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書名

論《紅樓夢》書名

論《紅樓夢》書名

紅樓評論

《紅樓夢》的書名共有五個,這些書名各有所指。(石頭記)點明故事文本的來源;《風月寶鑒》點明創作思想;(金陵十二釵》點明人物;《情僧錄》點明創作過程。而且所謂「石頭」、「寶鑒」、「十二釵」、「情僧」也都是有所指的具象,唯有(紅樓夢》一名其意朦朧,似是泛指。所謂「樓」者,書中雖有數座,但不知哪一座堪稱「紅樓」;所言「夢」者,書中比比皆是,也不知哪一夢是「紅樓之夢」。

對《紅樓夢》書名的理解,歷來關注者不多,或者結論難以令人信服〔1〕。較早注意到此名寓意的可數甲辰本(1784年)夢覺主人的《序》:「辭傳閨秀而涉於幻者,故是書以夢名。夫夢日紅樓,乃巨家大室兒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紅樓富女,詩證香山;悟幻莊周,夢歸蝴蝶。為之《紅樓夢》焉。」所謂「詩證香山」,作是書者藉以命乃指白居易《秦中·議婚》詩,「紅樓富家女,金縷繡羅孺。見人不敬手,嬌癡二八初。母兄未開口,已嫁不須臾。」該詩意在將「紅樓富家女」與「綠窗貧家女」的婚姻作對比,與《紅樓夢》中的「紅樓」並無關涉之處。索隱派的說法更是沒有根據。衰枚因道聽途說以為「隨園舊址即紅樓」[2]。蔡元培因有先人之見,認為「紅樓」之「紅」字乃是影射「朱明王朝」之「朱」姓。王國維指出附會寶玉即納蘭性德者,乃因性德詩詞中「紅樓之字凡三見,而云『夢紅樓』者一」[3]。因《紅樓夢》之名的寓意未解,便無法判定該名是原有書名,還是後人所擬。曾揚華先生便認為:「(紅樓夢)乃後人所加,而且是建立在錯解該書意旨的基礎上形成的一個書名。而這個書名,竟然一直堂堂正正地把』本名』取而代之,,這真是一件憾事。」他認為:「《石頭記》是一個和全書藝術風格完全一致的含蓄有味的書名。」[4]果真如此嗎?筆者以為,要真正理解這一書名,必須從文本、創作的角度去考察一番,或許答案就在其中。

1

俞平伯先生曾因秦氏向寶玉誇說「:我這屋子,大概連神仙也住得了」一語,,「疑此即『紅樓』也,是否天香樓,無明義,亦可想像得之。」又說「天香樓蓋為秦氏所居,即寶玉前日人夢之地,亦即所謂紅樓也。雖非定論,聊蓋談資。」[5]俞先生雖沒有進行論證,僅憑「想像得之」,但這一結論對筆者有很深的啟發,那就是要想解得書名之意,須從秦可卿這個人物人手。

一般 認 為 ,賈府秦氏即是苦幻仙子之妹可卿落塵的凡體,可是細考第五回的「托夢」,令人疑惑的是,生活於賈府的秦氏如何能回到仙境與寶玉成親?按中國傳統觀念,若一人生魂離體,那此人必處於睡眠或昏迷狀態,根本不可能有秦氏在賈府眼睜睜活動著而其「生魂」又趕往仙宮去與人幽會的道理。寶玉之所以能遊仙境,是因為他睡著了,既然這樣,秦氏難道真的在陪寶玉共眠?

這個 疑 問 提得也許有「膠柱鼓瑟」之嫌了,但順著這個疑問一路尋思下去,筆者有一個意外的發現:秦可卿並非警幻之妹下凡,她實際上就是警幻仙子本人落塵的凡體!我們可以從三個方而來證明這一推斷。

其一 , 秦 氏之美來自何處在十 二 釵 中,秦氏之美不容置疑,書中有兩處正面介紹。第五回言其「生的裊娜纖巧」[6],第八回說她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這兩次介紹尚不能確定其美若何,真正令讀者大開眼界的是仙姑可卿之美:「其鮮艷嫵媚,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又有乳名叫兼美玉二人之美,試問十二釵中誰人能敵?

