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紅樓夢》的真面目
《紅樓夢》一書中以賈家為代表的四大家族經歷了以軍功起家、鼎食鐘鳴的興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四個階段。透過這個典型化了的賈家的盛衰過程,我們不僅看到了封建社會裡上層統治階級的真實生活面貌,而且明白了為什麼封建貴族世家不配有更好的命運。《紅樓夢》對封建專制主義制度的深刻揭露,引起當時人對封建制度永世長存的懷疑,激起後世人對封建制度的憎恨和批判。因此,集中研究一下《紅樓夢》中的賈家的盛衰史,對於瞭解這部古典名著的真面目,是十分必要的。
一、「祖宗九死一生掙下的這個家業」
《紅樓夢》第二回,通過一個冷眼看古今的古董商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藉以介紹賈家的來歷。據冷子興說,「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言下之意,是說石頭城內的賈家也是賈復的後人了。賈家先世有老哥倆被「當今」封為寧國公、榮國公,成為「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書中第五回寫到榮寧二公托囑警幻仙姑說:「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這個京中「百年望族」,就是以軍功發跡的。如果用書中焦大醉罵賈蓉時的話說,是「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的這個家業」。《紅樓夢》中對賈家先世以軍功獲取高位的歷史寫得很簡略。除了焦大之罵和冷子興的「 演說」之外,第七回賈珍之妻尤氏對鳳姐兒說:「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他從小跟著太爺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裡把太爺背了出來,才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給主子吃;兩日沒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第七十五回寫賈珍近因居喪,不得遊玩,無聊之極,便生了個破悶的法子,日間以習射為由,請了幾位世家子弟及諸富貴親友來較射。「賈政等聽見這般,不知就裡,反說:這才是正理,文既是誤了,武也當習,況在武蔭之屬」。賈家為軍功起家,「在武蔭之屬」。所以寧國公死後有長子賈代化、長孫賈敬相繼襲了官;榮國公死後有長子賈代善、長孫賈赦襲了官。賈赦銜為神威將軍,正是武職。當年賈家兩位國公在日的景象,是用側筆寫的。冷子興說老宅「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佔了。」第四回門子拿出的那張寫著俗諺口碑的「護官符」 上說「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說的是四大家族中的史、王、薛三家。而賈家則是:「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第十六回,當由元妃省親談到「太祖仿舜巡」的故事時,通過賈璉乳母趙嬤嬤之口道:「噯喲喲,那可是千載難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花的象淌海水似的!」賈家「多年」的聲勢,確是赫赫揚揚,富貴榮華,炙手可熱,不愧為一個貴族世家的風範。但是到文字輩,這個「百年望族」已是「不及先年那樣興盛」了。雖然高牆裡面的廳殿樓閣依舊是一派「崢嶸軒峻」,後一帶花園裡邊的樹木山石也還透露著「蓊蔚洇潤之氣」,保持著昔日世家大族的「架子」,然而門前卻已是「冷落無人」了。
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稱賈家雖內囊已盡上來了,但外面的架子還「未甚倒」。用一句成語來說,叫作「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說賈家「未甚倒」或是「不僵」,根據在哪裡呢 ?我稍作歸納,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小處不能省儉。賈家這樣的大家庭,僅是日用支出就相當可觀了。他們過著寄生生活,有一大批供使役的人。如第三回寫黛玉進賈府,「亦如迎春等一般,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頭外,另有四五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頭」。黛玉年歲小,又是客人,可能是格外照顧。但仔細一查,賈府裡的主子們身前身後的丫環乳母、小廝僕婦,也都是成群結隊的,賈母是老祖宗,據鳳姐說,房內有大丫頭八人,後來襲人撥入寶玉房中,還有七人。王夫人房內是四個大丫頭,趙姨娘、周姨娘房內各有兩位丫頭,而寶玉房內則有丫頭十六人,小廝四人。以賈府規定的例錢,大丫頭「一個月一兩銀子」,以下是每月幾百錢。