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討《紅樓夢》思想內容
《紅樓夢》的思想內容需要再探討嗎?有同志說《紅樓夢》的思想內容已經研究得差不多了,現在應著重研究藝術性,從藝術性上突破。筆者的想法與此有所不同。藝術性的研究固然應當加強,但思想內容的研究並未達到「差不多」的地步——儘管過去發表的文章不少;何況作品的內容、形式本是統一體的不可分離的兩個方面,撇開內容,單純探討形式技巧,也難以「突破」。
從解放初期,我國文化教育界的人士就嘗試運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和新的文藝理論解釋《紅樓夢》,指出它是「中國封建制度垂死前的輓歌」,「暗示了封建階級和封建社會的必然崩潰與死亡」,作者「熱愛的主人公是敢於反叛那個垂死的封建貴族階級的貳臣逆子,所同情悼惜的是那些封建制度下的犧牲者」。在一九五四年批判「新紅學派」的運動中,這種解釋得到普遍承認和進一步充實,遂成為以後一種流行的評價。一九六四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文學史》,是這樣概括的:
(《紅樓夢》)揭露了封建社會後期的種種黑暗和罪惡,及其不可克服的內在矛盾,對腐朽的封建統治階級和行將崩潰的封建制度作了有力的批判,使讀者預感到它必然要走向覆滅的命運,同時小說還通過對貴族叛逆者的歌頌,表達了新的朦朧的理想。|這是依據文學反映社會生活的原理和現實主義理論作出的解釋,它初步說明了《紅樓夢》的社會內容與歷史價值,基本把握住《紅樓夢》的思想傾向。同「舊紅學派」的「影射說」、「新紅學派」的「自傳說」相比,確實起了「革命性」的變化。然而,這個流行多年的評價也存在著以下幾個問題:一、它以西方批判現實主義原則衡量《紅樓夢》,主要著眼於「批判」、「暴露」的內容,對書中眾多美好的人物形象有所忽略。二、認為《紅樓夢》「反映了封建社會即將崩潰的歷史命運」云云。這既不符合《紅樓夢》的實際,也不符合中國歷史的實際1。三、認為《紅樓夢》讚美的只有「叛逆者」,甚至以是否「叛逆」劃線,區分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這就把一部具有豐富社會內容和多方面美學價值的偉大作品解乾癟了。
五十年代以來在《紅樓夢》研究中存在的偏差和簡單化分析方法,到「文化大革命」期間得到了惡性發展,好多為「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提供「歷史經驗」的評紅文章,違背實事求是的原則和文學藝術的特點,將活生生的藝術形象一一肢解為某種「階級性」的標本,把《紅樓夢》的全部內容歸結為「階級鬥爭」、「政治鬥爭」、「奪權鬥爭」、「儒法鬥爭」,「談情」則成為「政治」的「掩蓋」。這就給《紅樓夢》的評論製造了新的混亂,而且是一時難以澄清的混亂。
曹雪芹在《紅樓夢》裡面寫的第一首詩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時間過去了兩百多年,我們還不能說已經完全解得其中味。《紅樓夢》就是這樣,它贏得中國和世界上無數讀者的喜愛,震撼過無數人的心靈,曾為一代又一代讀者提供豐富的精神世營養,幫助他們認識社會和人生;然而,由於它像生活本身那樣自然豐富,又比一般文藝作品顯得更加蘊藉深厚,要科學地、透闢地解釋它、評論它,並不那麼容易。《紅樓夢》仍亟待我們從各方面去發掘、探索。
日益沒落的上層社會的寫照
