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脂評的敘事結構
《紅樓夢 》脂硯齋評語一進人學者的視野,便被作為考據學、版本學的寶貴資料來使用。開創了紅學研究的新天地,建樹頗豐。80年代初,孫遜先生的《紅樓夢脂評初探》對脂評的本體及價值,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展現了對脂評研究多元化的視角敘事結構是長篇小說具有宏觀意義的創造工程,是小說敘事學研究的首要問題。脂評中有關此的三言兩語,既連接著中國民族敘事結構思想,又處處折射富有生命律動的《紅樓夢》整體敘事形態。其中不少作為明清小說敘事學的珍貴材料,尚待開掘和深入探討。
脂評形式瑣碎,又非出於一人之口,俞平伯先生認為「其中有許多極關緊要之評,卻也有全沒相干的」1。因而,通覽脂評,撥冗見真,撮其精要,歸納幾點,即敘事結構與脈絡、敘事時空與形態、敘事方法與技巧,進而闡發其敘事思想。
明清小說評點家關子敘事結構的意識都十分強。他們對小說結構敘事成分的排列和組合,小說內在結構的完整性與動力性所產生的「文勢」,以及貫穿結構的線索與網結等等,常常作具象的概括。金聖歎十分注重敘事的內在結構,評注《水滸》首先將其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看待,並提出一個重要的觀點:「略其形跡,伸其神理。」這種在欣賞和詮釋作品中著眼微觀、指向宏觀的分析方法,在他評注《水滸傳》、《西廂記》等作品中,也處處得到了體現。譬如他說:「蓋此書七十回、數十萬言,可謂多矣,而舉其神理,正如《論語》之一節兩節,瀏然以清,湛然以明,軒然以輕,灌然以新。」2又說:「《水滸傳》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餘紙,只是一篇文字。中間許多事體,便是文字起承轉合之法。」3正是由於金聖歎對敘事內在結構的洞明和把握,他才從凝固的文字中,始終看到動態的潛在的結構線索穿插交互,為敘事成分的組合和連接起到或隱或顯的作用。並稱之不「草蛇灰線」,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4金聖歎這種敘事結構分析法對後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脂 硯 齋 對敘事結構的點評第一回便出現了。
〔甲 戌 眉 批〕5
事則實事,然亦敘得有間架、有曲折、有順 逆 、有映帶、有隱有見、有正有闈,以至草蛇灰線 、空谷傳聲、一擊兩鳴、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雲龍霧雨、兩山對峙、烘雲托月、背面傅粉 、千效萬染諸奇。書中之秘法,亦不復少;余亦於逐回中搜剔刳剖,明白註釋,以待高明,再批示謬誤。
這段點評涉及到問題雖然較多,但可以窺視到脂評的一個思想,循著對敘事方法的解析,逐步逼近《紅樓夢》結構形態。
一、敘事時空結構與心理結構的交互
第二回 〔甲戌回前總評〕6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興一人,即俗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府一篇者 ,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鹹何文字?故借用冷字一人 ,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後用袋玉、寶釵等兩三次效染,則蹢眼於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
未寫榮府正人 ,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敘出榮府,然後一一敘及外戚 ,又一一至朋友、至奴僕,其死板拮据之筆 ,豈作十二釵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寫外戚者,正是寫榮國一府也故又怕閒文贊累,開筆即寫賈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榮之速也,通靈寶玉於士隱夢中一出,今於子興口中一出, 閱者已洞然矣。然後於黛玉、寶釵二人目中極精極細一描,則是文章鎖合處,蓋不肯一筆直下 ,有若放閘之水、然信之爆,使其精華一洩而無餘也。究竟此玉原應出自釵黛目中,方有照應令預從子興口中說出,雖實寫而卻未寫 。觀其後文可知,此一回則是虛敲傍擊之文 ,筆則是反逆隱回之筆。
