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美學

《紅樓夢》與美學

《紅樓夢》與美學

紅樓評論

一、表象的背後

「紅學」中一個長期激烈爭論的問題,是對後四十回程高續書優劣功過的不同評價。肯定派說,後四十回使「殘璧」變成「完璧」,完成了寶黛釵的愛情婚姻悲劇,功莫大焉,縱有小疵,不掩大善。否定派說,後四十回狗尾續貂、魚目混珠,從根本上歪曲、篡改了原著的精神、思想、內容,雖有微善,難抵大過。這種分歧幾乎涉及到所有的紅學領域,大至對《紅樓夢》主題思想和藝術成就的基本估價,小至對個別人物形象的分析、某種具體寫作手法的探討。一九八五年在貴陽開的全國《紅樓夢》學術討論會上,有兩位紅學家對妙玉的評價就針鋒相對。一位說,後四十回真把原著的妙玉糟蹋了,把一個金玉一般尊貴的女兒寫成那樣假惺惺,矯揉做作,庸俗不堪。另一位則說,後四十回的妙玉完成了悲劇的典型,揭示了封建禮教投在她性格上的陰影,是續書成功之例。其實又何止一個妙玉?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乃至尤三姐、花襲人、賈母、賈政、王夫人……對他們在原著《石頭記》與續書本《紅樓夢》中的異同何嘗沒有爭議?癥結在於,無論對程高本的續書是肯定還是否定,都只局限於具體問題的爭辨論證,而缺少從整體全局上把握剖析。這就形成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僵局,而不能把研究更深入下去。

如果把這些具體問題上的爭議提綱挈領地檢討一下,用一點系統論的思想方法,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將是一幅更加清晰的圖景。對原著與續書不同看法的「表象」背後,有著實質性的內容亟待揭示。

筆者認為,這種實質性的內容就是:《紅樓夢》一部書中客觀存在著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兩個完全不同的美學系統。兩個系統各有自己的系列組合和結構方式,各產生了自己的美學效應;在各自的系統裡,它們都是合理的。不幸的是,這兩個系統天然地要發生交叉融合,要硬捏成一個系統,於是尖銳的矛盾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圍繞著續書功過的爭論,歸根結底是來自於《紅樓夢》本身兩個美學系統的衝突。同時,這兩個美學系統的衝突又是中華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中固有的矛盾糾葛的具體表現,而讀者與研究者對兩個系統的不同認識和態度,實際上也是同一種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矛盾機制在「接受美學」上的反映。這也就是說,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又各與傳統文化背景構成了相異的系統,「肯定派」與「否定派」的讀者和研究者作為「接受者」,也分屬於兩個不同的系統。

二、第一個系統

筆者在《美學史上的一幕悲劇》《空靈與結實的奇觀》《曹雪芹與高鶚悲劇觀探異》《紅樓夢裡的「典型」和「類型」》1諸文中曾具體辨析過曹雪芹原著與程高續書中的兩種審美觀、兩種悲劇、兩種典型、兩種意境等差異,但還未能從整體上明確揭示原著與續書分別是兩個自足的美學系統。

清光緒年間署名夢癡學人的《夢癡說夢》一書中有云:「若將前五回打透,其全部之義自顯。」第一回至第五回,確實有綰轂原著《紅樓夢》全書的綱領性作用。曹雪芹用各種巧妙的辦法,在前五回標示出他創作《紅樓夢》的「大旨」、原則,預示了全書的結構佈局和人物故事的大體輪廓。通過「打透」前五回,再吸取紅學家們多年的集體研究成果,可以看出原著《紅樓夢》確實是一個獨立自足的美學系統,這個系統是由以下一些要素結構成的。

「干涉時世」的社會政治內涵和「假語村言」的曲折藝術手法。原著《紅樓夢》不同於續書本和其他傳統小說,一個根本特點是它與作者的家族身世有著異乎尋常的密切聯繫,這是「自傳說」的合犐?內核。曹雪芹以自己家族命運的盛衰為生活素材,以「小說」寫「家史」,進而反映一個時代的變遷,表現了對現實的反抗、對歷史的反思和對人生的了悟。這就使原著《紅樓夢》不僅在思想上具有反抗叛逆的鋒芒,而且確實觸及到康熙、雍正、乾隆朝的政治鬥爭實際。原著《紅樓夢》無疑具有強烈地「干涉時世」的政治內涵,八十回後原稿「迷失」的根本原因,恐怕正在於此。也正由於此,曹雪芹寫作時採取了「將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的曲折手法,並一再聲明:「全書大旨談情」「亦非傷時罵世之旨」「毫不干涉時世」。這種形式上的「障眼法」和「打掩護」與實質上的「傷時罵世」「干涉時世」成為一對矛盾的統一體。

