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紅樓夢》王府本與戚序本

論《紅樓夢》王府本與戚序本

論《紅樓夢》王府本與戚序本

紅樓評論

在中國文學史上,版本如《紅樓夢》這樣複雜的作品極為罕見。1《紅樓夢》的版本,粗計約達一百餘種。這一百多種本子,據其異同情況,大致可分為脂硯齋評本和程高本二大系統 。屬脂本系統的本子,今存十餘種。其中,題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有「己卯冬月定本」(己卯本,下文為敘述方便,各本依此例概用簡稱),「庚辰秋月定本」(庚辰本),「甲戌抄閱再評本」(甲戌本);題為《石頭記》的,有「清某王府舊藏本」(府本),2「有正書局石印戚蓼生序本」(正本),「南京圖書館藏戚蓼生序本」(寧本);題為《紅樓夢》的,有「楊繼振舊藏本」(楊本),「夢覺主人序本」(覺本),「舒元煒序本」(舒本),「鄭振鐸藏本」(鄭本)等。3屬程高系統的本子更多,將另文討論,此不贅及。

同屬脂本系統的各本,情況也很複雜。此同彼異,又形成了同一系統下的若干分支。王府本和兩個戚序本(即府正寧三本),為其中的一支。本文擬就這三個本子的聯繫以及它們的淵源關係,提出一點想法和疑問,向讀者和專家請教。

一、府正寧三本出於一個共同的祖本

我們說府正寧三本在整個脂本系統中同屬一支,因為三者之間存在著許多共同特點。也就是說,這三個本子所表現出來的某些版本現象,就三者之間來說,是共同的;而這些共同性,在整個脂本系統中卻又是特殊的。由此說明了三者是出於一個共同的祖本。

為了說明這些共同特點,我們從以下幾個方面來分析這三個本子的某些版本現象:

(一)、回目

在回目方面,府正寧三本之間差異極小。因而,三者與其他各脂本發生異文時,既一致又明顯。三本與其他脂本回目上的共同異文,共二十六處,按現有八十個回目計,占總數的三分之一。這二十六處異文,有的僅異一二個字,有的則上下聯都完全不同。

三本與其他脂本大同小異的回目,有:第六回、三十九回、四十一回這三個回目中的「劉姥姥」(庚辰、己卯、楊本)或「劉嫗附圖 (連結)」(甲戌)「劉老老」(覺本),此三本無一例外作「劉老嫗」。第二十九回「斟情女」(庚辰),或「多情女」(楊本)「惜情女」(覺本),此三本均作「癡情女」。第三十回「椿靈畫薔」,各本無異文,此三本卻別作「齡官畫薔」。第四十二回「解疑癖」(各本),此三本作「解疑語」。第四十七回「遭苦打」(各本),此三本作「遭毒打」。第四十九回「鴛鴦偶」(各本),此三本作「鴛鴦侶」。第六十八回「大鬧寧國府」(各本),此三本作「鬧翻寧國府」。這此細微的差別,都表現出三本與其他各脂本差異的一致性來。

三本與其他各脂本差別較大,甚至上下聯都不同的幾個回目,這種差異的一致性表現得尤為突出。如:

第三回,庚、卯、楊: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戌: 金陵城起復賈雨村 榮國府收養林黛玉

三本: 托內兄如海酬訓教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4

第五回,庚、卯、楊: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戌: 開生面指迷十二釵 立新場情傳幻境情

覺: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

三本: 靈石迷性難解仙機 警幻多情秘垂淫訓

第七回,庚、卯: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鍾

戌: 送宮花周瑞歎英蓮 談肄業秦鍾會寶玉

覺: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鍾

三本: 尤氏女獨請王熙鳳 賈寶玉初會秦鯨卿

第八回,庚、卯、楊: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

戌: 薛寶釵小恙梨香院 贊?寶玉大醉絳芸軒

覺: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 薛寶釵巧合認通靈

三本: 攔酒興李奶母討厭 擲茶杯賈公子生嗔

第四十九回,各本: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三本: 白雪紅梅園林佳景 割腥啖膻閨閣野趣

第六十五回,各本: 賈二捨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三本: 膏粱子懼內偷娶妾 淫奔女改行自擇夫

第八十回,庚: (回目闕)