脂評用了這麼多文字點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這段敘事手法在結構中的作用,以及敘事效果,可知他捕捉到這一點,己經「知其然」,大致可以概括為幾個要點:第一,榮府的歷史和概貌,「今於子興口中一出,閱者已洞然矣。」而且這種敘事手法在脂硯齋看來是極省儉的文字,又達到了最佳的效果。「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成何文字?」第二,這種敘事手法達到的敘事效應,則是「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第三,這種敘事手法,是一種「雖實寫卻未寫」,「可知,此一回則是虛敲傍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隱回之筆。」這三點,脂評都說得十分準確,也就是說其直觀的藝術感悟力是十分強的,而且更為可貴的是這些零散的思想萌芽都是從結構意識出發的。
由於脂評這些直覺思維的弱點,不能「知其所以然」,所以我們今天 將其上升為理性思維,對其加以重新審視「冷子興演說榮國府」,這一回脂評本有回首題詩:
一局輸贏料不真 ,香銷茶盡尚逡巡。7
欲知月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
冷子興便是「旁觀」賈府興衰的「冷眼人」,他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女婿,而周瑞為榮府掌管地租收人的管家,當然冷子興有這種內裡的親戚,很便利瞭解賈府的底裡。再加上他好結交官宦名流頗有見識連賈雨村這位官場見風使舵、輝黃騰達的人,「最贊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因此冷子興述榮府,不僅有資質,而且有見解。他講述賈府的五代世系,繁簡適宜,脈絡清晰,重點突出了寶玉的個性,並且道出了他的看法:「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人口日多,事務日盛,主僕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很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的人家兒,如今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從這可以看出,冷子興所敘不是賈府的歷史客觀形態,而是被他主體精神把握賈府歷史透視後的形態,是時空結構與心理結構相交合的敘事方法。另外,時空結構與心理結構的走向是一致的,也就是心理結構只是時空結構潛在的內蘊反映,常常忽隱忽顯地聯結著或指向著時空結構中的人物或情節,恰如脂評所言:「故借用冷字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
這種敘事結構方法的兩個特徵:一是以小見大。冷子興演說的雖只是賈府,而從中闡述的道理卻是歷史發展一條基本規律。俗語說:「窮不過三代,富不過五代」孟子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意思都是一樣,社會的發展,權力和財富都在不斷地再分配,誰也不能阻擋。這種現象在封建時代屢見不鮮,賈府是其中的一個典型罷了。清人二知道人感慨:「太史公紀二十世家,曹雪芹只紀一世家。太史公之書高文典冊,曹雪芹之書假語村言,不逮古人遠矣。然雪芹紀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8季新也指出了以小見大的特徵:「此書描摹中國之家庭,窮形盡相,足與二十四史方駕,而其吐糟粕,涵精華,微言大義。孤懷閡識,則非尋常史家所及,此本書之特色也。」9這一特色冷子興日中寥寥數語便體現了。
二是以虛涵實。賈府「大門外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面一帶花園裡,樹木山石,也都還有蔥蔚泅潤之氣。」而冷子興恰恰就這種架勢氣派指出:「古人有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些都是主觀性的概括介紹,相對於前五回以後情節對此客觀的展現,可謂虛。而第三回「接外孫賈母惜孤女」,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第十七、十八回「榮國府歸省慶元霄」,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第五十六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涼」等,都是透過殿閣樓堂的崢嶸軒峻,樹木山石的蔥蔚洇潤而顯示出的內囊盡衰,是具體的情節鋪陳,可謂實。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之虛涵蓋了諸多具體情節的展現之實,所以脂評直觀地感悟到了這是「虛敲傍擊之文」。又由於實的在後,虛的在前,發生在後,涵蓋在前;脂評又說:「筆則是反逆隱回之筆」。