警幻 仙 子 雖說是一位主導神,思想深刻,能兼寶釵、黛但寶,責任重大,她並非半老徐娘,其美色比其妹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雖非定玉初臨仙境,「早見那邊走出一個人來,翩躚裊娜,端的與眾不同。」形容秦氏時,「裊娜」一詞凡兩見,形容兼美者用一次,此處又用來形容警幻本人,應當不是巧合,再據描寫普幻的那篇文采飛揚之賦可知,此仙姑之美實在無人能及,結尾處,作者不禁歎道:「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但是普幻再美,又如何能比「兼美」更美?在這裡,「美.」並沒有一個程度的問題,它只說明,二者皆是仙界不可比擬之人,秦氏之美即可卿之美,可卿之美即警幻之美。

其二 ,秦 氏之德識源於何事

關於 秦 氏 的道德修養,書中介紹頗多,第五回說她「行事又溫柔平和,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第八回說「眾人因素愛秦氏」,當然是愛其品格為人的。第十三回,秦氏死後,「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這簡直就是一個完人了。

可是 這 位 「完人」卻缺乏支撐其性格、品行生成的日常生活史,秦氏在賈府來去匆匆,性格模糊,這在十二釵中是個例外。在她活動的五— 十三回這極短的時間內,有關她的全部內容概托起來只有「二夢二引一病一葬禮」,給寶玉托了一夢,給鳳姐托了一夢,生了一場怪病,向寶玉和鳳姐介紹了她的弟弟秦鐘,以及為賈府上演了一場不近情理、超越常規的葬禮。除此之外,她並未參與賈府的其他事件,除了寶玉、鳳姐之外,她也沒有與家中其他人有過任何實質性的交往。與其餘諸釵不同的是,她並未體驗「家散人亡」的悲劇過程,而卻又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在這個概念化、目的性極強的人物身上,作者賦予了她與眾不同的功能,這種功能具有內容和結構兩方面的重要意義,這樣重要的人物,除了警幻本人,其他任何人都不具備這樣的資格。作為賈府的「重孫媳」,她托夢給寶玉與鳳姐,從現實的角度看,都是不合情理的,與寶玉有亂倫之嫌,與鳳姐也顯得多事,但若把她看成是警幻的幻形,那麼這兩場顯得突兀的驚夢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警幻 仙 子 在賈府的家族悲劇中負有兩項重大的責任:一是引導寶玉進人溫柔鄉,二是引導鳳姐進人富貴場。她向眾姊妹解釋引導寶玉進入仙境之由時,說是「偶遇寧榮二公之靈」請她「萬望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人於正路」,但寶玉不喜讀書,於是秘授其雲雨之事云云。在這裡,我們千萬不可信其言為真,警幻的真正功能是「訪察機會,布散相思」,以完成「石頭」在富貴場中、溫柔鄉里的經歷,直至最終「自色悟空」。所以包括寧榮二公之靈的願望都只是警幻「布散」的石頭幻形人世這部大.戲的一次「機會」,她並不能,也不願真正地拯救賈府於「運終數盡、不可挽回」的命運中。為了完成警醒「頑石」之夢,她必須引導寶玉熟悉「情慾聲色」之事,這是「溫柔鄉」中事。而富貴場上之拚搏,在賈府乃至整部書中,作者看中的是「當日所有之女子」,這種陰陽換位的複雜關係,梅新林在《紅樓夢哲學精神》一書中有十分系統和深刻的論述[7]。這些女子中最傑出的代表就是王熙鳳,她在警幻引寶玉「人於正路」不成之後,乃成為警幻的最終托付人。所以秦氏在完成了那一場與其性格、身份、才識並不相稱的一夢(第十三回)之後,便大功告成,夢斷「秦樓」。秦氏在夢中明確告訴風姐「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在講了那一大通富貴窮通、興衰存亡的高論後,透露了「元春受封」的喜訊,又說「天機不可洩漏」。可見,秦氏引導鳳姐實則是警幻為了完成寧榮二公之靈所托付的重任。王蒙認為讓秦氏托夢給鳳組是「虎頭安在了兔身上」[8],那是因為他未能明白秦氏實乃警幻的幻形,而不是什麼「妹妹」。因為托夢給鳳姐的這個秦氏與那個在夢中嫁與寶玉的可卿毫無共同之處。仙境中「可卿」並無思想,僅有「薦枕席」的功能;而賈府的秦氏只關心富貴永全之事,並沒有顯示出對於風月的興趣。可見「可卿」與「秦氏」是警幻的兩個幻形,前者負責引導寶玉進人「溫柔鄉」,後者負責引導鳳姐進人富貴場。

