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文本新詮(下)
有著「紅樓」經歷的體驗,品味過那「江左之風流,六朝之金粉」的盛況,能寫出《影梅庵憶語》、《板橋雜記》類型作品的,可以是冒襄、余懷,也可以是錢謙益、張岱、陳貞慧、吳偉業、方以智、侯方域直到孔尚任中的任何一位,以及其他具有類似感情經驗的人。但不是他們中間的誰,而是曹雪芹,最終寫出了不朽巨著《紅樓夢》,這決不是偶然的。
曹雪芹成功的奧秘,在於他開筆的時候,就沒有打算將《紅樓夢》寫成實錄式的「自傳」,而是一心一意要奉獻給讀者一部真正的藝術創作。當年為胡適所讚揚的錢靜方的話,已經將這個意思傳達出來了:「《紅樓》一書,空中樓閣。作者第由興會所至,隨手拈來,初無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過若即若離,輕描淡寫,如畫師所繪之百像圖,類似者固多,苟細按之,終覺貌是而神非也。」亙古罕有的藝術大師曹雪芹,以自己在那特定時代特定境遇中培育蓄識起來的特定心緒特定經驗為根基,充分繼承和發揚古代小說創作的優良傳統,採用了將真事隱去、假語村言的文學手法在處理「紅樓」題材時,實現了將其幻化、淨化、詩化的三大飛躍,從而賦予《紅樓夢》文本以真正藝術品的品格和無窮的、多義的、流動的思想內涵。
曹雪芹的「紅樓」題材進行藝術處理的第一個飛躍,就是將它充分的幻化。
「真」、「幻」,是中國古代小說獨創的理論術語,也是古代小說創作中最常採用的藝術手法。明代的張無咎提出:「小說家以真為正,以幻為奇」,好的小說應當「備人鬼之態,兼真幻之長」。他評論道:「《西遊記》幻極矣,所以不逮《水滸》者,人鬼之分也;鬼而不人,第可資齒牙,不可動肝肺。《三國誌》人矣.描寫亦工,所不足者幻耳 然勢不得幻,非才不能幻,其季孟之間乎。」(《(平妖傳)敘》)袁於令則更強調「幻」的作用:歐陽健「文不幻不文,幻不極不幻。是知天下極幻之事,乃極真之事:極幻之理,乃極真之理。故言真不如言幻,言佛不如言魔。」(《(西遊記)題辭》)「真」的含義是真實,真切;「幻」的含義是虛幻,奇幻。二者表面上似乎處於對立的地位,但在古代小說創作中,卻獲得了奇妙的統一。《紅樓夢》之「兼真幻之長」,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正如二知道人所說:「盲左、班馬之書,實事傳神也;雪芹之書,虛事傳神也。然其意中,自有實事,罪花業果,欲言難言,不得已而托諸空中樓閣耳。」(《(紅樓夢)說夢》,《紅樓夢卷》第84頁)曹雪芹意中固有其「紅樓」生活經歷的實事,但由於「欲言難言」,不得已而托諸空中樓閣,以極幻的形式表現出來。
第一個突出表現是:《紅樓夢》又名《石頭記》,作者講避了一個貫串全書的關於石頭的奇幻故事。
在中國人的觀念中,人和大自然的萬事萬物,是相互溝通,甚至相互變化的。石頭和人也是這樣。在一定條件下,人可以變成石頭,石頭也可以變成人。現存最早關於人變石頭的故事,大約是《漢書·武帝記》顏師古注引《淮南子》中大禹的妻子塗山氏變化為石的事,後來又有「望夫石」的傳說。至於石頭變化為人的故事,較早的有劉義慶《幽明錄》,敘陽羨縣小吏吳龕,「嘗以一Fi乘掘頭舟過水,溪內忽見一五色浮石,取內床頭,致夜化成一女子」。《西遊記》開頭說:在「十洲之祖脈、三島之來龍」的東勝坤州傲來國,有一座花果山,山頂之上,有一塊仙石:
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圍圓。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圍圓,按政歷二十四氣。上有九竅八孔,按九宮八卦。四面更無樹木遮陰,左右倒有芝蘭相襯。蓋自開闢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育仙胎。一El進裂,產一石卵,似圓球樣大,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五官俱全,四肢皆備。便學爬學走,拜了四方,目運兩道金光,射沖斗府。
毓秀鍾靈的美妙環境,孕育出通靈石猴孫悟空,這是先人關於人與自然之物相感相通精神的集中體現,也是對於神秘的覆載群生的大自然的美好頌歌。稍後的《西洋記》,寫了一個金蓮寶象國的羊角真君,他也是從石頭中爆出來的:
這個師父沒有爹,沒有娘,原是一塊石頭。自從天地未分之先,頑然為石。後來盤古分天分地,這塊石頭也自發莖,羔篥一聲響,中間爆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出來時,頭上卻有一雙羊角,那時節不曾有書契,不曾有姓名,人人叫他做羊角真君。羊角真君生在這個石頭裡面,長在這個石頭裡面,饑餐這個石頭上的皮,渴飲這個石頭上的水,年深El久,道行精微,德超三界,傳至唐、虞、夏、商、周,有了文字,有了書契,人人叫他做個羊角道德真君。那塊石頭有靈有神,能大能小,羊角道德真君帶在身上做個寶貝。