「追蹤躡跡」的寫實主義與「莊子離騷之亞」的浪漫寫意。曹雪芹在第一回開宗明義,標舉寫實主義,所謂「半世親睹親聞」「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反倒新奇別緻」,在真、善、美三者之中把「真」抬到統帥的地位。同時,「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破籬樊」2,曹雪芹又把自己強烈濃郁的詩人氣質、慷慨深沉的悲壯激情投射到小說寫作之中,「用寫詩的方法寫小說」,使原著《紅樓夢》具有既空靈又結實的美學結構,成為一座既迷離恍惚又根基扎實的七寶樓台。

「令世人換新眼目」的標新立異與「百科全書」式的對傳統文化的廣泛吸收。曹雪芹寫作《紅樓夢》時以極大的氣魄和才具突破陳規濫套,勇於反抗傳統,蔑視「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自許《紅樓夢》「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紅樓夢》這種戛戛獨造的創新確實不同凡響,魯迅說的「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是毫不誇張的評價。從謀篇佈局,描景寫人,到遣詞造句,無處不閃耀著天才創造的光芒。另一方面,《紅樓夢》又表現了包羅萬象的對傳統文化的吸收繼承,詩詞歌賦,繪畫園林,傳奇雜劇,子史語錄,風物人情,烹調醫藥……舉凡傳統的儒道釋和各種雜學無不應有盡有,確實當得起「封建文化的百科全書」之譽。

「草蛇灰線」的奇特方法和行雲流水的自然風格。原著《紅樓夢》採用了「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的奇特寫作方法,通過讖語、影射、諧音、引文、化用典故等手段處處設伏筆,筆筆作照應,使全書成為一個結構異常嚴密的有機整體。「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牘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嘻!異矣。」(戚蓼生)這種極人工之能事的「造作」卻又與總體上行雲流水般玲瓏自然的風格互為表裡。「讀著這部作品,完全不需要為它的繁多的頭緒而費心思憶,只需愉快地跟著作者的筆觸,有如坐在一隻隨風飄去的船上,看著那些山、水、雲、樹……互相連接而又變態多姿地交映而過。一切,是顯得那樣天造地設,自然渾成。」(蔣和森)

以上諸要素構成了原著《紅樓夢》的美學系統。它們是以一種相反相成的方式結構為一個整體的。它如此生動地體現了辯證法的本質,即世間萬事萬物都是互相聯繫的,是矛盾的統一體。這個美學系統的諸構成要素中,「干涉時世」的寫作動機是更為根本的要素。由於要達到這一目的,才不願粉飾生活「稍加穿鑿」,而要「追蹤躡跡」地寫「親睹親聞」,才會將自己的氣質、思想、個性全部真實地傾注進去而使作品充滿激情詩意,才會千方百計地使用「假語村言」「草蛇灰線」,以曲折的方式表達真意,而「令世人換新眼目」的天才創造和「百科全書」式地繼承吸收正是這一切的總和。

原著《紅樓夢》的美學系統因其獨特的美學結構而表現出獨特的美學效應。這種美學效應是主題的豐富性和多義性,思想的叛逆性和深邃性,人物性格的立體性和複雜性,小說結構的層次性和嚴密性,語言的生動性和創造性,意境的無限性和含蓄性。

