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價紅樓夢中「脂硯齋評」的意義

估價紅樓夢中「脂硯齋評」的意義

估價紅樓夢中「脂硯齋評」的意義

紅樓評論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出版了,「新紅學派」的「底」也就揭開了。

中國的古典文學名著常有某某人的評注本。評注者在作品中加上自己的評注,

表明對這部作品的看法。從廣泛的意義來講,這種評注也可以說是一種文藝批評。

在研究古典文學名著的時候,對這些評注應該加以必要的研究,應該用科學的觀

點來對它們作適當的評價。儘管有些評注者的觀點可能是很反動的,如金聖歎的

批改水滸,但也同樣可以從中瞭解歷史上不同階級對同一作品不同的看法,幫助

進一步探討這一作品的社會意義以及它在歷史上所引起的反響。因此,在研究紅

樓夢的時候,也同樣應該用這樣的態度去對待其中的「脂硯齋評」。

利用古人對作品的評注本來是很平常的事。但是,由於研究者觀點的不同,

因而就產生了完全不同的態度。「五四」以來的胡適派往往把什麼「孤本」評注

看作解決一切問題的法寶,這在紅樓夢的研究中表現的更突出明顯。自從幾個脂

硯齋評本的紅樓夢發現以後,「脂評」就被「新紅學派」奉為至高無上的法寶,

弄得烏煙瘴氣,簡直神秘的很。

「新紅學派」是怎樣看待「脂評」的呢?胡適在他的「紅樓夢考證」裡就把

紅樓夢歪曲成「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作品。脂評本紅樓夢發現以後,他又利用

「脂評」進一步加強了他的反動結論,認為「此等處皆可助證紅樓夢為記述曹家

事實之書,可以摧破不少的懷疑」,「故紅樓夢是寫曹家的事,這一點現在得了

許多新證據,更是顛撲不破的了」。(胡適文存三集:五七三、五七五頁)。俞

平伯的所謂「自傳說」、「色空觀念」、「傳統性」等等都是以「脂評」作「根

據」的。周汝昌在「紅樓夢新證」中仍然沒有跳出「新紅學派」的泥坑,雖然對

「脂評」中的個別問題的看法不同,但對待「脂評」的盲目態度和方法卻是發展

得更加極端化了。周汝昌說自己「唯一目的即在以科學的方法運用歷史材料證明

寫實自傳說之不誤」,證明紅樓夢「是精裁細剪的生活實錄」(「新證」:五六

六、五七○頁)。他的「紅樓夢新證」,主要結論的歷史材料的根據就是「脂評」

,認為「脂評」本身就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甚至達到了迷信的程度。「新紅學派」

口頭上標榜什麼「科學方法」,尊重作為歷史材料的「脂評」,實際上他們不僅

用「脂評」來歪曲紅樓夢,而且把歷史材料本身的意義和價值也歪曲了。

在「脂評」中有不少地方直接關涉著紅樓夢的內容和創作方法,它在紅樓夢

的研究中有著一定的意義和作用。但是,必須首先把它從「新紅學派」所製造的

烏煙瘴氣中解放出來,才可能真正認識它的價值。

「脂評」不是一個人批注的。有些是沒有署名的,有些是有署名的。這些署

名是:脂硯齋、畸笏叟、梅溪、松齋、立松軒、綺園、鑒堂、玉藍坡等人。「脂

評」的見解也不完全統一,有的則互相矛盾。批注最多的是脂硯齋和畸笏叟,是

曹雪芹同時代的人。至於究竟是誰,可以暫且不管它。

「脂評」對紅樓夢內容的基本看法是「虛」「幻」二字。庚辰本第四十八回

關於香菱作詩的批語突出地表現了這種虛無主義的觀點,「一部大書起是夢,寶

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也是夢,一併風月鑒亦

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余(原作奈字,誤)今批評亦在夢中,特為夢中之人

特作此一大夢也。」因此,評者把書中具體的細節描寫也都歸結到「全用幻」、

「此是幻象」、「點幻字」、「又點幻字」、「已入幻境」,即「所謂萬境都如

夢境看也」。「脂評」的觀點是純粹的沒落階級的虛無主義的人生觀和世界觀,

對於現實人生的看法充滿著無可奈何的悲觀情調。「脂評」的觀點是和紅樓夢中

落後的宿命論的虛無主義觀點互相糾纏在一起的。紅樓夢中有部分的宿命論的虛

無主義觀點是事實,這也特別打動了評注者的情感,引起了強烈的共鳴,而評注

者又從自己的主觀出發將紅樓夢中落後的意識誇大為全體。但是,作為現實主義

偉大作家的曹雪芹,他的思想的主導方面是進步的,貫串在紅樓夢中的基調不是

對人生的否定,而是洋溢著對美好人生的熱烈追求,正是這種現實主義的對待人