曹雪芹創作《紅樓夢》的年代,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康乾盛世」。那時,國家統一,「四海賓服」,封建政權相對穩固,社會也比較平靜;不像某些評紅文章說的,「階級鬥爭已經發展到白熱化程度」,「整個封建統治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犚?地步」。但是,那個「太平無為之世」確實存在著弊病和危機。在康熙完成統一大業以後,清朝上層社會,特別是佔有大量官缺和莊田、享有種種特權的上層旗人,很快失去開國之初一定的「儉樸」與「淳龐」;驕奢淫逸,相習成風,腐敗氣息,日益蔓延。這就加深了封建吏治的黑暗,加劇了封建社會固有的階級矛盾和勞動人民的貧困化,也使不少貴族世家趨於破敗。
《紅樓夢》裡面寫的榮寧二府,系開國勳臣之後,「功名奕世,富貴傳流」,正是康乾時期貴族世家的典型與代表。其光景氣象則如書中冷子興所介紹的,「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更有一件大事,……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2。我們看,賈敬謀虛逐妄,希求長生,白送了性命。賈赦作威作福,恣意享樂,盡干骯髒下作的勾當。賈珍、賈璉、賈蓉等紈褲子弟,沉溺酒色,毫無廉恥。邢夫人、趙姨娘等陰懷嫉恨,不斷製造事端。賈政似乎是個「端方正直」、「謙恭厚道」的人物,但頭腦古板,空疏,迂闊無能,其理學教條在子弟中很難找到市場。他除了板著面孔訓斥寶玉甚至大加笞撻之外,對賈府江河日下的局面一籌莫展。偌大的賈府,顯得最有才幹、最有心眼的是脂粉隊裡的王熙鳳;但她損人利己,多行不義,只能給家庭的衰敗添加催化劑。小說後半部,賈府人不敷出的情況日益嚴重,經濟上陷入危機,家庭內部的糾紛愈演愈烈,外部世界對他的衝擊也越來越厲害。「甄家犯罪,抄沒傢俬」,給賈家一個預報。賈家的處境迅速惡化,連「外面的架子」也保不住了。雖然,我們看不到曹雪芹寫的最後幾十回手稿,但「家業凋零」,「金銀散盡」的一敗塗地的結局則是肯定無疑的。
《紅樓夢》是時代的一面鏡子。賈府的光景氣象,充分顯示出清代貴族集團正在一天天爛下去,上層社會日趨腐朽。當然,這種腐敗現象,與巴爾扎克筆下十九世紀法國貴族階級的衰落不可相提並論。巴爾扎克筆下貴族階級的衰落是資產階級的「逼攻」與「腐化」造成的。《紅樓夢》中貴族社會的腐敗現象,不是資產階級逼攻造成的,也不是受到資產階級的腐蝕——那時中國還沒有資產階級。它是由封建特權造成的,是封建剝削制度的派生物,不意味著封建主義制度「行將崩潰」。我們都知道,決定社會從這一制度發展到另一制度的主要力量是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當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係基本上還停留在舊有水平上的時候,統治集團的腐朽,有可能引起朝代的更替,卻不會帶來舊制度舊社會的崩潰,也不會促進新制度新社會的誕生。相反的,它只會阻礙社會經濟文化、科學技術的發展,延緩歷史的進程。我們觀察清代的歷史,可以這樣說,正是從康熙年間開始在上層社會蔓延的腐敗現象,阻礙了我們國家經濟文化、科學技術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也使得國家逐步喪失抵禦外侮的能力。到了鴉片戰爭時期,這種腐敗現象更加惡化,終於導致中國近代史的悲劇,讓資本主義列強侵入中國,中國淪為半殖民地,而封建制度則仍舊保持著。