二、敘事表層結構與深層結構的對應
第四回 〔甲戌眉批〕
「⋯⋯ 所謂此書有繁處愈繁,省中愈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要繁中虛;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實 ,此則省中實也。」十
這則脂證明過去不大為人注意,其實,這是一個極重要的法則。他首先提出了兩個對稱的範疇,一個是「繁」,一個是「省」。而明確地主張要「繁中虛」、「省中實」。那麼,這些範疇的內涵到底指的是什麼?順著脂評標示的第四回「此則省中實」的思路去理解。這一敘事結構單元以「葫蘆案」為焦點透視了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社會政治關係,是整部《紅樓夢》深層結構的基石。若說「省中實」,卻只用了四句俗言口碑,藉著小門子向賈雨村的介紹便披露出來。可見,省儉的語言,省儉的情節,省儉的敘事,表達出的哲理或文化的內蘊具有普遍的意義。
類似 「省中實」的表述,有時還用「筋骨」二字代替,如第十五回〔庚辰眉批〕「《石頭記》總於沒要緊處閒三二筆,寫正文筋骨,看官當用巨眼,不為彼瞞過方好,壬午季春。」[11]這則脂評針對的是:賈府先人為後輩置辦陰陽兩宅,為送靈人口寄住,不料「源遠水則濁,枝繁果則稀」,後人不知富貴,敗家毀業,令脂硯齋感慨萬端。這與冷子興評述賈府一代不如一代,同出一轍,認識類同,平平的敘述,隱含著發人深省的內蘊。
而「繁」的內涵,「繁中虛」的藝術取向是什麼,脂評沒有明確標示例證。我們只好依據相反相成的範疇去理解。《紅樓夢》與傳統的才子佳人小說的不同,則它不再是以一連串的故事情節為主,而是像生活的網,細節的網;像生活的河流,細節的河流,積聚成浪花飛濺的長河。從敘事學角度來說,它的表層結構情節線索淡化了,代之則是生活的厚度和意蘊的深度,組成了敘事結構的生命形態脂評這種直觀的評論,揭示了中國古典小說自《金瓶梅》向《紅樓夢》發展,敘事結構的一個重大變化,敘事的表層結構形象主體越來越生活化、平凡化。那數以千計的生活細節依靠人物的心理活動和感情因素織成了悄節的網。雖然表層結構故事情節線索的力度被削弱,而深層結構的意識世界卻強化了表層結構敘事組合力度的功能,托起了整個敘事結構的生命之軀。下面以劉姥姥二進榮國府為例說明「繁中虛」的敘事結構藝術。
從第三十八回至第四十二回,用了整整四個章回的篇幅,描繪了賈府女主人、小姐及大丫頭瑣細而普通的日常生活,如行雲流水,自然揮灑。瀟湘館賈母講窗紗,富貴至極,是「用」之例;秋爽齋設宴,借劉姥姥打趣,上下笑破了肚子,是「樂」之例;探春居室陳列的名畫名帖寶硯古玩,是「住」之例;藕香榭家宴,出酒令,盡性情,是「玩」之例;講茄卷一菜的做法,是「吃」之例;攏翠庵妙玉處品茶,是「喝」之例;劉姥姥醉臥怡紅院,才結束了對賈府鐘鳴鼎食之家、珍饈玉食之地的展示。其間又穿插劉姥姥的憨誠幽默、滑稽乖巧、風趣話語,整個行文蕩漾著歡聲笑語、喜劇氣氛。是一連串生活的散珠串起來,形成流光異彩的生活場面。這一切只是表層結構,而生活細節中潛在的則是賈府興衰的哲理與文化的底蘊。「如今人口多,事務日盛,主僕上下,都是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正是脂評所說的「不怕繁中繁,只要繁中虛」。是意識深層結構托起「不怕繁中繁」的一切描寫。
「繁中虛」與「省中實」是對應組合的,在不經意的「閒筆」當中總要帶上「筋骨」的筆墨來。如劉姥姥在大觀園所見所聞,每每順舌嚎嘴,歎為觀止。看到一頓小而普通的螃蟹宴就花了20兩銀子,她情不自禁地歎道:「『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了!」進了大觀園,賈母問她:「這園子好不好?」劉姥姥感慨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閒了的時候,大家都說:『怎麼得到畫兒上逛一逛!』想著畫兒也不過是假的,哪裡有這個真地方兒?誰知今兒進這園裡一瞧,竟比畫兒還強十倍!」每每這些地方脂評都點出是「緊要處」、「筋骨」,其實就是「省中實」的表現。
三、敘事結構中的穩態與變態
第七十回〔戚序回末總評〕。[12]
文與雪天聯詩篇一樣機軸,兩樣筆墨。前文以聯句起,以燈謎結,以作畫為中間橫風吹斷 ;此文以填詞起,以風箏結,以寫字為中間橫風吹斷:是一樣機軸。前文敘聯句詳,此文敘 黎 詞 略,是兩樣筆墨。前文之敘作畫略,此文敘寫字詳,是兩樣筆墨。前文敘燈謎,敘猜燈謎 ;此文敘風箏,敘放風箏:是一樣的機軸前文敘七律在聯句後,此文敘古歌在填詞前,是兩樣筆墨。前文敘黛玉替寶玉寫詩,此文敘寶玉替探春續詞,是一樣的機抽。前文賦詩後有一首詩,此文填詞前有一首詞,是兩樣筆墨 。噫!參伍其變,錯綜其數,此固難為粗心者 道 也 。