其三 , 秦 氏非「常人」

秦氏 去 世 ,賈珍因不得好棺木給她享用而發愁,於是薛蟠貢獻了一副「作了棺材,萬年不壞」的牆木,賈政聞說,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鹼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秦氏非「常人」,因她是警幻之幻形,與眾釵當然不同,其他人等只不過是到人間來償還「風月孽債」而已,為的是自己的經歷與最終的一悟,而警幻臨世卻帶有布散相思、點化眾生的責任,所以她只在開頭「播種」,結尾收穫(在原稿中,警幻在小說結尾肯定有重頭戲),她並不參與故事的中間過程,因為她下凡並非「凡心偶熾」,也不必通過「遂欲法」以獲得結果的一悟,她是「人生如夢」思想的先驗存在與灌輸者,所以不是常人。

書中 為 了 暗示她的這種身份,往往明白說出,以便於醒目。第五回秦氏誇讚白己的臥室:「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第十一回秦氏說到自己的病,竟然笑道:「任憑神仙也罷,治得病治不得命。」第十五回,北靜王說到秦氏之死時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另外,秦氏之靈停放於會芳園中之登仙閣,又有通士在天香樓上打IF。她在夢中告訴鳳姐「天機不可洩漏」,既是「天機」,她又如何能夠知道?第五回結尾,寶玉夢中呼喚「可卿救我」,而正在房外的秦氏聞言,「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裡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裡叫出來?」這句話堪可玩味。秦氏的不解請試與寶黛相會時似曾相識而又不明真相的情景相比較,就可知寶玉、秦氏也是前世相識、此生相逢的「故人」。另外,秦氏說自己的小名「這裡從沒人知道」這句話不合情理,秦氏叫什麼名字?賈府竟無人知道?第八回末尾曾介紹她「小名喚可兒」,但書中從未使用過這一名稱,賈府之秦氏並不叫「可卿」(或可兒),「秦可卿」的名字只在回目中出現過(也許是後人妄擬)。因「可卿」之名只在仙境使用過,所以「這裡」(人間,並非專指賈府)是無人知道的。結合前文論析,我們可以認定:警幻=秦氏(在賈府)十可卿(在太虛幻境)。

警幻與秦氏的關係從秦氏的判詞和曲中也可見一斑。秦氏在十二釵中的重要性是很明顯的,但判詞和曲都將她安排於末位,卻是為何?俞平伯先生曾認為:「若當作顛倒敘次看,她實際上是首座亦未嘗不可。」[9]這種說法不妥當,若果如此,則黛釵豈不真的居於末尾了?其實這只是警幻「夫子自道」的格式。第五回寶玉在幻境看了判詞、飲過茶酒之後,警幻道:「就將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曲的開頭「引子」和結尾「好事終」都反映了警幻的作者身份。「引子」說「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這個「誰」正是「情天情海幻情身」的那個人,就是「試遣愚衷」裡的那個「愚」(我)。「好事終」與「飛鳥各投林」反映了警幻所演出的「懷金悼玉的《紅樓夢》」的結局。可見所有故事都是警幻一手安排的,然後由她的兩個化身通過兩場夢向寶玉傳達關於溫柔鄉、向鳳姐傳送關於富貴場的神諭。正因為如此,她才來歷不明(抱養)、去的蹊蹺,因為她並非「常人」。

2

秦氏 的 仙 人 身 份及其兩大責任既已判明,我們再來之用。第三回王熙風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後2 看看她與「紅樓」和「夢」的關係。