覺: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丑道士胡謅妒婦方

三本: 懦弱迎春腸回九曲 姣怯香菱病入膏肓

第十七、十八二回, 情況略有不同。庚辰、己卯未分開,合回的回目是: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其他各本已分開,並各自補擬回目。如:

楊:會芳園試才題對額 賈寶玉機敏動諸賓

林黛玉誤剪香囊袋 賈元春歸省慶元宵

覺: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

三本: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怡紅院迷路探曲折5

慶元宵賈元春歸省 助情人林黛玉傳詩

以上共九個回目,各本無論有無異文,此三本總是始終一致。三本與各本的這些差異文字,顯然不是傳抄中的筆誤,而是從新撰擬(前述的即使一字之差的回目,也可看到這種新擬的情況)。

此外,這三個本子的回目中還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同一個回目,各回回前分目與全書卷首總目有時也存在一點小小的差異。這種差異三本也完全相同。如第三回分目「接外孫賈母惜孤女」,「外孫」總目中為「外甥」;第十回總目「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窮源」分目中作「窮原」;第四十九回總目為「園林佳景白雪紅梅」,「佳景」分目中作「集景」。這種不一致,也許是某一個本子的疏忽,而現在三本都一模一樣。從這一現象看,三本的抄手都相當忠實於底本,傳抄時照樣畫葫蘆,故連底本的這些小小的疏忽都原封不動地畫下來。如果三者不來自一個共同祖本,這種現象是無法解釋的。

(二)、正文

府正寧三本的正文十分接近。三者之中,除府本第五十七至六十二回這六回書系抄配者外,6其餘各回三本的共同特點都極其明顯。

最能說明這些共同特點的,當然還是三本與其他脂本的共同異文。這些共同異文,不是偶然出現幾處或幾十處,而是大量存在,可以說是俯拾即是,舉不勝舉。為了節約篇幅,我們只能選取幾個特點比較鮮明的例子。今將這些例子歸納為四種類型,與各本對照如下:

甲,三個本子相同的衍文:

1第一回

姓甄名費字士隱(各本)

姓甄名費廢字士隱(三本)

2第三十五回

恐薄了傅秋芳(各本)

恐薄了傅秋芳癡想(三本)

以上二例,都是脂批竄入正文。「廢」字在甲戌本中是硃筆側批,在覺本中為雙行墨批。「癡想」在庚辰、己卯二本中是小字墨批。如不校以其他脂本,這就是看來頗為古怪的衍字。這種脂批竄入正文的情況,三本完全相同。

乙,三本相同的奪漏:

3第三回

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庚辰)7

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是睜眼瞎子罷了!」(三本)

4第十九回

若說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內應當的。(庚辰)

若說為伏侍的你好是分內應當的。(三本)

以上奪文二例,三本都一樣照奪。特別是例四,抄手在兩個「好」字之間看錯了行,以致奪中銗?十五字,這個奪漏原因都還能看得出來。

丙,相同的錯字:

5第九回

不然就潦倒一輩子(各本)

不然就潦倒一背子(三本)

6第十四回

革他一月銀米(庚辰)

革他一月飯米(三本)

7第四十八回

再補一個柬(庚辰)

再補一個東道(三本)

以上諸例,三本的錯別字都相同。「輩」誤為「背」,「銀」誤為「飯」,一目瞭然。「柬」誤為「東道」,也可看出因誤而異的過程。

上述三類共七例,都是抄手傳抄致誤而造成的異文。這樣的例子,當然還可舉出更多。今府正寧三本連訛誤也都如此一致,這是最能說明三者來自一個祖本的。三者只有同出於一源,才使訛誤輾轉相因。如果三本互不相干,那就只能是碰巧了。可是,三個本子的訛誤如此相同,而且又有這麼多處,要說是碰巧,那是很難這樣巧地碰到一起的。

丁,相同的改筆:

8第十一回

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庚辰)

卻也是彼此相敬(三本)

9第十九回

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的(庚辰)

他就說寶玉至死不放回去的(三本)

10第五十一回

隨後出了房門,只見月光如水,忽然一陣微風(庚辰)

隨後出去,將出房門,忽然一陣微風。(三本)