《紅樓夢》所寫的石頭,分明是從《西遊記》、《西洋記》那裡繼承演變來的。《西遊記》寫的石頭是天然的。「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圍圓。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圍圓,按政歷二十四氣」;《紅樓夢》寫的石頭是女媧煉就的,是「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中的一塊。十二,二十四,三百六十五,這些數字,都含有神秘的色彩,所以為古代小說家所樂用。《西洋記》中的羊角真君,留有上接石猴孫悟空、下啟「石兄」賈寶玉的痕跡:他是從石頭中爆出來的,與孫悟空一般無二;而那「有靈有神,能大能小」、「饑餐⋯⋯,渴飲⋯⋯」的句式,則為《紅樓夢》所襲用,其間演進之跡甚明。
但是,《紅樓夢》所寫的由石頭幻形人世的人,並沒有沿著「神力」「神技」的舊軌道前行,卻朝著世俗的、平凡的「人情」方向發展:從石頭的來歷講,它是女媧煉就的頑石,本來是可以承當起「補天」的重任,發揮巨大的作用的。然而純粹出於偶然的原因(「天才」只是一種委婉的托辭),不得人選,遂自怨自艾起來。但它畢竟受過女媧神火的「鍛煉」,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便來到警幻仙子處,充當了赤霞宮的神瑛侍者。因了自己的特殊遭遇,神瑛侍者尤其富有悲憫同情之心,因而絳珠仙草生得可愛,遂以甘露灌溉,使其得換人形,修成女體。後來石頭下凡,投胎為賈寶玉,絳珠也同去走一遭,投胎為林黛玉,終於兌現了她「還淚」的心願。最後,歷劫完畢的石頭復歸大荒山,將自己經歷的故事鐫寫在石上,這就是《石頭記》。這種「說來雖近荒唐,細玩深有趣味」的悠謬之言,將作者在「紅樓」生活體驗到的種種離合悲歡與興衰際遇,說成是由警幻所一手導演的「造歷幻緣」,巧妙地將真實性寓於奇幻性神秘性之中,從而賦予飾品以極大的藝術魅力。
第二個突出表現是:「賈寶玉神遊太虛境」一回,以濃墨重彩所描繪的太虛幻境的奇幻世界。
從文學的淵源上講,太虛幻境的創意,實脫胎於唐代張鶩的《遊仙窟》。張鷥這篇賦體小說,以第一人稱(或自稱「僕」,或自稱「下官」)自敘其旅途中的艷遇:因奉使可源,日晚途遙,馬疲人乏,行至一所人跡罕至,鳥路才通,香風觸地,光彩遍天的神仙窟。忽見一女子向水側浣衣,便告其「欲投娘子、片時停歇」之意。神仙窟之主人崔十娘,生得弱體輕身,千嬌百媚。她先是以詩書相酬,調笑戲謔,下官見之日:「向見稱揚,謂言虛假,誰知對面,恰是神仙:此是神仙窟也。」十娘答日:「向見詩篇,謂非凡俗。今逢玉貌,更勝文間:此是文章窟也》?遂相邀登堂人室。但見白銀為壁,照耀於魚鱗;碧玉為階,參差於雁齒。十娘喚侍兒取酒,金盞銀杯,江螺海蚌,竹根細眼,樹癭蠍唇,皆極精美。十娘親彈琵琶,為之送酒。十娘喚侍兒盛飯,下宮日:」向來眼飽,不覺身饑。「十娘欲與賭酒,答以欲與賭宿:「十娘輸籌,則共下官臥一宿;下官輸籌,則共十娘臥一宿。」十娘笑日:「漢騎驢則胡步行,胡步行則漢騎驢:總悉輸他便點。」於時月臨東渚,五嫂引之向十娘臥處,備極綢繆,止宿而別。學者指出「在唐代,『仙』一般是指艷冶女子,『遊仙』,也就是艷遇或逛妓院的代名詞。作者以當事人的身份直敘其風流韻事,並把妓女十娘冠以『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舊族』的崔氏高貴門第,把妓院虛構成『神仙窟』,那統統不過時『假語村言」』(侯忠義:《中國文言小說史稿》上冊第21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
《紅樓夢》則寫寶玉夢中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不逢,飛塵罕到。寶玉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雖然失了家也願意。」忽聽見山後有人作歌,歌音未息,早見那邊走出一個麗人來,原來是「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的警幻仙姑。寶玉隨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宮門上橫書「孽海情天」,又有大書一副對聯云:「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寶玉看了,心下自思道:「不知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隨了仙姑,先至「薄命司」遊玩,又來至後面,但見珠簾繡幕,畫棟雕簷,仙花馥郁,異草芬芳。