這則脂評是針對第五十回「蘆雪庭爭聯即景詩暖香塢雅制春燈謎」與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雲偶填柳絮詞」的章法和結構作了對比,提出「-樣機軸,兩樣筆墨」的見解。所謂「機軸」,即抒軸,比喻文章的構思。一樣機軸,就是構思相同,而表達的形式卻不相同,出現「兩樣筆墨」。脂評對上述兩個章回的概括和評論是否正確,另當別論,但這裡卻提出了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敘事結構中的穩態和變態。
脂評提出的許多敘事方法,我們都不難找到與前代許多評點家的提法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甚至有的還是直接繼承,如草蛇灰線。同理,曹雪芹《紅樓夢》的敘事結構和敘事方式也是在中國明清小說的發展土壤中誕生的,它汲取了中國敘事學的精粹和營養,並將其在自身體現出來,這是敘事結構中穩態的一面;同時,富有藝術生命的敘事形態中有其創新和變異的一面,也就是變態。任何一部偉大的敘事作品的結構形態都是處於文化傳統的流程中,以穩態和變態的統一而構成。以脂評多次提到曹雪芹寫夢為例:
第二十四回〔庚辰回末總評〕[13]
《紅樓夢》 寫夢章 法總不雷同,此夢更寫的新奇 ,不見後文,不知是夢。
第四十八回[庚辰夾]一部
大書起是夢 ,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 ,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 並 風 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脂硯 齋 。[14]
敘事方法在這裡不可不謂重要,但歸根到底還是要從結構創新和變異這一根本問題上作出回答。敘事成分並不簡單地排列組合,它被設計和安排在什麼位置上,敘事結構關係所產生的意蘊也就不同,即使同是寫夢,也千差萬別。脂評提到了幾個夢,一個是甄士隱夏日之夢,設計在了《紅樓夢》開篇,對全書整個敘事結構來說,一是通過甄士隱此夢,將兩個神話故事青埂峰下石頭動凡心和神瑛侍者與絳珠仙子還淚聯結起來,造成一個象徵性的預示,寶玉出生。另一是向讀者說明《紅樓夢》的故事都是似夢非夢。甄士隱落魄之後,在現實中又遇到了夢中所見的一僧一道,並跟著他們走了。正如《紅樓夢》一副對聯開啟的意義:
假作真時真亦假 ,元為有處有還無。
另一個夢是寶玉太虛幻境之夢。這個夢在個書結構中的意義就更重要了。夢境中展示的《金陵十二釵判詞》、《紅樓夢十二支曲》,含蓄地預示了黛玉、寶釵、賈家四春、鳳姐、李執、秦可卿、巧姐、湘雲、妙玉,以及襲人、香菱、晴雯的不同的生活道路和獨特的命運結局,支撐起了整個女性人物體系的框架。清·話石主人也看到了這些,他說:「開場演說,籠起全部大綱.以下逐段出題,至游幻起一波,總攝全書,筋節瞭如指掌。」[15]
除上述敘事的設計和安排而外,大量的則是人物性格的張力為敘事結構的拓展提供了內在的機制。形形色色的人物性格在社會環境中活動、矛盾和衝突,不僅反映出人物性格張力的豐富性,而且構成結構形態的干姿百態。脂評中提到的種種夢境的描寫,實質正是人物意識活動的內部世界的反映,而且折射出的能量因人的性格的不同而呈現多姿多彩,對敘事結構的拓展也呈現千變萬化。
以秦氏給王熙鳳托夢為例:察氏鬼魂說 :
「 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 ,將祖全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
一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自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 終非長策。」