關於《紅樓夢》的主題,雖有多種說法,但許多是根據程高本作分析得出結論的,它們實際上談的是續書的主題,而非原著的主題。就原著而言,主題表現出明顯的豐富性和多義性。從寫「家史」角度看,它確實表現了對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政治和社會現實的揭露和批判,是一曲封建社會「末世」的輓歌。從寶黛釵「眼淚還債」「金玉姻緣」的主體故事看,它突出地表現了愛情的叛逆和叛逆者的愛情,表達了反抗禮教、爭取個性解放的主題。從正副冊金陵十二釵的不幸遭際看,它表現了封建社會中婦女的悲慘命運,喊出了濺著血淚的「我控訴」。從「十幾條人命」和「烏進孝交租」等情節看,它表現了階級壓迫、階級剝削和階級鬥爭。從主人公賈寶玉的人生道路看,它表現了「夢醒了無路可走」的先知先覺者的悲哀。從原著整體渾厚的哲理內涵看,它又表現了人類命運在歷史中的異化和荒謬,以及人對異化的悲壯的反抗。當然,這「豐富」與「多義」的主題中,仍然有它的核心和主導,那就是命運——曹雪芹對歷史和人生的探索和反思,「反封建」只是這種探索和反思的傾向性。原著《紅樓夢》籠罩著濃厚的命運感,這種命運感和表現比古希臘悲劇中人與命運的衝突,即人與社會、人與人的衝突更為厚重、深廣、含蓄。命運感不是宿命論,而與反抗叛逆的崇高感互為表裡。

周汝昌在《曹雪芹小傳》中說過一段精采的話:「他(曹雪芹)分明考慮過宇宙、世界、人生、國家、社會政治、道德、宗教、倫理、制度、風俗……。他確實考慮得極多,而且似乎想要得到一個哲學的理解和解決。……他落筆之先,已然有了一種思想認識,……不僅僅是要傳寫『閨友閨情』,記述『悲歡離合,炎涼世態』,即反映社會生活和人物,而且是要通過這個形式來表達他自己的哲學思想。」這切實地指出了原著《紅樓夢》思想的深邃性(須知我們僅僅是根據八十回《紅樓夢》來理解曹雪芹的)。周汝昌在另一篇文章裡又說,曹雪芹是用一個『武器』同三方敵對作戰,這武器就是『情』。第一,以情反理。第二,以情反禮。第三,就是以情反空。「蓋佛家講空諸一切,首先得空那個情——以為情是諸般幻相、種種苦惱的總根源,情既斷盡,自然一切烏有,萬境歸空。」而《紅樓夢》卻字字是情,句句為情,書末列出『情榜』,全書就是『大旨談情』」。筆者以為,這又道出了原著《紅樓夢》思想的叛逆性。反理、反禮、反空,傳統中儒、道、佛的消極東西全反了,那叛逆性還不強烈嗎?^原著《紅樓夢》裡的人物形象是「說不完的性格之謎」,表現出高度的立體性和複雜性。所謂「正邪二氣所賦」的寫人綱領,正在於體現了人物性格內部的多重對照和組合。「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魯迅)他們象生活中帶有全部複雜性的人一樣,「橫看成嶺側成峰」,一個個都是活的立體雕塑。賈寶玉既是一個情癡情種,又是一個富貴紈褲;既折?一個傳統思想的叛逆者,又是一個「多餘的人」;既是一個浪漫的詩人,又是一個深沉的思想者……各種性格元素的組合又是那樣有機自然,達到了「美醜泯絕」的高度。原著裡的人物本身就是一個複雜的系統,既有人物性格外部對照的群像系統,又有每個人物性格內部對照的系統。這個宏大的人物系統既是原著《紅樓夢》美學系統的美學效應,又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子系統。

人們常引用「佳園結構類天成」的詩句來讚美原著《紅樓夢》的情節結構。這種巧奪天工的根本特點是它的層次性和嚴密性。「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前後呼應,前五回的「總綱」作用,「紅樓夢裡的兩個世界」(余英時),「怡紅院總一園之首」(宋淇),「按照雪芹本意,全書到最後『分出章回,纂成目錄』時已經是結構設計非常嚴整,回目進展,情節演變,佈置安排,稱量分配,至為精密。他是將全書分為十二個大段落,每個大段落都是九回。」(周汝昌)「我們讀《紅樓夢》的人,因其結構的周密,與其錯綜的複雜,好像跳入大海一般,前後左右,波浪澎湃;而且前起後擁,大浪伏小浪,小浪變大浪,也不知起於何地,止於何時,使我們興茫茫滄海無邊無際之歎!又好像入海潮正盛時的海水浴一般,每次波浪,都給我帶來了一種撫慰與快感;而且此浪未復,他浪繼起,使我們欲罷不能,非至筋疲力倦不已」。(李辰冬)毫無疑問,把《紅樓夢》的情節結構作為一個單獨的系統來研究是一個有待努力的課題,它也是原著美學系統中的一個子系統。