警幻笑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末了,房中走出幾個仙子來,一名癡夢仙姑,一名鍾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警幻攜了寶玉入室,但聞一縷幽香,警幻言此香系諸名山勝境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為「群芳髓」;捧上茶來,香清昧美,迥非常品,警幻言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宿露而烹.名日「千紅一窟」;又有美酒,香冽異常,警幻言此酒乃以百花之蕤,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曲釀成,因名為「萬艷同杯」。飲酒間,警幻命將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淨末之則。又有南北九宮之限。此或詠歎一人.喊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人管弦。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歌畢,寶玉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警幻便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中,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艷撫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警幻言此人乃其妹兼美,表字可卿,許配於他,今夕良時,即可成姻。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自去。
《遊仙窟》與太虛幻境,二者皆以「幻」的面目,寫真實的世間故事,其本源皆取資於妓院的現實,揭去縹緲奇幻的神話外衣,與《板橋雜記》所述,幾無二致。二者不同的是,《遊仙窟》所演之艷遇,為全部故事的主體,其主人公是偷香竊玉的老手,通篇充溢著世俗庸俗之氣;太虛幻境只是《紅樓夢》故事的隱括,其主人公是情竇未開的童稚,蘊涵的是生活哲理的意趣。
至於「孽海情天」中的「薄命司」等,從事物發生講,可能起於現實世界的教坊司。據《板橋雜記》載:「樂戶統於教坊司,司有一官以主之,有署衙,有公座,有人役、刑杖、簽牌之類,有冠有帶.但見客則不敢拱揖耳。」從小說的源流講,則可能借鑒了劉斧《青瑣高議》前集卷二《群玉峰仙籍》的構思。這篇宋人小說敘進士牛益出都東門,息柳陰之下,忽然困息,夢至一處,高門大第,朱檻碧楹,房殿勢連霄漢,問其吏,乃云:「群玉宮也。」又問:「居此宮者何人也?」答日:「此宮載神仙名籍。」因懇求人宮,門吏不許。少選,有掌此宮至,見之,乃故人吳臻,便提出要求道:「聞此宮皆神仙名氏,可一見乎?」於是便攜其步過三門,方見大殿九楹,堂高數丈,殿上皆大碑,壁蒙以絳紗。吳臻升殿舉紗,牛益望之,白玉為碑,朱書字其上,上有大字云:「中州天仙籍」,其次皆名氏,其數不啻數千。其中惟識數人,乃丞相呂夷簡、丞相李迪、尚書余靖、龍圖何中立。參觀以後,吳臻命吏送至河邊,吏引其觀之,推墮其下,益乃覺身坐古柳下。所述與《紅樓夢》警幻仙姑道:「此中各司,貯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寶玉則一心揀看《金陵十二釵正冊》的意境,極為相似。
《紅樓夢》所造的兩個幻化的故事,自有其不同的命意。石頭的故事,特別是神瑛與絳珠的灌溉與還淚,「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的結局,尤能賦予主人公以「天人」的聖潔秉賦和品格;太虛幻境則主要是出於結構上的需要,以便縱覽全局,提挈大綱。既是幻化,自然都是假的。但石頭的故事是假中之假,在現實世界絕對不可能存在的;太虛幻境則是假中之真,不過是將現實中的「紅樓」搬遷到了天上。作者一面強調「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一面又老老實實地說是「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篇中間用『夢 幻』等字,卻是此書本旨」,以提醒讀者:這是一紙荒唐,言是一篇夢話癡語,不可信、也不必信。正如方玉潤所說,《紅樓夢》「特拈出一『情』字作主,遂別開出一情色世界。亦天地間自有之境,日太虛幻境,日孽海情天。以及癡情、結怨、朝啼、暮哭、春感、秋悲、薄命諸司,雖設創名,卻有真意。又天日離恨,海日灌愁,山日放春,洞日遣香,債日眼淚,無不確有所見。蓋人生為一情字所纏,即涉無數幻境也。」(《星烈日記》),《紅樓夢卷》第375頁)「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而皆歸結於作者所要表達的「情」,這就是文學,這就是曹雪芹為我們創造的文學。