這種見解以夢的形式出現,但其內蘊顯然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整體藝術構思的體現。早在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就已說賈府當時的情形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而且要命的是「如今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那麼這個結局不正如秦氏鬼魂未卜先知的嗎?「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瑚緲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嗎?」說完賈府的大勢所趨,還點到了一個具體的事情:「不日又有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 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若不早為後慮,只恐後悔無益了。」言外之意暗示了元妃省親盛事之後,「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這一切 不正是整個敘事結構深含的蘊意又一次披露,從表層結構現出的筆筆「筋骨」,處處伸向深層結構,而且每一筆都是整體結構蘊含著特殊意味的一點,無論是哲理的還是文化的,最終都將從整體結構的底蘊中找到合理的解釋。但這特殊意味的每一筆常常與人物性格融為一體,成為人物性格張力的能量釋放。秦氏之所以托夢給鳳姐,是因為鳳姐是榮府實際的掌權人,而且賈府的臭男人還不如她這個女流之輩。風姐對賈府的衰敗的趨勢,在潛意識上也不是沒有感應,有時一種擔心和不安的情緒會自然地流露。蘆雪庭聯詩,本來是眾姐妹們詩社的聚會,風姐也一起湊趣。而她不會吟詩,便隨口說了一句粗話「一夜北風緊」。表面上看似不經意,而恰恰在這不經意之中,流露出鳳姐潛意識的思慮。這可以用鳳姐對平兒訴說當家難來作註腳:
「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裡不恨我的。我如今也 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 。二則家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有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 ,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也抱怨刻薄 。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 ! 」
這 番 心 理話道出的賈府人不敷出,正如形象的語句:「一夜北風緊」,錢少用項多,當家當然處處感到緊,「緊」正是鳳姐的心理感受。
四、敘事形態的正筆與襯筆
小說家對敘事文本機制的控制首先表現在對敘事時空的調節和駕馭上。《紅樓夢》脂評有些己涉及到了這一問題,但只能用意象的言詞表述自己的感悟,不能用理性思維清晰地表達,可我們還是能夠意會。
第六十回〔戚序回前總批〕
前回薔薇硝戛然便住,至此回方結過薔薇案 ,接筆轉出玫瑰露,引起茯苓霜,又戛然便住 。著筆如蒼鷹搏兔,青獅戲球,不肯下一死爪 ,絕世妙文。[16]
〔戚序回末總評〕
以硝出粉是正筆 ,以霜陪露是襯筆。前必用茉莉粉才能構起爭端,後不用茯苓霜亦必敗露馬腳。須知有此一襯,文勢方不徑直,方不寂寞 。寶光四映,奇彩繽紛。[17]
這兩段脂評涵蓋的是兩個章回的敘事,第五十九回「柳葉諸邊咳鶯吒燕絳雲軒裡召將飛符」,和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來獲等霜」。從這兩個章回敘事的具體形態,再理解這兩段脂評的內涵。何 謂 正 筆、襯筆?從「前回敘薔薇硝戛然便住,至此回方結過薔薇案」,佔了兩個章回四分之三的篇幅,而「接筆轉出玫瑰露,引出獲等霜」才只有四分之一的文字,曹雪芹在這裡對兩個故事用的筆墨多少,表明他對重頭的故事則採用工筆細描,次要的部分採取線條勾勒這樣才反映出生活密度的不同,決定生活密度的實質是敘事時間,一般說來,生活密度越大敘事時間的跨度越小,相反,生活密度越小敘事時間的跨度則越大。當然反映到敘事文宇上就如同脂評所言,有正筆、襯筆之別。生活密度大的敘事則為正筆;生活密度小的敘事則為襯筆。
由生活 密度構成的「密— 疏」這對範疇,並不僅僅表現在敘事時間上,它常常以潛在形式存在於空間展開的一切形式中,也就是以人物的敘事活動的空間來表現時間。正筆以薔薇硝引出的故事實際上是表現在兩個地點,而巨二者之間並不搭界,各自都有緣起、發展、變化和收結,即有開有合。可見覆蓋的生活空間場面之大。先說前一個,湘雲向寶釵要薔薇硝,寶釵因沒有了,便命丫環鶯兒去黛玉處取。鶯兒去時,藕官一同陪往。二人說笑著到了柳葉諸,鶯兒用新嫩的柳條編花籃,又採摘鮮花,送給黛玉拿上薔薇硝,返回時藕官也一同跟著走。鶯兒又在柳葉諸編上花籃,正巧碰上何媽的養燕。春燕便向藕官講起春燕姑媽夏婆子因狀告藕官在大觀園私自燒紙錢一事未成,心懷不滿。所以春燕囑咐鶯兒:「你這會子又跑了來弄這個,這一帶地方上的東西,都是我姑媽管著,他一得了這地,每日起早睡晚,自己辛苦了還不算,每日逼著我們來照看,生怕有人遭蹋,……一根草也不許人亂動,你還掐這些好花兒,又折他的嫩樹枝子,他們即刻就來,你看他們抱怨!」