曹雪芹生活在「康乾盛世」的年代,雖然他不大熟悉當時農民、市民與地主階級的矛盾,作品中沒有正面反映這類矛盾,但在不少人渾渾噩噩陶醉太平景象的時候,他憑著自己得能接觸上層社會的條件,敏銳地看到了上層社會的陰暗,看到了「詩禮簪纓之族」的醜惡行徑,看到了「鐘鳴鼎食之家」不會有好的命運。他把這些重要社會現象用典型化方法集中地寫出來,便揭示出那䊸?「太平」世界的嚴重弊病和深刻危機,打破了人們對統治秩序的幻想,「引起對於現存事物的永世長存的懷疑」。不僅如此,他的描寫顯出清王朝下墜的趨勢,客觀上也預告了後來發生的歷史悲劇,提示了釀成這一悲劇的根源,包含著深刻的教訓。
大觀園兒女是《紅樓夢》的主體
《紅樓夢》雖然寫了貴族之家的腐朽,但重點不在「暴露」。它更不像《金瓶梅》那樣,津津樂道於醜態穢行。曹雪芹有著高尚的情操和辨識善惡美醜的敏銳眼光,他除了看到污穢之外,更注意生活中的美和詩意。他不僅表達了對腐敗現象的憤慨,而且帶著深沉的愛描寫了許多青年人的美好容貌、才華見識、高潔品格和純真感情(包括真摯純潔的愛情),無限惋惜、悲悼這些青年男女的不幸。他在塑造這些形象時,盡量予以美化、詩化,突出他們精神氣質的美。《紅樓夢》的悲劇就是這些青年男女被毀滅的悲劇。
小說中,這些青年男女大體上都安排在大觀園裡活動,我們統稱為「大觀園兒女」。
曹雪芹的創作意圖是以大觀園兒女作為他作品的主體。這是明顯的事實,如果我們不帶框框閱讀《紅樓夢》的話,是很容易看出來的,正像我們讀《水滸傳》知道一百單八將是它的主體一樣。《紅樓夢》開卷第一回即有「作者自雲」:「……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作者的這個說明,應當符合他的本意,未必有何狡獪之處。也是第一回,在列出《紅樓夢》的許多異名時,特別點出:
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曹雪芹在許多書名中,僅僅將《金陵十二釵》置於自己名下,顯然表明他是以「金陵十二釵」(包括正、副、又副等)及「諸艷之冠」賈寶玉作為他作品的主要人物。
小說第五回「神遊太虛境」和「曲演紅樓夢」,對全書具有提綱挈領的作用,其內容即寶玉和「十二釵」命運的縮影與預演,暗示了全書重心之所在。
《紅樓夢》的情節從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正式開端以後,採用多條線索交錯纏繞向前推進,而中心則是大觀園兒女的活動及悲劇命運。賈府的衰敗,以及略為寫出的吏治的黑暗、貴族社會的驕靡、風尚時俗的磽薄等,則是大觀園兒女生活的環境,是使他們陷入不幸的社會條件。大觀園,從借元春省親的大題目修建以後,一直在書中處於中心位置。我們看《紅樓夢》,大致在三十六回以前,主要寫寶玉與諸女子進入大觀園,寶玉與黛玉的愛情由萌發到達成默契。三十七回以後,讓賈政「點了學差」,無人轄治寶玉。主要則寫寶玉和諸女子在大觀園裡一段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以及他們的各種癡情、才華。寶黛的愛情關係不再出現誤會與口角,而變為心照不宣的體貼溫存。這是大觀園兒女比較愉快的時間,一直到第六十三回「群芳開夜宴」。六十三回賈敬死於金丹之後,賈府內部矛盾與危機進一步加深,大觀園這個充滿詩情畫意的仙境般的女兒國面臨著覆滅的命運,詩社零落了,接著被抄,寶釵搬走,司棋被逐,晴雯被逼死,芳官等出家為尼,迎春誤嫁中山狼,探春開始提親,香菱迎來一個惡潑悍妒的主子,……大觀園和眾兒女即將象「春夢」一樣流散。按照曹雪芹的計劃,八十回以後還要寫黛玉「淚盡而逝」,湘雲守寡,探春遠嫁,元春早卒,迎春被折磨死,香菱被夏金桂害死,……寶玉同突?釵結婚後仍思念黛玉,在生活陷入空前困頓時「懸崖撒手」,棄家為僧。《紅樓夢》是以大觀園兒女的大悲劇而告終的。最後,作者還仿照金本《水滸傳》結尾的石碣天書,安排一個「警幻情榜」,公佈「十二釵」諸女子,將賈寶玉列於群芳之首,作為全書的歸墟結穴。事實在在表明:大觀園兒女是《紅樓夢》的主體。
