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文本新詮(上)

《紅樓夢》文本新詮(上)

《紅樓夢》文本新詮(上)

紅樓評論

紅學研究的最佳境界,應該是將作者、時代、版本、本事的考證,同《紅樓夢》文本的詮解有機地結合起來。而在以往的研究中,無論是舊紅學的索隱,還是新紅學的考證,卻有將二者割裂開來甚至對立起來的通病,以至於使讀者造成一種錯覺 以為考證也好,索隱也好,對於閱讀小說文本不僅沒有幫助,有時反倒是足以妨礙鑒賞文本的東西。改變這種不正常的現象,恐怕是推動紅學事業進一步發展的關鍵所在。

任何文學作品,都是作者「有所為而為」的產物。詮釋作品的文本,離不開對於作者的創作內在驅力的探索,而這又離不開對創作時的文學氛圍的瞭解。曹雪芹為什麼要創作《紅樓夢》?歷來的研究者一齊將眼光投向開卷時作者的自白:「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黨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樗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對這番表白的不同理解,劃分出「舊紅學」和「新紅學」兩大營壘。

「新紅學」的核心是「自傳說」:「《紅樓夢》是作者的自傳,是寫他親自看見的家庭。賈寶玉就是曹雪芹:《紅樓夢》就是寫曹家的歷史。。』』當年胡適論證的思路是:

曹雪芹「生於極富貴之家,身經極繁華綺麗的生活」;

但後來家漸衰敗,大概因虧空得罪被抄沒」,「生活非常貧苦,他因為不得志,故流為一種縱酒放浪的生活」;

「《紅樓夢》一書是曹雪芹破產傾家之後,在貧困之中做的」;

所以,「《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裡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則是當日曹家的影子」(《全編》第108頁)

早在1904年,王國 維就針對「《紅樓夢》一書,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的說法發表了精闢的意見:「其說本於此書第一回『竟不如我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一語。信如此說,則唐旦之《天國喜劇》,可謂無獨有偶者矣。然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如謂書中種種境界,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傳》之作者,必為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說也。」一語道破了「自敘傳」的最大失誤,是將「親見親聞」機械地理解為「書中種種境界,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在於將《紅樓夢》狹隘地看成作家個人經歷的刻板記錄。

「自傳說」的最大弊病,在於它無助於《紅樓夢》文本的詮釋。胡適從此點出發,推出了「《紅樓夢》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全編》第108頁),固然是很煞風景的;「自傳說」的繼承者們,雖然聲稱要發掘出「《紅樓夢》具有高度概括的政治歷史價值」,竭力強調曹雪芹的貴族家庭衰敗對他的影響,甚至把它看成《紅樓夢》成書的內在驅力之所在。但是,出身「包衣下賤」的曹家,因充當皇室的親信和耳目而過上「飫甘饜肥」生活,並無多少令人歆羨的光輝;曹家的得罪抄沒,算不上真理和正義的失敗,世人不值得為之灑下同情之淚。有人覘曹雪芹由於從 貴墜人困頓,因而接觸到包括被壓迫被剝削}j人民群眾,並將其鎔鑄在《紅樓夢》的藝術形是之中,則完全是臆想之辭,亦與作者自雲小談昕寫「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不相一致。

「舊紅學」也有「必規規焉求個人以實之」的偏向,所論更多穿鑿附會者。它的最大毛病,是與直接與小說, 本的詮釋相對立,他們只關心從《紅樓夢》的宇裡行間去「猜謎」,去「破譯」,卻將作為小說的形象與情節拋棄在一邊,因而走向了文學的反面,同樣是不可取的。

但是,要將作者、時代、版本、本事的考證,同《紅樓夢》文本的詮解有機結合起來,又不能割斷歷史,不能脫離新舊紅學所開闢的工作平台,不能忽視新舊紅學所提供的信息和資料。

比如「索隱派之所以產生,不但源於中國古代引史解經和索求微言大義的經學傳統,也由於《紅樓夢》『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寫法本身所提供的暗示。即是說,索隱派的某種合理依據,正存在於小說自身。」(劉上生:《走近曹雪芹》第7頁,湖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剔除其牽強附會的成分,我們就將發現,在領悟把握《紅樓夢》產生的時代氛圍和文人心態方面,比起新紅學的簡單比附來,舊紅學家們可能要貼近得多。其中最可注意的是王夢阮《紅樓夢索隱提要》的見解:

書中最重命名之義,一僮一婢,姓名皆具精心,況全書總名,更非漫然著筆,其關合事實,得弦外音。如是書原名《情僧錄》,天下因情而僧者,本不一一,若出之富貴之家,金玉之質,則古今曾有幾人,此一可思也。其書又名《石頭記》,夫寶玉本無其人,通靈安有其玉?石頭一說,更從何來?其稱石頭者,大抵為石頭城之事,此二可思也。又名《金陵十二釵》,明言金陵,明言十二釵,則地屬江南,人為閨閣,本有其事,實有其人,更為明確,此三可思也。又名《風月寶鑒》,言「風月」則非閨門之常度可知,言「寶鑒」則寓箴規之大義可想,孰能當此,事甚離奇,此四可思也。其通稱之名則日《紅樓夢》,「紅樓夢」三字出之太虛演曲中,實括全書大旨,故以為名。是名殆有二說;自情僧言之,羅綺幾時,黃粱易熟,空山回首,一片平蕪,此專重一夢字對事實而言,一說也;自諸女子言之,本出風塵,致身貴顯,青樓未遠,好夢難全,此專以紅樓對青樓而言,又一說也。兼采二說,則事在其中矣。本此五說求之,於全書大旨,思已過半。(載1914年《中華小說界》第一年第六至七期,《紅樓夢卷》第295頁)

在對《紅樓夢》「之命名五說」一一索解的基礎上,王夢阮提出《紅樓夢》是寫順治皇帝與秦淮名妓董小宛愛情故事的著名觀點:

至於董妃,⋯⋯人人皆知為秦淮名妓董小宛也。小宛侍如皋辟疆冒公子襄九年,雅相愛重,適大兵下江南,辟疆舉室避兵於浙之鹽官,小宛艷名夙熾,為豫王所聞,意在必得,辟疆幾頻予危。小黨知不免,乃以計全辟疆使歸,身隨王北行。後經世祖納之宮中,寵之專房,廢後立後時,意本在妃,皇太后以妃出身賤,持不可,諸王亦尼之,遂不得為後,封責妃,頒恩赦,曠典也。妃不得志,乃怏怏死。世祖痛妃切,至落髮為僧,去之五台不返。誠千古未有之奇事,史不敢書,此《紅樓夢》一書所由作也。小宛既北,辟疆慮禍,託言已死,著《影梅庵憶語》以思之,故人多不知小宛之在世。(《紅樓夢卷》第298頁)

據孟森《董小宛考》,可知《紅樓夢》之敘順治帝與董小宛事與史不符,但周汝昌先生卻看出其中蘊藏的另一層意思:「清代的第一朝皇帝順治,就是一位情癡情種。他的法名叫做『行癡』,而自號叉.日『癡道人』。順治酷愛漢文化與漢字,能背誦《西廂》。他對董鄂妃用情至篤,為了她幾乎以身殉情,又割發出家,被阻未遂。⋯ ⋯ 這樣,我們就要十分細心體會早先『索隱派』附會說芹書所寫乃是順治的故事,其原因即是順治本人正是一個『賈寶玉型』的『兩賦』人物。識得了這一要義,不但理解了『索隱派』的真正涵義,而且也就明白了雪芹『大旨談情』與情癡情種』的提法應當從中華文化的歷史大脈絡中去尋認。」(《(紅樓夢)與「情文化》,《紅樓夢學刊》1993年第1期)撇開王夢阮的穿鑿附會成分,應該承認:他憑著某種直覺,確實悟到《紅樓夢》素材同秦淮名妓的關係:「自諸女子言之,本出風塵,致身貴顯,青樓未遠,好夢難全,此專以紅樓對青樓而言」,敏銳地捕捉到了《紅樓夢》成書時代的文化氛圍。

董小宛與冒襄的愛情故事,在當時已廣為流傳,播在人口。冒襄(1611—1693),字辟疆,晚明參加廣業社,論文議政,才氣縱橫,與侯方域、陳貞慧、方以智合稱「四公子」。曾列名《留都防亂公揭》,聲討阮大鋮。明亡後,隱居不出,閉門著書,康熙十二年(1673)拒絕朝廷詔征山林隱逸之聘,十八年(1679)又拒絕應博學鴻詞科。他對董小宛的真情,在《影梅庵憶語》小序中有酣暢淋漓的傾述:

愛生於暱,暱則無所不飾;緣飾著愛,天下鮮有真可愛者矣。矧內屋深屏,貯光闐彩,此憑雕心鏤質之文人,描摩想像,麻姑幻譜,神女浪傳;近好事家,復假篆聲詩,侈談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閣中有之,此亦閨秀之奇冤,而瞰名之惡習已。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復字青蓮,籍秦淮,徒吳門,在風塵中雖有艷名,非其本色。傾蓋矢從余,人吾門,智慧才識種種始露。凡九年,上下內外大小,無忤無間。其佐余著書肥遁,佐余婦精女紅,親操井臼,以及蒙難遘疾,莫不履險如夷,茹苦若飴,合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見余婦煢煢粥粥,視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內外大小之人,成悲酸痛楚,以為不可復得也。傳其慧心隱行,聞者歎者,莫不謂文人義士難與爭儔也。余業為哀辭數千言哭之,格於聲韻不盡悉,復約略記其概,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與偕姬九年光景,一齊湧心塞眼。雖有吞烏夢花之心手,莫能追述。區區淚筆,枯澀黯削,不能自傳其愛,何有於飾。矧姬之事,余始終本末,不緣狎暱。餘年已四十,鬚眉如戟,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謂余視錦半臂碧紗籠,一笑瞠若,豈至今復效輕薄子漫譜情艷,以欺地下。儻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異,賜之鴻文麗藻,余得藉手報姬,姬死無憾,餘生無憾。

序中一則說小宛「在風塵中雖有艷名,非其本色」;二則說自己對於小宛,「始終本末,不緣狎呢」,且其時「年已四十,鬚眉如戟」,之所以撰寫《憶語》,決不是要「效輕薄子漫譜情艷,以欺地下」,亦堪稱是一位「賈寶玉型」的「兩賦」人物。《憶語》敘二人經歷種種風波,終得結合,相互愛敬,甘苦共之,小宛謂冒襄日:「我人君門整四歲,早夜見君所為,慷慨多風義,毫髮幾微,不鄰薄惡,凡君受過之處,惟余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實逾於愛君之身。」張明弼稱其「相得之樂,兩人恆雲天壤間未之有也」(《冒姬董小宛傳》),是真實的。

冒襄與董小宛的感情經歷,在當時不是孤立的現象。正如陳寅恪所說:「夫金陵乃明之陪都,為南方政治之中心,士大夫所集萃,秦淮曲院諸姬,文采藝術超絕一時。⋯⋯明季黨社諸人多文學名流,其與當時聲妓之關係,亦有類於唐代者。」(《柳如是別傳》上冊第328—32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其時和董小宛齊名的有馬湘蘭、柳如是、李香君、顧橫波、卞玉京、寇眉、陳圓圓等,號為「秦淮八艷」,都是勵名節、重道義、解音律、富文彩、工詩詞、擅書畫的「樂籍中奇女」(張明弼:《冒姬董小宛傳》),與她們交往的有錢謙益(1582~1664)、張岱(1597—1684)、陳貞慧(1604—1656)、吳偉業(1609—1671)、方以智(1611—1671)、龔鼎孳(1615—1673)、余懷(1616—1696)、侯方域(1618—1655)等,都是當時的名士勝流。陳寅恪論柳如是(河東君)道:

河東君及其同時名妹,多善吟詠,工書畫,與吳越黨社勝流交遊,以男女之情兼詩友之誼,記載流傳,今古樂道。推原其故,雖由於諸人天資明慧,虛心向學所使然,但亦因其非閨房之閉處,無禮法之拘牽,遂得從容與一時名士往來,受其影響,有以致之也。(《柳如是別傳》上冊第75頁)

正因為秦淮名姝「非閨房之閉處」,故能不受禮法綱常的拘牽,與黨社勝流建立起「男女之情兼詩友之誼」。他們志趣相投,志同道合,相互尊重,相互認同,談詩論文,談燕唱酬,優遊容與,「在總體不自由的處境中享受一種近乎藝術的人生,儘管時間可能十分短暫,但在此期間,她畢竟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自由地選擇伴侶,可以無拘無束地從事文學藝術活動,可以較為充分地以一種接近理想的女性角色優遊於黨社名流之間⋯⋯ 由於享有一定的遴選物色的自由,而且還有一段如切如磋的戀愛過程,所以部分江南名妓從良以後的婚姻生活也具有理想化的色彩。」(陶慕寧:《青樓文學與中國文化》第182—183頁,東方出版社1993年版)

可以設想,千古名著的《紅樓夢》,正是孕育於秦淮名姝所釀造的文學氛圍之中的。從作者的表白可以感知,《紅樓夢》創作的意緒發端,並不起於家庭敗落之後對「繁華舊夢」的懷念,而起於「歷過夢幻」之後對「所有女子」的追憶。在《紅樓夢》的全部存在中,充溢著作者強烈的自譴自責,這種心緒既來自對自己的不滿之意,更來自對女子的敬佩之情:

作者自雲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日「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己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棒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一併使其泯滅也。