姨娘地位低,丫頭也是每月一串錢,後來減為各五百錢。元妃省親之後,寶玉等人搬進了大觀園,「每一處添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人奶娘親隨丫頭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這樣一支龐大的服務隊伍,吃穿住三項之外,再加上月例錢,每月支出也要幾百兩銀子的。為了擺闊氣,賈家平日一衣一飯,也是盡情揮霍浪費。當秦可卿病了,請來幾個名醫看病,開的方子上有人參,鳳姐說,「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吃得起。」說到秦可卿穿衣服事,賈珍說,「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麼」。為了一頓螃蟹,使費夠莊戶人家一年的用處。第七十二回辦中秋節,王熙鳳一次交給來旺媳婦二百兩銀子。凡此種種,非一日一處,歲歲月月,就不得了。第五十五回鳳姐對平兒說:「家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有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儉省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克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過幾年就都賠盡了。」鳳姐是掌管家政大權的人,她自然清楚賈府進出的內情,擔心「賠盡了」的話,恐非是哭窮之詞。第六十二回,黛玉對寶玉也說:「咱們也太費了,我是不管事,心裡每常閒了,替他們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第七十二回,林之孝同賈璉談話,指出傭人過多這個情況,他說:「人口太多了,不如揀個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爺,把這些出過力的老人家,用不著的,開恩放幾家出去。一則他們各有營運,二則家裡一年也省口糧月錢。再者,裡頭的姑娘也太多。俗語說,一時比不得一時。如今說不得先時的例了,少不的大家委屈些。」 (2)大處恣意奢華。如上所述,賈家在小處不能省儉,那麼在大處又是如何呢?這裡不妨選兩個例子加以說明。第一個例子是秦可卿的喪事。秦可卿在賈家位居重孫媳婦地位,又是青春早亡,按封建貴族世家的禮儀當不該是過於隆重的。但是,由於一種特殊的原因(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秦可卿喪音一傳出,老公公「賈珍哭的淚人一般」。他請出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要傾其所有,大肆操辦。我們不必過多引述書中的描寫,僅從以下四件事上即可看出喪事辦的是何等風光和奢華。首先,買下黃海鐵網山所產萬年不壞的棺材板,花了一千兩銀子。其次,為著「喪禮上風光些」,走後門為兒子賈蓉捐了個五品「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第三,停靈四十九日,作銷災洗業平安水陸道場,單請僧人108人,99位全真道人,此外靈前還有50高僧、50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僧道加在一起就有307人。第四,大出喪隊伍「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出城到鐵檻寺。一路上,從親王殿下到公、侯、伯、子、男、文武百官設棚祭奠。這規模、聲勢,有如皇帝駕崩,舉行國葬一般,其耗費也就可想而知了。第二個例子,是第十七回為省親事修建「省親別院」和第十八回迎接元妃省親。小說中告訴我們大觀園佔地「三里半大」,建成這座「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園子,總耗費多少書中沒有細表,但僅下姑蘇買女孩子、請教習、置辦行頭、簾幔綵燈等物,就支出存於江南甄家五萬兩銀子。那麼,整個「省親」過程要花費多少銀兩,讀者盡可以想像了。不要說平民百姓看到賈家如此奢華,要搖頭咂舌,就是那元妃看了也暗暗歎息「奢華過費了」。直到離去時,還再四叮嚀,「倘明歲再能歸省,萬不可如此靡費」。賈家雖然富貴無比,但長年累月小處不省儉、大處又如此恣意奢華,經濟上哪有個不枯竭的道理呢!第一百零六回賈家被抄了,這時賈政才如夢方醒,查問賈璉才知道「不但庫中無銀,而且尚有虧空。這幾年竟是虛名在外」。賈政又叫來家人核實,「問起歷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干進來,該用若幹出去」。那管總的家人將近年支用簿子呈上,賈政看時才知道「近年東莊地租不如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加了十倍。」「好幾年頭裡,已經寅年用了卯年的。」 《紅樓夢》以形象的故事、生動的語言,再現了封建貴族階級腐朽和靡費的真實情景。恰如恩格斯指出的,「貴族和王公都感到,儘管他們搾盡了臣民的膏血,他們的收入還是彌補不了他們的日益龐大的支出。……一切都爛透了,動搖了,眼看就要坍塌了,簡直沒有一線好轉的希望」。