鶯兒卻不以為然,認為花草本應給各房去送,我們不讓送,今天折些算什麼。不料夏婆子果然來了,「見採了許多嫩柳,又見藕官等採了許多鮮花,心裡便不受用」,借數落她侄女春燕指桑罵槐,還倚老賣老,拿枴杖捅她罵她。鶯兒先前還與夏婆子開玩笑,此時一見她動了氣,便上前勸解,反遭夏婆子的一頓搶白。偏在這時春燕的娘又來找她,夏婆子便向她娘抱怨。「她娘也正為芳官之氣未平,又恨春燕不遂她的心」,便打罵起春燕。春燕一頭往怡紅院跑去,正碰上襲人,春燕她娘也不聽勸,還吵鬧著,連寶玉的話都不聽。直到請示平兒,叫先攆出去,再打四十大板子,才震住她。「那婆子聽見如此說了,嚇得淚流滿面,又央告襲人等」。最後還是寶玉給平息了事。此事從夏婆子向鶯兒等人發難為「開」,中經春燕媽打罵女兒,到被平兒震住,寶玉擺平,才「合」。這件事「開— 合」敘事形態是發生在取薔薇硝的路上,其實與薔薇沒有什麼直接的因果關係。
而另 一個 「開— 合」的小事件卻是因薔薇硝而引起的。春燕和她媽給鶯兒賠個不是,臨走,蕊官讓他們捎給芳官一包香薇硝。芳官手裡拿著時,寶玉要瞧一瞧,正巧賈環在旁邊,便張口要半兒。芳官捨不得給,想拿平日使的,可打開妝倉時卻沒了,察月便讓她弄點茉莉粉支應賈環。賈環得了薔薇硝,便來找彩雲送給她。彩雲打開一看,笑道:「這是他們哄你這鄉老兒呢:這不是硝,這是茉莉粉。」趙姨娘旁邊聽見,倒氣不過,便說:「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麼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賈環不言語,彩雲忙勸說:「這又是何苦來!不管怎的,忍耐些罷了。」趙姨娘罵賈環「沒剛性」。賈環急了,頂了他媽一頓,說:「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服你!」一句話戳了他娘的心,趙姨娘便嚷道:「我腸子裡爬出來的,我再怕了,這屋裡越發有活頭了!」說著拿起那包,便直奔園子裡。
趙姨娘正一頭火,碰上夏婆子,她又添油加醋,挑唆趙姨娘大鬧。趙姨娘直奔芳官而來,「便將粉照芳官瞼上摔來,手指著芳官罵道:『小娼婦養的!你是我們家銀子錢買了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我家裡『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又上前打了她兩個耳光。芳官哪裡肯依,便打滾撒潑地撞在趙姨娘的懷裡。當下葵官、豆官、藕官、蕊官聽說後,一齊跑人怡紅院.手撕頭撞,將趙姨娘圍住,尤氏、李紈、探春帶了平兒與眾媳婦來了,才把四個喝住。探春又訓導了趙姨娘一番,背裡查訊才知是夏婆子與芳官不合而調唆鬧事。到此了結,又算個「開— 合」。
從上面分析可以看出:所謂「正筆」、「襯筆」,實際上是生活密度決定的「密— 疏」範疇的敘事形態。而「密」的敘事形態,時間跨度小,空間展示相對大,所含的故申不只一個,常常是兩個或數個有「開— 合」的敘事形態。而「疏」的敘事形態,時間跨度大,空間展現小,一般都是粗線條的鉤勒
五、敘事形態的「章法」
脂評認 為「著筆如蒼鷹搏兔,青獅戲球,不肯下一死爪」,實質上提出了一個時空結構宏觀佈局、經營位置這一「章法」的大問題。中國古典小說最講究「章法」,明清小說評點家許多直觀的感悟都是由此引發的。章法最基本形式和基礎形態是一開一合,開中有合,合中有開。前面我們分析的何媽打罵春燕,指桑罵槐,洩心中憤怒,是一個「開— 合」。趙姨娘與芳官等人撕打,藉機傾怨、逞兇,又是一個「開— 合」。從薔薇硝這個由頭說起,兩個小故事又構成開中有合,合中有開。而且「開— 合」要恰到好處,開之過分則鬆散,合之過分則侷促。何媽是下人,平兒幾句話就將其震住,不再敢吵罵;趙姨娘是半個主子,半個奴才,況且又是探春的生母。李縱、尤氏不搭言,只由探春訓導她,了結鬧劇。這人際關係的分寸掌握得十分準確,也就是「開—合」的最佳形態。
「開 — 合」是中國小說「章法」的最基本形態,其他許多範疇,如「聚— 散」、「動— 靜」、「冷— 暖」、「陰— 陽」、「虛— 實」、「主— 賓」、「繁— 簡」、「氣— 勢」等,都是「開— 合」的特殊形態。脂評中有些評語就是針對這樣的特殊形態出發,有感而發。
1 第十六回〔甲戌回前總批〕
⋯⋯ 趙謳討情閒文 ,卻引出通部脈絡。所謂由小及大,譬如登高必自卑之意。細思大觀園一 事 ,若從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派眾人 ,從頭 細細直寫將來,幾千樣細事,如何能順筆 一氣寫清?又將落於兀板拮据之鄉。故只用漣 、鳳夫妻二個一問一答,上用趙姐討情作引 ,下文蓉、薔來說事作收,餘者隨筆略一點染, 則蹢然洞徹矣。此是避難法。[18]
