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紅樓夢》脂本、程本之差異

兼論《紅樓夢》脂本、程本之差異

兼論《紅樓夢》脂本、程本之差異

紅樓評論

「二美合一」說是《紅樓夢》討論中的熱點之一。它牽涉到曹雪芹原稿的根本構思的思想傾向與審美情趣,是解讀「文本」和探尋脂本、程本不同面目與性質及作者思想取向的重要命題。

百廿回程本《紅樓夢》流行近兩個世紀,這個「二美合一」觀念一直被湮沒而未能發現。本世紀初葉胡適的《紅樓夢考證》發表倡立新紅學,俞平伯在這個基礎上所作《紅樓夢辨》中提出了釵、黛二人「雙峰並峙,二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的「二美合一」說。50年代評紅運動中此說受到了批評。時過境遷,直到八九十年代的有關論著,甚至在為俞先生平反的論著中,仍將「二美合一」說看作是俞的「局限」。這是很為奇怪的。足見此說誤解尚深,有予以澄清之必要。

一、「二美合一」體現在八十回「文體」之中

首先,「二美合一」現象不是出於任何人的臆想或「偽托」,而是出現在《紅樓夢》八十回「文本」之中,是曹雪芹原著的「原意」。

太虛境冊子詩畫中諸人都是一人一詩一畫,惟釵、黛二人合一詩一畫。畫是釵、黛並列。詩中的「玉帶」、「金釵」與「停機德」、「詠絮才」,難分輊軒。《紅樓夢曲》的《終身誤》中,作者將「金玉良緣」的「木石前盟」、「山中高士」與「世外仙姝」兩兩對峙,並在《引子》中唱出這套「聲韻淒惋,竟能銷魂醉魄」曲調的主旨是:

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同回中,警幻許寶玉為「閨閣良友」,將其妹名「兼美小名可卿」的「許配」他。此女是「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脂硯批云:「難得雙兼,妙極!」「乳名兼美處」,脂批云:「妙,蓋指林,薛而言也。」同回,介紹寶釵出場處,又有脂批雲,「按黛玉、寶釵二人,一如春花,一如纖柳,各極其妙。」第五回是全書之總綱,作者用暗示、隱喻、象徵的手法預示了書中主要人物的悲劇命運。作者這種「二美合一」構想,不抱成見的讀者是能夠看得到的,脂評不過起了「點破」的作用而已,並非對作者原意的「歪曲」。

在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對釵、黛二人展開了「各極其妙」的如火如荼的描寫。如「比通靈」回寫寶釵的「微露意」和黛玉的「暗含酸」;「省親」回寫寶釵教寶玉將「綠玉」改成「綠臘」和黛玉代寶玉作《杏簾在望》一詩;「箴寶玉」回寫寶玉續《南華經》將「寶釵之仙姿」與「黛玉之靈竅」並比;「悟禪機」回寫黛玉續成「無立足境,方是乾淨」,令寶玉驚服,寶釵比出五祖傳六祖的兩偈,使寶玉讚她「無書不知」;「滴翠亭」回寫黛玉「泣殘紅」與寶釵「戲綵蝶」對比;「蔣玉函」回寫寶玉在黛玉前為「金」、「玉」發誓,又寫他見到寶釵「雪白的胳膊,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情中情」回寫寶釵見寶玉傷勢「紅了臉低下頭去」,又寫黛玉「兩眼腫得桃兒一般,滿目淚光」;同回寫寶玉送手帕給黛玉,黛玉寫了「定情詩」,又寫寶釵代繡「鴛鴦戲水」兜肚「夢兆絳芸軒」;「海棠詩社」回寫寶釵詩「含蓄渾厚」評為第一,又寫黛玉詩「題目新,詩也新」而「魁奪菊花詩」……。這種寫黛玉跟著必寫寶釵,寫寶釵跟著必寫黛玉的現象,在八十回中隨處可見,比比皆是,歷來都從釵,黛對立、衝突著眼,如果換個視角,這種處處「林、薛二人」並稱,一以「仙姿」,一以「靈竅」;一以「春花」,一以「纖柳」;一以「停機德」,一以「詠絮才」;一以「蘅芷清芬」,一以「瀟湘碎影」……這不正是「雙峰並峙,二水分流,各極其妙,莫能相下」麼!