對《紅樓夢》的語言藝術,已經有專著出版。這裡只想指出,它之所以取得那麼驚人的成就,是原著美學系統各要素結構的產物,絕不是一個單純的語言問題,只有從整體上把握分析,才能窮其奧妙。即以其生動性而言,「干涉時世」的思想內涵使其深刻,「假語村言」的曲折表達使其含蓄,「追蹤躡跡」的寫實使其逼真,浪漫寫意又使其俊美,對傳統的繼承使其豐富,刻意創新又使其獨具個性。這些因素的綜合效果就是極生動又富創造性的語言。像「試忙玉」「時寶釵」「寶玉情髒」「平兒情權」這樣的遣詞造句,脫離開原著的整體,你簡直就無法讀懂。如果不瞭解賈寶玉「無事忙」的個性特徵及其深刻內涵,怎麼能領略「忙玉」的遣詞之妙呢?

因此,原著《紅樓夢》整體意境的無限性與含蓄性特點也就容易理解了。這正是原著美學系統的綜合效應。這個美學系統有著極大的彈性,表現出深廣的內涵,歸根結底是由其獨特的美學結構所決定的。當然,從「接受美學」角度看,讀者與時代的因素也不能忽視,但無論時代環境如何變遷,讀者的思想與趣味如何各異,人們卻只是從《紅樓夢》而不是從其他傳統小說激發出層出不窮的感受和聯想,足見那根據還是在原著《紅樓夢》本身。

綜上所述,曹雪芹原著《紅樓夢》是一個獨立的美學系統,它有自己的美學結構,產生了獨特的美學效應,這些美學效應從另一個層次上又各自形成了新的子系統。我們對這些系統的探索研究是遠遠不夠的。

三、第二個系統

後四十回續書中沒有確明宣示什麼大旨和原則,但通過分析研究,可以看出它也形成了一個自足的美學系統。這個系統是處處與原著的系統相對立的,並通過這種對立強使前八十回改變性質,納入自己的系統之中。續書的系統,主要由以下一些要素構成。^「不謬於名教」的政治內涵。高鶚在《紅樓夢序》中說:「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向曾從友人借觀,竊以染指嘗鼎為憾。……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這相當明確地表明續書者的政治思想傾向——「不謬於名教」,與原著「干涉時世」「傷時罵世」顯然大相逕庭。續書者沒有原著作者「寫家史」的寫作動機和生活基礎,沒有那種家破人亡的「血淚之哀」,當然也不可能激發出對人生命運的感慨思悟,對社會現實叛逆反抗的思想激情,而只是「閒且憊矣」,表現於續書的創作之中,就只能是在對封建主義大結構不作任何根本性突破的前提下作一點揭露和批判,而其大旨則是「不謬於名教」——維護封建正統的。

「婚姻戀愛主題」。續書轉移了原著的重點,全力寫出一個「掉包計」式的「愛情婚姻悲劇」,作為後四十回的情節主幹,因而其主題也就成為「反對包辦婚姻,主張戀愛自由」。

傳統的寫作方法。續書沒有「假語村言」,沒有「草蛇灰線」,拋棄了「追蹤躡跡」,也不再是「莊子離騷之亞」,更不欲「令世人換新眼目」,當然也不能有「百科全書」式的吸收。它所遵循的寫作方法是純粹傳統的,正是原著第一回所反對的「佳人才子等書」的「陳腐舊套」。「掉包計」、「黛死釵嫁」恰在同一時辰的「對比」不正是「穿鑿」巧合而「失其真傳」之例嗎?當然,在傳統的範圍內,續書的寫作水平還是達到了一定的高度,但這種「成就」卻是與原著的審美旨趣背道而馳的。

這幾個要素也結構成一個美學系統,其中「不謬於名教」的思想顯然佔據主導地位,同時還形成了這個系統的自我調節機制。原著叛逆者的愛情這部分主題在續書的系統中受到調節,縮小為僅僅是愛情的叛逆,終於「不枉天恩祖德」而「成佛作祖」的賈寶玉曾經喜歡表妹甚於喜歡表姐,這種性質的「叛逆反抗」是這個系統可以容納的。賈母和鳳姐主謀的掉包計,具有嫌貧愛富和欺騙包辦的性質,從「名教」立場也不能絕對贊同,喜歡寶釵賢淑,討厭黛玉乖僻而棄黛取釵,這也是人情之常。總之,唯一具有反抗鋒芒的思想內涵僅僅剩下了抗議包辦婚姻,這種思想又通過「掉包計」這樣淺薄的方式表現,續書的美學系統有足夠的彈性接受它。