三、「如今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清初學者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說過:「名父之子多敗德。」這話說得有些道理。在封建社會裡,「名父之子多敗德」,可以說是一種普遍現象。《紅樓夢》一書中,從第二回「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到第七回焦大的「醉罵」,都是向讀者說明賈家不僅在經濟方面走向枯竭的深淵,而且在繼業問題上也陷入了不可克服的危機之中。這裡我們不妨略加介紹一下賈府主子中的老少爺們的言行,看看他們是怎樣的一夥敗家之輩。賈敬,寧國公的嫡長孫,中過進士,襲過官,但「他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他心上」。把官讓給兒子賈珍襲了,自己日望飛昇成仙。但終因「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吞金服砂,燒脹而歿」。賈赦,榮國公的嫡長孫,現襲一等神威將軍,「不管家事」,只知淫樂,是個一味好色好貨之徒。書中寫他妻妾成群,卻要把賈母隨身丫環鴛鴦要去作妾,結果遭到鴛鴦的拒絕、賈母的一頓臭罵。但他淫心不死,還是「費了五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女孩子來」。而把自己玩膩了的秋桐「賞給自己的兒子賈璉作妾。第四十八回寫他好貨,看上石呆子的幾把古扇,先是不惜重金強購,不成,又靠賈雨村強奪。賈政,雖未襲官,但被「當今」賞了個主事,在部行走。他「不慣俗務」,「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他把家中大權內交侄媳王熙鳳掌管,外交侄兒賈璉全權處理。書中表面上說他「為人端方正直」,但以其所作所為,是一個道地的不學無術、剛愎自用、昏憒有餘的假正經。第十七回「試才題對額」,只知一味斥責寶玉,自己卻說不出一句「正經話 」來。第三十三回,他聽信賈環的小報告,竟把寶玉打個死去活來,在老太太面前卻又裝出一付「孝子」的模樣。 「文」字輩如此,「玉」字輩、「草」字輩又如何能好? 賈珍,身襲世職,又系「寧府長孫,凡族中事都是他掌管」。但這位世家大族的「族長」 ,「那裡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人敢來管他」。他與兒媳秦可卿有染,秦可卿喪事時,他「恣意奢華」。他趁著國喪、家喪之機,又與小姨子鬼混,父子聚麀。賈璉,雖是榮國府的掌家人,卻整日偷雞摸狗。與家僕鮑二家的通姦,又與多渾蟲老婆亂搞,偷娶尤二姐,鬧得滿城風雨,最終害死了尤二姐。至於「草」字輩,更是不堪。賈蓉與嬸子王熙鳳眉來眼去,不乾不淨。還與自己的兩個姨娘鬼混,縱容賈璉偷娶尤二姐。第六十三回,他竟說道:「誰家沒有風流事,連那邊大老爺這麼利害,璉二叔還和那小姨娘不乾淨呢。鳳嬸子那樣剛強,瑞大叔還想他的賬。那一件瞞了我。」其為人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第二回冷子興演說到「誰知這樣鐘鳴鼎食的人家兒,如今養的子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賈雨村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兩宅,是最教子有方的,何至如此?」實際上,賈府雖是「詩禮之家」,卻不「善教育」,教子也無「方」 。俗話說,「身教重於言教」。那長一輩的賈赦能教導出什麼好子女?那「賈珍賈蓉父子素有聚塵之誚」,他們又如何以身作則去教育自己的子弟呢!如果說賈府有什麼教育子弟的方子,倒不妨舉三個小例子略加剖析。 (1)第九回「嗔頑童茗煙鬧書房」,這是書中第一次向我們展示賈府教育子弟的「方」子。可是人們看到這個「善教育」的家塾裡成了什麼呢?「擠眉弄眼」的同性戀,碗碎硯飛的大打出手,那裡是念什麼書呢! (2)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賈璉與鮑二家的姦情被鳳姐兒撞破,哭鬧著告到賈母跟前。這位賈府的至尊認為賈璉的行為不過是「饞貓兒」見了腥食,「從小兒人人都打這麼過」。 (3)老色鬼賈赦看中了鴛鴦女,非要娶過去不可。賈母知道了這件事後,決意不給。這並非是賈母「教子有方」,或是可憐這個家生子被主子蹂躪,而是她離不開鴛鴦。第四十七回賈母訓斥邢夫人時說「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就只這個丫頭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幾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盡了孝的一般。」 賈家子弟不肖種種,絕非偶然。以今日的觀點看,處在「末世」的封建貴族世家,一切都爛透了,包括倫理道德都喪盡了。這是由於它的剝削階級的本性所決定的,非「教育」能夠挽救的。世傳靖藏本《石頭記》第五十三回上有一批語:「積德子孫到如今,旺族都中首吾門;堪想立業英雄輩,遺脈孰知祖父恩。」貴族世家子弟不肖如此,這對那些「立業英輩」 ,真是一個極大的諷刺了。
