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的現實主義
現在,幾乎所有的評論者都把《紅樓夢》看作現實主義的古典文學巨著。《紅樓夢》自然是當之無愧的。
文學上現實主義的基本特徵,就是以直觀的感性形象真實地反映現實。但是,在文學的發展中,現實主義並不是固定不變的。隨著歷史的發展,人類對現實的認識和用文學的手段再現現實的能力的提高,現實主義也在不斷地發展變化。甚至同時代的作家,在真實地反映現實的現實主義的創作上,也往往有著各自的特點,不會是完全一致的。
那麼,《紅樓夢》的現實主義具有什麼特點?這個問題,《紅樓夢》研究者是應當作出明確的回答的。因為,搞清了這個問題,便有助於從創作方面說明《紅樓夢》何以能夠取得如此高度的藝術成就,至今對讀者仍然具有巨大的藝術魅力;還可以聯繫它以前和以後的作品,揭示出中國古代現實主義發展的軌跡。
我還感到,對一部文學作品的思想和藝術要作出確切的評論,很有必要從整體上先搞清它反映現實的特點,不然便難免產生顧此失彼,執一端而不及其餘,甚至為牽就某種看法、觀念而削足適履的現象。就如《紅樓夢》評論來說,前一個時期,有些評論文章硬是要總結這部小說的主題,對其中的一些人物進行定性,或斷為肯定形象,或斷為否定形象,各執一說,爭論不休。在一定程度上說,就是由於忽視考察《紅樓夢》反映現實、創造人物形象的基本特點。如果明確了並考慮到《紅樓夢》的現實主義的特點,也就能夠避免上述偏差,以及無結果的爭論了。
差不多二十年前,我曾撰寫過《〈紅樓夢〉在中國現實主義文學發展中的地位》一文,從史的方面粗略地探討了《紅樓夢》對中國古代小說創作的現實主義傳統所作的發展,只是從幾個角度勾勒出了個大體輪廓,對《紅樓夢》的現實主義的特點,未能進行分析。這篇文章專就此問題,提出如下粗淺的認識。
一
《紅樓夢》的現實主義的第一個特點,是十足的真實性。
人們常說,真實是藝術的生命。這裡所謂真實,指的是虛假、歪曲的對立面,是說只有真實地反映了現實的藝術才具有藝術說服力、生命力。
《紅樓夢》之所以被視為文學作品中的珍品,長期以來一直為人們所愛讀,就是由於它真實地反映了二百多年前中國封建社會的生活面貌,真實地反映了封建貴族大家庭的實際情形,以及其中生活著的各類人物的命運和心理,真實地顯示了那種現實的不公平、不合理。
魯迅稱《紅樓夢》是「如實描寫,並無諱飾」。這幾個字的評語,可謂恰當不過地概括了《紅樓夢》反映現實生活的特點。「如實描寫」,就是按照現實生活本來的面貌再現現實生活,生活是什麼樣子,就描繪成什麼樣子。「並無諱飾」,就是不加避諱,也不加粉飾;不作美化,也不作醜化。總之,十足的真實。
《紅樓夢》寫賈府,就是本著十足真實的原則,既不溢美,也不溢惡,按照十八世紀中國封建社會貴族之家一般的樣子進行描繪的。說貴族之家是罪惡的淵藪,榮寧二府除了門前的一對石獅以外再沒有一個乾淨的人,是就其中充溢著罪惡和骯髒而言。《紅樓夢》並沒有迴避和掩飾這方面的生活內容,正面或側面地寫了不少。如王熙鳳對下人的殘忍、對尤二姐的陰險毒害;賈珍、賈璉等貴族主子生活糜爛,下流無恥。這是真實的,現實生活中就是這個樣子。但是,號稱「詩禮簪纓」之族的封建貴族之家,還有其一般正常的生活外觀,貴族主子中還有人力圖維護其門第的聲譽,並不都是象賈赦、王熙鳳那樣的依勢欺人,陰險害人,像賈珍、賈璉那樣恣意縱慾,爛如豬狗。與王熙鳳比較起來,王夫人顯得更莊重平和,如襲人、薛寶釵稱譽的那樣「待人厚道」。賈政雖然平庸固執,但卻不放肆地作踐下人。就是賈璉雖然生活上下流,但他對父親賈赦為了幾把古董扇子弄得石呆子傾家敗產的行徑也表示不滿。賈府裡還有幾個年輕的小姐,她們雖然也帶著家庭的烙印,性格中不全是美的、善的素質,如探春趨附王夫人,生怕與生母趙姨娘沾邊,惜春為保全自己,對受屈的丫頭採取冷漠的態度,但算不得大奸大惡;她們雖然呼奴喚婢,頤指氣使,但對身邊的丫頭還是柔和的,是在一種溫情脈脈的關係和氣氛中奴役丫頭們的。自然也可以把賈府的貴族男女老少都寫得很壞,既兇惡又庸俗,但那樣卻使賈府失去了一般貴族之家的平常的面貌,成了極壞的貴族之家,也就成了個別的現象了。《紅樓夢》按照現實生活的本來的樣子,寫了各種貴族男女,才如實地描繪出了貴族之家的真實面貌,真實得如同現實生活一樣。