如果說,在百廿回程本長期流行影響下,我們對上述種種只看作是愛情角逐場上你爭我奪、旗鼓相當的描寫,而忽略了那「蘭菊竟芳」、「晉楚爭長」、「環肥燕瘦」各盡其妙——「二美合一」的構思還情有可原的話,那麼,在「蘭言解疑癖」(第42回)和「互剖金蘭語」(第45回),這兩回中大寫特寫釵、黛和好而非衝突的情節仍視而不見,甚至見而予以曲解,就顯出了成見與偏見的誤人之深與害人之甚。黛玉在筵席上說出:「良辰美景奈何天」和「紗窗沒有紅娘報」的「淫詞艷語」,這是賈母所說「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大罪狀」,得入「賊情一案」(第54回)。在強化文化鉗制大興文字獄的當時,特別是在賈府這樣所謂「詩書傳禮之家」,黛玉所說《西廂記》、《牡丹亭》詞句其性質之嚴重,與「文革」時期「反動言論」有近似之處。「無書不知」的寶姑娘深知此中奧秘,這樣的「淫詞艷語」出於「林妹妹」這個「主子姑娘」之口,如果她真以黛玉為敵的話,只需稍加擴散或通過襲人這條熱線傳入「太太,老太太」耳中,就可置黛玉於「身敗名襲」,不能在賈府中「做人」的地位。這正是天賜寶釵的良機,但寶釵沒採用「告密」或「擴散」的手段,而用「蘭言解疑癖」——玩笑談心的方式勸告黛玉,並坦誠相告自己也偷背著父母看《西廂》、《瑟琶》、《元人百種》乃至「無所不有」的「雜書」,再談到自己的「讀書觀」,最後勸她不要因看「雜書」而「移了性情」(第42回)。這「一席話,說得黛玉垂頭喫茶,心下暗伏(服),只有答應『是』的一字」,並引出了《金蘭契》回中黛玉的剖心相示的一番話: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有心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時候,又無姐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比如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第45回)

黛玉在寶釵對這個關係自己身價性命至關重要的問題上採取的友好態度中,看到了她不是「有心藏奸」,而是「寬厚待人」。她說易地而處自己「再不會輕放過」她的。黛玉這種虛心自責,真誠待人的態度,顯出一種罕有的思想、心靈美,寶釵這種與人為善,大度包容的態度,也顯出了一種道德、精神美。撇開「封建反封建」觀念,寶釵這是「君子愛人以德」,在大節上幫助人。黛玉也深感這是「善意的關懷」,故盡棄前嫌和她結成「金蘭契」而「剖金蘭語」,達到釵、黛和好——「二美合一」的境界。這一對愛情角逐中不可共存的生死冤家如此握手言歡,剖心相示的場面顯出的美,為古今中外小說所罕見。

在「蘭言解疑癖」、「互剖金蘭語」兩回中出現釵、黛和好後,雙方矛盾衝突戛然而止,進入了一個「無差別境界」。釵、黛這種「化干戈為玉帛」關係的改變,引起了寶玉的納罕,他借《西廂》「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一語相詢時,黛玉表白說:「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第49回)。應充分理解黛玉在寶玉跟前稱頌寶釵的份量。——薛姨娘還挪至瀟湘館和黛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後便亦如寶釵之稱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第58回)王希廉評道:「釵、黛兩人親愛逾常,隨地皆見敦厚。」釵、黛這種「和好」或者說「合一」的關係,僅僅用寶釵「扯起孔孟之道的破旗,氣勢洶洶地向黛玉進攻」,或者說是寶釵以「攻城為下,攻心為上」的心理攻勢,「瓦解了黛玉的精神防禦」,而使黛玉「上當受騙」,就可以解釋得通嗎?未免將複雜的生活藝術現象理解得過於簡單了吧!

從上舉例可知,大量「釵、黛和好」或「合一」的描寫存在於「文本」八十回之中,並且關涉到作品整體性構思與思想、審美的取向。脂本、脂評所提示及學者考證、探佚及「新補」、「新續」、「新作」均是依據「二美合一」構思作為中心槓桿而生發開去的。毫無疑問,這是曹雪芹的「原意」,是非曲直,只能由曹承當。附帶說一句,這也足以證明所謂脂本、脂評乃「偽托」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沒有根據的。