11第五十五回

(平兒道):「他要撒嬌,太太也得讓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你們就這麼大膽子小看他,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碰。」眾人都忙道:「我們何嘗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娘鬧的。」(庚辰)

(平兒道):「他撒個嬌兒,太太也得讓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你們就這麼著。」眾人道:「都是趙姨娘鬧的。」(三本)

以上諸例,三本異文完全相同。致異的原因,顯然不是「手民誤植」,而是有意的改筆了。這一類異文,是數量最多的一類,可見它們的祖本是某一早期本子經過一番改動的產物。(關於改筆的得失,另詳後文。)

上述共十一例,僅僅只是府正寧三本與其他脂本大量異文中的極小部分。但是我們卻從中可以看到府正寧三本祖本的大致面貌。特別是共同的改筆,數量之多,改動面之廣,都使我們有理由稱這個祖本為整理本。

(三)、分回

《紅樓夢》在分回問題上存在一個特殊情況。曹雪芹生前的最後定稿本,即庚辰本裡,仍留下一些未了的問題,十七十八二回尚未分斷即其中之一。庚辰本這個合回之前,另頁有「此回宜分二回為妥」數字。己卯本同。出現於曹雪芹身後的本子,這二回都已分開,並補撰了回目。何處分斷,補撰什麼回目,各本卻不盡相同。回目已如前述,這裡再談三本分斷處和與之有關的文字處理。

這一合回中,在王夫人準備派人接妙玉進大觀園的情節之後,有「此時不能表白」一語。己卯本此處眉批曰:「『不能表白』是十八回起頭」。覺本即按此分斷。舒本則分斷於元春進大觀園之後。8府正寧三本與前二者完全不同,第十七回結束於賈寶玉題畢對額之後「方退了出來」,加「下回分解」。第十八回開頭於下句的「至院外」,前加「話說寶玉」。分斷之處,開頭結尾的文字處理,三本都一模一樣。這個分回問題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為曹雪芹生前來不及完成它,故其身後出現的各本都是各行其是,了無依據。因而各本的回目、分斷之處以及有關的文字處理都各不一樣。現在府正寧三本在這個問題上如此一致,則就很能說明三者的同源關係。

此外,第五十一、五十二兩回的分回,三本也與各本有不同的分法。這兩回書的分回,與十七十八兩回情況不一樣,不是屬於曹雪芹身後的創作中遺留問題。各本都已分開,而且也沒有任何分歧。第五十一回結尾是:「賈母道:『正是這話䊺?。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太多了,如今又添出這些事來……』」接以「要知端的」,話未完就戛然而止。而第五十二回開頭,又重複上回結尾處賈母的話,然後接著把未完的話說完。這樣的分法本來並不存在問題,無疑是曹雪芹原著的處理。因為,《紅樓夢》創作過程是先寫了完整的故事,後「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庚辰本好多處都留下這種後來作技術性處理的痕跡。這裡,雖分得略嫌突兀,但也並非毫無來由。這種分回處理,頗像(僅僅是象)我國話本小說的傳統搞法。早期的話本小說,大多是演出的底本,為了票房需要,往往是在情節發展的最緊張處分斷收煞,使聽眾留下欲罷不能的懸念,下回好再來聽分曉。下回的開頭,又帶幾句上回的收尾情節。曹雪芹雖然並不拘拘墨守這些傳統的舊套,但受其影響還是有所表現的。這兩回書的分回,就有這種味道。三本則另有分法:它們把原第五十二回開頭自「如今又添出這些大事來」至「說的眾人都笑了」的一大段話,移到第五十一回結尾處,加「且聽下回分解」,才算結束。下文「寶玉因記掛著晴雯」起,轉入另一情節。此前增「話說眾人各自散後,寶釵姊妹等同賈母吃畢飯」句,作為第五十二回開頭。這樣的處理,三本都一字不差。這不僅說明三本相同的淵源關係,而且也由此可以看到這種分法和有關文字處理是出於後人之手。

(四)脂批

關於脂批,府本與正寧二本初看似乎大不相同。府本多出大量其他脂本均所未見的行間側批。這些側批,看來相當晚出,或系某藏書家所加,並非確切意義的脂批。如果不算這些側批,其餘的,三本也是幾乎完全相同,只是個別文字訛誤或府本偶見錯簡情況。從總的來看,內容、條數以及位置等等,都無不相同。所以,實際上從脂批中同樣可以看到三本的共同來歷。

