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續書的三種模式

《紅樓夢》續書的三種模式

《紅樓夢》續書的三種模式

紅樓評論

自從《紅樓夢》在一七九一年由程偉元正式刊刻出版以後,其續書也就大量出現,成為我國小說史上的一大景觀。《紅樓夢》續書雖數量眾多,但其敘事的模式基本上只有三種,這就是以林黛玉命運的重新安排為依據的三種模式。它們是:死而復生的模式;死後轉生、托生的模式和三界互通的模式。三種不同情節模式的形成及選擇與續書所表達的對《紅樓夢》的人物評價的密切關係;三種續事模式與這一時期對小說文法重視也有密切的聯繫;而且三種敘事模式也體現了清代中後期文人的社會生活觀與審美態度。本文主要探討《紅樓夢》續書敘事模式的選擇及由此所表現出的這一時期小說續書發展的特點。

一 《紅樓夢》續書的敘事模式與評論的關係

《紅樓夢》續書在程偉元刻本之後大量出現,這些續書的目的主要是在表達作者對《紅樓夢》的評論,以續書作為評論的手段,這是《紅樓夢》續書會形成三種敘事模式的主要因素。三種敘事模式因此與作者對《紅樓夢》人物的態度產生了十分緊密的聯繫。我們將其分類如下:第一種模式、人物復生模式,這一類續書的基本模式是:林黛玉死後復生,經過一番曲折的經歷,重回賈府,得到封誥,而林家則因經營有方,成為巨富,林黛玉有一同父異母的兄或弟弟,通過苦讀終於考上進士甚至狀元,林黛玉有了與賈府相等甚至超過賈府的社會地位與經濟地位,因此順利地與賈寶玉成婚,成為賈寶玉的正室。而賈府也因為林黛玉而擺脫了衰微的命運,而重新家門振興。這一類模式是《紅樓夢》續書中最初出現、也是最為人所熟悉的模式,甚至有人索性將這一模式作為《紅樓夢》續書的形式。實際上,它所佔的比例卻不大,只有《後紅樓夢》、《紅樓圓夢》、《紅樓夢補》、《紅樓幻夢》四種。它影響較大的原因可能與以下兩個因素有關,第一、它是與《紅樓夢》續書中運用得最早的敘事模式有關。最早的續書《後紅樓夢》採用這一方法,這部小說並不是續書中寫得較好的,但卻對以後的續書影響較大。以後許多續書常常採用《後紅樓夢》中的情節。第二、《紅樓夢》續書中寫得最好的小說《紅樓夢補》採用的是這一模式。這樣就會無形中使人產生了這種敘事模式是《紅樓夢》續書的主流模式的印象。採用這一類模式的續書都是屬於揚黛類的。第二種模式,托生、轉生模式。在續書中有海圃主人《續紅樓夢》、王蘭《綺樓重夢》、陳少海《紅樓復夢》三種。在這一類小說續書中,林黛玉要麼不再出現(如海圃主人《續紅樓夢》),要麼林黛玉處於從屬的地位(如《紅樓復夢》中林黛玉的後身松彩芝),或者雖仍處於尊貴的地位,卻無任何個性可言,而成為寶釵式個性與處世的人物(如《綺樓重夢》之舜華),佔據這類小說中心地位的是以賈政、賈寶玉之子賈茂、或改變了思想與個性的寶玉的後身祝夢玉,即是以男性為中心的人物群體,這個群體是以通過科舉考試、或建功立業來做官,以達到自己的人生理想。這一類續書中除了《綺樓重夢》是在表達作者情場、官場事事如意的白日夢外,其餘都屬於揚釵類小說續書。可說在《紅樓夢》續書中,這兩種情節模式的選擇體現了小說續書作者對《紅樓夢》的兩人不同的評論態度。

第三種模式、三界互通模式。小說續書有秦子忱《續紅樓夢》、山樵《補紅樓夢》和《增補紅樓夢》。最早敘述這一模式的是秦子忱《續紅樓夢》,這些小說都寫了三個不同而又可以通過夢境或其它手段互相連接交通的世界。在陰間是由林如海為城隍的世界,在這一世界中的人都是不屬於金陵十二釵正副冊中的人物,如賈母、焦大、賈珠、馮淵、薛蟠等。王熙鳳也由於生前作惡太多,被罰在陰間受一大段折磨,但過一段時間也就回到太虛幻境中去與十二釵中人相會。賈寶玉等人也能在陰間遊歷,與朋友相聚。這類續法模式的第一個特點是:各種續書寫陰間的生活與人世間無任何差異。陰間如同陽間一樣,充滿世俗的生活情調。秦子忱《續紅樓夢》中賈母去世到陰間,正四顧茫茫,不辨路徑,心中憂慮時,焦大作為僕人來為她服務了,路上賈母又收了鮑二家的作為女僕,賈母去陰間還能坐轎:

賈母聽了抬頭一看,果見一座界牌。但見人煙湊雜,車馬攘攘。焦大高聲嚷道:「咦,你們那個是榮國府預備老太太的轎子?」只見一夥人答應道:「我們就是的你老是誰啊?」焦大道:「浪王八羔子們,抬過來罷,老太太到了。你管我是誰呢?」眾人聽了,連忙抬過轎子,伺候賈母上了轎。焦大又問道:「樓庫槓箱呢?」有人答應道:「在這裡呢。」焦大道:「好生抬著,緊跟著老太太的轎子走,預備路上好賞人。我的驢子呢?、只見一個小廝拉過一頭驢來道:「焦大爺,你這個驢是林大爺、賴大爺給你預備的。」焦大道:「我知道,哦,這是他們哥兒倆可憐我沒兒沒女的意思。孩子,你把我抽上去。」這小廝將焦大抽上了驢,跟著轎子緩緩而行。但見來來往往,絡繹不絕。這邊去的,也有幡蓋接引的,騎馬坐轎的,逍遙步行的,也有披枷帶鎖的。那邊來的,也有歡天喜地的,愁眉淚眼的。賈母在轎中看見這些光景,惟有合掌念佛而已。(秦子忱《續紅樓夢》第三卷)

小說中敘述寶玉與湘蓮從太虛幻境到豐都來看幽冥的景致與陽世間也沒有什麼不同,如小說敘述到他們在亭子裡飲酒時聽到琵琶歌曲,問走堂的,知道是馮淵(此時是城隍的書辦)在包酒宴請客。他們也準備叫歌女來唱唱曲兒。聽到正房中有人說話,寶玉偷偷去看:

只見正中桌兒上對面坐著兩個少年,衣冠齊楚;兩旁分坐著三個妓女,俱皆衣裙華麗,香艷可觀。東邊的一個面貌有些相熟,一時想不起是誰來。心下正然驚疑,只見上面坐的少年笑道:「老馮,將來我替你們成全了好事,你可教他怎麼謝我呢?」又見下面坐的少年笑答道:「那也看大爺罷了,要教他怎麼謝,他敢不怎麼謝麼。」又見上面的少年笑道:「我想將來我替代們成全了好事之後,那就有個我分在內,我也就不好意思的了,不若趁著此時尚未定局,你教他坐在你懷裡,餵你一個皮杯兒讓我看著,這麼一樂,就算他謝了我了,好不好呢?」……(《續紅樓夢》第十三卷)

而這幾個人中,居然有寶玉的大哥賈珠。與以往的描寫不同,小說中的陰間世界就是現實中的社會。凡現實生活中所有的,在陰間亦存在著,不管是做生意買賣、還是狎妓嫖娼,甚至人們生前的各種恩怨也可以在陰間私了,如馮淵與薛蟠之間的怨仇,可通過夏金桂死後在陰間為妓,轉而成為馮淵之妾來解決,張金哥被王熙鳳鐵檻寺弄權而自殺的怨仇也通過關係得以化解。陰森恐怖、具有懲罰與審判功能的陰曹地府已被充滿世俗情調的生活所取代,這種寫法實在是《紅樓夢》續書的一大創造。而且所有以三界互通為續法模式的小說都是如此,成為一個普遍的現象。三界互通的小說續法模式的第二個特點是充滿命運的色彩。在這個模式中,《紅樓夢》中的人物或遲或早,都一一要到另一個世界中去。無論她們在人世間的生活或在太虛幻境、在陰界的生活是多麼美滿。而將小說中人物置於三界的做法本身便帶著一種對生活缺憾的認知與表述。因此這一類小說已不再在意於對釵、黛優劣的評論,或將寶玉與黛玉給予結合的安排(只有在最早採用這個模式的秦子忱《續紅樓夢》讓黛玉重新從太虛幻境中回到人間,與寶玉結合,以後採用這一模式的小說都不再這麼安排了),而是表達出對生活本身是帶著缺陷的思想,它所體現的是樂觀加悲觀的人生思想。而這類小說中對於因果報應也比較重視,較多地宣揚這一類思想。雲槎外史《紅樓夢影》,是一部不屬於這三種續法模式的小說,這與它的出現已不再是《紅樓夢》續書盛行時期有一定關係。小說鑒於前此《紅樓夢》續書的缺點,在內容上有了一定的改變,因此也使小說在敘法模式方面體現了自己的特點。西湖散人《紅樓夢影序》中對《紅樓夢》續書的一段評論可以見出其在內容與續法上與以前續書的不同:

《紅樓夢》一書,本名《石頭記》,所記絳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恩,修成女身,立願托生人世,以淚償之。此極奇幻之事,而幾至家弦戶誦,雅俗共賞,咸知絳珠有償淚之願,無終身之約,淚盡歸仙,再難留戀人間;神瑛無木石之緣,有金石之訂,理當涉世,以了應為之事。此《紅樓夢》始終之大旨也。海內讀此書者,因絳珠負絕世才貌,抱恨夭亡,起而接續前編,各抒己見,為絳珠吐生前之夙怨,翻薄命之舊案,將紅塵之富貴,加碧落之仙姝,死者令其復生,清者揚之使濁,縱然極力鋪張,益覺擬不於倫。此無他故,與前書本意相悖耳。

小說中寶玉回了家,與寶釵共同生活,並生一子賈芝,後皇上降旨,將抄沒的賈府家財賞還,命賈政襲榮國公。以後寶玉、賈蘭一同參加會試、殿試,中了進士,被任命為翰林院庶吉士。賈政又因功擢升東閣大學士,可謂重興賈府家業。小說是以現實的敘述為主,而摒棄了以前續書總是要寫非現實生活的慣例。在小說中已故之黛玉、晴雯等人不再回生或托生,也不再有三個不同世界和可以互通的交往生活。黛玉的出現是在寶玉的夢中,寶玉在花朝之日,恰好是黛玉二十冥壽時佯稱祭花神而獨宿於大觀園瀟湘館中,夜夢與黛玉幽會。小說採用了三界互通模式中人死不能復生,而只能隨順自然的基本精神,摒棄了三界中各有生活世界的荒誕情節。同時在寫賈府重興的熱鬧時表達了對生命的悲慨之情,特別是小說在最後,寶玉感到十分鬱悶,到櫳翠庵找惜春尋求一個破除鬱悶之法,惜春勸他一切應順其自然,不可自尋煩惱。又讓寶玉照一圓鏡,寶玉對鏡入幻,見一座紅樓上,寶釵、黛玉、湘雲、寶琴等向他憑欄招手,但一陣狂風過後,紅樓化作一片荒涼之地,寶釵等人化作白骨髑髏跳舞,使寶玉驚醒過來。這些地方小說表達的是濃烈的虛無而悲涼的情調,這是前此《紅樓夢》續書中所少見的。

因此我們可以說,《紅樓夢》續書中的三種續法模式基本上代表了三種對《紅樓夢》的觀點與評論,從刊印的時間來看,這三種模式基本上是糾纏在一起出現的,而《紅樓夢影》最後出現。這樣看來,《紅樓夢》的續書發展是從表達對《紅樓夢》人物褒貶的評論開始,逐漸發展到以表達作者借作《紅樓夢》續書來表達自己的人生生活觀的過程。