《紅樓夢》寫賈府的貴族主子是真實的,寫賈府的眾多的奴僕、丫頭也是極為真實的。作者沒有用貴族的眼光,把奴僕、丫頭一律視為下賤的人,也沒有反其道而行之,把奴僕、丫頭一律寫成品行高尚的人。《紅樓夢》中的奴僕、丫頭,也是多種多樣的。他們是有等級的:有的是管家,雖然還是貴族主子的奴僕,但卻已經富裕起來,家有房舍、花園、土地,還有自己的奴僕,如賴大;有的一輩子供主子驅使、奴役,到老還是處在賈府的最底層,如焦大。眾多的丫頭一般都穿紅著綠,而她們的地位、性情、遭遇,卻很不一樣:有的趨附主子,奴性十足,向主子祈求「恩典」,如襲人;有的則頗為倔強,對主子很不馴順,如晴雯;更多的是安於被奴役的命運,默默無言地供主子驅使。有的則受到貴族主子的賞識,寵愛,成了姨娘。也有不得臉的,被驅逐,被賣出,甚至因而致死。這些人物、現象,都是依據現實生活的實際情形描寫出來的,因而也像現實生活一樣的豐富多樣,其中沒有任何虛假,也沒有作任何的諱飾。
生活的真實不等於藝術的真實。現實主義的文學作品不能僅只是再現現實中的表面的生活現象。因為現實中表現出來的現象,並不完全能反映現實的本質。但是,這不等於說現實中的哪些現象不能作為文學藝術的表現對象,關鍵在於作家對他所描寫的現象能否予以本質的表現,並顯示出其本質意義。說《紅樓夢》對現實生活作「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具有十足的真實性,也不只是指它按照現實生活的本來樣子,反映了現實生活的多樣性,也包括了這樣的意思:它能夠在描寫那些本質被隱藏在深處或者被歪曲了的生活現象中,顯現出其本質意義來,達到藝術的真實。
就以寫金釧投井後王夫人的態度為例。金釧是王夫人房裡的大丫頭。由於她對同她開玩笑的賈寶玉回答了一句玩笑話,被王夫人打了個耳光,攆了出去,便投井自盡了。在這之後,王夫人心裡悶悶不樂,與前來看她的薛寶釵有幾句對話:
王夫人道:「原是前日她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兩下子,攆了下去。我只說氣她幾天,還叫她上來,誰知她這麼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
寶釵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麼想。據我看來,她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她下去住著,或是在井傍邊兒玩,失了腳掉了下來的。……豈有這麼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
王夫人點頭歎道:「雖然如此,到底我心裡不安。」
寶釵笑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她幾兩銀子發送她,也就盡了主僕之情了。」照寶釵的意見做過,王夫人便心情釋然了。這段描寫和對話是為王夫人塗抹「慈善」的油彩嗎?不是的。自己造成身邊丫頭的自殺,為此而感不安,擔心損害了「待下人厚道」的臉面,這種心情發生在王夫人身上,而不是王熙鳳身上,是合情合理的,非常真實的。「多賞她幾兩銀子」,就算「盡了主奴之情」,這是多麼深切地顯示了那種主奴關係,嘲諷了她們所謂的「主僕之情」!王夫人自以為這樣便可以擺脫了逐奴致死的「罪過」,挽回了面子,心裡也安然了。這不是活活地畫出了她那種半自欺(精神上得到了安慰)、半欺人(在眾人中修補了自己的「慈善」面孔)的心理狀態!在這裡,現象和本質一起都真實地表現出來了。