三本的脂批,包括兩大類。一類是行中的小字批,一類是回前回後的總批。小字批倒是貨真價實的脂批。這些小字批在其他脂本中也可看到,唯三本文字較簡略,間有刪削。如第一回「有城曰閶門」句,甲戌本行間側批:「妙極,是石頭口氣。惜米顛不遇此石。」覺本小字批,同。此三本也是小字批,僅作「妙極,是石頭口氣。」刪去後七字。又第三回「孽根禍胎」句,甲戌本側批:「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此三本小字批,僅作「四字是作者痛哭。」庚辰本直到第十二回後才有批語,以之與三本相較,凡庚辰本的眉批側批大都不見於此三本,而行中小字批,條數、位置等卻都完全一樣,只是文字稍有削刪。三個本子的脂批還有一點很特殊,各本批語的署名,此三本一律或刪或易以別的字。如第十六回,王熙鳳賈璉談到元春歸省,庚辰本批:「於閨閣中作此語,直與擊壤同聲。脂研。」三本都是改「脂研」為「者也」,成為「……直與擊壤同聲者也。」

三本的回前回後總批,幾乎連小差異也並不多見。嚴格說,這些總批大部分不是真正的脂批(即指脂硯齋,畸笏叟等雪芹親友中人的批),那些既不像詩又不像詞曲之類的,出於脂硯齋等人之手的可能性更小。現在習慣上把凡是脂評本上的批都泛稱為「脂批」,本來是不確切的。這個問題不是本文的討論範圍,且不去管它,不過,就說明三者的關係來說,真也罷,假也罷,三個本子如此一致,且又大多不見於其他各脂本,倒是說明三者同出於一個共同祖本的絕好證據。

(五)行款版式及其他

三本的行款版式,共同點也很明顯。三本都是版十八行,行二十字(府本個別回行多抄一二字)。有時,某一行漏抄一字或衍抄一字,如當即發現,也總於本行或下行鬆開或擠緊一字,以與底本找齊各回首,第一行低一格抄回序,第二行低二格抄回目,第三行頂上框開始正文。這種版面格式三本都很嚴格遵守(見附圖 (連結))。可見三本所據的底本是一個較為考究的本子,過錄時又很忠實於原版面格式。

此外,某些字的特殊寫法,三本也都往往一樣。如三本中凡碰到「針黹」一詞,都寫成「針灸附圖 (連結)」。又三本中「魂」字有時寫成「昏附圖 (連結)」,但妙在凡寫成「昏附圖 (連結)」的幾處,三本也都相同(見附圖 (連結))。三者字體迥異,顯然非出於一人之手,今連特殊寫法也都相同,正說明三者有一個共同底本,傳抄時忠實地連同這種特殊寫法也都保留下來。

總之,上述的種種版本現象,都表明府正寧三本具有極其顯著的共同特點。這些特點不僅表現於屬於作品內容方面的正文回目等,也表現於屬於版面形式方面的行款乃至習慣寫法。在內容方面,這三個本子在整個脂本系統中共同特點至為明顯,或者是各本歧異迭出五花八門的情況下此三本卻完全一致,或者是各本並無差異,而此三本則又另出異文別樹一幟。這種異同狀況,例子殊難指數,各回都無慮達數十百處。這一現象絕非偶然巧合,只能是三者同出於一個祖本的表現。因此,我們說府正寧三本在整個脂本系統中是一獨特的分支。

二、府正寧三本的祖本是以庚辰本為底本的整理本

既知府正寧三本出於一個共同祖本,它們與各脂本的異文,雖有不少是因傳抄致誤的魯魚豕亥之類,但大量存在的則是對某一早期本子經過一番改動而產生的。因改動規模不小,故稱之為整理本。那末,這個整理本的底本是哪一個本子?