二、平心靜氣論釵、黛

為進一步探尋「二美合一」構想,須對釵、黛二人作出實事求是、平心靜氣的探討。就為「閨閣昭傳」——「為十二金釵作傳」的旨意來說,這兩個女主人公的重要性,較男主人公賈寶玉有過之而無不及。所以,在《紅樓夢》論爭中,有關似褒似貶的賈寶玉這個「怡紅公子」或「絳洞花王」的論辯,往往被「左釵右黛」與「右黛左釵」的聲浪所淹沒。而有關賈寶玉的評估又往往不能不牽涉到釵、黛之爭這個糾葛點上來。自紅學史最早記載的「一言不合,竟揮老拳」至今,釵、黛一直是《紅樓夢》討論的中心論題,「擁林」與「擁薛」雙方往往夾雜著太多的情感因素及種種誤解與偏見。程本流行後,焚詩絕粒,黛死釵嫁諸情節贏得了讀者傾瀉的熱淚,寶釵處於尬尷地位,擁林派大為得勢。儘管擁林評注家也說寶釵「有才有德」〔1〕、「小心謹慎、大度優容」〔2〕,但自「敗夫走卒」到「博雅君子」中,擁林派佔著壓倒的優勢。「封建與反封建」觀念引入後,林黛玉成為「反封建英雄」,薛寶釵成為「衛道夫子」,擁林派的統治地位愈來愈鞏固,形成了固定的思維模式。

「二美合一」說的出現,猶如在平靜的湖面上投入一塊巨石,擾亂了一池清水。用俞平伯先生語言說:這個說法是大大「得罪讀者」的,它無異是對占統治地位「擁林派」的挑戰。50年代的評紅運動剔除政治因素外,又是傳統擁林派對這個挑戰的反撲與圍攻。70年代末以來又發生變化,「二美合一」說雖尚稱為「局限」,薛寶釵的名譽卻漸漸上升,在許多論著,尤其在「新補」、「新續」及電視劇中都得到較為肯定的評價,甚至成了「正面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作品中的林黛玉雖刻骨銘心地愛著賈寶玉,但在那「萬惡淫為首」的統治觀念重壓下,男女愛情是「主子小姐」身份的最大禁忌和最危險可怕的東西。一旦涉及,便「滿腹文章,也算不得是佳人」,墮落到「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父母國人皆賊之」的地步。明乎此,則知黛玉雖深愛著寶玉,卻不敢去踏這個雷區,不敢說,不能說,只能寄希望「外祖母」替她「作主」,讓非法的「愛情」借合法的「婚姻」形式實現,否則只能以身相殉。所以出現了這種「一步一回頭」的矛盾心理。這與其說是黛玉的軟弱,不如說是「主子小姐」的軟弱更為恰當。——這正是釵、黛間「金蘭契互剖金蘭語」的思想基礎。她們是在認同傳統禮法和應守「主子姑娘」身份的「共同點」上「和好」、「合一」起來的。這種害怕、禁忌男女愛情的觀念,又正是出自創造釵、黛的「上帝」曹雪芹的思想中。他開卷宣稱不寫「淫邀艷約,私奔投盟」的「男女愛情」。對那並非「主子小姐」的尤三姐用「淫奔女」、「老辣無恥」、「嫖了男人」一類貶義詞。在「十二金釵」的排列中,可以說,正冊無寒門,副冊無貴族。正十二釵只能由「主子小姐」充任,甄英蓮雖出身世家因淪於「奴才」,也只能列入「副冊」。這說明曹雪芹這個「曾經嚴父明師之教訓」的「大家子」或「世家子」對男女愛情的禁忌恐懼,與其筆下的「林妹妹」有相似之處,故作品中出現了這樣的矛盾現象:既寫了「從未發洩」的「兒女之真情」的「大旨言情」——「顰顰寶玉兩情癡」的男女愛情,又要把它納入「風月鑒」反面「紅粉骷髏」的「風月勸戒之旨」的軌道。這種「欲行而趑趄,欲言而顳飄」的態度,傳遞了這樣一個信息:即作者的思想是矛盾複雜的,故體現出那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3〕的文風。