在文學作品中,真實與樸實往往是聯繫在一起。情節險怪奇特,描寫過度張皇,往往流於失真。《紅樓夢》裡描寫的多是貴族之家的日常生活現象,只有個別地方涉筆虛幻,即使寫幾起大事件,也是重在寫多種人物的必然的、正常的活動,而描寫也極其樸實、自然,「如實描寫」,不作過分的誇張,但卻顯示了其本質意義,使讀者不獨看到了那種似曾相識或者完全陌生的生活,而且理解了過去沒有理解的東西。譬如,第十回寫金榮在學堂裡受了秦鐘的氣,金榮的姑母金寡婦——賈璜的未亡人,覺得同是賈門的親戚,秦鍾怎麼能欺負賈榮,要找秦可卿評評理。她一到寧國府,便聽尤氏誇獎秦可卿如何讓人疼愛,又說秦可卿本來就病了,早上得知有人欺負她兄弟秦鐘,氣惱得連飯也沒有吃,真教人焦心。
金氏聽了這一番話,把才纔……那一團要向秦氏理論的盛氣,早嚇的丟在爪窪國去了。多麼平淡無奇的家務事!可是在真實樸素的描寫中卻顯示出:在同宗同族中,也是勢大壓人的。
《紅樓夢》裡也有幾處涉筆虛幻,寫了現實生活中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也仍然沒有丟開真實性的原則。例如趙姨娘要用魘魔術治死王熙鳳和賈寶玉一段情節。魘魔術固然是十分荒誕,但在當時大家族內部爭鬥中卻常用這種迷信手法。《紅樓夢》寫進這種現實中常有的現象,無可非議。問題是這種迷信手法不會發生效力,而《紅樓夢》卻寫作王熙鳳、賈寶玉竟然真的中魔了,這就不是現實中可能有的事情。但是,作者的目的顯然不在於寫這種怪誕情節,而是借此表現一場嫡庶之間的生死搏鬥,著重寫的是趙姨娘何以生出這番狠毒心腸,何以要採用這種陰暗險惡的手段,而且寫得非常真切。王熙鳳、賈寶玉中魔後,又寫賈母、王夫人等人悲痛,趙姨娘「假作憂愁,心中稱願」,特別有趣的是,當趙姨娘在旁勸賈母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飽經世故的賈母立即聽出話音,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意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作夢!……」這和事前趙姨娘乞求馬道婆用魘魔術時說的話——「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人絕了,這傢俬還怕不是我們的」——聯繫起來,這嫡庶鬥爭的實質,不就非常清楚了嗎!而這些婆子的口吻,寫得又是多麼真切,維妙維肖!中魘魔術這個非現實性的事件,不過是作為表現現實生活的一個契機而已,並沒有損害小說的真實性。
《紅樓夢》就是這樣的作品:在它描繪的現實生活的圖畫裡,現象和本質是統一的,既沒有讓現象流於瑣碎、無意義,淹沒其社會本質,也沒有為了本質而排斥生活現象的豐富性和複雜性,使現實貧乏化,而是真實地寫出了具體豐滿、錯綜複雜的生活現象,又顯示了各自的和整體的社會本質,既具有生活的直接真實性,宛如現實一樣,又達到了藝術的真實,本質的真實。
二
《紅樓夢》的現實主義的第二個特點,是有機的完整性。
現實生活是無限豐富、無限廣闊的。任何文學作品,那怕是卷帙浩瀚,都不能囊括無餘地現現實生活的全部內容,只能選擇一定的時間和一定的空間條件下的某個側面,反映出現實生活的一部分內容。而文學作品又必須是一個整體,所反映出來的現實生活也必須是一個整體。對於容量大的長篇小說來說,要真實地反映現實,應當力求較完整地反映這部分生活的基本面貌,表現出有決定意義的方面,以及這些方面的有機聯繫,具有內在的整體性。一部長篇小說在這方面所做到的程度,往往標誌著它反映現實生活的深廣度,及其現實主義達到的高度。