(一 )書 中 之樓

前八 十 回 中共寫有四處樓。讀者印象最深的是寧府「天香樓」。它首次出現在第十一回,後又成為秦氏亡靈升天之所。第二處樓在大觀園中。元妃在大觀園中給景點賜名時,有介紹文字:「正面樓曰『大觀樓』,東邊飛樓曰『綴錦樓』,西邊斜樓曰『含芳閣』。」第三處樓最不為讀者注意,那就是所謂「後樓」,它本是清代建築的一種範式,此處作倉庫文章在不經意中點出此樓。第四處樓在賈府之外。第廿九回,賈府人等浩浩蕩蕩去清虛觀中打蘸,觀中有樓。「鳳姐兒道:「他們那裡涼快,兩邊又有樓。」,榮府 的 「 後樓」因位置偏僻,或因堆放物品過多,除倉儲功能外,其中並不曾有別的活動,索性連名字也沒有。大觀樓、清虛觀樓以及天香樓不僅名稱雅致,而且它們還同有另一種重要功能— 演戲(見表1)

樓名

回次

戲名

內容(出處)

寓意

點戲者

起因

天香樓

第十一回

《雙官誥》

《三娘教子》

賈府之興起

不詳

賈警生日

《還魂》

《牡丹亭》

諸釵「來自情天

(66回尤三姐語)

鳳姐點戲

《彈詞》

《長生殿》

賈府之敗亡

鳳姐點戲

大觀樓

第十七——第十八回

《豪宴》

《一捧雪》

脂批:伏賈家之敗

元春點戲

元春省親

《乞巧》

《長生殿》

脂批:伏元妃之死

元春點戲

《仙緣》

《邯鄲記》

脂批:伏甄寶玉送玉

元春點戲

《離魂》

《牡丹亭》

脂批:伏黛玉之死

元春點戲

清虛觀樓

第二十九回

《白蛇記》

劉邦斬白蛇起義

賈家之興起

「神」點戲

打蘸

《滿床笏》

郭子儀七子八婿

賈家之鼎盛

「神」點戲

《南柯夢》

《南柯記》

賈府之敗亡

「神」點戲

既然我們要尋找一個具象「紅樓」,那麼這四座樓只應有一座堪稱「紅樓」,而餘者只是起陪襯作用的虛筆。從富貴場和溫柔鄉的角度去看,我們可以認為,後樓為王熙鳳的富貴夢之所在,大觀樓乃賈寶玉的溫柔夢之所出。清虛觀樓中的那場「夢」從戲目去理解,則是預示著家族的興起((白蛇記》)、鼎盛((滿床笛》)和衰敗((南柯夢》)的過程,也是典型的象徵性「虛筆」的運用。然而這三座樓都不可能是那座「紅樓」,因為這三場「樓中之夢」並非實有其夢。或由家族敗亡的命運,或由眾美凋落的悲劇,或由戲中之夢點出,是明顯的陪襯性虛筆,但並非閒筆,也非巧合,而是包容著作者那種無處不在的人生如夢的徹悟思想,而夢之場所—樓正是展示紅塵「樂事」的象徵性地點。

(二 )天 香 樓乃秦氏托夢

之所這樣 , 只 有天香樓才最有可能是那個具象「紅樓」了,而它之所以可與紅樓相統一,則是與秦氏托夢分不開的。

寶玉 之 夢   第五回寶玉夢遊仙境,並未言明可卿臥室在天香樓,但有兩點可證此室正在天香樓。其一,所謂「天香」,廣義而言,指秦氏之美乃國色天香。狹義而言,乃指寶玉人其房時,聞得「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使寶玉覺得眼場骨軟,連說「好香!」。而太虛幻境演曲之所也有「一縷幽香」,叫「群芳髓」,可見「天香樓」即指寶玉睡覺、人夢之所。其二,警幻演給寶玉欣賞的十二支仙曲名叫《紅樓夢》,廣義而言,乃指曲中十二釵所經歷的「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的「紅粉朱樓」之夢;狹義而言,乃指此曲上演之所— 一座紅樓之中,即天香樓。