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多,運籌謀畫者無一」
寧榮二府是個具有百年歷史的大家族,兒孫甚多,奴僕成群。第六回說到榮府「合算起來,從上至下也有三百餘口」。第十四回寫秦可卿喪事時,鳳姐兒看名冊上有男僕134人。到第一百零六回賈府被抄時,「除去賈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餘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在這樣一個大家族中充滿著各種矛盾:主子與主子之間、主子與奴僕之間、奴僕與奴僕之間、嫡庶之間、富者與貧者之間,表面和睦,實際上是彼此嫉妒,明爭暗鬥。小說中邢王二夫人的矛盾,王夫人與趙姨娘的矛盾,寫的時明時暗。如第二十五回趙姨娘請馬道婆作魘魔法,那就是達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趙姨娘對馬道婆說,「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寶兒和鳳姐兒)絕了,明日這傢俬不怕不是我環兒的。」主子之間,如第七十五回探春所說: 「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倒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你。」奴才之間也是如此。襲人在賈母、王夫人面前得寵,就想方設法打擊、排斥晴雯,到王夫人那邊告黑狀,結果晴雯被攆了出去,含冤而死。賈府內外種種矛盾的日益激化,導致每一個人都各懷心腹事,自然不可能盡心為「家」。掌權者如賈璉、王熙鳳,則利用自己大權,貪污受賄,攢體己或假公濟私、任意揮霍。鮑二家的死了,賈璉怕出事,趕快拿出二百兩銀子交小廝出去打點。偷娶尤二姐事敗,王熙鳳先是拿銀子挑動張華告狀,然後又忙去都察院打點。賈璉為了消事又拿銀子去買通都察院。這些錢當然不是他們自己身上出的,還不是府庫中出!對此,賈府的清客程日興就曾對賈政說過:「我在這裡好些年,也知道府上的人那一個不是肥己的?一年一年都往他家裡送,那自然府上是一年不夠一年的了……那一座大園子,這裡頭出息也不少,又不派人管了。幾年老世翁不在家,這些人就弄神弄鬼的,鬧的一個人不敢到園裡,這都是家人的弊。此時把下人查一查,好的使著,不好的便攆了,這才是道理。」賈政點頭道:「先生,你有所不知。不必說下人,就是自己的侄兒也靠不住。若要我查起來,那能一一親見親知。」自己的侄兒、侄媳掌管家政大權,尚且靠不住,那其他人又如何能靠得住?那些買辦從中剋扣,管家等人又是虛報謊稱。待到敗落之時,「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也便趁此弄鬼,並將東莊租稅也就指名借用些」。世家大族的這種弊端,在賈府裡並非完全沒有人看出來。第十四回王熙鳳借協理寧國府時就曾指出寧國府的五件事:「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件,事無專管,臨期推諉;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俗。」寧府如此「風俗」,榮國府實際上也不例外。甲戌本有眉批道:「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說明非寧府一家有此五病。清客和管理者都看到了這些弊端。冷子興說,賈家「安富尊榮者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可小說中還是有兩個人為賈家「謀畫」了的。一個是秦可卿,他在給王熙鳳托夢時說過:「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日後可保永全了。」這兩件未妥的事的內容是什麼呢?秦氏又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秦氏的這一番話,雖把鳳姐兒「嚇了一身冷汗」,但她並沒有清醒,自然也沒按此而行。第二個為賈家「謀畫」者,是具有政治家才幹的三小姐探春。探春的興利除弊無疑具有「改革」的性質。她的改革措施,主要是兩項:(1)節用。姑娘們的一切開銷均由月例錢出,不另外支付頭油脂粉的二兩銀子,免去買辦們從中舞弊。(2) 興利。把大觀園內的花卉樹木交忠實的老婆子管理,其收入支付姑娘們和丫頭們的頭油脂粉、香紙外,還可以買笤帚、簸箕、撣子、大小鳥禽、小鹿、小兔的飼料。這樣一年為賈家節用四百多兩銀子。她的「謀畫」下來的幾百兩銀子,雖然在賈家這樣的大家族中簡直是不夠一次宴會聚餐之用,但她畢竟是一個身體力行者,是為這個「家」而「運籌謀畫」。可惜,這位才志清明者,偏不是「太太養的」,又「生於末世運偏消」。對於秦可卿的托夢,賈探春的「改革」,人們的看法並不一致。有人說,這是作者「補天」的證明,我的看法則相反,《紅樓夢》寫此兩個故事,恰恰說明,在封建「末世」,即使有探春這樣的人物,也是無能為力的,因為賈家這個「天」已經到了「盡頭」!
