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紅學派」的功過
在不少批判「新紅學派」、尤其是俞平伯的唯心論的學術思想的文章中,對
於「新紅學派」的立場、觀點和方法的錯誤實質,都已經揭露出來了。可是受過
「新紅學派」的影響和盲目崇拜「新紅學家」的人,懷著對「新紅學家」惋惜的
心情在問:難道三十多年來的「新紅學派」沒有一點成績嗎?他們在紅樓夢的考
證上不是有很多貢獻嗎?尤其是「新紅學派」的「權威」俞平伯,不是寫過有名
的「紅樓夢辨」「紅樓夢研究」嗎?他們的成績能一筆抹殺嗎?「新紅學派」究
竟是功過於罪、罪過於功呢?面對著這種種的疑問,有必要給「新紅學派」、尤
其是俞平伯,公平地算一算帳。
「新紅學派」既稱為「新」,當然對「舊紅學派」有所反對與批評。胡適和
俞平伯,共同地將「舊紅學」分為猜謎派與消閒派,批評了他們的牽強附會或借
以聊資談助的不嚴肅的態度,以及那些想入非非的庸俗無聊的空慕大觀園風月繁
華的人。不管批評者本人的方法是否比被批評者高明,甚至有些地方荒唐則過之。
同時在對「舊紅學」的批評中也武斷地否定了歷來某些對紅樓夢正確的或接近正
確的見解。但在客觀上也指出了確確實實某些「舊紅學家」的胡鬧。這批評多少
是有些益處的,這可說是「新紅學家」的第一點小小的功績。
所謂「新紅學派」對某些歷史事實真像的考證,實際上僅僅是將前人已經發
現的問題發掘出來,加以進一步地說明而已,而且往往在新增添進去的一些自己
考證出的材料中都帶有很濃厚的主觀主義色彩,不能認為是十分可信的論據。尤
其是俞平伯的所謂考證上的成績,實質上都是胡適唾余的擴大和充實,自己並沒
有提出任何新的問題來。以曹雪芹的家世而論,胡適僅從「揚州畫舫錄」、「丙
辰劄記」、「雪橋詩話」等書中,考證出曹雪芹是曹寅的孫子、曹頫\
的兒子(另一說曹頫\為曹寅的繼子,並非己出,此二說究竟孰是孰非,在
此處暫且勿論)。俞平伯只是單純地繼承了這說法,絲毫未增加什麼。再如關於
後四十回續書的問題。胡適從俞樾的「小浮梅閒話」中「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
蘭墅所補」一句話找出了續書的線索,俞平伯又從內容的對比上給以證實,使這
個問題更加明確起來。儘管俞平伯是懷著否定後四十回的目的而作的,但至少是
使人認清楚了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不是一個人的作品,並指出續作的某些細節帶有
封建的功利主義的色彩,因此,對於認識全部紅樓夢多少是有些益處的。這可說
是「新紅學家」第二點小小的功績。
胡適和俞平伯根據脂批和其他材料,校勘出前八十回原稿的殘缺情形,使讀
者較易於辨明那些不是曹雪芹的原作。他們又根據脂批對證出八十回後還有曹雪
芹未寫完而迷失了的原稿。不過,他們卻往往將脂評所提示的線索加以揣想誇大,
以符合其否定後四十回的目的。脂批雖相當雜亂,而且有些形式主義的缺點,不
能代表作者的思想,但根據脂批加以對證,八十回後還有一些殘稿的話,是可信
的。俞平伯本應在這方面繼續作出更有益的成績來,可惜他在此卻走向了歧路,
把脂批變成了宣傳神秘主義的法寶。但我們也認為,能在這一問題上提出了一些