鳳姐之夢   第十一回病中的秦氏並不住在天香樓內,而是居於「賈蓉臥室」裡,張太醫去看病,也未注意到先前的那些奇物。也許為了瞧病方便,她搬下了天香樓。這種說法過於拘泥。其實秦氏與天香樓之問只有邏輯關係,她與樓發生關係的契機只在於兩次托夢,夢在樓中做,至於其餘時間,她與樓有否關係並不重要了。鳳姐去看望秦氏,秦氏遺憾自己「不能跟過去了」,風姐只得獨自上了天香樓,奇怪的是眾人推讓鳳姐點戲,她便點了與夢相關的《還魂》和《彈詞》。然後,再正經夢一場,聽那一大段「常保永全」的祖諭。此夢與樓何干?一為戲在樓上演,戲中演夢,所以夢在樓中做,此樓恰是天香樓。秦 氏與 鳳 姐的關係非同一般,這在生活中缺乏基礎,而從樓的角度我們可以發現作者的創作設計意圖。

甲戌 本 第 七回寶玉鳳姐會秦鍾處,有脂批,先引古詩「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批者謂「二語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托比、大諷刺處」。此語歷來頗費猜疑。按此句出梁劉緩(敬酬劉長史名士悅傾城》詩,見《玉台新詠》卷八,前八句的 「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關別有物,還是傾城人。經共陳玉戲,曾與宋家鄰。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清吳兆宜注末句引干寶《搜神記》卷十六「紫玉嫁韓重」事〔107。筆者以為不確。前言巫山女、洛川神皆為神仙人品,而紫玉只是一個遊魂孤鬼而已,更兼紫玉故事無法解得「秦」字,實際上這句詩是用「弄玉」故事。《列仙傳》卷《蕭史》:

蕭史 者 ,秦 穆 公 時 人 也。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於庭 ,穆 公 有女,字弄玉,好之,會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鳳 鳴 , 居數年,吹似鳳聲,鳳夙來止其屋。公為作鳳台, 夫 婦止 其上,不下數年。一旦,皆隨鳳反飛去,故秦人為 作 鳳 女祠於雍宮中,時有蕭聲而已。[11]

弄玉 , 秦國 之公主,即所謂「本姓秦」(陳·江總(蕭史曲)「弄玉秦家女」)[12]。弄玉吹簫引鳳,是秦氏與鳳姐之間「先天性」的友好關係的象徵,作者無疑運用了這種引導功能。第五十四回,女先兒說了一回《鳳求鶯》,殘唐金陵,竟有一個男子叫王熙鳳,其中寓含鳳姐「裙釵不讓鬚眉」之意。後文演戲之時,芳官唱一出《尋夢》,「只提琴至管簫合,笙笛一概不用。」這是奇怪之事,故薛姨媽詫異:「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用簫管的。」而賈母卻道:「也有,只是方才《西樓·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和的⋯⋯這算什麼出奇?」這當然不奇,因弄玉乃吹簫引鳳。賈母說「方纔」就有,而薛姨媽卻說「從沒見」,可知是作者特意引人注意秦與風的關係而已。

《列仙傳》所謂「鳳台」是什麼呢?江總《蕭史曲》:「弄玉秦家女,蕭史仙處童。來時兔月照,去後風樓空。」馮延巳《南鄉子》「煙鎖風樓無限事」,鳳台原來就是鳳樓;李清照(鳳凰台上憶吹簫》「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鳳樓即秦樓。由此可見鳳與秦有關,與樓有關,秦公主弄玉升仙之鳳台曰秦樓,秦氏升仙之樓乃天香樓,秦樓乃鳳樓,可知鳳姐之夢即秦氏於天香樓所托之夢。