作者在這裡,鄭重地回答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亦即小說的所取題材問題:《紅樓夢》寫的是「當Ft所有之女子」、「我半世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試想,小說如果寫的真是家庭生活的經歷,以「當日所有之女子」稱呼自家姊妹親戚,顯然是不恰當不適宜的;「一一細考較去」,尤其不像是對待朝夕相處的親人的口吻。這就不能不涉及書名何以稱《紅樓夢》的問題了。

王夢阮的意見是:「『紅樓夢』三字出之太虛演曲中,實括全書大旨,故以為名。是名殆有二說:自情僧言之,羅綺幾時,黃粱易熟,空山回首,一片平蕪,此專重一『夢』字對事實而言,一說也;自諸女子言之,本出風塵,致身貴顯,青樓未遠,好夢難全,此專以『紅樓』對青樓而言,又一說也。兼采二說,則事在其中矣。」是很有見地的,只是他以為「此專以『紅樓』對青樓而言」,並不準確 因為紅樓向來就是妓院的別稱。

晚唐韋莊《浣花集》補遺《長安春》云:「長安春色本無主,古來盡屬紅樓女。」《薔薩蠻》亦云:「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詞中的「紅樓女」、「紅樓美人」,分明都是妓女。晚明方汝浩《禪真逸史》第十三回,敘酒生兒陳阿寶因出首林澹然,領得一筆賞銀,喬裝混進妓館,被土妓媚春看出破綻,慢敲檀板,唱了一出北調《江水兒》:「你可也辦著青州從事,紫府真誥,改衣裝來混取?翠館莫冠笏,紅樓不用呼。」在這妓館小曲中,「紅樓」、「翠館」都是妓院的代稱。

明清時期的南京,妓女喜名其居日「樓」,「紅樓」遂為秦淮曲院之別稱。曹大章《秦淮士女表》云:「當時胭脂粉黛,翡翠鴛鴦,二十四樓,列秦淮之市。」余懷《板橋雜記序》云:「金陵古稱佳麗之地,衣冠文物,盛於江南,文采風流,甲於海內,白下青溪,桃葉團扇,其為艷冶也多矣。洪武初年,建十六樓以處官妓,淡煙輕粉,重譯來賓,稱一時之盛事。」曾納秦淮名妓顧眉生為側室的龔鼎孳有《小重山·重至金陵》云:「長板橋頭碧浪柔,·⋯··烏衣燕,飛人舊紅樓。」王士禎《憶秦娥 憶秦淮》云:「秦淮水,紅樓一帶波如綺(注云:「歌樓下臨秦淮,波如綺羅皺紋」)。」成書於康熙三十八年(1699)的《桃花扇》,第二出「傳歌」李貞麗上場所唱《秋夜月》,第一句是「深畫眉,不把紅樓閉。」第二十三出「寄扇」,李香君所唱《北新水令》,有「凍雲殘雪阻長橋,閉紅樓冶遊人少」之句,楊龍友登場詩,有「認得紅樓水面斜,一行衰柳帶殘鴉」之句。第二十四出「罵筵」,李香君所唱《忒忒令》,有「下紅樓殘臘雪滾,過紫陽早春泥凍」之句。第二十八出「題畫」,侯朝宗所唱《破齊陣》,有「巷滾楊花,牆翻燕子,認得紅樓舊院」之句,下場詩又有「重到紅樓意惘然」之句。「紅樓」,就是李香君的媚香樓。柳如是早年與陳子龍同居於松江之南樓,陳子龍《春日早起》七絕云:「獨起憑欄對曉風,滿溪春水小橋東。始知昨夜紅樓夢,身在桃花萬樹中。」也許是「紅樓夢」三字的首次連用。

有人要問,《紅樓夢》中的「紅樓」,會不會另有所指呢?按,「紅樓夢」三字,出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紅樓夢引子]日:「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點出了「紅樓」與「風月情」的內在聯繫。大觀園的少女,除了林、薛、史外,餘者不是寶玉的姊妹,就是府中的丫鬟,寶玉和她們之間的感情,是不能稱作:「風月情」的。

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重要事實:在書名的改定過程中,將其題為《金陵十二釵》的,恰是曹雪芹本人。按,「金陵十二釵」的提法,亦出現在「賈寶玉神遊太虛境」一回。寶玉問:「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警幻道:「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麼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們家裡,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女孩兒。」警幻笑道:「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話雖說得不錯,但落實下來,「金陵十二釵」偏偏都生活在賈府之中,那麼,為什麼不索性叫「賈府十二釵」呢?