線索,仍可說是「新紅學派」第三點小小的功績。
這就是「新紅學派」三十年來所貢獻出的三點實際的成績,但是,所謂「新
紅學派」、尤其是俞平伯的功績,也僅僅如此而已。
為此,也必須著重說明,「新紅學派」、尤其是俞平伯的這些成績,並不是
自覺地作出的,而是在不正確的觀點指導下,為了達到企圖歪曲並進而否定紅樓
夢的目的而客觀上不自覺地形成的。所以,他們都沒有能夠在這基礎上得出任何
積極的結論。因此,肯定他們的成績並不等於肯定其研究方法的正確。「新紅學
派」歪曲紅樓夢最重要的武器就是庸俗的、瑣細的「實驗主義」的考證方法。如
果把這兩個問題混淆起來,不可避免地會引起思想上的混亂,不能識別「新紅學
派」的特點。
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文學研究工作是把文學作品本身作為研究的對象,即使研
究作家的思想,也主要應該從作品所反映出來的客觀思想出發予以探討和評價。
研究紅樓夢也必須從其本身進行研究和探討,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自然,這並
不是說不需要考證工作。必要的考證工作,對於古典文學的研究還是需要的。但
是,考證工作是有一定範圍的。考證出作家個人的身世環境,當時社會的政治、
經濟、文化的發展情況對其創作所發生的影響,這對於進一步闡明作家的思想、
創作的動機、作品所達到的思想深度,都是有用處的。例如,現在大體上已考證
出曹雪芹出身於封建官僚地主階級,先世生活豪華,後來家庭敗落了,生活很窮
困。紅樓夢和賈寶玉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就包含著曹雪芹自己生活經歷的概括,
因而也就有利於理解曹雪芹的思想與紅樓夢的內容。但屬於作品以外的歷史材料,
在闡明作品的藝術形象全部的過程只能起輔助作用,絕不能用來完全代替對作品
本身的分析與批評,否則就會流於片面,甚至得出荒謬的結論。「新紅學派」、
尤其是俞平伯,偏偏就是這樣地在紅樓夢的研究工作上造下了不小的罪過。
那麼,過究竟在哪裡呢?
三十年來,俞平伯拋開了應該考證的工作,始終是本末倒置地把紅樓夢變成
了考據的對象。把曹家與賈家的事互相比附,把紅樓夢的內容分成一個個孤立的
偶然的現象,選擇其中極個別的落後的現象誇大成紅樓夢的主題思想。所謂抽像
的「色空觀念說」、自然主義的「自傳說」等等就是如此形成的。這樣,就把現
實主義的紅樓夢變成反現實主義的作品。
俞平伯也完全是採用了煩瑣的考證方法來批評紅樓夢的後四十回。在「高鶚
續書底依據」一文中,先把後四十回所表現的完整的反封建內容割裂開來,然後
再主觀地杜撰出一百零八條所謂「續書的依據」,用這種最簡單的幻術來反駁高
鶚,最後全部否定續書。俞平伯先生形式上也承認高鶚保持了紅樓夢悲劇的結局
因而使紅樓夢得以廣泛流傳的功績。然而通過他煩瑣的事實考證,是向讀者證明
續作存在的不合理,灌輸憎惡高鶚的情緒,進而達到對續作的徹底否定,無形中
也就消弱了前八十回的作用。
但是,幾百年來百二十回本紅樓夢流傳的事實,廣大人民的承認,已經形成
了這兩個作家之間的強固的社會聯繫。續書既已長期存在下來,俞平伯卻偏要閉
著眼睛硬說「續書不可能」,這不是無「自知之明」嗎?不是故意碰釘子嗎?事