(三 )天 香 樓即紅樓為了 證 說 這一關鍵的問題,必須先來考察李白的三首詩。李白傾慕神仙,寫有很多遊仙詩,筆者以為,李白有兩首樂府詩《相逢行》也屬遊仙詩。(相逢行》是樂府古題,本叫《相逢狹路間》,寫「世路險狹邪僻,正直之士無所措手足」[13],但相關詩作並無這樣的內容。其實「相逢狹路間」並不表示世路狹僻,其意有二,一為道路兩側高樓林立,路面顯得狹隘,竟不能容車,此乃富貴場;二指塵世茫茫,能於狹路相逢者,蓋有緣也,或即「前生有奇緣」。試看李白兩首《相逢行),之一:「相逢紅塵內,高揖黃金鞭。萬戶垂楊裡,君家阿那邊?」之二:「胡騎五花馬,渴帝出銀台。秀色誰家子,雲車珠箔開。……夾榖相借問,疑從天上來⋯...」[14]筆者據此二詩,發現《李太白全集》卷二十五《陌上贈美人》一詩與之密切相關。

駿 馬驕 行 路落花,垂鞭直拂五雲車。美人 一 笑 裹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家。

三首 詩 中 ,共有兩個人物,一男子(應是少年子),出於富貴之家;一女子,秀色可餐,居於紅樓之中,是為溫柔鄉。詩中「相逢」一詞堪可注意,此詞含二義:一為原先認識或且關係密切者相遇;二為久別重逢,時間相隔越久,其意越深,再久久不過隔世相逢。凡人也有相逢事,岑參《逢人京使》「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但是「金鳳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李白「相逢紅塵內」,極具遊仙味,雖是人間過客,但是一見如故,一見鍾情,一見知君即斷腸。所以「相逢」一詞漸漸演為神仙隔世相遇之專指,此詞在《紅樓夢》中的所指也極為明確。

今忽與爾相逢,亦非偶然。《第五回警幻與寶玉語》

虎兕相逢大夢歸。(元春判詞)

情既相逢必主淫。(秦氏判詞)

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第三回寶玉談與黛玉相逢)

相逢 若 問 家何處,即在蓬萊弱水西。(第廿五回(跋道人讚))

十二 花 容 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

相逢 若 問 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甲戌本第七回回前詩)

對於 甲 戌 本第七回回前詩,眾說紛紜。俞平伯只解得前兩句。[15]筆者認為要解得此詩,須從「相逢」一詞入手。《跛道人讚》中「相逢若問家何處」一句似從李白「相逢紅塵內⋯⋯君家阿那邊」之詩脫出,而問秦氏又有相同句式「相逢若問名何氏」,請問與誰相逢?何處相逢?實際上其中都寓含「神仙隔世相逢於人間」之暗語。「家住江南姓本秦」一句無疑從「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脫出。前已證得此為秦家弄玉事,「姓本秦」,即指引導鳳姐之秦氏,所謂「江南」,即指金陵,金陵有鳳凰台,李白(登金陵鳳凰台)詩中之風凰台不僅在金陵,而且恰是李清照「風凰台上憶吹簫」之「秦樓」。金陵風凰台本為宋元嘉之物,本非秦台[16],但經文學的敷演流轉,金陵鳳凰台與秦台、秦樓便合而為一了。作者借用此說,目的在於將人物、故事引向金陵,即「家住江南」。

李白 探 問 那位一見如故(或者也「看著面善」)的美人居於何處(君家阿那邊)?美人嫣然一笑,「遙指紅樓是妾家」,秦氏即是這美人,她所居之樓非紅樓而何?

3

「紅樓夢」作為書名不像其它書名那樣意義單調,內涵淺顯,它和「石頭記」一樣具有多重寓意,而且其寓意具有廣泛的感染力和深刻的警醒功能。相對而言,「石頭記」的寓意顯得過於高雅,過於含蓄,過於通脫,是典型的文人趣味的表達。而「紅樓夢」則可雅俗共賞,意義深人淺出,既含蓄又直觀。並且「紅褸」與「幻夢」之間本有極大的距離,這種對立統一的結構還能產生一種懸念,蘊含深刻的人生哲理,浸染濃郁的悲涼色調,能讓人居安思危、、激流勇退、回味無窮。所以其美感的提示性要勝於「石頭記」之名。綜合前文分析,該名有兩大層寓意。