開始流傳於曹雪芹生前的本子,有己卯、庚辰、甲戌本等(均指其祖本)。這個祖本所據以整理的底本是庚辰本。庚辰本是曹雪芹謝世前的最後一個定本。然而,雖曰定本,但遺留問題仍復不少。此本第二十二回之末,有畸笏丁亥夏批曰:「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丁亥(乾隆33年,公元1768年)上距曹雪芹逝世已五年。此批說明,曹雪芹生前確曾留下一些《紅樓夢》前八十回創作的未了問題,而且到丁亥這年依然原樣未動。可見此後各本這種殘闕得以補綴,系出於後人之手。

庚辰本的遺留問題得以「解決」,尚不足以證明這個整理本所據的就是庚辰本。因為早期寫本尚有己卯本和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關係很近,但二者發生細微差別時,三本也往往同庚辰本。以甲戌本為底本更不可能。因為三本所大量存在的版本現象,既排除了甲戌本的可能,又從中看到庚辰本的依稀面影。

(一)、庚辰本某些較大的奪漏及補綴文字都照樣存在於三本之中。最引人注目的例子是第一回石頭與僧道的對話。這段文字庚辰本與甲戌本對校如下:

甲戌本:

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別,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贊?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持,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這石凡心已熾,那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歎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唸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

庚辰本:

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來至石下席地而坐長談,見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

相比之下,二者差異極大。府正寧三本恰一如庚辰本,而與甲戌本不同。有人認為,甲戌本多出的文字是雪芹(或後人)添改,也有認為庚辰本所闕文字是雪芹刪改。二說都難以成立。因為,庚辰本這一情節字數雖然不多,漏洞卻頗不少。甲戌本的情節卻很完整,無懈可擊。青埂峰下那塊無材補天的頑石,聽了僧道談論人間的榮華富貴,不覺動了凡心,求其攜到人間去受享一番。於是,借僧道之助「幻形入世」,成為賈寶玉「落草」時含在口中帶向塵世的「通靈寶玉」。頑石是「寶玉」的本質,「寶玉」是頑石的幻形,二者是一碼事。這在甲戌本中交待得清清楚楚。而在庚辰本裡,僧道「來至石下席地而坐長談,見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美玉與頑石兩不相干。美玉從何而來?石將又待何如?「縮成扇墜大小」,因何而縮?這些問題,都有點沒頭沒腦,語焉不詳。曹雪芹既不可能原先寫出這樣有明顯漏洞的文字直待後來發現才修改完整,也不可能原來好好的文字後來又改成這樣前言不搭後語。所以,無論說庚辰本刪掉還是說甲戌本後增,都難以成立。唯一的可能是庚辰本奪漏。抄手疏忽,傳抄時奪「峰下」至「變成」,共四百餘字,成為「來至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這當然不成其話,於是有人以「石下……是」九字勉勉強強將前後連綴起來。有的同志認為奪漏的原因是抄手傳抄時把底本翻過兩頁。 9這倒是很有可能。果屬如此,則奪漏只是庚辰本的特殊情況。己卯本殘開頭幾頁,這段文字恰在其中。己卯、庚辰二本行款一樣,但從庚辰本第四頁看,己卯本錯後兩行,可能是此前的一絕句一偈語各鬆開一行(庚辰本這兩行都抄得很擠)。據此推想,己卯本首殘三頁半,也同庚辰本一樣奪漏這段文字。

府正寧三本這段文字同庚辰本一模一樣,奪漏相同,連綴文字也一字不差。這不僅證明三本祖本的底本是庚辰本,而且也排除以戌本為底本的可能。如果底本不是庚辰本,而是別有所本,那就很難設想三本與庚辰本既有同樣的奪漏,又搬進同樣欠亨的強為連綴的文字。只有這個祖本是依據庚辰本整理的,才使三本把庚辰本的奪漏及其彌補文字這樣分毫不爽地因襲下來。

三本與庚辰本相同的奪漏,尚不止這一處。如庚辰本十七十八合回中賈珍回賈政的話,「園內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爺瞧了,或有不妥之處,再行改造,好題匾額對聯」。賈赦瞧了,怎麼向賈政問起妥不妥來,顯然上下不接。校以楊覺舒三本,知道此處有奪文。「大老爺瞧了」句,覺舒二本作:「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楊本無「過」字)。原來庚辰本的抄手抄完上句「老爺」二字後,接抄下文時看到下一句的「老爺」上去,以致奪中間八個字。又第二十一回「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句,三本也一如庚辰本。楊覺舒等本,是「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看至《外篇‧胠篋》一則」。也是庚辰本奪「因命」至《南華經》十七字。這些地方,府正寧三本與庚辰本都完全一致。如果三本的底本不是庚辰本,就不會出現這樣的巧事。