實和俞平伯的估計恰恰相反,在紅樓夢這部書上,廣大人民並不喜歡它大團圓的
結局,而是歡迎並接受了這悲劇的結局。俞平伯從表面上承認了高鶚保持悲劇結
局的功績,而卻看不到這是反映了廣大人民的要求,更重一點說是對這要求懷著
敵視的情緒。可是廣大人民承認了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之間的聯繫。正因如此,才
使那些續紅樓夢、紅樓圓夢、紅樓復夢、鬼紅樓夢等不得流傳。一部文學作品的
真正的裁判者是人民,人民的承認是評價高鶚的最高標準。俞平伯儘管在三十多
年前就「拆穿了」續書的「西洋鏡」,處處用前八十回攻後四十回,強迫高鶚和
雪芹分居。但三十多年來,廣大人民將俞平伯的宣戰書置之於不顧,仍然依照高
鶚續作的積極方面去理解紅樓夢,默默地給俞平伯一個強有力的無聲的回擊。
俞平伯也以煩瑣的考證方法對於紅樓夢的三個主要人物寶玉、黛玉、寶釵進
行批評。俞平伯不惜東拼西湊地從脂評和敦誠贈雪芹的詩中,找出了曹雪芹晚年
貧窮的證據,欣然地斷定了寶玉系貧窮而後出家。其目的即在於抹煞寶玉出走的
社會原因,把出走的事歪曲成為貧窮所迫而不是對封建社會的堅決叛逆。俞平伯
對於黛、釵兩個形象的考證亦是如此。運用煩瑣的考證方法,搜尋出第五回對秦
可卿的描寫:「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乳名『兼美』」,
摘出紅樓夢曲引子中「悲金悼玉的紅樓夢」一句,苦心地幻想出「壽怡紅群芳開
夜宴」的座次,死抱住「釵玉名雖二人,人卻一身,此幻筆也」的一句脂評,創
造出「釵黛合一論」,調和了矛盾衝突的社會內容,完全否定了紅樓夢的反封建
的積極意義。
這種考證方法在闡發文學的傳統性與表現方法上也充分地顯露出來。俞平伯
從紅樓夢中孤立地找出個別情節,與它以前的古典作品,加以牽強附會地對比,
認為紅樓夢的故事情節,主題都是由「莊子」、「詩經」、「春秋」、「左傳」、
「楚辭」、「金瓶梅」、「西遊記」、「水滸」、「西廂記」等書「脫胎而來」。
連林黛玉的葬花事與葬花詞也是從唐六如那裡脫胎而來,薛寶釵的柳絮詞系從宋
侯蒙之事翻造而來。諸如此例,在俞平伯關於紅樓夢的全部著作中是到處皆是的。
俞平伯武斷地說,這樣的例子絕「不能解釋為偶合」,但我們卻可把它解釋成極
端荒唐的「牽強附會」。俞平伯為了滿足考證紅樓夢的「傳統性」的目的,不惜
一切地把中國古典文學光輝的現實主義與人民性的傳統完全犧牲光了。
由此可見,俞平伯的考證方法完全是一種主觀主義的考證方法。他只依據個
別的、片面的事實現象,就武斷地作出巨大的結論來。這種對「實驗主義」考證
方法的「光輝創造」就是貫串在俞平伯關於紅樓夢的全部著作中的基本方法。
細細考察起來,俞平伯對於胡適所考證出的結論,並沒有豐富什麼,而是善
於拾取胡適的唾余,加以擴充,吹漲,變成自己的文章。例如,胡適發現紅樓夢
後四十回是高鶚補續的線索,於是俞平伯就寫了「論續書底不可能」、「辨後四
十回底回目非原有」、「高鶚續書底依據」、「後四十回底批評」四篇長文,加
以證實。這恐怕就是胡適、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工作中運用「高明」的「實驗主
義」考證方法的「二美合一」吧?