生的態度,才給予了紅樓夢偉大的藝術力量。而「脂評」中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卻

完全是落後的,是無法而且也不應該與曹雪芹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等量齊觀的。正

因如此,評者在通過對書中人物的語言行動的評注而抒發自己感慨的時候,其見

解往往是和紅樓夢對人物的處理背道而馳。「脂評」是用抽像的人性來看待人物

形象的,把賈寶玉的叛逆性格看成是反乎常情的奇怪的人性,賈寶玉同情婦女的

思想行為被理解為「情癡」和「情種」的性格流露,根本否定了他的進步意義。

相反的,薛寶釵卻受到了大力的歌頌和讚揚,即所謂「行為豁達,隨分隨時」的

性格,「逐回細看,寶卿待人接物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

態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醴蜜之情形諸聲色」,把薛寶釵在禮教的薰陶下所

形成的虛偽的世俗的性格,看成為「行止端肅恭嚴,不可侵犯」,並且在對比之

下貶低林黛玉。「脂評」還大加讚揚玉熙鳳的虛偽性格,稱襲人為「賢女子」,

而在作者暴露地描寫襲人的時候,評者則肉麻地發出了袒護之言:「唐突我襲卿」

。由此可以看出,「脂評」在對待整個的人生和紅樓夢的內容是沒落的虛無主義

的觀點,一切是「虛」,是「幻」,而在觀察到具體的人和具體的事情的時候,

則又完全明確地表現出評者的封建主義的正統觀念。這種現象同時出現在「脂評」

中是不矛盾的,而是沒落的封建貴族階級思想意識的兩個方面。因此,如果完全

以「脂評」作為根據去解釋曹雪芹和紅樓夢的思想觀點,必然會引導到錯誤的結

論上去,「新紅學派」正是走的這條道路。

「脂評」中占篇幅較多的是對紅樓夢的藝術創造的形式主義的見解,有時是

毫無意義地從整個藝術形象中孤立地割裂出一字一句作為推敲的對象。紅樓夢中

描寫到王熙鳳陰謀殘酷地害死賈瑞的時候,用了「點兵派將」四字,「脂評」就

讚不絕口地說:「四字用得新,必有新文字好看」。書中有一句「紙筆現成」,

評語則曰:「二字,妙。」書中有一處用了三個又字,評語則曰:「連用三『又』

字,上文一個『百般』,神理活現。」這樣的吹捧不僅不能說出藝術上的特點,

而且把那些很重要的情節應該在讀者中引起的愛憎情緒沖淡了,使之只去注意文

字的本身。同時,「脂評」也把整個的紅樓夢的藝術結構看成一篇大文章而大談

章法和筆法,用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什麼「一擊兩鳴法」、「層巒疊翠法」、「金

針暗度法」、「山斷雲連法」、「倒捲簾法」、「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等等不

下數十種的「法」來分析紅樓夢的藝術特點,把紅樓夢的藝術結構完全庸俗化了。

庚辰本第四十六回有這樣一條批註:「真鏡中花,水中月,雲中豹,林中之鳥,

穴中之鼠,無數可考,無人可指,有跡可追,有形可據,九曲八折,遠響近影,

迷離煙灼,縱橫隱現,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現千手千眼大遊戲法也。」實際上

作者只不過在這裡簡單地交待了幾個人名字而已,而評者卻搖頭晃腦漫無邊際地

亂吹一通。評者雖然嘖嘖稱讚什麼「大章法」、「大手筆」、「神文奇文」,但

經這一批,一切都化為笑談和遊戲文字,而遠遠地離開了作品中的思想內容。依

照評者的理解,紅樓夢的藝術結構不是作者按照生活的邏輯規律進行加工創造的

結果,而是出於主觀的人工的穿插安排。抽去了現實生活的基礎,把藝術形式懸

到空中去,因而作者的天才也就成為不可理解的神秘的玩藝了。「脂評」這種把

小說當文章而形式主義地大談章法和筆法的評注是有淵源的,特別是繼承了金聖

歎評點水滸的遺風,因為評者是很佩服金聖歎批書的「才能」的。如甲辰本第三

十回中一條批語說,「寫盡寶黛無限心曲,假使聖歎見之,正不知批出多少妙處。

」有正本第五十四回批道,「噫,作者已逝,聖歎雲亡,愚不自諒,軋擬數語,

知我罪我,其聽之矣。」這樣的批注曲解了作品的內容和形式,轉移了讀者的注

意力,迷入大談章法的「太虛幻境」中。這樣的批注也給「新紅學派」的形式主

義的繁瑣考證留下了空隙。俞平伯對紅樓夢本身所作的種種錯誤的結論、推測,

絕大部分是以「脂評」作根據的。周汝昌的鑽牛角尖的「新索隱」也是如此。他

們都和「脂評」的錯誤觀點是「一脈相傳」的。

首先指出「脂評」的錯誤,是為了使現在有機會接觸到「脂評」的讀者能客