二 《紅樓夢》續書敘事模式與小說文法的關係

《紅樓夢》續書的敘事模式不僅表達了各種續書對《紅樓夢》的評論,它同時也表現了《紅樓夢》續書系列對小說文法和章法的追求和創新。這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續法上切入角度的多樣性。雖然《紅樓夢》續書大致只分為接續與插續兩大類,但各部小說在選擇切入點上卻頗見用心。如接續類小說續書雖然都從一百二十回敘起,卻有各自不同的接續點,這就使原本平淡無奇的傳統性續法平添了許多波瀾與色彩。如第一類接續類續書,它們都從《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開始續起。這一類續書有逍遙子《後紅樓夢》、海圃主人《續紅樓夢》、王蘭(蘭皋居士)《綺樓重夢》、陳少海《紅樓復夢》、夢夢先生《紅樓圓夢》、山樵《補紅樓夢》、《增補紅樓夢》、雲槎外史《紅樓夢影》,共八部。這八部續書雖都從《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續起,但所接續的事件不同,大致可分為三類:第一類、從賈政在毗陵驛遇見賈寶玉起續,在這一回,敘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金陵安葬。接到家書,知寶玉與賈蘭得中舉人,寶玉走失,趕忙回來,在路上又聞得朝廷恩赦的旨意,十分喜歡,日夜趲行。從這裡續起的有《後紅樓夢》、《紅樓夢影》和《紅樓圓夢》三種。前二種續書都以賈政在毗陵驛遇見寶玉,拿下拐騙寶玉的一僧一道,救寶玉回家始,所不同的是《後紅樓夢》中黛玉復生,寶黛終成眷屬;《紅樓夢影》中黛玉不再復生,而只與寶玉在夢中幽會,留下不盡的遺恨與鬱悶。所同的是兩書中寶玉都中進士,得以做官,成立了一妻數妾或二妻數妾的家庭,生活美滿。而在《紅樓圓夢》中則敘黛玉死了數年後復生,寶玉隨師父在廬山修煉後下山,兩人終於結婚而揚眉吐氣。第二類、從賈雨村在急流津覺迷渡遇見甄士隱起續有《補紅樓夢》。《補紅樓夢》仿秦子忱《續紅樓夢》的佈局,寫三界互通,但已無任何人還生之事,而是《紅樓夢》人物各自生活在陰、陽界和人間,可互通消息,賈府重新興盛。這一類比較重在發出命運的感歎。第三類、從寶玉重被渺渺真人、茫茫大士帶回大荒山青埂峰下或出家後不再回家起續,有海圃主人《續紅樓夢》、《紅樓復夢》、《綺樓重夢》。海圃主人《續紅樓夢》林黛玉已不再出現,賈寶玉也被玉帝封為「敷文真人」。只在試場上作為神靈巡視並顯靈。而主人公已是賈政和寶玉之子賈茂(即芝哥)及他們一系列的考試、陞官的活動與好運。《紅樓夢》敘寶玉托生於祝家為祝夢玉,其他已故《紅樓夢》中女子也托生於別的人家。兩家關係密切,共同建立功勳。小說以祝家為主,賈府則重點寫了王夫人、寶釵和襲人(改名為珍珠)。《綺樓重夢》則敘寶玉托生為寶釵之子小鈺,十二歲為平倭大元帥,立功封王,與湘雲之女舜華(黛玉托生)成婚。享盡榮華與女色。這一類雖說是接續一百二十回,實際上已具有另續色彩。第二類、插續類小說續書,插續類續書在此之前有《金瓶梅》和《西遊補》二種,《金瓶梅》是從《水滸傳》武松打虎段落插入,而另衍一段西門慶家庭的發跡與衰落史,形成了另外的故事系列,屬於入其中而出其外的續法。《西遊補》則從孫悟空三調芭蕉扇後插入,衍出一段孫悟空在鯖魚精氣囊中被迷的故事,而當其最終從氣囊中出來時,仍接《西遊記》,屬於插入而不動原作的續法。與《西遊補》不同的是,《紅樓夢》續書中插續類續書將《紅樓夢》九十七回以後的情節盡數裁去而以己作補之。《紅樓夢》續書中有三種是插續類的:秦子忱《續紅樓夢》、歸鋤子《紅樓夢補》、花月癡人《紅樓幻夢》三種。插續類小說都從《紅樓夢》第七十九回林黛玉魂歸離恨天起續。這是這一類續書相對一致的地方。插續類小說總的精神是補寶黛愛情悲劇之恨及《紅樓夢》中的各種遺恨,正如秀水鄭師靖在《續紅樓夢》序中所評的:雪塢乃別撰《續紅樓夢》三十卷,著為前書衍其緒,非與後刻爭短長也。余讀之,竟恍若游華胥、登極樂、闖天關、排地戶,生生死死,無礙無遮,遂使吞聲飲恨之《紅樓》一變而為快心滿志之《紅樓》,抑亦奇矣!