排除種種成見、偏見,以「文本」的形象實感出發,林、薛二人的「可愛」與「可惡」之處究竟是什麼?撇開種種「靈竅」、「仙姿」或「停機德」、「詠絮才」之類,用最簡約的語言來說,黛玉用一個「真」字,寶釵則用一個「賢」字可以形容。在日常生活中,我們讚美、嚮往真,從心底喜愛真。真,就是美,就是善,是價值判斷的標準。「真」的反面就是「偽」,而偽和「奸」、「詐」是聯繫在一起的。黛玉的純情率性,赤忱無私,有如孩子一樣率真——即有李贄所說的「童心」,「童心者,真心也……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假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4〕黛玉就是這樣一個「真人」。寶玉也是個「真人」,他的種種「囫圇不解的小兒之語」(脂評)正是「童心」的流露,故只有「顰兒可與一對」(同上)。——他們之間愛情的感人之處就在這個「真」字上。但是,「假作真時真亦假」,如脂硯所說「一回賣去三個假,三天賣不出一個真」。絕對的「真」不但在當時,就是在任何社會,家庭或個人交往中也往往難以完全做到,有著相對的不可實現性,因為人,是「社會關係之總和」,不可能完全任性行事。寶釵的「賢」的性質比較複雜。相對而言,「真」是自我的坦誠流露,故黛玉孤芳自賞,絕世超塵;「賢」是人際的界定,往往自我壓抑造成自我失落。寶釵八面玲瓏,面面俱到,將少女青春的萌動扼殺在「禮法」的冰窖之中。我們在思想感情上都肯定「真」,但在生活實際中又不能不讚許「賢」。像塗瀛那樣擁林大家。極度讚美黛玉的人品才情為《紅樓夢》之最,但他選擇配偶時卻願得寶釵「妻之」〔5〕。在人生審美追求上,優美純情、率真的顰兒,成為我們夢想中的伴侶,精神上的情人;在生活實際中豁達大度、八面玲瓏、並善於顧全大局的寶釵則又是更好的伴侶,願得而「妻之」。從這個視角看,「擁薛派」也有其振振有詞之「理」。

不過,文學是人學,寫的是人。人的心靈之真、之美與人性之豐厚與芬芳,恰恰表現在人的心靈層次的自我覺醒與人生夢想幸福的執著追求,甚至不惜生命孤注一擲方面。黛玉同寶釵相比,不及她豐美,不及她博學,不及她豁達……但在對寶玉愛情的執著的追求上,雖帶著扭曲的形態,但那以生命孤注一擲的勇氣與決心,正如黑格爾論朱麗葉那樣:「空然間我們看到這個心靈的全副堅強的力量……好像一朵玫瑰突然放蕊,每一片花瓣和每一條皺紋都顯出來了,又好像潛伏在心靈深處的一股清泉突然源源不斷地迸射出了……這是一點火星點燃的火炬,一朵剛剛用愛情觸動的花蕾突然呈現為一朵盛開的鮮花。」〔6〕林黛玉在愛情追求上的熱烈、赤忱、執著和以生命作代價,不亞於朱麗葉之熱戀羅密歐,在中外文學史上都是罕見的。何其芳說《紅樓夢》的價值在於:「我們好像從裡面呼吸到青春的氣息」,它讓我們的心靈「受過了一次洗禮,開始知道在異性之間還可以有一種純潔的癡心的感情」〔7〕「它在描寫愛情生活上開闢了一個新的世界。」〔8〕嚴格地說,歷來小說所寫男女相悅只限於生理和世俗層次的性愛和婚姻,而少觸及心靈和思想層次的自由愛情,這又集中體現在林黛玉的愛情覺醒及其執著追求的動人描寫上面。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亮點,也是全書的亮點。薛寶釵儘管被曹雪芹賦予了很多的優點,成為「艷冠群芳」的「牡丹花王」,但作者卻吝於給她一點黛玉那樣的自我覺醒與追求。使之變得「冷面冷心」,把一切人欲規範在「循規蹈矩」的禮法之中,「待人接物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醴蜜之情形諸聲色。」〔9〕過多地壓抑扭曲自己,封閉自己,好像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封建禮法而活著,與黛玉相比,就少了一點靈氣、熱氣和活氣。黛玉縱有一百樣「缺點」,但在執著的愛情追求上打動了讀者的心弦,也就贏得了讀者的同情和愛。反之,薛寶釵哪怕有一百樣「優點」,她的冷,她的「無情」和心靈的封閉,也許得到人們的敬佩,但無法得到人們的同情與熱愛。從這個現象看,喜愛黛玉而憎惡寶釵就有其心理的依據。