這樣一個美學系統產生了相應的美學效應:主題的單純,思想的浮淺,人物性格的簡單化,情節結構的鬆散,語言的平庸,意境的有限。

續書本《紅樓夢》的主題是十分單純的,那就是通過黛死釵嫁、寶玉出家的主體故事表現了反對包辦婚姻的主題。這無疑是一個進步的主題,而且有歷史的繼承性。從《西廂記》到《牡丹亭》,乃至「千部共出一套」的「佳人才子等書」,都在不同的程度上表現了這一傳統的主題,續書《紅樓夢》並沒有作出實質性的突破。而且這一主題的叛逆性是有限的,它實際上已經被具有彈性的封建文化大系統所包容接收,取得一種半合法地位。

續書思想的淺薄性不僅與主題的簡單化相聯繫,也表現為許多落後和反動的思想流露於字裡行間。如寫寶玉講四書五經表現出對封建正統觀念的尊崇,譴責襲人改嫁的節烈觀念,鴛鴦殉主自殺的忠義觀念,更不必說寶玉中舉、蘭桂齊芳、賈氏復振的庸俗的對富貴功名的歌頌歆羨了。寶玉最終出走常被肯定為進步傾向,其實它的實質內容是儒教的富貴功名與佛道的白日飛昇、長生不老這兩種最世俗思想的形象體現。在這裡連「色空」都談不到的,那太不世俗了。留下了接續祖基的兒子,中了舉,又得了封號,然後披著大紅猩猩氈斗篷拜別父親後去做神仙,這恐怕是世俗人生的最高理想了。所謂「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也不過如此。原著那年?對宇宙人生的深刻反思、對傳統和現實的悲壯反抗,那種命運感和崇高感,在續書中是連影子也沒有了。

「不謬於名教」的正統觀念使人物形象的思想陳腐、性格平板,「愛情婚姻」的單純主題使人物的思想性格不能作多側面多層次的展示,傳統平庸的寫作方法也不可能深入表現人物心理的深層結構。續書美學系統的結構就這樣帶來了人物性格平面化、簡單化的美學效應。「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也就是必然的結論了。薛寶釵成了鳩佔鵲巢的奸人,花襲人成了忘恩負義的小人,賈政成了賈府的「孔老二」,尤三姐成了貞烈女子的典範……具體的例子毋須多舉,這方面的專文是很多的。

續書的情節結構則表現為鬆散拖沓,與原著那渾然一體巧奪天工的嚴密結構形成強烈對比。續書中寶釵的愛情婚姻故事與賈府內部的矛盾鬥爭完全脫節,成了不相干的兩張皮。除釵黛之外的十二釵中角色全是敷衍了事,草草收場。這顯然也是續書美學系統的產物。正統思想不允許淋漓盡致地表現十二釵的形形色色的悲劇和賈府「忽喇喇似大廈傾」的結局,單純的主題也不能容納眾多人物的故事,平庸的藝術手段更沒有能力承擔那種任務。於是只有避重就輕,突出一點,不及其餘,結構的鬆散失調也就無法避免了。

語言的平庸來源於思想的平庸,藝術的平庸,歸根結底還是受制約於續書的美學系統。續書者無法理解原著那種富有創造性又融匯傳統精粹的語言藝術,對前八十回胡刪亂改,追根溯源也還在於對原著的美學系統捍格難入,表現了原著與續書兩個美學系統的尖銳衝突。

順理成章,續書《紅樓夢》整體意境的內涵十分有限,喪失了原著「泛宇宙意識」的哲理深度、厚重深沉的歷史感和生活與人性的謎一般的魅力,經不起反覆咀嚼,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就是續書《紅樓夢》美學系統的真實品格。

四、第三個系統

然而,二百年來流行傳世、為絕大多數讀者欣賞讚歎的卻是續書本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人們尤其津津樂道於黛死釵嫁的一幕——而這是屬於續書的。

如何解答這一現象?讓我們來解剖另一個美學系統——續書本《紅樓夢》的「接受美學」系統。

「接受美學」一般談作者、作品和讀者三極,認為它們分別是信息的輸出者、信息的載體和信息的接受者,它們互相作用,形成一個體系,在這個體系中,又特別強調接受者即讀者的作用。筆者認為,這種文學批評方法有它不可否認的優點,但忽視了時代社會背景還是不行的。有的接受美學流派強調文學接受的全過程有接受和影響兩個方面,標榜接受——影響美學,顯然是想彌補這方面的不足。筆者下面使用的方法也許夠不上地道的接受美學,而經過了一些改造,但只要能解決問題就行,方法本來是為目的服務的,不在於它叫什麼。