「懷金悼玉」——作品的基調
第五回《紅樓夢引子》中有一句:「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甲戌本眉批:「懷金悼玉,大有深意。」「懷金悼玉」,不僅是《紅樓夢》曲的基調,也是全書的基調。《紅樓夢》這部小說,像是大觀園眾兒女的讚美詩,又是大觀園眾兒女的輓歌。對於大觀園兒女,作者都抱憐惜態度。其中傾注了最大熱情、深沉哀痛的,則是感情純真、有稜角的、有叛逆性的人物,如賈寶玉、林黛玉、晴雯等。
賈寶玉是榮國府的嬌貴無比的、最受寵愛的公子。由於他長期在內幃廝混,既未認真攻讀「四書五經」,更未涉足充滿奸佞邪惡的世務,較少受到封建教義的熏陶和上層社會毒霧的污染,心靈上一直保持那種天真、誠摯、憨厚的狀態。同時,他「雜學旁收」,追求各種文化知識,又從具有民主思想的文學哲學著作中獲得較為充實的精神營養。因而使他同賈府的其他男性主子有著明顯的區別。他聽不進他父親的教訓,也和賈珍、賈璉、薛蟠等人大異。他感受到上層社會的腐朽與虛偽,十分厭惡貴族中間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以及各種醜行穢狀。他罵那些「讀書上進」、「作官為宦」的,是「鬚眉濁物」、「國賊祿鬼」;認為封建社會一切「立身揚名」的教訓,都是「混帳話」,封建統治者倡導的「文死諫、武死戰」的忠義名節不過是「沽名釣譽」。賈政期望他「留心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做封建國家的忠臣和貴族家庭的孝子,而他對封建國家和貴族家庭的事業漠不關心,頑強地走著離經叛道的道路。寶玉平生的志趣是在大觀園同女孩子們一處嬉游。在他看來,只要能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歎惜」。他常常越過封建禮教所規定的男女之間、主奴之間的界限,對女孩子們表現出一種特別的親暱、體貼,有時幾乎到了好笑的地步。這是寶玉性格上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尤三姐稱之為「女兒氣」,可以說,寶玉叛逆性格的基本特色,就是「女兒氣」。它既能表明寶玉思想局限性,又足以顯示他性格的光輝。賈寶玉直到最後出家也沒有真正背叛他所屬的階級。他從沒有改造社會的抱負與行動。他身上存在著嚴重的寄生性和委靡怠惰氣息。這樣的人物,對封建統治尚未構成真正的威脅,談不上是封建社會即將崩潰的「朕兆」。但賈寶玉的形象表明,在那腐敗沒落的上層社會裡,還有懷著二心、心靈比較美好善良、感情比較純真並富於才情的青年。世俗視為「愚頑」、「乖張」,而曹雪芹執拗地讚賞這樣的人物,認為他們是不應當同貴族社會一道泯滅的。
大觀園中,有個分外清幽雅潔的院落,外面一帶粉垣,裡面數楹修捨,千百竿翠竹遮映,清澈的泉水繞階綠屋,盤旋竹下而去。這就是瀟湘館。它烘托出女主人林黛玉不同塵俗的品格與氣質。林黛玉的美主要表現在精神氣質上,雖然她的容貌也是很美的。她才思敏捷,風流裊娜;孤高傲世,不隨人俯仰;不羨慕世俗榮華,不拘於世俗禮法。這就使她與寶釵有了高下之分。在那個污濁社會裡,她的品格顯得特別美。寶釵雖然有許多好處,然終不免於俗,品格低於黛玉。