不僅如此,俞平伯還善於從前人的著作中,挑剔出一兩句合乎自己「興趣」
的話,演化成長篇大文,讓讀者相信並不是他如此說,而是以前的人就如此說,
以此矇混讀者。最明顯的是,他利用江順怡的「讀紅樓夢雜記」中所說的「正如
白髮宮人涕泣而談天寶,不知者徒艷其紛華靡麗,有心人視之皆縷縷血痕也」「
紅樓夢所記皆閨房兒女之語,……何所謂毀?何所謂謗?」寫出長達六、七千字
的「紅樓夢底風格」,「怨而不怒」的風格說即是從中「脫胎換骨而來」。我們
不能不「欽佩」俞平伯是怎樣善於接受和豐富這些最壞的傳統。這和他敢從點滴
的事實考證中,得出巨大結論的方法是有密切聯繫的。從這方面講,俞平伯並不
是精密的考證專家,而是捕風捉影的像要魔術一樣的演繹家。
在這裡,我們不能不對文懷沙在「紅樓夢研究」「跋」中的庸俗的互相標榜
的話頭提出「微詞」。在俞平伯全部關於紅樓夢的著作中,我們不但沒有看到他
對於「中國文學的歷史遺產」所抱的「嚴肅的態度」,以及他的「史癖趨向於紅
樓夢的程度簡直不下於乾嘉諸子對於典籍的詮詁」的態度,而是實實在在不折不
扣的主觀的杜撰和附會。文懷沙也許為此會說我們也是「過事偏激」者,但我們
卻想進一步瞭解他所稱讚的俞先生的「這一層用意」,揭發他主觀唯心論的考證
方法。
把文學作品的紅樓夢當作考據對象,把完整的藝術形象凌遲成個別的生活現
象,局限於表面的觀察和收集分散的事實,而不從全體去把握它,這正是俞平伯
主觀主義形而上學的考證方法的特色。列寧曾經說過:「事實如果不是從整體中、
不是從聯繫中去把握的,如果是片斷的和隨便取來的,那就僅僅是玩具而已,或
者是什麼更壞些的東西」,其結果,就必然走向神秘主義。俞平伯研究紅樓夢三
十年來的結果就證明了這一點。他向人們宣佈現實主義紅樓夢在「中國文壇上是
個夢魘」,「你越研究便愈覺糊塗」,「凡夫俗子」們,對它只能「望洋興歎」
而已。這就是被文懷沙所讚揚的「對中國文學的歷史遺產抱著嚴肅態度」的「唯
物史觀者」所得到的唯一結論——神秘主義「不可知」的結論。這就是俞平伯考
證方法的「傑出成就」,也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實驗主義的認識論
與方法論不可避免的結局。
這種結局是不是偶然的呢?是不是像有些人說的他的考證方法與觀點無關係
的呢?不是的。俞平伯對紅樓夢的評價時而說是「雪芹自傳」,時而說是「色空
觀念」,處處自相矛盾,愈說愈不能圓滿。因為唯心論者總是從片面局部去看問
題,看不到整體間的相互聯繫,因而就不可能正確地理解一件事物。俞平伯的錯
誤證明了唯心論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在這裡,我們不難回答,「新紅學派」、尤其是俞平伯對紅樓夢的研究究竟
作了些什麼呢?我們認為,他們利用了紅樓夢不是一人所寫成的空子,利用了紅
樓夢中消極落後的一面,用「實驗主義」的煩瑣的考證方法來代替文學批評,歪
曲和否定紅樓夢的現實主義成就,宣傳反動的唯心論的觀點、方法,把讀者引到
俞平伯所製造的「太虛幻境」中去。直接地抵制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在古典文學研
究領域中的傳播和運用。他們的全部罪過就在這裡。這是偉大的古典作家曹雪芹
的不幸,是偉大的古典傑作紅樓夢的不幸,是祖國優秀的古典文學遺產的不幸,
是廣大讀者的不幸。因此新紅學派的些微成績是不能與它的過失相抵消的。清算
「新紅學家」、尤其是俞平伯的反動觀點,就是保護祖國的文學遺產。如果把這
樣一個嚴肅的思想鬥爭與他個別的點滴的成績混淆起來是完全錯誤的。
〔注〕在我們的「評『紅樓夢研究』」一文中,曾經對俞平伯關於紅樓夢後
四十回的研究,部分地作了錯誤的評價,在肯定他微小的成績時,並沒有發現他
否定後四十回的目的,對於這種煩瑣的考證方法,失掉了敏銳的感覺,這種錯誤
是原則性的,我們已另外寫了文章(見人民大學校刊「教學與研究」一九五四年
第十一號)加以糾正。——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