關於「十二釵」的典故,最早出梁武帝《河中之水歌》:「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是形容頭髻飾物之辭;其後,白居易《酬思黯戲贈》有「鐘乳三千兩,金釵十二行」之旬,黃庭堅《夢中和觴字韻》有「何處胡椒八百斛。誰家金釵十二行」之句,湯顯祖《邯鄲記》中的盧生,一生「列鼎而食,選聲而聽」,「軒昂,氣色滿華堂,立宮花濟楚珠佩玲琅,謝夫人賢達,許金釵十二成。行」,都是形容豪貴人家姬妾眾多之辭。王夢阮所說「明言金陵,明言十二釵,則地屬江南,人為閨閣」,與古人的理解相近。只是他未曾想到。「十二釵」前頭冠以「金陵」二字,與「諸女子言之,本出風塵」,可能還有某種內在聯繫。按,《情史》卷七「情癡類」《老妓》(敘馬守真故事)篇後之評語,錄有明末名士王百谷的一段話:

嘉靖間,海宇清謐,金陵最稱饒富,而平康亦極盛。諸姬著名者,前則劉、董、羅、葛、段、趙、後則何、蔣、王、楊、馬、褚,青樓所稱「十二釵」也。馬姬高情逸韻,濯濯如春柳聞鶯,吐辭流盼,巧伺人意。諸姬心害其名,然自顧皆弗若,以此聲華日盛。凡游閒子、沓拖少年,走馬章台街者,以不識馬姬為辱。油壁障泥,雜沓戶外。池館清疏,花石幽潔,曲室深閨,迷不可出。教諸小鬟寧梨園子弟,日為供帳燕客。羯鼓、琵琶聲與金纓紅牙相間。北斗闌干掛屋角,猶未休。雖纏頭錦堆床滿案,而鳳釵柳裙之屬,嘗在子前家,以贈施多,無所積也。

俞樾《茶香室三鈔》引朱彝尊《靜志居詩話》亦云:

趙彩姬,字今燕,名冠北裡。時曲中有劉、董、羅、葛、段、趙、何、蔣、王、楊、馬、褚,先後齊名,所謂「十二釵」也。

戴不凡先生《(紅樓夢>詮釋·金陵十二釵》,據明萬曆初期戲曲評論家潘之恆《亙史》引錄嘉隆間金壇曹大章《秦淮仕女表序》云:

曾見《金陵名妓分花譜》,自王室奴以下凡若而人各綴一詞,切而不雅;《十二釵女校書錄》差強人意,未盡當家。

又清初人所作的《秦淮見聯錄》云:「萬曆問有《十二釵女校書錄》,可考為⋯⋯(下列名妓馬守真等人名,略)」戴不凡先生在引用蔣士銓(1725——1784)《忠雅堂詩集》卷二十《李園高詠樓銷夏十二首》之四(作於壬辰1772):「芙蓉臉際美人多,十二金釵值幾何」、「卷二十六《雜感十九首》之十四:「何取十二釵,媚我分尹刑」、《銅弦詞》捲上:「中年絲竹,列金釵十二,司空見慣」後,評論道:「這裡引用以上詩詞,只是想用以證明:曾經寫守妓女戲而且在南京揚州一帶居住過的蔣士銓,之所以愛用『十二釵』一詞,該是他知道南京有個掌故的緣故:有一部品題妓女的書就是以『十二釵』命名的。⋯⋯原來,早就有一部品題金陵名妓『十二釵』的書在流行了。因此,這位愛收羅掌故的方志編纂家兼劇作家的蔣士銓,在詩詞中雖常應用『十二釵』一詞,但總是對它每露微詞,而不把它當作為姬妾或丫環的代名詞。蔣士銓對『十二釵』每有不屑一顧之意,可是曹雪芹卻偏偏把自己的作品題名為《金陵十二釵》,從這個對比中,可以說明雪芹對金陵文士們所津津樂道的掌故並不是很熟悉的,所以他原先竟採用品題妓女掌故來用作為自己的書名了。他後來沒有堅持採用自己所題的書名,原因恐怕很多,但極可能也是由於他發現了上述問題的結果。」(《紅學評議·外編》第349頁)

從以上材料可以得知,「金陵十二釵」或「曲中十二釵」,指的就是秦淮青樓的名姬!余懷《板橋雜記》卷下敘秦淮名姬的盛況云:「嘉興姚壯若,用十二樓船於秦淮,招集四方應試知名之士百有餘人,每船邀名妓四人侑酒,梨園一部,燈火笙歌,為一時之盛事。先是嘉興沈雨若,費千金定花案,江南艷稱之。」又云:「孫武公「於牛女渡河之明夕,大集諸姬於方密之僑居水閣,四方賢豪,車騎盈聞巷。梨園子弟,三班駢演,水閣外環列舟航如堵牆,品藻花案,設立層台,以坐狀元,二十餘人中,考微波第一,登台奏樂,進金屈卮,南曲諸姬,皆色沮,漸逸去。」這裡所說的「定花案」,頗有公眾評選的意味。又云:「妓家各分門戶,爭妍獻媚,鬥勝誇奇。凌晨則卯飲淫淫,蘭湯灩灩,衣香一室;停午乃蘭花茉莉,沉水甲煎,馨聞數里;入夜而厭笛縐箏,梨園搬演,聲徹九霄。李、卞為首,沙、顧次之,鄭、頓、崔、馬,又其次也。」實際上是對於「秦淮八艷」的評定。「金陵十二釵」與「秦淮八艷」相仿,大約也是「花案」的產物,頗有商業廣告的性質,猶如今日之「四大天王」、「十大巨星」然。