《紅樓夢》在反映現實生活的有機完整性上,其他的中國古典長篇小說是不能與之比擬的。
《紅樓夢》描寫的是一個貴族之家——賈府,並且著重寫的是這個貴族之家的內幃生活,中心是一群婦女——貴族主子和奴婢。作者一開始就點明了這一點:
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時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雖不學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亦可使閨閣昭傳。但是,「使閨閣昭傳」,重在表現貴族之家的內幃生活,這只是作者選取的反映現實的一個角度,並沒有把它孤立起來,同整個貴族之家分離開來,同整個的社會環境割裂開來,而是由此生發開去,與整個社會相聯繫地再現了貴族之家的全貌。舉凡這種貴族大家的各色人物、各種日常的或偶發的現象,應有盡有。男女主子,都寫了老少三代;男女奴僕,從管家、管事婆子,到小廝、小丫頭,都寫到了,構成了完整的系列。譬如這種貴族之家的姬妾,就有還未明確身份的襲人、已經明確了身份的平兒和已經生男育女的趙姨娘,展覽了這類介於主子和奴婢之間的人物的幾種形態。通過多達三、四百人的各色人物,《紅樓夢》把貴族大家的各個生活角落,都擺在了它的廣角鏡下,拍攝了各種日常的生活瑣事和由之逐漸醞釀而成的大風波的圖像,貴族主子的享樂縱慾、勾心鬥角、賀吊往來,奴僕的奔走操作、趨從奉迎、口角鬥毆、受責被攆、發洩怨憤,以及象賈元春省親那樣的「盛典」、抄檢大觀園那樣錯綜複雜的爭鬥,也應有盡有。《紅樓夢》相當豐滿、完整地再現了封建貴族之家的真實面貌。
《紅樓夢》反映現實生活的完整性,不只是表現於內容的多樣性。人物、事件和情節的豐富多樣,如果沒有內在有機的聯繫,那也只能是如同一團亂麻,構不成一個有機的整體。《紅樓夢》更突出的優點是,它把眾多的人物、紛繁的事件,緊密地交織在一起。人物都不是孤立地存在著,單獨地表演著,而是處在一定的真實的關係和必然的聯繫之中,人物性格正是通過不同人物的映照、矛盾、衝突而顯現出來的。譬如說,沒有賈政,便無從突出賈寶玉背離封建家族子弟的舊軌道的傾向;沒有趙姨娘,就無從顯示探春為擺脫庶出的名分而進行的掙扎;沒有襲人那種對主子的溫順、趨從,就激不起、也無從顯現晴雯的那種倔強、任性;沒有薛寶釵的到來,以及她隨分從時、端莊豁達,深得賈府上下人歡心,就無從表現林黛玉那種多愁善感、狐疑多慮的性格和心理。《紅樓夢》也並不是專為某個人物而設置另一個人物,而是尊重現實生活的多樣性,寫出多種人物,並把他們都放在那個生活領域的整體當中,彼此發生多方面的聯繫,形成錯綜的關係,引出許多糾紛、矛盾,在這種種糾紛、矛盾中,表現人物各自的面目和性格。也正是通過這多種人物的活動、聯繫、矛盾和衝突,顯示出了規定著這種封建家族的性質和特點的諸如宗族、嫡庶、主奴、姻親等各種真實的關係。在這裡,《紅樓夢》是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它所反映的現實生活也是一個有機的整體。
還有一點應該提到,就是《紅樓夢》雖然寫的是一個貴族之家,但卻沒有只寫這個貴族之家,使它與外界處於隔絕狀態。而是把它放在了整個社會當中,寫出了它與社會其他方面的本質聯繫。「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一回,揭示了賈府與封建官府的關係、它在社會當中的地位。黑山莊莊頭交租的情節,顯示了賈府的經濟來源。讓農村寒微人家的劉姥姥進入榮國府,領略一下賈府的驚人的奢侈豪華,無疑是藝術地進行社會上兩個世界的對照。不能認為這些情節在小說中是游離的、偶然性的,或無關宏旨的。不是的,它們是作者的整個藝術構思的有機組成部分,是作者力求在與社會其他方面應有的本質聯繫中反映貴族之家的真實面貌,用這些聯繫來照亮貴族之家內部的生活現象。品一品賈母和劉姥姥的一段對話:
賈母道:「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劉姥姥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
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硬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個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
劉姥姥笑道:「我們是生來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要這麼著,那些莊家活也沒人做了。」
…………
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不過嚼動的吃兩口,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玩笑會子就完了。」
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不能。」以及劉姥姥計算過賈府吃一次螃蟹要用二十兩銀子後說的:
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就可以體會到這種意思了。
《紅樓夢》寫人物,也體現著從社會中的人的完整性上表現人的原則,而不是從抽像的觀念片面性地表現人物。魯迅說它「和以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就是這個意思。
人的性格是社會關係的總和。社會關係,在階級社會裡,階級關係自然是主要的,但與之相聯的,還有其他諸種關係,社會關係的錯綜,又造成了社會現象的複雜化。這一切都決定著、影響著人的思想性格。所以,同一階級的人,由於地位、遭遇和環境的差異,並不完全一樣;一個人的思想性格往往具有多種素質,並非善或惡、美與醜的純度結晶,善的或惡的、美的或醜的,是就其主導的規定性而言的。《紅樓夢》從現實生活出發,不僅寫出了多種多樣的人物,而且寫出的這許多人物,都不是概念化類型化的人,不是某種善或惡的品質的單純儲存器,而是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有的人物性格包含多種素質,不完全好或不完全壞,不能簡單地斷為正面形象或反面形象。例如,王熙鳳對小廝、小丫頭極凶,對平兒、賈璉則軟硬兼施,對趙姨娘厲言厲色,對邢夫人陽奉陰違,對賈母則嬉笑奉迎。她十分奸巧,心腸毒如蛇蠍,但卻通達事理,又有一副容貌,也並不總做壞事,她就沒有幫助賈赦強迫鴛鴦做姨娘。林黛玉在寶玉、寶釵身上用心很細,疑慮重重,經常使點性子,但她對丫環、婆子卻很寬厚。她不會像薛寶釵那樣會伺機行事,討王夫人的歡心,但對劉姥姥的譏諷,說什麼「母蝗蟲」,「百獸率舞」,就太苛薄了。正是由於《紅樓夢》是從現實生活出發,又從現實生活的整體性上表現人物,所以寫出的人物都保持著現實生活中的人物的性格的豐滿性、完整性,既打著階級的烙印(無論是主子,包括賈府的全部小姐,還是奴僕,包括極幼的小丫頭),而又融合著由各自的生活境遇而形成的其他社會特性,使讀者感到實在、活脫、親切,猶如見到的是現實生活中的人一樣。
三
《紅樓夢》的現實主義的第三個特點,是嚴格的客觀性。
