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結構論研究淺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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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結構論研究淺探

紅樓評論

《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最高成就的集大成者,自以手抄本的形式傳世以來,對它的研究就已成為一門獨立的學問———紅學。人們常說「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亦枉然」。在此,筆者不揣淺陋,試用二元對立原理和弗萊的神話原型理論來淺探《紅樓夢》的結構框架。

以結構主義方法來看,幾乎所有的敘述性藝術作品在其結構內部都隱蔽地存在著一個二元對立的基本模式。二元即兩種組合元素,是它構成結構內部各成分之間的並列、對立、轉換等關係。二元之間的碰撞和張力構成整體結構的運動和變化,發揮著整體結構的功能。二元的兩端作為結構的組合元素是靜止的,它們之間需要一個中介環節或因素使之互相聯繫、互相影響和作用,從而具有運動變化的特性。在藝術分析中,找到二元對立的結構關係,就從根本上抓住了作品的結構及其功能,也就抓住了作品的獨特品味。

《紅樓夢》作為一部具有自傳性色彩的小說,貫穿於這部巨著始終的是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對立衝突。木、石都是自然之物,它們是人類自然本真的象徵。玉、金乃是人飾之寶,它們是人類凡塵世俗的表徵,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核心衝突是玉性與石性的對立衝突。

玉石對立衝突是支撐《紅樓夢》最基本最重要的結構,從神話象徵、荒誕寓示一直到現實形態的情節展開,都是玉石對立的具體化表現,並通過四時轉換的深層結構闡釋出更深層的哲理意蘊。

一、表層的神話模式

在《紅樓夢》的神話故事中,有兩個互相聯繫的神話系統。其一是青埂峰下女媧煉石補天所剩之石,幻化為鮮瑩明潔的「通靈寶玉」「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引登彼岸」的故事。其二是赤霞宮神瑛侍者與西方靈河岸三生石畔絳珠仙草的故事。在這兩個神話系統中,由於青埂峰下女媧補天之石與神瑛侍者的合一,從而濃墨重彩酣暢淋漓地展示了石性與玉性地對立統一,建構起《紅樓夢》全書最核心地結構框架。

在這個神話故事的發展歷程中,有兩個衝突性的結構性意蘊的人物———賈雨村與甄士隱。他們從開篇,就最先獲得了「木石前盟」之神界姻緣的秘聞,直接促使「石」「木」之凡身寶黛的俗界相會,從不同方面引導賈寶玉的人生歷程,旁觀並親歷人世的盛衰興亡與人生的悲歡離合,是《紅樓夢》整個故事由神界切入俗界的關鍵。賈雨村出場即高吟「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進時飛,有意無意地關合了釵黛二人,與石、木、金之神緣與俗緣相關合。他作為林黛玉的啟蒙塾師,親自將林黛玉帶至賈府,與寶玉在俗界相會,從而為神瑛侍者(石)與絳珠仙草(木)的仙界姻緣向寶黛的凡間悲劇的演變最終完成鋪平了道路。從此,他始終以入世的面目在與賈府的興衰糾葛中沉浮。他體現了賈寶玉貪戀紅塵世界默認現存秩序的「玉」的一面。而甄士隱則以出世的面目與賈雨村相對照衝突。他最先從夢中獲知石頭的有關神界秘聞,最先聽到《好了歌》並為之作注,最先悟道出家。他展現了賈寶玉渴求回歸本真鄙棄功名利祿的「石」的一面。「作為出世與入世精神的代表,他們是剛步入紅塵的賈寶玉的精神世界的兩種導向,人生道路的兩種選擇,潛在人格理想的兩重目標」1的衝突具體化表現,歸根結底是賈寶玉潛在的「石—神性、玉—俗性」的衝突,這一衝突在現實形態中得以詳盡展開,從而演出了人生世態炎涼悲歡離合的大悲劇。

二、遞序地衝突展開

《紅樓夢》的神話模式中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對立衝突,在現實世界中演化為凡間幻像薛寶釵與林黛玉的衝突、賈寶玉與甄寶玉的衝突,而這一系列的衝突又是遞序展開的。

(一)   環境間的衝突

賈寶玉、薛寶釵、林黛玉三人共居於賈府的大觀園,寶玉住了怡紅院,黛玉選了瀟湘館,寶釵進了蘅蕪院。從此這裡的一草一木,都似乎帶上了靈性、情調、氣氛和居住其間的少男少女於風晴雪雨中進行微妙的心靈交流,成為具有性靈的人物性格的構成部件。