正是在共同的離經叛道思想和相互尊重、相互傾慕的基礎上,寶玉與黛犎?之間形成了真摯的愛情。它不同於以前戲劇小說中描寫的那種單純的兩性間的吸引,或郎才女貌的良緣;也不同於資產階級社會流行的取決於金錢的「自由戀愛」。寶玉與黛玉青梅竹馬,童年的友愛自較別個不同。但寶玉也不是一開始就把全部熱情傾注在黛玉身上,寶釵容貌豐美、博學也曾經吸引過他,「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到後來,寶玉終於對薛寶釵愈來愈冷淡,因為她說了些「仕途經濟」之類的「混帳話」。與此相反,林黛玉從來不說這些「混帳話」。林黛玉的品格、氣質、思想,使寶玉找到了他所理想的美,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同樣,黛玉也最能理解、最欣賞寶玉的叛逆性格和純潔的心靈,認為是符合自己理想的「知己」。這種建立在共同志趣基礎上經過長期交往而結成的生死不渝之情,在那個污濁的家庭和上層社會裡顯得格外純潔。自然,它也不會見容於那樣的家庭和社會,不會見容於封建禮法制度。寶玉與黛玉之間的特殊感情,在賈府應當是人人都明白的,特別是在「紫鵑試寶玉」的風波之後,幾乎成了公開的秘密。但那是一個絲毫不尊重個人意願、不尊重人的感情、可以任意摧殘人的時代,賈府的家長們絲毫不考慮寶黛的特殊感情,終於毀滅了這種美好的感情。
寶玉、黛玉的愛情是反對封建世俗婚姻的,至今仍保持它美的價值,仍能給人以啟示。因為那種不尊重人、不尊重感情的不文明的婚姻並沒有從我們土地上絕跡。我這樣說,不是引導人們向後看;而是想說,《紅樓夢》的意義是超越它自己的時代的。
賈寶玉、林黛玉的悲劇,是叛逆的思想性格被毀滅的悲劇,也是高潔品格、卓異才華、純真感情、真摯愛情被毀滅的悲劇。
我想強調一下,《紅樓夢》這部世界文學史上的第一流作品,其內容是極為豐富的。它反映現實、反映人生是廣泛的、整體性的。它創造了多彩多姿的人物形象和絢麗繽紛的藝術境界。它讚賞叛逆,也讚賞人世間一切美的、有價值的東西。「懷金悼玉」,為叛逆者悲悼,也為一切美的、有價值的東西被毀滅而惋惜。
大觀園兒女並不都是有叛逆性的。我們不能把沒有叛逆性的一律列為「非正面形象」,抹煞她們身上的美。事實上,我國古代上層社會裡,多少值得稱道的人物,並不都是「叛逆者」。沒有叛逆性的人,在品格、才幹、感情、見識的某一方面也可能顯出美的閃光。應當歷史主義地對待這個問題。大觀園兒女,「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自有其不可泯滅的價值。
象探春,本是曹雪芹心愛的人物,有同志卻說是個反面形象,是個「乖巧」地向上巴結的封建正統派。又有同志說,曹雪芹對她是「偏愛」,表現了「世界觀的矛盾」云云。曹雪芹逝世二百二十週年了,不知在九泉之下對此作何感想!而從廣大讀者對探春這個形象的藝術感受來說,卻是相當可愛的,未必都「偏」了。探春不滿足於那個社會給女孩子定的「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規矩,卻想出去「立一番事業」。她的興趣和才幹不在作詩填詞上,而在處理事務上。當鳳姐病倒,家事煩難無人料理時,探春受命理家,興利除弊,真正顯得有膽有識,精明果斷,遠在賈府的「鬚眉濁物」之上。她不因庶出而自卑,總是自重自尊,像朵玫瑰花,又紅又香,又有刺。抄檢大觀園時,她滿臉怒氣,秉燭開門而待,鳳姐見此情狀也失去向日的機靈潑辣,唯唯陪笑。只有王善保家的偏不相信「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起來,況且又是庶出」,竟然嘻皮笑臉地當眾拉起她的衣襟,故意一掀,……當王善保家的還沒有來得及收回自己的手?就聽到「拍」的一聲,臉上早著了一掌。這一巴掌是為了維護少女的尊嚴而對邪惡勢力的反擊,《紅樓夢》的讀者無不為之叫好!探春雖然不「叛逆」,但與賈府的那些惡少絕然不同。探春不是處在「革命時期」,不能責備她的興利除弊是「跟不上歷史前進步伐」,甚至是「反面行動」。她身上所存在的美也是人世間有價值的。如果認為這都是「丑」,曹雪芹讚賞的是「丑」,那《紅樓夢》真像跛足道人的風月鑒了——千萬不可看正面,只看它的反面!