客觀性,就是尊重現實生活是客觀存在,創作的任務是真實地再現它,在再現中顯示其固有的性質和意義;可以寄寓著愛憎,卻不能以作家個人的愛惡和願望,任意地改變它、歪曲它。《紅樓夢》的開頭,作者說:「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就是說,《紅樓夢》的創作嚴格地遵循著客觀性的原則。客觀性與真實性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不可分離。不加「穿鑿」,就是如實描寫,就能達到真實;要達到真實,就必須尊重現實生活的客觀性。《紅樓夢》所以在反映現實生活上達到了中國古典文學的高峰,就在於它的創作,具有嚴格的客觀性。
曹雪芹生於一個皇帝親信的官僚之家,後來隨著家庭的失勢而敗落下來。他在《紅樓夢》開頭說,這部小說寫的是他「半世親睹親聞」的人物,「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並且是懷著無限辛酸的感情進行創作的。如果據此聯繫他的身世,認為《紅樓夢》是自傳性的小說,自然是不對的,但也無疑是寫進了自己家庭的若幹事情,凝結著自己的生活感受和身世沒落的感傷情緒。可貴的就是,他在寫自己曾經隸屬過的那個階級的生活,寫自己的長輩那樣的人物,而且有的正是以自己的長輩為模特兒,並沒有曲意回護、美化,他按照自己感知的實際情形,寫出了那個階級的人物的各種真實形象,幾乎沒有一個具有真正善和美的素質,沒有一個能有好的命運,誰也不會有幸福。他雖然對此還不能不感到惋惜、痛心,筆端也不時流露出來,小說中秦可卿托夢囑托王熙鳳講的那番話,大約就表達了那種情緒,但他在描繪人物和生活的圖像中,便無條件地倒向了客觀,堅持了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
不因同情、喜愛而溢美;也不因憎惡、討厭而溢惡,《紅樓夢》的創作明顯地表現了這個特點。賈寶玉形象在其中與眾不同。魯迅曾極精闢地說道:「悲哀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寶玉之「呼吸而領會」,實質是作者「呼吸而領會」之藝術折射。賈寶玉形象凝聚著曹雪芹的生活感受和他對人生問題所作的探求、思索。但是,曹雪芹仍然是把它當作客觀現實的事物來表現,把賈寶玉寫作誕生並生活於封建貴族之家,從許多死亡中「呼吸而領會」到那「悲哀之霧」,由朦朧到較為清醒地體察到那個世界的腐朽的人物,而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聖潔的神靈,不是超人的先知先覺的聖者。他也沒有免除淨盡那些貴公子的習性,如為了一杯楓露茶竟對用自己的奶水養育他的李嬤嬤大動肝火等,便是明證。同樣尊重現實生活的客觀性的事例,是對趙姨娘的描寫。趙姨娘心理陰暗,行為陰險,竟使用魘魔術來害賈寶玉、王熙鳳,以便攫取偌大的家產和權勢。對此,自然只能引人們的厭惡感,作者也不會報之以同情。然而,《紅樓夢》還是寫出了她那種受歧視、受凌辱的境遇,經常遭到王熙鳳的呵斥責罵,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不認她這個母親,清楚地顯示了她可憐的一面,顯示了她心理陰暗、行為陰險,時時伺機向踐蹋她、妨礙她的人進行報仇的生活基礎和現實原因,並不是把她寫成與生俱來的壞人。
「按跡循蹤」,在《紅樓夢》的創作中,還明顯地表現為力求展示出人物行為的現實動因和情節發展的必然性。譬如,寫賈雨村徇情枉法,胡亂判斷葫蘆案,使打死人的惡少薛蟠逍遙法外,就借門子之口講出封建官僚保住烏紗帽的訣竅。袒護有財有勢的鄉紳,就是賈雨村徇情枉法的必然性,再如寫焦大罵主子,雖然並未借助另外的事物來說明,僅僅從當事人之一的尤氏和焦大罵主子的言語,就清楚地顯示出這件事發生的誘因和深刻的內因。焦大何以敢冒忤逆的罪名,大罵主子,就是因為他自恃對賈府有大功,救過老主子,自以為腿肚子粗。焦大為什麼要罵主子?