(二)、某些具體情節,各早期抄本出現歧異時,此三本與庚辰本相同。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其中警幻仙子將兼美(可卿)許配寶玉,至寶玉偕兼美出遊的情節,庚辰本與甲戌本的出入頗大。二者對照如下:

(警幻)推寶玉入帳。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陽台巫峽之會。數日來,柔情綣繾,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那日,警幻攜寶玉可卿閒遊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虎狼同群。忽爾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無橋樑可通。寶玉正自徨,只聽警幻道:「寶玉,再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系何處?」警幻道:「此即迷津也……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寶玉方欲回言,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一夜叉怪物攛出直撲而來,唬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甲戌本)

(警幻)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自去。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因二人攜手出去遊玩之時,忽至了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後面追來告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系何處?」警幻道:「此即迷津也。……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矣。」話猶未了,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庚辰本)

這裡,庚辰與甲戌的異文已不僅僅只是用詞上的差別,而是情節處理的不同了。一、警幻推寶玉的地點不同。甲戌是在房內推寶玉入帳;庚辰則是在房外推寶玉入房,然後掩門自去。後者更合情理。二、出遊時間不同,甲戌是數日中的一日,庚辰則是次日。夢中的時間當然有很大的隨意性,黃粱一夢可經歷數十年。但此處只寫一次出遊,無須把時間拉長至數日。次日更加緊湊。三、游至迷津的情況不同。甲戌是警幻攜二人至迷津,眼前無路時,在場告訴他此是迷津;庚辰則是二人出遊,誤至迷津,警幻趕來告訴其迷津種種。這裡表現了警幻仙子以佛家思想告誡寶玉,要「迷途知返」。這當然是事先她不在場,後來追去「指迷」更為合情合理。如果象甲戌那樣,先將寶玉引至迷津,然後又警其作速「回頭」,就不免前後自相矛盾。相形之下,顯然以庚辰本的處理為上。己卯本同。這就很可能是曹雪芹在己卯庚辰定本時的改筆。這種情節上的差別,府正寧三本異於甲戌本,而與己卯庚辰本相同。

此外,第七回結尾處寶玉與鳳姐的對話,庚辰本不同於甲戌本;第三十九回襲人與平兒的對話,庚辰本不同於其他各本。這些地方也都是三本與庚辰本相同。這都說明了府正寧三本與庚辰本的淵源關係,而且排除了以甲戌或其他本為底本的可能。

(三)、府正寧三本沿襲了庚辰本傳抄中的訛誤。這些沿襲的訛誤,包括幾種情況。一是庚辰本的訛誤三本同樣照訛。如:第十兌?回庚辰本「詹先、程日興」句,「先」為「光」之誤。三本也均作「詹先」。第二十八回,寶玉念畢酒令後薛蟠的話,庚辰本是「他說的我痛不懂」。「痛」字三本也都照誤。第一回庚辰本「開情詩詞」,「開」當然也是抄訛,府本同庚辰,正寧二本逕改為「閨」,仍不是原字,可見最初也同府本一樣照庚辰本之誤。另一類,庚辰本的訛字三本雖與之不同,但仍可看出原先是一樣的。因為這些地方庚辰本是明顯的訛誤,三本企圖改正,結果卻改而未正,留下改動的痕跡。如第三十四回,庚辰本「一自話來了」點改後與覺本同,作「一句話未了」。聯繫上下此改為是。可能因「自」「來」與「句」「未」形近而誤。府本作「況已是活過來了」(正寧二本無「過」,余同)。據音近改,字面上雖通,但非原文,可看出一訛再訛的過程。

(四)、回目中府本與正寧二本的異文,也留下庚辰本的痕跡。第十四回府本「林儒海捐館揚州城」,正寧「儒」作「如」;第三十七回府本「蘅蕪苑夜擬菊花題」,正寧「苑」作「院」。這兩個回目,府本與正寧雖異,但與庚辰本卻完全相同。特別是「林儒海」的「儒」,各脂本中只有府本與庚辰本一樣,顯得十分突出。正文中也都是「林如海」,想見正寧二本都是後改的。