(1) 廣 義 。指富貴溫柔易逝,人生如一場大夢。歷來人們都在這一層上理解「紅樓夢」之名。甲辰本(序》以及評點派二知道人、太平閒人等都從此處著眼。這層意旨在書中有兩條線索交織在一起。一是人生乃戲,戲即是夢。作者運用三種方法表達了這一思想。1.命運是戲。書中十二釵的命運都是通過曲的形式來表達的,這富貴場上、溫柔鄉里的種種離合際遇只不過是「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一場大戲。2.生活是戲。賈府男女老幼有一項重要的生活內容,那就是看戲,所看之戲都是暗示。如寶黛之間喜引(西廂記》、《牡丹亭》成語打趣,其實這背後包裹著一層「愛情只是一場戲」的悲涼之霧。3人物是戲子。第廿二回,因賈母憐愛二個小旦,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口直心快的湘雲捅破了這層紙:「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所以引起黛玉的極大不滿:「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 拿我比戲子取笑!」第五十四回「王熙鳳效戲綵斑衣」,竟自演自說了一回《掰謊記》。另一條線索是富貴溫柔、紅樓一夢。紅樓含二義,第一指富貴場,第二指溫柔鄉。有關這條線索,書中無處不在。

(2) 狹 義 。指樓中之夢,可分為兩小層,第一小層指「虛筆」的樓中之夢:後樓、大觀樓、清虛觀樓之夢。這小層與廣義層次意旨相聯,不同的是出現了具體的樓;與第二小層不同的是樓中之夢主要是通過戲與並非必有其夢來展示的。

.第 二小層專指「天香樓之夢」,不僅樓是具體的,連夢也是具體的。警幻仙子之目的,一引寶玉進人溫柔鄉中廝磨,一引鳳姐進人富貴場中摔打,他們鬧騰得越激烈、越投人、越持久,那麼其悲劇的意義就越豐厚。在這裡,寶玉是主體,他不僅進人溫柔鄉,同時也身處富貴場,但他被預設的目的是到人間接受絳珠所還的「淚債」,所以他的本質屬性是親溫柔鄉、反富貴場的。鳳姐是客體,她在整個故事中只在前台表演,既沒有明確的前身,也沒有大徹大悟的回歸,她不具有觀察者的身份,她只是塵世間的一件對權、錢進行瘋狂追求的道具。她的那場戲最終目的是演給石頭幻形看的。而這背後的總策劃、總導演就是警幻,當然她只不過是作者的代言人。警幻之所以通過自己的兩個幻形向寶玉、風姐托夢,其主要目的在於警世,似乎是讓讀者明白她的真實思想。從這個角度來判斷,著幻所面對的被點化者便超越了文本的局限,在她眼中,每一個塵世中的多情者都是石頭幻形,每一個聚產斂財者都是鳳姐的化身。作者的創作意圖並非是封閉的,他對人生的理解通過這部嘔心之作獲得了不朽的價值,因為《紅樓夢》中的那兩場托夢的對象被預設為每一個讀者。書中這兩次夢在內容與效果上與第一大層意義相契合,構成了該書之所以取名《紅樓夢)的緣由。其中具象與寓意之關係如下:

紅樓=富 貴=溫柔

天香樓= 秦樓 =鳳樓  紅樓   ——紅樓夢

樓 =戲=夢

由此 可 見 ,既然作者將自己對塵世人生、富貴溫柔的理解融進了自己的創作,經過分析,我們可以斷言,《紅樓夢》之名絕不像曾揚華先生所言「乃後人所加」,之所以這個名稱在書中不如其他名稱容易理解,是因為在修改的過程中,因「後人」不明作者意圖,沒有注意保持這方面的線索,致使它越來越模糊。但其原有的意旨和文字痕跡依然存在。至程高刻印該書時,主要考慮的應是它的市場效應:通俗,因「紅樓夢」字樣容易吸引中下層讀者。程高也許是根據抄本提供的某些信息而作了這種商業性的選擇。儘管他們或許象後來千千萬萬的讀者(甚至象曾揚華那樣的研究者)一樣,並不真正明白「紅樓夢」之名的全部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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