觀地去看待它,不致再誤入「新紅學派」所布下的迷陣。但是,這並不等於說「

脂評」對於研究紅樓夢毫無意義和作用。

「脂評」的確指出了一些可貴的研究曹雪芹的身世思想和紅樓夢的內容的材

料和線索。「脂評」指出了書中人物的原型和一些細節描寫的事實根據。「脂評」

常批道,「有是事,有是人」,「作者與余,實實經過!」「此語余亦親聞,非

編有也」,「作者猶記矮幽舫前以合歡花釀酒乎?屈指二十年矣!」等等。但是,

對於這些材料,由於觀點和方法的不同,因而所作出的結論的性質就有根本的紛

歧。「新紅學派」從此出發,一口咬定紅樓夢是「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作品,

是「自傳」,是「精裁細剪的生活實錄」,把文學的典型還原為事實的真實。但

是,從現實主義文學批評的觀點來看,結論就恰恰相反。根據「脂評」說紅樓夢

中的一些人物、事件有事實的根據是對的。然而,如果僅僅依靠著事實的堆積還

是不能成為文學作品的。當這些事實的根據被熔鑄在完整的統一的藝術形象中以

後,就失去了它原來的樣子。作者在對素材進行加工提煉的過程中摒棄了非本質

的東西,把它提高集中概括為包含著更深廣的社會內容的典型。這是現實主義創

作的規律,紅樓夢當然不例外。同時,根據「脂評」也可以進一步瞭解紅樓夢的

創作有著豐富的現實生活的基礎,把創作的根基立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上,就使得

紅樓夢獲得了更高的藝術的真實性。如果只看到素材,看不到在素材的基礎上塑

造起來的形象,把典型形象還原為素材,就是反現實主義反科學的方法。指出這

一點是必要的,因為胡適派的研究方法仍然影響著對一些古典名著的研究。例如

姚雪垠分析儒林外史,就以金和的「跋」為根據,「證明」書中的杜少卿就是作

者吳敬梓;王季思研究到唐傳奇會真記,認為作品中的張生就是作者元稹的寫照,

凡此種種,例子是很多的。如果說以前的「脂硯齋」、金和等不能正確地理解文

學創作、將事實的真實和藝術的真實混為一談的作法還情有可原,那末在今天研

究者們仍然用「脂硯齋」、金和的眼光來看待紅樓夢和儒林外史等,就是有意地

歪曲文學作品的社會意義和社會價值了。

在「脂評」中,有不少地方提供了八十回後的一些線索,如第十八回「伏元

妃之死」的批,第十九回「補明寶玉自幼何等嬌貴。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後數十回

『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等處對看」的批語,第二十二回「探春遠適」「惜

春為尼」的批語,第二十五回寶玉終於「懸崖撒手」的批語等等。根據這些線索,

大體上可以推斷紅樓夢的結局及主要人物性格發展的客觀趨勢,進一步幫助瞭解

紅樓夢的內容。同時,也可以適當地評價後四十回的續書,而不應該像俞平伯、

周汝昌那樣以此為根據而痛罵高鶚,甚至有「不與同中國也」的仇恨。

紅樓夢曾被歪曲為與一般宣揚庸俗的封建觀點的才子佳人式的作品一樣的小

說。但是,「脂評」卻特別反對那些公式化了的才子佳人式的作品,對紅樓夢則

大加讚揚,處處指出它與那些才子佳人式的作品不同,認為它有卓越的獨創性,

企圖通過批注來證實曹雪芹在書的開頭所宣佈的他對於自己創作的見解。這在當

時,甚至在以後一個相當的時間內,都不失其為對紅樓夢的獨到之見。儘管「脂

評」對紅樓夢的推崇很多糾纏在「章法」「筆法」上,但在與庸俗的才子佳人式

的作品比照之下,卻指出了曹雪芹對紅樓夢故事情節的安排,人物性格的處理上

的藝術成就。透過「脂評」中對那些不好的才子佳人式的小說的種種攻擊,確實

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瞭解紅樓夢的藝術價值,即擺脫了因襲的陳舊的表現方法的影

響而發揮了獨創性。同時,也看到當時為統治階級服務的才子佳人式的作品的統

治勢力和壞影響,而紅樓夢出現在這種情況之下,就更顯出了它偉大的意義。

「脂評」是相當龐雜的,必須在正確的觀點和方法的指導下去尋找其中有意

義的東西。如果過分迷信「脂評」,企圖用評語本身去解決研究紅樓夢的根本問

題,那就非犯錯誤不可,「新紅學派」所走的坑害人的研究道路是可以作為前車

之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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