在筆者看來,續書本《紅樓夢》二百多年來被廣大讀者接受的過程可以說是一個系統,這個系統的構成要素分別是傳統的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續書的文本和作者、大多數讀者。之所以把續書的作者與文本合為一極,因為事實上大多數讀者並不關心二者的區別,他們是通過作品理解作者的。在這個系統裡,作者與文本的區分並不重要,倒是傳統的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佔有核心的地位,制約著續書作者的創作和廣大讀者的接受,而決定了這個系統的性質。

對中華民族千百年來形成的文化心理結構,不少文章已作了探討,它本身是一個極為複雜的大系統,絕不是一兩句話能夠說清的。筆者在這裡把它作為《紅樓夢》接受美學系統裡的一個要素,只取其筆者認為是最基本的要義,並側重於審美方面。傳統的民族文化心理結構是超穩定結構的中國封建宗法社會孕育出的一種東方農業文明的產物,具有封閉性、保守性、直觀性等特點;價值觀偏重於社會,強調整體,輕視個人;本體論偏重於人際、倫理,以人比天,天人合一;認識論偏重於先驗理性和倫理精神;其在審美方面的核心結構則是儒道互補和互鬥的矛盾統一體。這種矛盾統一的文化心理結構反映到中國文學史,就形成了以受儒家影響為主的正統文學、諷喻文學、入世文學和以受道家影響為主的叛逆文學、隱逸文學。這種區分當然不能絕對化,而常常出現交叉融匯,因為儒道有「互補」的一面,但粗略的界限是存在的。漢代有司馬相如和司馬遷,唐代有杜甫和李白,都是突出的例子。在這個矛盾統一的文化心理結構中,儒家影響佔有統治、主導的地位,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整個民族文化心理結構有極強烈的倫理印記,重社會輕個人、重義輕利、重志輕功都是具體的表現。總之,在真、善、美三者之中,是特別突出善的。這種倫理印記極強的民族文化心理結構在審美上的具體反映是不善於創作和欣賞具有哲理和思想深度的作品,不喜歡徹底的悲劇,而樂於接受大團圓、光明的尾巴、善惡報應等具有世俗人情味的悲歡離合的作品。

續書《紅樓夢》接受美學系統裡的另一個要素——續書的作者和作品,如本文第三節考察及拙文《美學史上的一幕悲劇》《曹雪芹與高鶚悲劇觀探異》所論,都是在傳統文化心理結構的嚴格規範之下,一個善惡觀念很強的黛釵爭婚的世俗倫理故事,一個中國傳統型的悲劇,「蘭桂齊芳」的光明尾巴,在在說明了它的美學品格。

續書《紅樓夢》接受美學系統裡的第三個要素是讚賞續書的讀者和研究者。任何一個時代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都是統治階級的思想,何況傳統的文化心理結構是一種歷史的存在,比「統治階級的思想」更有權威、更加永久,因而更難突破,大家都在這種文化心理結構的牢籠之下;再加以一般讀者對於《紅樓夢》的作者、時代、版本等具體情況都所知寥寥,並未深究……

這個接受美學系統的效應是可想而知了:續書本《紅樓夢》統治了讀者界近二百年,又被搬上銀幕,贏得一片唏噓,大家一致認為《紅樓夢》就是這個樣子,誰又能聽到曹雪芹在九泉之下痛哭失聲呢?這就是《紅樓夢》真正的悲劇。