戴不凡先生以為曹雪芹把自己的作品題名為《金陵十二釵》,是因為他對金陵文士們所津津樂道的掌故並不是很熟悉,所以竟採用品題妓女掌故來用作為自己的書名,其實是一個誤解;事情恰好相反,曹雪芹之所以把自己的小說題名《金陵十二釵》,就是因為《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釵」的原型,為秦淮的「曲中十二釵」之故。有何為證」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敘雨村大發「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的高論,以為「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為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千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千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千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偶生於薄祚寒門,亦斷不至為走卒健僕,甘遭庸夫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米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官、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仉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在賈雨村所開列的一批「偶秉此氣而生」的名單中,男性中有高人隱士、風流天子、詩人畫家、名優樂伎,而女性中除卓文君外,幾乎都是歷代名娼,其意豈非暗示書中的女主人公,就是「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麼?

作者一再申說道:「知我之負罪固多,然閨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一併使其泯滅也。」試想:「我之負罪固多」與「閨閣中歷歷有人」,本是不同性質的事情,為何一定要說「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一併使其泯滅也」?原因就在二者確有內在的聯繫。為了理解類似的心態,只要讀讀余懷所作的《板橋雜記》就清楚了。他在動筆之時,首先顧慮的是人們對「惟狹邪之是述,,艷冶之是傳,不已荒乎」(自序)的責難,甚至「曼翁少年,近於青樓薄倖,老來弄墨,興復不淺」(尤侗:《題板橋雜記》)的嘲諷;沒有這樣的精神準備,是下不了寫作這類作品的決心的。「狹邪之是述,艷冶之是傳」,向被視為不光彩、不正當的勾當,而《紅樓夢》作者之負罪,恰在「錦衣紈禱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沉緬於狹邪之遊。但是,作者若不綢繆北裡,何能結識「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呢?如果出於「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的考慮,將此事隱而不言,豈不使「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的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併泯滅了麼?

論者多說《紅樓夢》是「情場懺悔」之作,但在封建社會裡,到哪裡去找這樣的「情場」呢?第六十六回敘寶玉回答柳湘蓮「你既不知他(指尤三姐)來歷,如何又知是絕色」時,說:「我在那裡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這番說話頗不合寶玉的性格,但在情節上又非如此不可,恰好洩露了賈府的「情場」性質,非怪湘蓮要跌足道:「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獅子乾淨罷了!」沈蝥(笠湖)《石頭記序》說:「《石頭記》一書,味美於回,秀真在骨,自成一子。陋搜神志怪之奇,不仿秘辛;軼飛燕太真之傳,其日可讀。久而聞其香,惟目亦然,無不知其佼,耳食者方諸南柯諸記,目論者訾為北裡之編,檻矣。」(《香艷叢書》十九集)從時人「訾為北裡之編」的信息看,彼時確實已經有人察知《紅樓夢》與《北裡志》的內在聯繫了。

如果拋充那種「必規規焉求個人以實之」的、穿鑿附會的作法,將《紅樓夢》看作和「雕刻與繪畫家之寫人之美也,必此取一膝,彼取一臂」(王國維語)的藝術創作,我們就會強烈地感受到書中所寫的許多人和許多事,確實很像當時秦淮舊院的某些人和某些事,但又不等於那裡的某些人和某些事。王夢阮說得好:「不看《板橋雜記》,不可讀《紅樓夢》,不知諸人來歷,從何說起,直夢中夢。」(《紅樓夢》隱提要,《紅樓夢卷》第301頁)如果以《板橋雜記》所記情事與《紅樓夢》作一比對,就會有許多驚人的發現。