「吟成豆蔻詩猶艷,睡足茶蘼夢亦香」的蘅蕪院香氣馥郁,呈現出一種「淡極始知花更艷」的情韻;而「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的瀟湘館清幽冷寂,輝映出一種「飄泊亦如人命薄」的情境。蘅蕪院象徵著寶釵那「功夫在詩外」的處世哲學及裝愚守拙安分從時的人生體味;瀟湘館暗合黛玉那「喜散不喜聚」的交際哲學及孤潔敏慧逸才仙品的人生情調。蘅蕪院與寶釵的冷情相和,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反襯她強烈的入世意圖,使人於無聲處聽驚雷;瀟湘館與黛玉的孤傲相配,具有濃郁的出世色彩,使她更流於感傷而愁緒縈懷。總觀這兩個處所正體現了生存狀態、情感走向、命運走向的對立衝突。這種衝突愈演愈烈,隨著情節的發展最終釀成了無法收拾的悲劇。

(二)   情節上的衝突

在《紅樓夢》中,「每一條情節線索的延伸,都隨時可能受到來自另外諸多方向的情節的衝撞和糾纏,從而發生情節線索的偏斜、兼併、分岔和中斷,組成了或顯或隱或疏或密的人生行為網絡」,2從而使整個故事在這情節的牽絡中展開。

《紅樓夢》的衝突,主要是情節主線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對立衝突。木石前盟是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自然關係;金玉良緣是通靈寶玉與辟邪金鎖的人飾關係。石是自然之物,當然與草為伍;玉乃人飾之寶,必然與金相配。木石前盟順應了自然法則,金玉良緣迎合了人世的律條。木石前盟代表人性的自由浪漫,追求愛的自由,是人的自然天性人類本真的象徵,是不帶有任何功利色彩的真正的兩情相悅;金玉良緣代表了世俗的理想規範,追求愛的合理,是人的社會屬性,是人類超我的表徵,是先天宿命的,合乎禮法世俗的門當戶對。因此,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對立衝突,是永恆的二律背反,傳統的一夫多妻制永遠不可能消融彌合這二者間截然對立的衝突。

隨著情節的推進,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地衝突走向尖銳化、激烈化。從「接外孫賈母惜孤女」至「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黛玉在賈府眾人心中的地位逐漸被寶釵所取代。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至「薛寶釵羞籠紅麝串」,寶釵的端莊得體已使賈府的統治者重新選擇了寶二奶奶的侯選人。「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是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對立衝突的高潮。自古以來,洞房花燭是人生的最大喜事,生離死別乃人生的最大悲哀,將喜與悲的兩種情感極致集中在一起,將生死榮華並陳,成了悖謬性的雙峰對峙,這種悲悲喜喜的互相闡釋觸及到人的生存狀態和命運狀態的顛倒錯綜的反差,使《紅樓夢》的情節衝突體現了深刻的文化和審美內涵。

由此,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衝突在現實形態中表現為人的社會屬性戰勝了人的自然屬性。隨著黛玉這個象徵自由浪漫的個體被現實社會的排斥與驅逐,逐步走向毀滅,寶釵這個象徵著規範理性的個體被世俗勢力的擁抱與抬舉,逐步走向張揚,使得黛玉與寶釵的結局也截然不同。法於自然的木石前盟,結局以散而告終,「苦絳珠魂返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仙凡隔路,相見無期,但最後寶玉復其本來面目,依舊回歸於三生石畔去呵護那令人「心動神怡,魂消魄喪」的絳珠仙草,是本原的聚;而法於人飾的金玉良緣,最終以合而收場,但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歡笑中,掩抑不住人去樓空困守空閨的淒苦孤寂,寶玉的遁世衝開了最後的合,是真正的散。這種似喜實悲似悲實喜的對立衝突,更使人領悟了作者的創作真諦。

總而言之,無論是賈寶玉的真石假玉與甄寶玉的真玉假石的衝突,還是薛寶釵的金性與林黛玉的木性的衝突,都是人自然本性與社會屬性的衝突,是玉石衝突的置換變形。因此,玉石衝突是《紅樓夢》的核心結構,它使得眾多其他方面的衝突立體地交叉地聚合在一起,吸引人們去探索隱含於其中更深邃的哲理意蘊。

三、深層的哲理解讀

《紅樓夢》這種二元對立衝突的結構是按時間順序展開的。它的情節和人物在這種時間順序中演繹了深層的結構理論。《紅樓夢》以炎夏永晝開頭,以雪天賈政遇寶玉止,始於熱而終於冷,天時人事,莫不吻合作者之意。人物的命運也隨著季節的轉變而轉變。二知道人曾論及「紅樓夢有四時氣象,前數卷鋪敘王謝門庭,安常處順,夢之春也;省親一事,備極奢華,如樹之秀而繁蔭蔥蘢可悅,夢之夏也;及通靈玉失,兩府查抄如一夜之嚴霜,萬木摧落,秋之為夢,豈不悲哉!賈媼終養,寶玉逃禪,其家之瑟縮愁慘,直如冬暮光景,是《紅樓夢》之殘夢耳。」3