曹雪芹對「紅樓」題材進行藝術處理的第二個飛躍,就是試圖將它充分的淨化。
由於傳統的、世俗的、道德的、心理的諸種因素的交互作用,人們對於出身紅樓的風塵女子,難免懷有根深蒂固的偏見。冒襄對董小宛的真情,可算是真忱之極,並且在當時似乎也得到社會輿論的認可,但他在《影梅庵憶語》小序中,還是得一再聲明:董小宛「在風塵中雖有艷名,非其本色」,直到「傾蓋矢從余,人吾門,智慧才識,種種始露」,並誠懇表白道:「矧姬之事,余始終本末,不緣狎暱。餘年已四十,鬚眉如戟,麓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謂余『視錦半臂碧紗籠』,一瞠若,豈至今復效輕薄子漫譜情艷,以欺地。」之所以要說這番不算多餘的話,為的是擔讀者的誤解。但不論冒襄如何稱美董小宛的慧心隱行,是如何的讓「文人義士難與爭儔」(這也就是《紅樓夢》所謂「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的意思),但讀者的心理障礙仍是難以克服的,猶如閱讀白行簡的《李娃傳》時,人們可以對長安倡女李娃的「節行瑰奇」表示稱讚,但讀到「前與通者多貴戚豪族,所得甚廣,非累百萬,不能動其志也」時對於她的敬重總不免要有所保留。
有鑒於此,曹雪芹採取了將秦淮IB院的所有痕跡統統抹掉(亦即「真事隱去」)的辦法,並虛構了一個「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的賈府取而代之,竭力將它寫得出處磊落,光明正大:又調動自己的生活蓄積和藝術才能,使之在社會生活的軌道中運轉,「自敘傳」的錯覺之所以發生,「索隱派」的興趣之所以被勾起,「社會分析」之所以盛行,都與此密不可分。但正如解T所說:「吾謂《紅樓》一書,儘教發明家搜出底裡,決不能如斯之艷麗纏綿,反不如就此飾辭,認假為真,反覆尋繹,悱惻而有味也。故董白自董白,黛玉自黛玉,歷史自歷史,《紅樓》自《紅樓》,發明自發明,批評自批評,離之俱美,合之兩傷,知言者當不斥吾為謬論也。」(《小說話》,《紅樓夢資料彙編》第889頁)解T提醒讀者:應當忘卻作品真實的背景和素材,將《紅樓夢》看成是虛構的小說,是閱讀時的最佳選擇。_只是我們應當注意,與太虛幻境在字句的層面看上是假的、幻的,而在事實的層面上卻是真的、實的,是秦淮舊院在「天上的搬演」相反,賈家的寧榮二府在字句的層面上看是真的、實的,但在事實的層面上卻有不少假的、虛的成分。賈府者,「假府」也。賈府之假,在曹雪芹為人物的取名中,已經透露了明晰的信息;寧國公名賈演,長子名賈代化,長孫名賈敷,三世人名中,「衍」(演)、「化」、「敷」都有了,隱含演化、敷演(衍)、敷化的意思,暗示所敘俱是「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來」,當不得真的。幾乎所有的讀者都注意到:《紅樓夢》所寫賈府這樣的世家大族,經常出現與實際生活相矛盾的現象。須知這不是曹雪芹的疏忽精心。而是由於他在淨化處理的過程中,不甘心過於徹底地清除了題材固有的、亦即他本心所要表述的真實性的緣故。索院派將這種心態概括為:「一念惟恐人不知。又一念惟恐人易知」,究其本源,都是由於它是秦淮紅樓的變形這個特點派生出來的。
比如賈府的地點,小說的交代就是自相矛盾的。從一方面看,賈雨村問冷子興「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方引出賈府之事,元春省親,當天就到了榮國府,可見賈府確在北京;但雨村又明明說「去歲我到金陵,因欲遊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佔了。」則又像是在南京。書中寫賈府有竹子、苔蘚、芭蕉,純是南方的景象,但人又睡在炕上,則又是在寒冷的北方。俞平伯說:「從本書中房屋樹木等等陪來,也或南或北,可南可北,毫無線索,自相矛盾。」(《紅樓夢辨》第116頁)如果想到作者既要寫賈赦、賈政在京做官,以便使故事能夠正常演出,賈府應當建在北京;但又不能拋失特意要寫的「金陵十二釵」,則又必須時時強調賈府地處南京才行,這種矛盾就完全可以解釋了。