事情固然是由於管家賴二派他黑更半夜裡套車送人,內裡還是由於他對自己受到的待遇很不滿:要不是從戰場上死人堆裡救出老主子,賈府怎能有這等榮華富貴?如今主子們「享榮華,受富貴」,不思「報恩」,還擺主子的架子,怎不氣惱?再加上焦大是在酒醉之後,這情節就寫得非常合情合理,非常的真切,使讀者不僅感到可信,而且會從中領會出深刻的道理。即使是一些偶然性的情節,《紅樓夢》也總是要寫出其發生的必然性。劉姥姥進榮國府,特別是第二次還受到了頗為「熱情」的款待,陪同賈母遊覽了大觀園。這種事在現實生活中是個別的、罕見的,從創作上講也顯然出於藝術構思的需要,純屬藝術虛構。但是,《紅樓夢》還是寫得合情合理,不使讀者有虛假之感。首先是寫出了發生的合理性,劉姥姥與賈府主家政的兩代女主子有遠親的瓜葛,第二次來受款待是由於投合了賈母要調劑她那單調空虛生活的興致。其次是寫出了偶然現象的本質,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受到的是冷淡的施捨,二進榮國府受到是熱情款待形式下的戲弄。遵循客觀的事理,即所謂「按跡循蹤」,才能有真實反映現實生活的藝術虛構,而不流於背離現實生活的編造。
正是由於創作中排斥了主觀隨意性,遵循現實生活的客觀邏輯,「按跡循蹤」,才使《紅樓夢》描寫的生活現象雖複雜而紛繁,但整個情節的發展卻有條不紊,來龍去脈,有著充分的必然性。例如寫賈府的敗落,就不是從一個角度、一種意義上來顯示的,貴族主子安富尊榮,品質、道德、精神日趨墮落、貧乏;貪圖享樂,無法應付無限度的揮霍;統治階級內部的爭鬥、傾軋;「兒孫一代不如一代」,精神上分崩離析,從多方面顯示了其必然性。再如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的產生和發展,在整個情節中佔據著中心的位置,描寫中也始終遵循著生活的客觀邏輯。沒有賈母最初對林黛玉的疼愛,讓她和賈寶玉同居共處,耳鬢廝磨,也就使他們的愛情失去了發生的生活土壤。如果不是發生在封建禮教尚支配著人們的生活的那種生活環境中,他們的愛情也不會發生變形,感情要掩飾起來,經常以假情試探,於是密語變成了口角,蜜汁化為苦水。在古典文學中,沒有另一部作品能夠象《紅樓夢》這樣,把封建大家的青年男女的愛情,寫得如此真切入微。也正是遵重現實生活的客觀必然性,《紅樓夢》才忍心地帶著深厚的感情,寫出了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的毀滅,而沒有從主觀的心願出發,重蹈以往小說、戲曲作品的覆轍,硬是寫出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從林黛玉進賈府受到賈母的疼愛,到林黛玉被冷漠地置於無人關心的境遇,以及她和賈寶玉的愛情的遭到壓抑、破壞,最後毀滅,這一切都是寫得完全合乎生活的邏輯,沒有絲毫人為的勉強痕跡。
上面談了《紅樓夢》現實主義的三個特點。這三個特點是相輔相成的,彼此不可分割開來,只是為了便於論述才分開來談。這三個特點就決定了《紅樓夢》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樸實、自然、真切、深刻,成為我國古代小說中罕有匹敵的現實主義的傑作。自然,它所取得的高度成就,與作者曹雪芹對他所反映的現實生活十分熟悉、有深刻的體驗和較為清醒的認識有關,與他在文學創作上所表現的獨創精神有關,這是不言自喻的。《紅樓夢》所體現的文學創作原則,有共性(現實主義的基本特點),也有個性(作者個人獨具的特點),兩者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其中有一些素質、特點,是值得研究和借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