二知道人的觀點與弗菜的原型理論默相吻合。弗萊的原型模式和敘述程式,雖然是對西方文學的歸納和概括,但由於原型作為被賦予了人類意義的自然物象,往往具有跨文化跨民族的共同特徵,所以我們可以以弗萊的模式為參照系,從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悲劇性衝突中,探索《紅樓夢》的深層哲理意蘊。

弗萊曾說「從整體上看,神話為文學的全部問題提供了某種圖解或藍圖,既是對人類從誕生到死亡,從頂峰到深淵境況的一種想像的概觀,也是對所有可以想像的事物的一種形象的概述」。4文學是神話原型的移位,文學演變的循環只是神話和儀式循環的表現,都是四季變化的象徵。對應於春天的是喜劇,充滿了青春的希望與歡樂,而對應於夏天的是傳奇,富於夢幻般的神奇色彩,對應於秋天的是悲劇,表現英雄的受難和死亡,對應於冬天的是諷刺,沒有英雄,是一個充滿荒誕色彩的世界。

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對立衝突在這四季的循環中此消彼長。春天,是寶黛愛情的萌芽期,他們「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正言和意順,似漆如膠」,在這萬物逢生的時節,木與石的天性得到了極大的張揚,充滿生機和活力。夏季是寶黛愛情的成熟期,他們的純真感情超越了時空、生死界限,在烈日炎炎的大毒日頭下,這個最不適宜表達感情的環境與時刻,寶玉訴肺腑與黛玉,「好妹妹,我這個心從來不敢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甘心的!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捱著,等你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好呢———睡裡夢裡都忘不了你。」這標誌著寶黛二人正式定情,從此心心相印,開始了他們浪漫而又充滿傳奇色彩的夏季戀情。秋季是一個轉換期,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的現實形態中的生存空間「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悲涼之霧,遍被華林」使人「在繁華豐厚中亦屢與無常覿面。」5那些象徵美好性靈的人物都走向了被毀滅。晴雯抱屈夭風流,尤二姐吞金自逝,尤三姐殉情而亡,元妃薨逝,迎春傷逝,探春遠嫁,惜春出家,而那個代表人生最高價值、美的極致的林黛玉也香消玉殞魂歸離恨天。同時,四大家族日薄西山,無力回天,寧榮二府抄家革職,無論是人的自然本性還是社會屬性同遭扼殺,連那充滿詩情畫意的大觀園也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妖」,這最後一方淨土也已被踐踏被蹂躪,留給人是無盡的衰淒苦楚。冬季,賈寶玉飽嘗了塵世的悲歡離合炎涼世態後,「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終於斬斷俗世的牽累,尋找自己的本真與自由,隨同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飄然離去,留下那「堪歎停機德」的寶釵,過著「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的生活,為這濃重慘怛的悲劇留下一個諷刺嘲弄的尾巴。

在這四季的循環中,人的美好天性逐漸被毀滅,人的社會屬性、世俗性在衰弱中走向復甦,玉石衝突的最終結局是代表世俗性的玉、金在塵俗的社會中發揮作用,而代表自然本性的木石被迫離去回歸自然,完成自身的循環。

由此,這種四時循環,成為一種情感結構、生命結構的原型。這種對每一季節的或悲或喜或歡或憂的情感體驗、生命體驗,對人生命運結構化程式———人的童年、青年、成年、老年分別對應於春夏秋冬四季,人類由童年、青年的單純幼稚天真無邪走向成年人在世俗重壓下的複雜多變再走向歷經世事後的圓滑世故———的體驗,長期地積澱下來,形成人類的集體無意識,被作家無意識地體現在作品中。

用這種二元對立原理和四時轉換理論來解讀《紅樓夢》,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一)《紅樓夢》的主題既不是寶黛愛情說,也不是四大家族衰亡說,而是作者對至真至善至美被毀滅的哀挽傷悼。這正是《紅樓夢》的深刻悲劇意蘊之所在,所謂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恰恰是基因於此。人完全可以把人生早晨的太陽,人生四季中春天和夏天作為自己的文化精神保存下來並發揚光大,讓青春的生命中和之美永不衰竭,而《紅樓夢》表現的恰恰是失去這一切無法化解的濃重的悲淒。

(二)《紅樓夢》之初名為《石頭記》,並以石頭為主角,由「石」變形為「玉」再回歸為「石」的三部曲,演繹人世的悲歡離合和生命的陰陽消長,即是源遠流長的石頭神話的一次獨特的重述與改裝,從而將《紅樓夢》的哲理逐步提升到陰陽悖論即二律背反的人類悲劇命運的高度,予以痛苦而又冷靜的反思和觀照,遂使《紅樓夢》在整體上具有超越一般作品的形上意味。

(三)我們可以進一步確立《紅樓夢》的作者說。能夠將二元對立原理和四時轉換理論融匯貫通地加以運用,成為支撐全書的結構框架,使全書成為一個完整的有機的整體,只能是一個人完成,因此其作者只能是曹雪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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