寶釵認同、恪守的封建禮法隨著時代的進步,愈來愈顯出其負面意義,她的引起人憎惡的情緒也愈來愈強烈。如寶釵在賈母、王夫人前的奉承討好在當時是當著「承歡膝下」——「行孝道」的「美德」而肯定的。但在今天的讀者看來是向權勢的趨奉,甚至是為爭取「寶二奶奶的寶座」。有人說她「虛偽」,我們認為她主觀上並不「虛偽」,而是恪守封建禮法,那是「主子小姐」的「本分」。她衷心服膺並身體力行做到「大德不逾閒」的地步,接濟邢岫煙,團結史湘雲,交好花襲人,勸戒林黛玉也屬於這個「兼善天下」範疇之內。她的「虛偽」是封建禮法本身的虛偽。荀況說「善者,偽也。」莊周說孔子是「巧偽人」。寶釵的「虛偽」也應作如此觀。

三、關於「二美合一」說的是是非非

從上分析可知,所謂「釵黛和好」——「二美合一」說,是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構思的中心樞紐。他要寫的「大旨言情」是個禮法所禁的雷區:「萬惡淫為首」,「知情即淫」,一涉及「淫」就墮入「萬惡」的深淵。所以,他要將所寫的「情」限制在「從未發洩」的「兒女之真情」,即天真未泯,兩小無猜,耳鬢廝磨,坐臥不避,似覺非覺,似情非情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範疇之內,而不涉及「淫邀艷約,私奔投盟」的男女愛情。

基於此,釵、黛只應「和好」、「合一」而不應對立衝突。當然,這不是曹雪芹曲意散佈的「煙幕」,而是出於他的道德觀念與審美情趣。出身於江南織造之家的曹雪芹也和作品中的林黛玉那樣:儘管每天情思睡昏昏地熱戀著寶玉,卻又否認著與寶玉有特殊情感,拒絕著他的調情,惟恐喪失了「主子小姐」的身份。所以他寫了「情」又在否認「情」;寫了「顰顰寶玉兩情癡」的男女愛情及寶釵第三者介入造成了不可兩存的悲劇衝突,但又極力淡化、緩解、調和它,將它制約在「怨而不怒」的境界,使這一對不可兩存的人物「和好」、「合一」,這正是作者的「原意」所在。

程偉元、高鶚不知道,不懂得或不同意這樣的構想,從作品的中心故事情節發展規律與人物性格的邏輯出發,因勢利導,水到渠成地續成了寶、黛愛情悲劇,即將黛死釵嫁置於同日同時的大衝突的悲劇結局,並寫了寶、黛最後訣別、焚詩絕粒一系列情節,將釵、黛衝突推向了高潮,完成了作為作品主體結構的寶、黛愛情故事和黛玉,寶釵兩個人物的最終塑造。這是個發展,是個創造。沒有「顰顰寶玉兩情癡」的「傳神千秋」的描繪,100個程偉元、高鶚也寫不出《紅樓夢》的一回、半回。曹雪芹「造物主」地位功在千秋,毋須置疑的。《紅樓夢》八十回的珠玉在前,造成了「振衣千仞崗」的氣勢,卻因為這樣那樣的思想、心理障礙受阻,創作受到限制,相形之下,程、高出身於較低層,不存在或較少存在「世家子」那樣「優越」、「自尊」的思想和心理障礙,也就能有較大的創作自由,也就能後來居上續成了這部偉大的作品,並突出了呼喚婚姻自主、愛情自由的歷史要求的主題,完成了曹雪芹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以「二美合一」構思為核心的《石頭記》與釵、黛衝突為中心的《紅樓夢》是兩部思想傾向、審美追求大不相同的作品。前者將它制約在「二美合一」,怨而不怒的範疇內;後者將寶、黛愛情與釵、黛對立作為中心情節,突出了寶、黛愛情悲劇的主旋律,使其成為作品的最強音。因而,前者讓寶、黛愛情淡化、消失在賈府敗亡大局之中。後者則突出了呼喚愛情自由、婚姻自主這個歷史必然要求的主題,揭示了在封建禮法禁錮下,愛情、婚姻這個最尖銳的政治問題。前者出自曹雪芹的「原意」,這是作品前八十回整體構思及紅學家考證、探佚的辛勤努力所證實的,絕非別人所能「偽托」;後者為程、高所續,他們放棄了「二美合一」的構思,將寶、黛愛情悲劇一氣寫成,直奔高潮,是個創造,是個奇跡。脂本與程本這種因作品中心情節:「二美合一」和釵、黛衝突構想不同造成的兩種不同面目的孰得、孰失、孰是孰非,或者各有得失,各有是非,非本文篇幅所能詳述。這裡僅提出以上想法,願得到方家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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