再如人物的稱謂、美、年齡等等,小說的矛盾就更多了。從賈府的世系看,賈母是賈赦、賈政的母親,是賈寶玉的祖母,是林黛玉的外祖母,第三回回目「接外孫賈母惜孤女」,相對於黛玉稱呼她為「賈母」,就有點說不通。賈母第一次登場,寫黛玉眼中見到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知是外祖母了,正欲下拜,早被外祖母抱住摟人懷中;但作者敘述故事第一次直接點名,卻寫道:「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也用得不當。周汝昌先生早就覺察到,賈赦與賈母相互間冷淡得可怕,懷疑「賈政是過繼的兒子,賈赦連兒子也不是」(《紅樓夢新證》第73-73頁)。其實,從其原型看,賈母本來就不是誰的生母。賈母者,乃「假母」的諧音。《北裡志》云:「妓之母多假母,亦妓之衰退者為之。諸女自幼丐有,或傭其下裡貧家,⋯⋯皆冒假母姓,呼以女弟女兄之為行第,率不在三旬之內。諸母亦無夫,其未甚衰者,悉為諸邸將輩主之,或私蓄侍寢者,亦不以夫禮待。」
賈母之「假」,派生了賈府一個顯著特點— — 男性的弱化。寧國府輩份最長的貢敬,如今一味好道,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餘者一概不在心上。其子賈珍,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競翻了過來。榮國府的賈赦不管事,賈政也不理家,王夫人頭胎生的賈珠,也一病死了,以致全家大權,統統掌握在賈母、王夫人、王熙鳳三代女性的手裡。不但賈府,賈府的親戚皆是如此。王子騰是很顯赫的人物,但小說偏偏不讓他登場,寶玉到舅舅家拜壽,也從不介紹王家的情況。史湘雲的父親忠靖侯史鼎,是賈母的親侄子,一次也不曾看望姑媽,對他自己的千金小姐史湘雲,也毫無父女之情,弄得她只有常常無緣無故跑到賈府來尋找溫情。林黛玉之父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升至蘭台寺大夫,還點為鹺政,小說不僅讓他早早死了,使林黛玉不得不投奔外祖母家,好像寄人籬下的景況,以致塗瀛產生了「林黛玉數百萬家資盡歸賈氏?(《紅樓夢問答》,《紅樓夢》卷第143頁)的懷疑,彷彿賈璉、王熙風吞沒了林家的大筆遺產。薛寶釵的父親是皇商,也早早死了,薛家舉家北遷京城,目的是為了寶釵待選才人讚善,但住進賈府以後,大家就把這件事忘得一千二淨,一心一意寄居下來,甚至滿心覬覦寶二奶奶位置的樣子。
書中「夫人」的稱呼,也與通常正規的用法不同。夫人者,或為天子之妾,皆以其本姓稱之,如漢武帝之有李夫人:或為平人之妻,則以其夫姓稱之。《紅樓夢》中邢夫人、王夫人不從夫姓,而冠以己姓,蓋襲自秦淮舊院「眉樓顧夫人」、寒秀齋李夫人」而來者。由此派生出了賈府的另一個顯著特點——家族世系的極端混亂 賈府中的女兒,皆是按年齡排次的,這是從舊院「呼以女弟女兄為之行第」那裡襲來的;但男子卻各房另排,且多是一筆糊塗帳。稱寶玉為「寶二爺」,是因為他前頭有一個賈珠;稱賈璉為「璉二爺」,就很為不通:他的哥哥是誰?書中並未說明。賈璉、迎春都不是邢人人所生,而邢夫人又好像不是賈赦的繼室。尤氏是賈珍的繼配,卻不是賈蓉的生母;尤老娘是尤氏的繼母,尤二姐、尤三姐卻是尤老娘改嫁尤家前所生,與尤氏毫無血緣關係。尤氏和王熙鳳關係特別好,好到鳳姐害死了尤二姐,在她心頭竟然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怨憤和不平。秦鍾靠了秦可卿的關係,才得進賈府讀書,但秦可卿的死,他意毫無悲切之意,反在出殯的饅頭庵和智能兒大調其情。平兒、襲人是賈璉、寶玉的通房丫頭。她們未來的「前程」,充其量不過爬到「姨娘」的位置(這在邢夫人勸說鴛鴦時說得特別清楚:「你這一進去,就開了臉,就封你做姨娘,又體面,又尊貴」),在賈府中極有體面;相比之下,那已經爬到了輩分更高的賈政的姨娘地位的趙姨娘,卻好像特別的卑下,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都敢於去作踐她,而一家權威賈政卻居然l不倆不問,從來沒有想到要出面干預一下。
賈府中人還有一個特點:既喜歡過生日,又常常將生日記錯。如薛寶釵的生日是正月二十一日,賈母要給她過生日,風姐已經錯記為二月二十一日:但第六十二回探春歷數各人的生日時卻說:「過了燈節,就是老太太和寶姐姐,他們娘兒兩個遇的巧。」彷彿賈母與寶釵的生日是同一天,但賈母當時並沒有提到要也為自己過生日,且第七十一回明明說賈母的生日是八月初三。第二十六回說薛蟠的生日是五月初三,古董行程日興卻送來了鮮藕和西瓜,時間與節令又對不起頭來。不止是生日,人物年齡上也有許多矛盾。據冷子興介紹,元春生在大年初一,次年又生下寶玉;但第十八回又說「寶玉未入學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口傳授教了幾本書,識了數千字在腹中;雖為姊弟,有如母子」,又寫元春將寶玉攬於懷內,撫其頭頸道:「比先長了好些」,顯然都是錯的。程乙本改為「不想隔了十幾年」,這一頭矛盾解決了,但元春的年齡又太大了。林黛玉進榮國府時只有六七歲,住了三年、到第四十五回對寶釵說是「今年十五歲」。姚雪垠先生說:「《紅樓夢》中被著力描寫的幾個人物,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等,他們的學問修養同他們的年齡、學歷都不相稱。一個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為什麼筆下會出現這種現象?」(《致全國<紅樓夢)學術討論會的賀信》(《北方論叢》1980年5期)如果我們瞭解:「當是時,江南侈靡,文酒之宴,紅妝與烏巾紫裘相間」,知道過壽是最好的宴請借口,就不會對於生日和年齡的混亂發生疑問了。