《板橋雜記》對舊院的環境、居室、陳設、飲饌、習俗等等,都有詳細記載。如云:「舊院人稱曲中,前門對武定橋,後門在紗庫街。妓家鱗次,比層而居,屋宇精潔,花木蕭疏,迥非塵境。銅環半啟,珠箔低垂;升階則渦兒吠客,鸚哥喚茶;登堂則假母肅迎,分賓抗禮;進軒則丫鬟畢妝,捧娘而出;坐久則水陸備至,絲肉競陳;定情則目挑心招,綢繆宛轉。」有一位中山公子徐青君,「家資鉅萬,性豪侈,自奉甚豐,廣蓄姬妾,造園大功坊則,樹石亭台,擬於平泉金谷。每當夏月,置宴河房,選名妓四五人,邀賓侑酒,木瓜佛手,堆積如山,茉莉珠蘭,芳香似雪。夜以繼日,把酒酣歌,綸巾鶴氅,真神仙中人也」。與「原為才子佳人而設」的舊院相仿,《紅樓夢》寫了一個獨特的女兒國——大觀園,以賈寶玉所居的怡紅院為中心,眾多氣質品調各異的妙齡女子,分住在蘅蕪院、瀟湘館、綴錦樓、秋掩齋、蓼風軒、稻香村,如眾星拱月般地圍繞著他,演出種種「情癡情種」的故事,簡直就是徐青君所造園林的變形。

《板橋雜記》所記諸姬的居處,如李十娘之所居,「曲房密室,帷帳尊彝,楚楚有致,中構長軒,軒左種老梅一樹,花時香雪霏拂几榻,軒右種梧桐二株,巨竹十數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入其室者,疑非塵境。」顧媚之所居,「家有眉樓,綺窗繡簾,牙箋玉軸,堆列几案,瑤琴錦瑟,陳設左右,香煙緣繞,簷馬丁當。」董白則「慕吳門山水,徙居半搪,小築河濱,竹籬茅舍,經其戶者,則時聞詠詩聲,或鼓琴聲,皆日:『此中有人。」』卞賽之居虎丘,「湘簾磬幾,地無纖塵。」與瀟湘館、蘅蕪院諸處的境界,堪為伯仲之間。最可注意的是《紅樓夢》中秦可卿的臥房,壁上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著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連珠帳,襯的是西子浣過的紗衾,枕的是紅娘抱過的鴛枕。周春《紅樓夢約評》云:「秦可卿房中陳設種種,便覺詫異。」因為它太像舊院中的陳設了。

《板橋雜記》又云:「曲中市肆,精潔殊常。香囊雲 ,名酒佳茶,餳糖小菜,簫管瑟琴,並皆上品」。「尤艷顧家廚食品,差擬郇公李太尉。以故設筵眉樓者無虛白」,附錄沈周的《盒子會辭》,其序云:「南京舊院,有色藝俱優者,或二十三十姓,結為手帕姊妹,每上節以春檠巧具,餚核相賽,名盒子會。凡得奇品為勝,輸者罰酒酌勝者。中有所私,亦來挾金助會。厭厭夜飲,彌月而止。席間設燈張樂,各出其技能,賦此以識京城樂事也。」《紅樓夢》之敘飲饌、品茗、聽琴、賦詩,皆非憑空生發,俱有根由可循。《板橋雜記》又敘李三娘於辛丑中秋之際,庭蘭盛開,置酒高會,盡傾家釀,分曹角勝,轟飲如雷,如項羽章邯鉅鹿之戰,諸侯皆作壁上觀。「飲至天明,諸君皆大吐,靜容亦吐,髻鬟委地,或橫臥地上,衣履狼藉,唯三娘醒,然猶不眠倚桂樹也」。豈不正是《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的情景麼?

《板橋雜記》還活生生地描畫出賈寶玉型的人物。有張魁者,少美姿首,移家桃葉渡口,與舊院為鄰,諸名妓家往來相熟,籠中鸚鵡見之,叫日:「張魁官來,阿彌陀佛。」張魁善吹簫度曲,打馬投壺,往往勝其曹偶。每晨朝,即到樓館,插瓶花,轱爐香,洗介片,拂拭琴幾,位置衣桁,不令主人知也,以此僕婢皆感之,貓狗亦不厭焉。其後張魁面生白點風,眉樓客戲榜於門日:「革出花面蔑片一名張魁,不許復入。」魁慚恨,遍求奇方灑削,得芙蓉露,治之良己。整衣帽復至眉樓,日:「花面定何如?」一個在女兒堆中「廝混」,喜歡對女兒「作小服低」、「陪身下氣」的「寶貴閒人」、「無事忙」的人物,躍然紙上。而《紅樓夢》之「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出茯苓霜」的典故,於此竟亦得其出處也。