五、「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
《紅樓夢》前八十回寫了賈府的衰中之「盛」,靠的是祖宗的余「光」,無法維持長久的。據第五回裡所寫十二釵判詞和十二支曲所作的預示和脂評提供的各種線索,考證家們認為曹雪芹在後幾十回裡寫賈家的敗落要比今天大家所看到的一百二十回本的後四十回的結局更急劇、更悲慘。這話我是相信的,遺憾的是,八十回以後的情節至今無法得見,只能是從脂評所指的「草蛇灰線」中作某些推想而已。對今存一百二十回本的後四十回內容,我認為從結構上看,大體上還是遵循了前八十回的結構脈絡發展下來的。讀者仍然可以從小說中看到賈家一敗塗地的趨勢,儘管這結局使人不甚滿足和滿意。按著一百二十回本看,前五十五回是賈家衰敗之中的「盛」,是其走向死亡前的「迴光返照」,喜中透悲,熱中透冷。第五十六回之後,賈家的家運開始激流直下。從經濟上看,龐大的開支耗盡了積蓄,已經到了典當傢俬的地步。第七十二回,王熙鳳病倒了,鴛鴦去探望。賈璉見了鴛鴦,趁機說道:「這兩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租,統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第七十六回開夜宴,賈母吃紅稻米粥,她看尤氏吃白米飯,因問道,「怎麼不盛我的飯?」丫頭們回道:「老太太的飯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鴛鴦作了解釋,「如今都是『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富餘也不能的!」王夫人說:「這一二年旱澇不定,莊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年細米更艱難,所以都是可吃的做的」。再如第七十二回,賈璉求鴛鴦把老太太房中所存的金銀傢伙,「偷運出一箱子來,暫押數千兩銀子」,好解燃眉之急。而此時,夏太監打發人來「 借」二百兩銀子,無法拿出,鳳姐叫平兒把她自己的兩個金項圈拿出去暫押了四百兩銀子,才支騰過去。第一百零七回,當賈赦、賈珍父子被判流放台站啟程之時,賈母要給些錢,問及家中的經濟情況,書中寫道:「賈政正無法,聽見賈母一問,心想著:『若是說明,又恐老太太著急;若不說明,不用說將來,只現在怎樣辦法呢?』想畢,便回道:『若老太太不問,兒子也不敢說。如今老太太既問到這裡,現在璉兒也在這裡,昨日兒子查了:舊庫的銀子早已虛空,不但用盡,外頭還有虧空。……東省的地畝,早已寅年吃了卯年的租兒了,一時也弄不過來,只好盡所有蒙聖恩沒有動的衣服首飾折變了,給大哥和珍兒作盤費。過日的事只可再打算。』」賈母聽了,急的眼淚直淌,說道:「怎樣著?咱們家到了這個田地了麼?我雖然沒有經過,我想起我家向日比這裡還強十倍,也是擺了幾年虛架子,沒有出這樣事,已經塌下來了,不消一二年就完了!據你說起來,咱們竟一兩年就不能支了!」到王熙鳳臨死時,賈家已是山窮水盡,連「日用的銀子都沒有了」。賈府的敗落是必然的。後四十回裡寫賈家大故迭起:先是元妃死了,賈家在政治上失去了靠山;繼之,賈家子弟仗勢凌弱,作惡多端,終於被錦衣衛查抄家產,賈赦、賈珍被罪,流放台站效力,受到了懲治。就是在此時,趙姨娘死,賈母死,王熙鳳死,連傷家口,終於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讖語。今存一百二十回本的後四十回所寫沐皇恩延世澤,蘭桂齊芳,官復舊職,發還家產等等情節,是續補者的希望。在曹雪芹的筆下,《紅樓夢》如同一架現代的透視機,把賈家的五臟六腑連同那潛伏著的病根都照了出來,診斷的結論是:「運終數盡,無可挽回者。」他們昔日是「烈火烹油、鮮花簇錦之盛」,而等待他們的命運是:「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 這就是歷史的辯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