缺乏真正適合我們民族特點,同時又吸收了世界先進精神,具有世界當代水平的評論理論。評論派曾經一直跟著政治走,不能跟著政治走的時候,失魂落魄之下,依照慣性又跟著新潮走,前途如何,不言自明。
如果說評論派的弱點主要表現為「空」,表現為棲棲惶惶地東奔西走,卻始終不得要領.那麼,索隱派、考據派則表現為「玄」。我們之所以在這裡把索隱派和考據派放在一起,乃是因為實際上這兩派在現在已經沒有十分明顯的區別。在所謂「紅學」的範疇裡,索隱派(或許應該稱之為新索隱派)主要著力於後四十回的探帙,當然也繼續堅持對《紅樓夢》其中是否有微言大義予以開掘。考據派則在曹學、脂學和版本學上投入了主要精力,他們的注意中心不是《紅樓夢》,而是與《紅樓夢》有關或者可能有關的事。應該看到,對《紅樓夢》後四十回的探討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加深我們對《紅樓夢》的理解和認識,但這種作用不是無限的。一個基本事實存在了兩百年:高鶚續寫的後四十回得到了讀者的基本認同,一直流傳,而其他的續書則銷聲匿跡了。索隱派根本不承認這一基本事實,蠻橫地砍掉全書~百二十回給讀者帶來的完整印象,然後將《紅樓夢》看作是一部煞有其事的充滿謎語的「藏寶圖」,去努力猜想甚至證明這個情節應該如何如何,那個人物必須怎樣怎樣,似乎《紅樓夢》不是作者虛構的小說,而是一段確實有過的具體的歷史,我們的任務就是去澄清這段歷史。於是,在沒有史料佐證的情況下,人們充分發揮自己的想像力,拋棄了小心求證,只剩下大膽假設,按照自己的意願去設計人物,安排情節,孜孜不倦地進行很可能是狗尾續貂的工作。也於是,「誰誰誰之死」考證出來了,「誰和誰應當怎樣」也考證出來了,甚至《紅樓夢》裡面還有個《紅樓夢》、《紅樓夢》是一個人類命運的大預言也出來了。到了這時,《紅樓夢》已經不是小說了,而是變成了謎語大全,變成了《推背圖》,文學研究淪為充滿主觀色彩的猜謎,這難道還是學問嗎?紅學到了這一步,不滅才怪!
同索隱派相似的還有考據派。作為~ 種治學的方法,以乾嘉學派所長的校勘、訓詁、考證等治經學和史學方法研究小說,只能在考證作者、校定版本等方面有所作為,對於小說本身來說,這種研究不可能也不應該居於主導地位。對《紅樓夢》本身的研究和對作者及版本的研究理應有個主次的區別,道理很簡單,《紅樓夢》既不是經也不是史,它是文學作品。然而,考據派沒有把《紅樓夢》看作是小說,而是當成經和史去「治」了,相當數量的研究文章恰恰是把 趣和重點放在了不應投入如此之多的精力和時間的地方。比如曹雪芹的祖籍和旗籍在哪兒,曹雪芹故居和文物的真偽,脂硯齋、畸笏叟是誰,曹家被抄沒的原因,各個版本之間的相互關係⋯ ⋯不是說這些問題一點也不重要,而是說它們不應當成為《紅樓夢》研究的主要內容。現在,曹雪芹的祖籍已經上推至十幾代的祖宗,大有不推到曹操不罷休,甚至推到曹操也不罷休的趨勢
問題是,推到曹操那裡又怎樣?證明了曹雪芹與曹操有血統關係.我們就要換個方式來讀《紅樓夢》?曹雪芹是河北人也好,是遼寧人也好,又妨礙誰了?不弄清這~ 點,《紅樓夢》就不能讀了?脂硯齋、畸笏叟可能是曹雪芹的合作者,可能是他的朋友.也可能是讀者,事實告訴我們,有他沒他都不會從根本上改變《紅樓夢》。曹家被抄沒的原因史焉不詳,但不管是什麼原因,被抄一事對曹雪芹肯定會產生影響,至於具體原因,根本沒有必要花那麼大精力考證。難道因為政治原因被抄就會使曹雪芹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而因為經濟原因被抄就會使曹雪芹變成一個游手好閒之徒?碎細繁瑣正是考據派的致命弱點,捨本逐末、見木不見林的方法使得《紅樓夢》研究陷入了枯燥乏味的境地。如此下去.必然導致紅學越來越遠離曹雪芹和《紅樓夢》,何況,紅學史上以假亂真的事還少嗎?它們幾乎都出現在考據這個範圍裡。難怪就在紅學研究圈內人沾沾自喜的時候,圈外人卻常常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
紅學研究走到現在這個狀況.是我們大家都不願看到的。原因之一,也許就是我們上面說到的沒有將《紅樓夢》當作小說。其實,我們更應該加強和加探對《紅樓夢》本身的研究。因為無論是對作者的創作動機、創作思想、創作方法還是對作品的主題思想、生活環境、結構方式、情節衝突、人物形象等等的研究,都不能脫離或者超越作品這個基本中心。一個生於封建「盛世」的作家,卻能用藝術的方法令人信服的表現了「盛世」不可挽回的衰落.這需要怎樣深遠的歷史眼光和卓越才能!他塑造了一大群呼之欲出的人物,每個人都有明顯的長處和短處,卻從來不對他們隨意臧否;他在賦予這些人物以鮮明的個體的同時,時刻不忘讓他們的語言行為充滿合理性,無論他們的行為同當時的政治、道德、文化、家庭、友情等等環境背景是順應還是發生衝突,都可以從人性的因素上找到我們現在依然能夠充分理解的原因.這又需要怎樣純粹的對人的真正的理解和博大的寬容!僅僅是關於曹雪芹的眼光、才能、理解和寬容.就足以讓我們好好研究一番了。兩百年來,為什麼再也沒有出現可以與《紅樓夢》比肩的作品,為什麼幾乎沒有出現在眼光、才能、理解和寬容上都可與曹雪芹稍作比較的作家,是很值得研究和思考的。我們在這方面的探討太少了。紅學研究表面上的轟轟烈烈,始終無法掩蓋自身的貧乏與陳舊,始終設有對文學創作起幫助作用,這樣的研究是不會有前途的。何況《紅樓夢》是一部信息量極大的作品.能夠給予我們的遠遠不止這一點。《紅樓夢》的研究結果應當能給當代的人們提供真正有用的東西,否則,窮困潦倒的曹雪芹得知他的一部書養活了那麼多的一幫人,真不知作何感想。如果再作進一步探討,我們應該承認我們在古典文學研究方法上的陳舊和貧乏,當然.這已經是另外一個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