如果轉換一個角度,將賈府看成秦淮舊院的變形,我們就會看見小說中紅樓格局的諸多殘留,最突出的一條就是大觀園的設置。「社會分析」派對寶玉的最高評價是「封建叛逆」,持這種觀點的人忘記了一個最重要的前提:寶玉的一切「離經叛道」的行為,恰恰是環境的產物;他的「自由」是環境賦予的;他的任性,是環境造成的。他的最大的保護傘,就是被視為「封建勢力總代表」的賈母與元春,是她們憑著自己的意志,讓寶玉住進了大觀園這一女兒j:國。省親是《紅樓夢》的大事,這一情節的設計,就是為了給建造大觀園鋪平道路。眾所周知,歷來並無皇妃省親此項制度。《紅樓夢大辭典》在「省親」條中,只引了《新唐書·陽城傳》敘陽城「下遷國子司業,引諸生告之日:『凡學者。所以學忠與孝也。諸生有久不歸省親者乎?」』的話,解釋為「探望問候父母及長輩尊親」。甲戌本有一條批語說:「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多少憶昔感今」,實際上也等於承認此一制度是出於杜撰。二知道人說:「寶玉與姊妹同居園內,遵元妃命也。《禮》云:『男女不雜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櫛。』又。云:『男女不通衣裳。』亦聖人杜漸防微之意也。寶玉其能畏聖人之言乎?」(《紅樓夢說夢》,《紅樓夢卷》第84頁)塗瀛說:「《紅樓夢》只可言情,不可言法。若言法,則《紅樓夢》可不作矣。且即以法論,寶玉不置之書房而置之花園,法乎否耶?不付之阿保而付之丫鬟,法乎否耶?不游之師友而游之姐妹,法乎否耶?」(《紅樓夢問答》,《紅樓夢卷》第145頁)都是窺破了大觀園實質的睿知之言。
在「男女不雜坐」的封建時代,青年男女沒有自由交往的機會,所以「一見鍾情」式的愛情故事特別多;而紅樓翠館,本來是充滿商業氣息的淫慾場所,但確也提供了男子與女性無拘無束的交往,甚至建立某種親呢關係的可能。《紅樓夢》通過淨化,對紅樓裡艷女們的生活進行徹底改造,將大觀園變成了青年男女的天國。二知道人說:「雪芹所記大觀園,恍然一五柳先生所記之桃花源也。其中林壑田池,於榮府中別一天地,自寶玉率群釵來此,怡然自樂,直欲與外人間隔矣。」又說:「《紅樓》情事,雪芹記所見也。錦銹叢中打盹,佩環聲裡酣眠,一切靡麗紛華,雖非天上,亦異人間,深山窮谷中人未之聞也。設為說雪芹之書,其人必搖首而謝日:『子其愚我也!子其盲我也!子其聾我也!人世間何能作如是觀哉?」』(《紅樓夢說夢》,《紅樓夢卷》第84頁)
淨化的另一層涵義是,將大觀園中的女性寫成與「淫」徹底劃清界限的冰清玉潔的天人。第三十七回諸人所詠之海棠詩,有「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元痕」、「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愁易斷魂」等句,都是對她們最好的頌歌。當然,在《紅稜夢》中,還是留有不少青樓生涯的殘餘,作者還有意無意地將春光洩露,致使小說中時有「風月筆墨」存焉。如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敘黛玉做了一首《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脾。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捨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據考,百花洲、燕子樓之典,均出於金陵。百花洲近處小西湖、鈔庫街,離媚香樓不遠;燕子樓即媚香樓之別稱,《檔花扇》第十七出「拒媒」,有「留著他燕子樓中晝閉門,怎教學改嫁的舊文君」之旬,第二十二出「守樓」,有「燕子樓中入臥病,燈昏被冷有誰知」之旬,第二十三出「寄扇」,有「那關盼盼也是煙花,何嘗不在燕子樓中關門到老」、「新書遠寄桃花扇,舊院常關燕子樓」之句(參見嚴中《林黛玉與李香君》,《紅樓夢學刊)1992年第4期)。明白了百花洲、燕子樓的出典,再來品味自號瀟湘妃子所作的《唐多令》,被「隱去」了的紅樓真相,不是清楚地殘留著麼?