這段脂 評講的是「以簡御繁」的大手筆章法。它不單單是避免了敘說建造大觀園的繁雜瑣細的筆墨,而且還是一種「開— 合」敘事形態中特殊的類型。合是幅湊性的合,開是放射性的開。以合為主,合中有開。從人物來說,賈府實權派的人物都集中到這裡,榮府實際掌權人鳳姐,協理寧國府,威風八面。其夫賈璉剛一到家,一會是賈政喚他議事,一會是賈珍讓兒子相告要事,家中奶媽為兒子來請托,賈薔、賈蓉來親近叔叔嬸子,整個籌辦省親的實權都落在賈璉、鳳姐夫妻手中,形成賈府聚合的中心。從事件來說,鳳姐與奶媽閒聊,便披露了賈家、王家過去接駕的盛況,「把銀子花的象淌海水似的」,眼下準備省親,又是派人姑蘇買道具、戲子,又是大造園子,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打造金銀器皿⋯⋯雖說是簡疏之筆,卻是落筆干斤,形成一種權勢聚合之勢,透著豪華富貴之氣。
開合是 二元張力對立統一的形態,大合之中有小開。奶媽趙嬤嬤要賈璉為她的兩個兒子找事幹,遲遲沒有著落。這次請托賈璉同時,又求鳳姐幫忙,這時鳳姐說:「媽媽,你的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兒奶的兒子還有什麼不知他那脾氣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人身上貼。可是現放著奶哥哪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的白便宜了外人。— 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看著是『內人』一樣呢!」說著,等屋裡的人都笑了。趙嬤嬤也笑個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裡跑出青天來了。要說『內人』、『外人』這些混帳事,我們爺是沒有的;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鳳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人』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才是剛硬呢!」……賈璉此時不好意思,只是訕笑道:「你們別胡說了,快盛飯來吃⋯⋯」本來是小夫妻離別新聚,親熱無比。而鳳姐與趙嬤嬤應酬話,卻句句說給賈璉聽,對賈璉在外亂搞女人的行徑,貶斥的那麼婉轉、俏皮,椰偷得那麼灑脫、詼諧。「注彼而寫此」,外射性的散,內涵性的開,恰到好處。趙嫫嫫笑了,滿屋子的人都笑了。笑中針硬,以柔克剛,弄得賈璉理屈詞窮,「不好意思」起來。
2. 第七 十七回〔戚序回前總批〕
司棋一事 ,前文著實寫來,此卻隨筆收去 。睛雯一率,前文不過帶敘,此卻竭力發揮。前文借睛雯一襯,文不寂寞;此文借司棋一引, 文愈曲折。[19]
此評講的是敘事結構形態的「主— 賓」範疇。「開— 合」構成中國古典小說章法的二元,一開一合的無限性變化使章法產生了多樣性,而多樣要歸於統一。「主— 賓」便是「以開為主,開中有合」或「以合為主,合中有開」的特殊形態。這一點在文化藝術的結構形態中的表現比比皆是。樂曲有主調、主旋律。繪畫要主賓分明,即使小到點答,兩點必分一大一小。建築群落,大到主體建築是主,依次錯落有致的建築是賓;中軸線是主線,兩邊依次遞減……但小說的敘事結構所體現的主賓範疇,就不僅僅局限在上述意義上了。
以社會生活為內容的「主— 賓」敘事結構形態的設計,一個重要的特點,時空結構的改變便是精神文化空間的改變,意味著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某種格局化。正是這種人際關係巨大的落差的對比,自然形成了小說,』主— 賓」敘事結構的形態。以晴安為例,她被攆出大觀園,只能依存在惟一親戚、靠伺候園中買辦雜差的姑舅哥哥處。寶玉偷著去這家看晴雯時,「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一領蘆席上。」寶玉含淚輕輕喚她,才「強展雙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攝住他的手,硬嚥了半日」。她想喝口水,說:「⋯⋯ 『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哪裡?』晴雯道:『在爐台上。』寶玉看時,雖有個黑煤烏嘴的吊子,也不像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一隻碗,未到手內,先聞得油擅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洗了兩次,又用手帕擦了,還有些氣味,沒奈何,提起壺來斟了半碗⋯⋯先自己嘗了一嘗,並無茶味,鹹澀不堪,只得遞給晴失。