又如史湘雲,也說不上什麼「叛逆」。她在才氣、學問、美貌方面,可以與黛玉、寶釵鼎足而立,精神氣質則與林、薛大異其趣。她從小父母雙亡,由叔父撫養,嬸母待她不好;但胸襟開闊,性情豪放,不知憂愁,像個假小子。她曾經勸寶玉學仕途經濟,又欽佩寶釵之為人;但天真單純心直口快。胸無城府,不像寶釵那樣謹守禮法。那次為慶賀寶玉等人的生日吃酒,湘雲等不得,早、二、三地劃起拳來。吃醉了圖涼快,酣睡在山子後頭一塊青石板上,四面芍葯花飛了一身,紅香散亂,蜂蝶鬧穰……這是著名的「醉眠芍葯裀」,表現出這個女孩子具有詩人才子的豪放風流,又有少女的嫵媚。
就是薛寶釵,也並不面目可憎。寶釵的處世態度與黛玉有所不同。她謹守封建閨教,穩重端莊,又「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善於迎合上人的心意,也不與下人結怨,討得上上下下都喜歡。比較起來,品格不如黛玉高潔,思想歸宿於封建正統,作者對她有貶詞。但按書中所寫,也只是一個清淨潔白女兒染上了「祿蠹」之氣,令人惋惜。寶釵不是夏金桂那種「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的人物。她學識淵博,通情達理,不以富貴嬌人,不以權勢壓人。她的「會做人」也有厚道的一面。對於寶玉、黛玉之間的往來,她並未存心搗亂,充當撥亂其間的小人。在她身上仍然存在著某種美。寶玉後來鍾情黛玉,對寶釵卻沒有白眼相向,直到寶釵搬出大觀園,他還無限傷感。
大觀園兒女,無論是叛逆的,或不叛逆的,都是薄命的。儘管各人的處境與原因不一樣,但都是封建社會所造成的悲劇。《紅樓夢》以震撼人心的力量,寫出了人世間美的、有價值的東西被毀滅的景象,寫出了現實人生的悲劇,從而對封建社會提出了控訴,進行了批判,也表達了作者的某種願望與理想。
性情品格與階級意識
大觀園裡有好多女奴,作者把她們寫得有血有肉、有豐富的感情世界和鮮明的個性特徵,確是文學史上的奇跡。近一些年,我們有些同志常常從「階級意識」、「階級鬥爭」的角度去分析這些形象、評價這些形象,甚至進而斷言「大觀園裡奴隸們燃起了反抗的火焰」,「進行了英勇的鬥爭」,「強烈地衝擊著賈府的封建統治」。表面上看,這是在作階級分析,實則把階級分析法庸俗化了。我們分析階級社會的文學現象,當然要堅持階級分析的方法,但必須切合文學作品的特點和歷史的實際,實事求是,不能主觀隨意地上綱上線。誠然,大觀園裡有階級壓迫,女奴們也都有階級性。但曹雪芹根據他的生活經驗和認識而創造的女奴形象,主要是表現那些普通女奴的性情品格,不是表現她們反對剝削壓迫爭取解放的鬥爭。她們的思想意識還遠沒有達到我們某些同志說的那個水平,歷史條件和她們生活的環境也不能促使她們達到那樣的水平。列寧說:
什麼是階級鬥爭?這就是一部分人反對另一部分人的鬥爭,無權的、被壓迫的和勞動的群眾反對特權的壓迫者和寄生蟲的鬥爭,僱傭工人或無產者反對私朊?主或資產階級的鬥爭3。|在大觀園這個特殊天地裡,似乎沒有表現這種「鬥爭」,更不用說如何「強烈」了。好多女奴似乎也沒有意識到應當衝出這個「牢籠」,相反的,都把被趕出大觀園視為嚴重的懲罰。