五、第四個系統

第四個系統是嚴格意義上的接受美學系統。構成這個系統的三個要素是:曹雪芹、原著《紅樓夢》、少數讀者與研究者。

周汝昌在一篇文章中曾這樣說:「曹雪芹,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家門顯赫,不是紈褲膏粱;文采風流,不是江南才子(「唐伯虎型」)。卻召辭榮,不是山林高隱;詩朋酒侶,不是措大窮酸。他異乎所有一般儒士文人,不同於得志當時、誇弓耀馬的滿洲武勇。他思想叛逆,但不是『造反者』;他生計窮愁,但不是叫化兒。其為『類型』,頗稱奇特;欲加理解,實費揣摩。」確實,曹雪芹的出現實在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跡,震古爍今的才華還在其次,尤其令人感歎的是他思想那樣出奇地走到了時代的前面,而且走得那樣遠,真令我們「瞠乎其前」了。還是周先生說得精到:「曹雪芹是何如人?我的意思是:他是大思想家,大詩人——然後才是大「小說家」。他是十八世紀前半期我們中華民族所出現的一個最偉大的頭腦和心靈!說他的《石頭記》批評揭露了舊中國舊社會,固然沒有錯,但是我以為這樣認識又是不全面不深刻的。因為僅僅這樣看他,就丟掉了很重要的另一面,那就是我們偉大中華氈?族的精神境界、文化水平。不認識這種頭腦和心靈所代表的是什麼,就會只見其小善而昧其大美。」

曹雪芹的頭腦和心靈所代表的究竟是什麼呢?就是他奇跡般地揚棄了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中的朽腐,擺脫了它的局限,而又光大了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中的精華,就是他藝術地體現了一百多年後魯迅所提倡的「改造國民性」的主張。曹雪芹是一位突破了傳統的人,他不是局部地突破、一般地突破,而是從根本上突破了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局限。

這樣一位曹雪芹,把這樣的信息輸入到他的作品《紅樓夢》中,又是用的那樣卓絕的藝術方式,這是中國文化的奇觀,即「我們偉大中華民族的精神境界、文化水平」。不幸的是,這個「精神境界、文化水平」中最精粹的一部分——八十回後的《紅樓夢》被歷史殘酷地扼殺了,也許是傳統文化心理結構的報復?並且被戲劇性地狗尾續貂。原著《紅樓夢》中真正的信息要被讀者接受因而遭遇了極大的困難,偽續後四十回移花接木,輸出完全相反的信息,文化心理結構的傳統又制約著多數讀者……這就是曹雪芹《紅樓夢》的命運。

如果沒有少數研究者的獻身勞動,一部分讀者的贊助響應,原著《紅樓夢》的美學接受系統也許永遠要缺一個環節而無法實現。時代畢竟在前進,出現了「紅學」,又出現了「探佚學」,還出現了《紅樓夢新補》、《紅樓夢電視劇》……這就是讀者對原著《紅樓夢》的接受,對曹雪芹輸出信息的反饋。當然,那接受與反饋是不盡相同的,有形式的差異,有水平的高低……但畢竟開始接受了。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一回慨歎:「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不正是一個接受美學系統嗎?信息輸出者曹雪芹太「癡」——奇特,他輸出的信息太「荒唐」「辛酸」——《紅樓夢》內涵過於豐富深奧,真正能「解味」——接受信息的人將能有幾個呢?我們的時代終於可以告慰曹雪芹,「解其中味」的人絡繹不絕地在出現。^探佚學的出現是對原著《紅樓夢》的一種特殊形式的反饋,因而在紅學中佔有獨特的地位。它是「紅外學」與「紅內學」的交叉點,既需要從曹學、脂學、《石頭記》版本學獲得靈感和啟示,更要求把思辨的哲學與藝術相結合,把本能、想像、激情和理性相結合,以美學作為思辨的最後歸宿,要求馬爾庫塞所謂「詩意的思維」。探佚學要求探佚工作者從研究的角度與曹雪芹共同「創作」《紅樓夢》,這是一種極高層次的美學接受,探佚學因而又是研究與創作的交叉點,抽像思維與形象思維、靈感思維的交叉點。探佚學不僅要進行「縱的研究」,研究前八十回人物性格發展的必然邏輯,故事情節發展的必然邏輯,還要進行「橫的研究」。研究人物間的關係,研究故事情節的結構組合,再將「縱」與「橫」交叉結合,研究曹雪芹的典型觀、悲劇觀、審美觀將怎樣體現在佚稿的寫作實踐之中。這裡既有宏觀的總體把握,又有微觀的細部剖析,是對「紅樓夢本身」最深刻、最細緻、最具體的研究。「探佚」絕不是猜謎和索隱,也不是摸索考證,它的本質是美學。它要研究原著《紅樓夢》的美學系統,它要探索曹雪芹的思想靈魂,而它的最終目的,是要揭示曹雪芹怎樣試圖通過《紅樓夢》解剖、揚棄、改造中華民族的文化心理結構。探佚學是「改造國民性」的紅學,這就是它的意義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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