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可見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窮苦。而自小在溫柔富貴之家長大的晴雯,身患重病,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又遭到如此梢神打擊,其命運可想而知了。更令人不堪忍受的是她嫂子「多渾蟲」,打扮得妖妖調調,招惹男人,風流下作。她見了寶玉,「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裡間來,笑道:『你要不叫我嚷,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說著,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寶玉拉在懷中,緊緊的將兩條腿夾住。」嚇得寶玉死往外拽,乘有人來,藉機跑了。
這些筆墨敘述,與賈府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是政治、經濟、風俗等一體化在社會底層的折射,是這一具體生活環境人際關係的具體體現。正是這一切成為小說敘事格局的內在依據。如果說「晴雯一事,前文不過帶敘」,只是點撥晴雯的個性而已,那麼「此卻竭力發揮」的文字,則是暗雯的生活的巨大遭遇和命運的結局。一個重要人物的性格與生活遭遇相撞擊,是毀滅還是再生,必然會爆發出重要的敘事篇章。因此說:敘事結構章法的安排,無論是「開— 合」範疇,還是「主— 賓」範疇,除卻小說家對時空的控制,表現在一定的敘事形式之中,體現敘事主體的主觀情感和對歷史現實的註解而外,它還更深深地受敘事客體本身的社會人際關係所形成的格局化的制約。
3 第六十五回〔戚序回前總批〕
文有雙骨齊下法,此文是也。李在寧府,卻把鳳姐之奸酸刻薄,平兒之任性直鯁,李紈之號菩薩,探春之號玫瑰,林姑娘之怕倒,薛姑娘之怕化,一時齊現,是何等妙文。[20]
脂批這裡指的「雙管齊下法」,談的也是敘事結構安排和設置,即章法。這一回四分之三的篇幅都熱熱鬧鬧地敘事,一會是賈璉偷娶尤二姐,賈珍欲將尤氏姐妹作粉頭玩弄,遭到尤三姐的一頓搶白;一會又是賈璉欲嫁尤三姐,尤三姐吐露思嫁柳湘蓮,故事疊起。突然筆鋒一轉,有四分之一的文字敘述賈璉的心腹小廝興兒的大段介紹,而且說的是榮府顯赫的鳳姐和李紋、探春,以及平兒。興兒乘著酒興在「新奶奶」尤二姐面前大膽地概括了鳳姐的「心裡歹毒,日裡尖快」的特點,什麼「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是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她的婆婆邢夫人恨她「雀兒揀著旺處飛」,賈璉和她一塊靠在榮府,「如今閤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他的。」
這兩部分文字一是寫寧府,一是寫榮府,即「雙管齊下」法,其實是敘事視角的轉移,借興兒的眼裡看到的講述出來,組接兩個完全不同的敘事空間。形成了這樣截然分明的敘事格局寫寧府是動態的描寫,寫榮府是靜態的敘述。以動為主,以靜為輔,動靜統一,相輔相成。這也是「開— 合」,中國古典小說「章法」的最基本形態的表現,不過其更典型的是一包含二,二合歸一。正如太極圖所標示,在陽最發達的位置存在陰的核,同樣,在陰中也存在陽的核,相互搏擊,相互吸納,互為需耍,生機盎然地生成流傳如果我們仔細地將此回與後面第六十七回「聞秘事鳳姐訊家童」聯繫起來,便看出第六十五回「雙管齊下」是開,而第六十七回則是合。依舊是「開— 合」的結構形態,只不過「開— 合」表現在幾個章回之中罷了。
上述談了五個問題,從幾個方面分析了脂評的敘事思想。若進一步歸納到思維方法上,敘事時空結構與心理結構的交互,是「實— 虛」的範疇;敘事結構的穩態和變態,是「常一一變」的範疇;敘事結構的正筆與襯筆,是「密— 疏」的範疇,以及敘事結構的章法,更是講的藝術範疇的問題。「這就觸及中國敘事學中一個基本原理:對立者可以共存,互殊者可以相通,那麼在此類對立相或殊相的核心,必然存在某種互相維繫、互相融合的東西,或者借用一個外來語,存在著某種『張力場』。這就是中國所謂『致中和』的審美追求和哲學境界.內中和而外兩極,這是巾國眾多敘事原則的深處的潛原則。」[21]脂評與楊義先生闡釋的這一原則,或明或隱,或深或淺地有許多相通之處,可見脂評雖直觀、零碎,但其精華卻表現了中華比族的思維特徵,特別是脂評諸人與曹雪芹有著親密的關係,言語間把社會、歷史、心理因素溶進了對《紅樓夢》敘事藝術的認識,更具有民族文化漫長的發展和積澱下的思維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