最值得注意的是《板橋雜記》中卷「麗品」,純是當時名妓的小傳。余懷所著意的不是品評她們的容貌和技藝,而是以充滿同情和敬重的態度,表彰她們的修養品種、瑰節奇行。如尹春,姿態不甚麗,而舉止風韻,綽似大家,無抹脂障袖習氣;顧媚,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勝之,時人推為南曲第一;董白,天姿巧慧,容貌娟妍,性愛閑靜,遇幽林遠澗,石片孤雲,則戀戀不忍捨去,至男女雜坐,歌吹喧閡,心厭色沮,意弗屑也;卞賽,知書工小楷,善畫蘭鼓琴,喜作風枝裊娜,一落筆畫十餘紙;范玨,廉靜,寡所嗜好,一切衣飾歌管、艷靡紛華之物,皆屏棄之,惟闔戶焚香瀹茗,相對藥爐經卷而己;頓文,性聰慧,略識字義,唐詩皆能上口,學鼓琴,雅歌三疊,清泠泠然,神與之浹;顧喜,性情豪爽,體態豐華,趺不纖妍,邁往不屑之韻,凌霄拔俗之姿,非籬壁間物也;米小大,頗著美名,纖妍俏潔,涉豬文藝,粉滔墨痕,縱橫縹帙,是李易安之流也;寇白門,娟娟靜美,跌宕風流,能度曲,善畫蘭,粗知拈韻,能吟詩;李宛君,性豪侈,女子也而有鬚眉丈夫之氣,得「俠妓」聲於莫愁桃葉間,置酒高會,則合彈琵琶箏瑟,吹洞簫,唱時曲,酒半,打十番鼓,曜靈西匿,繼以華燈,不知喔喔雞嗚,東方既白矣,日:「世有游閒公子,聰俊兒郎,至吾家者,未有不蕩志迷魂,沒溺不返者也。然吾亦自逞豪奢,豈效齪齪倚門市倡,與人較錢帛哉?」其中寫得最生動的是李十娘。按冒襄於崇禎三年(1630)赴南京鄉試,即與之相識,稱道她「與人靜對茗香,如賓如僧,不可狎」(《(和己巳夏桃葉渡口即事感懷)原韻》自注),《板橋雜記》更有傳神的描寫:

李十娘,名湘真,字雪衣。在母腹中 聞琴歌聲,則勃勃動。生而婷婷娟好,肌膚玉雪,即含睇兮又宜笑,殆《閒情賦》所云「獨曠世而秀群」者也。性嗜潔,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愛文人才士。所居曲房密室,帷帳尊彝,楚楚有致。中夢長軒,軒左種老梅一樹,花時香雪霏拂几榻。軒右種梧桐二株,巨竹十數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入其室者,疑非塵境。余每有同人詩文之會,必至其家。每客用一精婢倚硯席,磨俞麋,髖都梁,供茗果。暮則捨樂酒宴,盡歡而散。然賓主秩然,不及於亂。於時流寇訌江北,名士渡江僑金陵者甚眾,莫不艷羨李十娘也。十娘愈自閉匿,稱善病,不妝飾,謝賓客。阿母憐惜之,順適其意,婉語遜詞,概勿與通。唯二三知己,則歡情自接,嬉怡患倦矣。後易名貞美,刻一印章日「李十貞美之印」。余戲之日:「美則有之,貞則未也。」十娘泣日:「君知兒者,何出此言?兒雖風塵賤質,然非好淫蕩撿者流,如夏姬、河間婦也。苟兒心之所好,雖相莊如賓,情與之洽也。非兒心之所好,恐勉同枕席,不與之合也。兒之不貞,命也如何。」言已泣下沾襟。余斂容謝之日:「吾失言,吾過矣。」

《情史》卷五「情豪類」有《謝希孟》,敘陸象山門人謝希孟,與妓陸氏狎,復為其造鴛鴦樓。像山責之,希孟日:「非特建樓,且為作記。」其文首句云:「自遜、抗、機、雲之死,而天地英靈之氣,不鍾於男子,而鍾於婦人。」曹雪芹之作《石頭記》,其心理契機,豈不是與謝希孟如出0轍乎?我們雖不能指實《板橋雜記》中的哪一位是林黛玉的原型,哪一位是薛寶釵的原型,『哪一位是史湘雲的原型,哪一位是王熙鳳的的型旭我們確實看到了林黛玉、薛寶釵、史湘雲、王熙風們的身影在眼前晃動。我們也不能斷定《石頭記》中所寫的紅樓女子,就是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就是李湘真、顧媚:但可以相信,曹雪芹確是冒襄、余懷,甚至孔尚任一類的人物,他所「親見親聞」的紅樓女子,就是董小宛、柳如是 李香君、李湘真、顧媚同一類型的人物,如許好女,就是他創作《紅樓夢》所取資的對象,「天地英靈之氣,不鍾於男子,而鍾於婦人」,就是他所要傾訴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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