再如第十五回說智能兒「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知,常與寶玉、秦鍾玩笑,如今長大,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鍾人物風流」。按,秦鍾之人賈府不過一年光晃,此與他玩笑。同回寶玉對秦鍾說:「你別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房裡,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麼?」亦很不合情理;賈母房中既然無人,秦鍾、智能兒是不可能進去,更不敢大膽調戲的。又如第四十九回敘薛蝌與寶琴、李紋、李綺、邢岫煙等一同來到王夫人的上房,薛蝌是賈府很遠的親戚,怎麼可以胡亂直入王夫人的上房,和黛玉、探春等姐妹混在一起?(參見何心:《(紅樓)抉誤》)這些矛盾,既是敷衍情節的需要,也可能是不經意間殘存下來的。但曹雪芹完全沒有忘記,對他所要張揚的最主要的女性,一定要徹底淨化才行。所以要寫晴雯臨死列對寶玉道:「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生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便將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咬下交給寶玉,將貼身穿的舊紅綾小襖脫下,寶玉忙將自己的襖兒褪下,卻把這件穿上。晴雯哭道:「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了虛名!」所以要寫黛玉臨死,對紫鵑道:「我這裡並沒有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有了這樣的筆墨,那種「在風塵中雖有艷名,非其本色」的交代,就完全沒有必要了。
曹雪芹對「紅樓」題材進行藝術處理的第三個飛躍,就是將它充分的詩化。
《紅樓夢》第一回敘空空道人聽完石頭的自白以後,將《石頭記》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實錄其事」,便抄寫回來,聞世傳奇。「大旨談情」與「實錄其事」,便成了《紅樓夢》研究的兩大著眼點。本來,情與事是密切相關、不可分割的,但紅學家之所謂「事」,卻不是小說的故事情節,而是情節背後之所謂「本事」。在這點上,王夢阮也頗多拘泥之論,他說:「其書大抵為紀事之作,非言情之作,特其事為時所忌諱,作者有所不敢言,亦有所不忍言,不得已乃以變例出之,假設家庭,托信兒女,借言情以書其事,是純用借賓定主法也。」(《紅樓夢索隱提要》,《紅樓夢卷》第293頁)
大約是《紅樓夢》的內涵太豐富了的緣故,諸如政治小說、社會小說、倫理小說、愛情小說之類單一的答案,總是不能令人滿意,所以,「多義性」的提法才越來越受器重,雙重主題說、三重主題說,反映了人們在各種特定背景下對於《紅樓夢》的接受。但是,我們還是得承認,從根本上講,《紅樓夢》的主旨確是「情」,而且這「情」和「事」是緊密有機地結合在一起的,才使得通部小說成了對於「情」的真忱歌頌和深刻思考的詩化了的傑作。道光二十三年癸卯(1843),花月癡人《(紅樓幻夢)自序》對於《紅樓夢》之為「情書」,作了淋漓痛快的論述:
本乎心者謂之性,發乎心者謂之情。作是書者,蓋生於情,發於情;鍾於情,篤於情;深於情,戀於情;縱於情,囿於情;癖於情,癡於情;樂於情,苦於情;失於情,斷於情;至極乎情,終不能忘乎情。惟不忘乎情,凡一言一事,一舉一動,無在不用其情。其情之中,歡洽之情太少,愁緒之情苦多。何以言之?其歡洽處,如花解語、玉生香、識金鎖、解琴書、撕扇、品茶、折梅、詠菊等事,誦之爽脾,不過令人歎艷;其悲離處,如三姐戕、二姨殃、葬花、絕粒、洩機關、焚詩帕,誄花、護玉、晴雯滅、黛玉亡、探春遠嫁、惜春皈依、寶玉棄家、襲人喪節各情,閱之傷心,適足令人酸鼻。凡讀《紅樓夢》者,莫不為寶、黛二人咨嗟,甚而至於飲泣,蓋憐黛玉割情而天,寶玉報情而遁也。(《紅樓夢卷》54頁)
從中國古典長篇小說的演變看,《紅樓夢》前的作品,所關注的主要是「義」(「忠」是連帶而及):《三國演義》的主旋律是桃園三結義,「上報國家,下安黎庶」,只有貂蟬與呂布的故事中,呂布一方似乎還有點「情」,但並不高尚,而貂蟬則純是政治工具;《水滸傳》鼓吹見義勇為、仗義疏財,對女性是排斥的,偶爾涉及,也是貶低的,真正動「情」的是潘金蓮,卻當作了邪情來處理,由此轉化成了《金瓶梅》中的欲;《西遊記》中的石頭,變成孫悟空之後,崇尚的是「力」和「勇」,根本是與「情」絕緣的。清初以《平山冷燕》、《玉嬌梨》為代表的一大批才子佳人小說,反映了隨著時代的發展,青年男女愛情婚姻觀念的覺醒。費孝通在《重刊潘光旦譯注靄理士(性心理學)書後》中說:「人類必須依賴兩性行為的生物和心理機能來得到種族的延續,社會結構的正常運行,以及社會的發展,但是又害怕兩性行為在男女心理上所發生的吸引力破壞已經形成的人際關係的社會結構,不得不對個人的性行為加以限制。這就是社會對於男女關係態度的兩重性。」從進行的角度講,異性的相吸和交合,最終是為了種族的繁衍,因此,擇偶的, 准,必須有利於種族群體的優化。試看各種動物,不論飛禽、走獸、昆蟲,莫不以「力」和「美」為爭取異性的主要手段;惟獨人這種社會動物,卻另外添加解決出「勢」和「利」的標準,對於門第與金錢的要求,有時往往成了起決定作用的因索。有鑒於此,才子佳人小說破天荒地提出了「天下才子定當配佳人,佳人定當配才子」的理想 實際上就是對於傳統的「勢」「利」觀的否定。「才子佳人」的標準,在於「才」、「貌」兩端。貌,是外在的美;才,才是內在的美。內美與外美結合,方構成完美的境界。但是,這類小說所標榜的「才」,一般不超出吟詩作對的樊籬,「才」的內涵的褊狹性,反映了才子佳人小說愛情觀的局限性;一對男女,似乎只要詩才高妙,人物出眾,就一定會成就美滿的姻緣,「情」在這類小說中,是沒有多少地位的。