有同志把晴雯作為奴隸造反者的代表,說她「渴望衝破封建牢籠」,「同封建統治進行了不懈的反抗」。對晴雯持批判態度的,則說她打罵小丫頭,還可以作主趕走小丫頭,臨去還得給她磕兩個頭,「反映了封建思想對她的毒害」,是「被吃了後不自覺地當了倀鬼」,她不願意離開大觀園是「把奴隸的牢籠當成了樂園」。爭論的焦點在她階級意識的強弱和階級覺悟的高低,都沒有說到點子上,未抓住這個典型的特點。晴雯是《紅樓夢》的重要人物,是女奴中寫得最為出色的形象,曾經打動過無數的讀者。她的美究竟在哪裡?是什麼打動了讀者的心?可以肯定地說,不是因為她有什麼強烈的造反精神。抄檢大觀園時,她賭氣將箱子往地下一倒,弄得王善保家的沒趣,難道這就是「造反」,就是「不懈的反抗」,未免言過其實。晴雯是一個沒有力量衝擊封建牢籠,也未曾想到應當衝破封建牢籠的普通女奴。然而這樣一個普通女奴卻有著人類純真美好的感情和「金玉不足喻其貴」、「冰雪不足喻其潔」的品格。在怡紅院的大丫頭中間,她特別顯得天真無邪、感情率真。當有的丫頭正變盡方法籠絡小主人的時候,她完全不懂得人世間這種處世的道理,竟時時頂撞主子,在主子面前任性使氣,簡直忘記了自己的低賤身份。對那些想往高枝上爬的,對那些得到主子一點好處便沾沾自喜的,她打心眼裡表示鄙視,不斷給予嘲諷。當迫害加到自己頭上的時候,她也決不俯首貼耳,表示馴服。倔強剛直,敢說敢怒,火炭般的烈性,這是晴雯突出的特點。她在怡紅院對小丫頭、老婆子的暴躁態度,是這種性格的一個側面。寶玉《芙蓉誄》中說晴雯,「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乍看似不倫不類,過細一想,知道寶玉的比喻是有道理的。這也說明,像晴雯這種高潔品格,除了她的階級烙印之外,也體現了我們的民族性,同中華民族傳統的美德有著內在的聯繫。
晴雯臨死之前,向富於同情心、尊重下層女子的公子,傾吐了真心摯意的愛,交出了自己純真潔淨的感情。今天的讀者對寶玉、晴雯這一段感情覺得難以理解,但在十八世紀賈府那樣的貴族家庭裡,以寶玉和晴雯的身份來看,卻是可以理解的,並不妨礙寶玉與黛玉之間真摯純潔的愛情。曹雪芹真實地寫下當時貴族社會的世態人情,他無意把寶玉寫成超越階級和時代的、符合兩百多年後的道德標準的人物,他也不可能這樣作。
與晴雯不同,襲人則常被稱為「津津樂道地讚賞美妙的奴隸生活並對和善的好心主人感激不盡」的奴才,這頂帽子未免太大。襲人這個丫頭封建觀念較深,奴性較重,又想往上爬,確實缺乏晴雯那種傲骨。這是襲人的卑微之處,但不必判為背叛本階級的人物。作者對她有貶抑之意,卻沒有醜化她。襲人還是比較善良的,為人和順,對小丫頭和其他傭人都比較和氣,能忍受委屈,也不輕易撥弄是非。寶玉挨打以後,焙茗曾告訴她,金釧兒的事是三爺(賈環)在老爺面前挑撥的。她並沒有將此「情報」,密報給王夫人。王夫人問到她:「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襲人卻回答「實在不知道」,並沒有趁機邀功請賞。襲人在王夫人面前也可能講過怡紅院丫頭們的事,恐怕未曾想到會引起什麼嚴重後果。她還不是那種熱衷於告密的人。作為一個丫頭,她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當聽到金釧兒投井的消息,她「唬了一跳」,「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而寶釵一聽這話,便「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賈赦逼鴛鴦做妾,襲人同情鴛鴦,並埋怨「大老爺太好色了」。晴雯被逐以後,襲人也曾「垂淚」,並悄悄送出晴雯的衣物,還送去幾吊零用錢。襲人對同受奴役的姊妹們,是有感情的,何嘗像人們說的那樣不堪。
總之,大觀園女奴的形象,也像大觀園其他兒女的形象一樣,具有廣泛的豐富的社會意義和美學意義。曹雪芹對人生的思考與評價是多方面的,《紅樓夢》描寫的是活生生的人,實在的現實生活。我們應當充分估計到它的特點和複雜性,切忌簡單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