花月癡人《紅樓幻夢》敘亦說《紅樓夢》:「如三姐戕,二姨殃,葬花絕粒;洩機關,焚詩帕,誄花護玉;晴雯滅,黛玉亡;探春遠嫁,惜春皈依,寶玉棄家,襲人喪節各情,閱之傷心,適足令人酸鼻。凡讀《紅樓夢》者,莫不為寶黛二人咨嗟,甚而到於飲泣,蓋憐黛玉割情而夭,寶玉報情而遁也。」

因此作者寫續書的目的是:

於是幻作寶玉貴,黛玉華,晴雯生,妙玉存,湘蓮回,三姐復,鴛鴦尚在,襲人未去。諸般樂事,暢快人心,使讀者解頤噴飯,無少欷噓。歸鋤子在《紅樓夢補序》中也說自己寫作小說的目的是:翻靈河之案,須教玉去金來;雪孽海之冤,直欲黛先釵後。宜家宜室,奉壽考於百年;使詐使貪,轉炎閔於一瞬。大觀園裡,多開如意之花、榮國府中,鹹享太平之福。

歸鋤子《紅樓夢補》是這三部續書中唯一高揚揚黛貶釵主題的,然其主旨亦在補前書之恨,正如犀脊山樵在《序》中所言:

歸鋤子乃從新舊接續之處,截斷橫流,獨出機杼,結撰此書,以快讀者之心,以悅讀者之目。余因之而重有感矣!夫前書乃不得志於時者之所為也。榮府群艷,以王夫人為之主,乃王夫人意中,則以寶釵為淑女,而襲人為良婢也。然寶釵有先奸後娶之譏,襲人首導寶玉以淫,是淑者不淑、而良者不良。譬諸人主,所謂忠者不忠,賢者不賢也。又王夫人意中疑黛玉與寶玉有私,而晴雯以妖媚惑主;乃黛玉臨終有我身乾淨之言,晴雯臨終有悔不當初之語,是私固無私,惑亦未惑。譬諸人臣,所謂忠而見疑,信而被謗也。

歸鋤子有感於此,幫為之雪其冤,而補其闕,務令黛玉正位中宮,而晴雯左右輔弼,以一葉其胸中鬱鬱不平之氣。斯真煉石補天之妙手也!其他如香菱,如鴛鴦如玉釧,如小紅,如萬兒,如齡官,一切實命不猶之人,慈悲普渡,俾世間更無一怨曠之嗟。此元人所云:「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即聖賢所云:「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者也」。前書事事缺陷,此書事事圓滿,快心悅目,孰有過於此乎?

因此可以說插續類小說雖然因其補恨的色彩較濃,而在續法上與接續類小說相比了點心波瀾,但也創造了新的插續方式。

二、敘事情節的離奇性與荒誕性。《紅樓夢》是一部寫實的作品,但在敘事過程中,為表達在這方面給予大力發展,突出了情節與描寫方面的荒誕與離奇。三種敘事模式從小說構思角度講,都屬於敘事情節離奇之作。這正是追求文法、章法新奇的產物。而且幾乎每一種《紅樓夢》續書除了選擇上述三種敘事模式之一外,都有離奇的情節敘述與描寫,如黛玉有一兄弟(《後紅樓夢》);黛玉的眼淚化作十萬八千顆珍珠,寶玉用息壤來治水(《紅樓圓夢》);襲人有高超的武功,並被動手術換了身子(《紅樓復夢》);寶釵有軍事統帥才能,能領兵打仗(《紅樓復夢》);寶玉也因黛玉嫁人之信而叫著「黛玉你好……」而死去(《後紅樓夢》);寶釵也會由於寶玉出走而鬱鬱而亡,臨死時也與黛玉在《紅樓夢》第九十七回中的情景一樣,只是焚稿改為扔金鎖,而這金鎖以後會轉到黛手中(《紅樓夢補》);寶玉在黛玉墳上痛哭,淚撒草上,能使小草呈現淚斑(《紅樓夢補》),等等。

三、敘事手法的創新性。對小說構思創意的關注在文人進入白話小說創作後即已出現,重要的如明末董說《西遊補》。但自金聖歎在《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讀法》中大力宣揚小說文法之後,對小說文法的關注成為文人創作小說中十分重視的一個方面。這一時期其它小說續書如俞萬春《結水滸全傳》亦體現出在文法上刻意追求與《水滸傳》相同而又不同的小說敘述章法,雖然在文法創造的目的、成就方面與《紅樓夢》續書各不相同。但其中確實體現了在這一時期小說創作上在文法上追求具有創意的趨勢。小說續書在《紅樓夢》續書之前沒有如此眾多的小說續書刻意地進行敘事模式的設計而最終形成三種基本模式。在一些小說續書的創作中一些作者也注意於敘事手法的創新。如《後紅樓夢》將曹雪芹作為小說中人和小說作者二重身份寫入小說,小說稱曹雪芹為《後紅樓夢》作者,在《後紅樓夢·原書凡例》中曰:

是書系曹雪芹原稿。每卷有雪芹手定及瀟湘館圖章。全書並無殘缺,故以重價得之,照本付梓,間有須修飾處,亦未增減一字,欲全廬山真面也。

然而曹雪芹又是小說中人物,是賈寶玉的老朋友,賈府的清客,可以自由出入賈府,見證賈府中人的生活與命運。在《簡明事略》中說明《紅樓夢》是曹雪芹應賈寶玉之請,才作終局之安排。又在第一回中通過曹雪芹進行小說情節的交待:這曹雪芹就從離恨天進去,再從補恨天出來,夢醒後驚訝不已。因想起前《紅樓夢》一書,只因順了寶玉的意,多有失支脫節,粉飾挪移之處。而今要據事直敘,不妨先自揭清:黛玉本有嗣兄良玉,未經敘出;襲人改嫁亦在賈政未逝之先;香菱小產病危,依舊病痊無恙;喜鸞、喜鳳也並未結親,只跟了王夫人作女……。

也正因為曹雪芹只是寶玉之友,賈府中發生的一些事不可能他什麼都知道。又讓小說中人閱讀有關寫他們的小說以及對之的評論在小說中展開,這些使小說產生了新奇的感覺。總之,三種模式表現了續書創作中對敘事技巧即文法的關注。

三 三種敘事模式與人生與審美態度的關係

《紅樓夢》續書的三種模式與作者的人生與審美態度有密切的聯繫。魯迅曾對《紅樓夢》續書的精神作過如下評論:

然而後來或續或改,非借屍還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當場團圓」,才肯住手者,乃是自自欺欺人的癮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騙局,還不甘心,定須閉眼胡說一通而後快。赫克爾(E.Haeckel)說過:「人和人之差,有時比類人猿和原人之差還遠。」我們將《紅樓夢》續作和原作者一比較,就會承認這話大概是確實的。(《墳·論睜了眼看》)

而王國維則稱之為「吾國樂天的精神」的體現(見王國維《紅樓夢評論》,《靜庵文集》),而研究《紅樓夢》續書的文章或專著,不管其對大團圓的態度如何,也都認為《紅樓夢》的續書表現了我國傳統的大團圓的倫理精神與審美態度。(如趙建忠《紅樓夢續書的源流嬗變及其研究》,《紅樓夢學刊》1992年第4輯)我以為對《紅樓夢》續書是否都是大團圓精神的體現一說值得討論一下。「大團圓」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如魯迅所言,「生旦當場團圓」。名著如《西廂記》、《牡丹亭》等是如此,小說中大團圓的代表題材「才子佳人小說」更是無一例子外地敘述男女主人公一見鍾情,經過一番磨難,終成眷屬。以「生旦當場團圓」的標準來回看《紅樓夢》續書,可以發現《紅樓夢》續書的三種模式中,只有第一種模式,即黛玉復生模式是符合大團圓的標準的。而在托生、轉生類模式中,撇開那些只講淫樂的小說,其餘的續書則要麼其後身雖然結合了,感情卻不怎麼好,而寶釵與寶玉後身感情深摯卻不能結合(《紅樓復夢》),形成人生的缺憾,要麼寶玉成了「真人」,而黛玉不再出現,更不用說兩人的團圓了(海圃主人《續紅樓夢》)。而在三界互通模式中,除了一部小說外,寶、黛、釵最終都沒有團圓。《紅樓夢》續書是通過對《紅樓夢》人物命運的重新安排來表達自己對《紅樓夢》人物的評論,當然首先是對寶、黛、釵三人的評論。由於對人生生活的不同見解,對寶黛愛情的不同理解與看法,體現在小說續書的眾多結局上並不是大團圓一種模式。《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充滿悲劇精神的小說,眾多的續書都以補其所表現的悲劇為目的,這是人們誤以為《紅樓夢》續書都是大團圓精神的小說的原因。總的來說《紅樓夢》續書都帶著「樂天的」甚至是享樂的情調,體現了清代嘉慶、道光時期精神的貧泛與庸俗;但是一些作品也在這樂天的情調之中表達了點點的對人生缺憾的無奈與悲感,三種敘事模式的出現及其表現的內容正是樂天與無奈的產物,這也是我們在研究這些續書時應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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