《紅樓夢》的出現,顯然有一種對此予以反拔的自覺意識。第一回寫石頭答空空道人道:「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要寫出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出一小人拔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更可笑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理,自相矛盾。」在《紅樓夢》中,賈寶玉當然是才子了,「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就是為了痛快淋漓地展示他的才華,但曹雪芹偏偏說他「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賈寶玉絕不像以往的才子那樣,孜孜珠豫熱衷於舉業,以博金榜題名、花燭洞房為人生第一要務。林黛玉自然堪稱佳人,她的詩才,連賈寶玉也自愧弗如, 但林黛玉也不像以往的佳人那樣通體剔透,完美無缺,「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善疑和多病,構成了她兩大致命的弱點。寶黛之間的愛情故事之所以具有永久的魅力,值得人們反覆咀嚼品味,就是因為「曹雪芹發現了感情宇宙,感情的天地,感情的海洋,化生出感情的肉體來。」(端木蕻良:《說不完的紅樓夢》第92頁,上海書店出版杜1993年版)他將「情」推到了小說的中心,使他筆下的人物「惟不忘乎情,凡一言一事,一舉一動,無在不用其情」。而其最集中、最富於詩化的體現,就是驚世駭俗的「意淫」觀。
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警紀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挎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 自古, 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 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能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意淫」的概念,為《紅樓夢》所首刨。它的真義何在?按 淫」字的本義,主要是指多、濫,指事物超越正常的範圍和程度。體現在兩性關係上,就是「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而「意淫」,則是排除了「皮膚濫淫」、「惟欲是圖」的「純情」。陳寅恪1919年曾對「情」進行過一番頗為獨特的思考:
陳君又論情之為物,以西洋所謂Sexology(性學)之學,及歐洲之經歷參證之,而斷曰:(一)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二)與其人交識有素,而未嘗共衾枕者次之,如寶黛等及中國未嫁之貞女是也。(三)又次之,則曾一度枕度,而永久紀念不忘,如司棋與潘叉安,及中國之寡婦是也。(四)又次之,則為夫婦,終身無外遇者。(五)最下者,隨處接合,惟欲是圖,而無所情矣。(吳學昭:《吳宓與陳寅恪》,清華大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l5頁)
賈寶玉的「意淫」,用警幻的話說,是「天分中生成」的一段對於女子的「癡情」,魯迅釋為劉少女「暱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最為確解 賈寶玉對於女子的「用情」,是建立在對於女子的尊重、體貼、至愛、平等基礎之匕的: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丁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甄寶玉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稀罕尊貴呢!你們這種濁口臭舌,萬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要緊 」《紅樓夢》借助賈寶玉的眼睛,展現了眾多女子的群像,探索諸多女性的心靈秘密,一一予以品評,抒發由衷的讚美和歆羨,並願意為之盡心效力,這就是「意淫」的實質。如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兒理妝」,敘寶玉素日因平兒是賈璉的愛妾,鳳姐的心腹,從未在平兒前盡過心,且平兒又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深為恨事,不想平兒因受了賈璉鳳姐e 氣,自己竟在稍盡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樂;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敘寶玉見香菱弄髒了石榴裙,怕辜負了送她裙子的寶琴的心,惹薛姨媽說話,便主動提出將襲人的裙子給她換下,心下便胡思亂想:「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也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這個霸王!」寶玉對平兒、香菱發自內心的體恤,絲毫沒有玷污、佔有的邪念,堪稱「閨閣良友」,是意淫的典型表現。
塗瀛說:「寶玉之情,人情也,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而適寶玉為林黛玉心中目中、意中念中、談笑中、哭泣中、幽思夢魂中、生生死死中排側纏綿固結莫解之情,此為天地古今男女之至情。惟聖人為能盡性,惟寶玉為能盡情。負情者多矣.微寶玉,其誰與歸!孟子曰:『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讀花人曰:『寶玉,聖之情者也。」』(《紅樓夢論贊》,《紅樓夢卷》第127頁)情之聖者的寶玉,他身上的「情」.經歷了一個由泛愛到專一的發展過程,而這又純是以詩化的形式展現出來的。按照寶玉的身份和地位,本來是難免要成為紈挎膏粱子弟的一員的,但他以「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的忠貞和專一,選擇了林黛玉。他們的愛情,是建立在共同志趣亦即對人生道路抉擇的完全一致的基礎之上的。蔣和森說:「在這兩種美之間,應該選擇何者,一⋯林黛玉是真正的美;因為損害了這種美,_j猶豫苟安的賈寶玉,對封建貴族家庭作了徹底的決裂。薛寶釵是虛假的美,因為與這種美同居在一起,嬌養尊寵的賈寶玉寧願去過著冰冷的寺院生活。」(《紅樓夢論稿》第95頁)《紅樓夢》的歷史地位和獨特價值,就體現在它將「紅樓」生涯詩化了,從而為愛情主題增添了新的色彩,灌注了新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