(五)、府正寧三本脂批與庚辰本有共同處,已詳上文。

(六)、回前詩與回末聯,三本與庚辰本也大體相同。各本詩與聯的數量,甲戌最少,覺本最多。三本恰與庚辰己卯一樣。從現有材料看,曹雪芹是先寫了整個故事,然後才分回並加上傳統的套語。所謂「纂成目錄,分出章回」當不是泛語。回前回後的詩與聯,畢竟只是形式或者說是格式方面的東西,不遑一次完成,而是陸續添補,故各本存闕情況不同。今三本存或闕都與庚辰本一致。如第五回末,甲戌本「正是」之後不著一字,庚辰本則有「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一聯。三本除「場」「近」作「枕」「訴」外,余均同庚辰本。又第八回回首,甲戌本有「古鼎新烹鳳髓香」一絕,庚辰本與三本同闕。

上述六個方面,都表現了府正寧三本與庚辰本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正說明了三本(祖本)所據以整理的底本,就是庚辰本。

當然,三本與庚辰本也存在著差別。因為這些本子都是寫本,自然有這樣那樣的訛誤。今存的庚辰本,並非曹雪芹庚辰年所定的手稿,既系抄本,就不免積有傳抄中的訛誤。這些訛誤,有的也反映於三本之中,已如前述。也有另一些奪訛三本並不照誤。如第一回「更有一種風月筆墨」等二十六字,第四回「母舅王子騰」等三十五字,又護官符的注,第六回「諸公若嫌煩瑣」等三十六字,第二十八回「唱畢飲了門杯」等一百五十餘字,等等,庚辰本明顯奪落,三本卻並不照奪。從這些地方看,三本自有其不可忽視的價值。儘管,也有庚辰本很完整而此三本卻大段奪落的情況,而且三本祖本又經過大改動,與庚辰本有很大的差異。但三本既與庚辰本有如許密切的淵源關係,故在校讀庚辰本時,仍還不失是個可資參考的本子。

三、這個整理本改筆十分拙劣

庚辰本既尚存在一些遺留問題,如果嚴肅地去作一點技術性的處理,這對《紅樓夢》這部偉大作品的流傳未嘗不是一個貢獻。然而很遺憾,這位整理者雖然頗化了一番力氣,改動不少地方,但其結果卻實在令人不敢恭維。某些綴殘補闕,其得失如何雖然也是一個問題,但最糟糕的卻不在此,而是在於把庚辰本中本來不存在問題的地方也妄加改動。

改筆中如必要找出一些較為可讀之例,有第九回金榮罵秦鐘的話,改為「商變?著怎麼長短」;又茗煙的回敬,改為「我們的事管你什麼相干」。把罵人的話改得含糊一點,且不說比原文如何,畢竟還是能說出一些理由的作法,至少可以拿到任何場合,無論那位道學先生看到後不會搖頭。但是,絕大部分的改筆都說不上是可取的。不暇斟字酌句,率爾下筆,甚至有不少地方弄巧成拙,使人啼笑皆非。

前面我們曾舉過一些屬於改筆的例子,其高下如何,本來已見一斑。然而,許多同志對三本的缺點注意不夠。所以這裡再舉一些例子,說明三本並不像常說的那樣完美。改壞了的地方實在太多,這裡仍還只是從一斑窺全豹。

1第十二回,王熙鳳去探望秦可卿的病,問賈蓉,「你媳婦今日怎麼著」(庚辰本),當時的語言環境,「今日怎麼著」指的是「病況」,很明確。而且「病」這個詞是忌諱的,不應該直言不諱點出來。可是操改筆者嫌含糊,生怕別人聽不懂,改為「你媳婦的病怎麼著」,既不符合當時的情境,也不符合王熙鳳的性格身份。

2第十三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從賈珍手中接過對牌的一段描寫,庚辰本是「鳳姐不敢就接牌,只看著王夫人。王夫人道……」。到了這位整理者筆下,成了「鳳姐不敢接,只見王夫人道……」。「只看著王夫人」,其中包括多少「潛台詞」,特別是把王熙鳳當時微妙的心理狀態:既躍躍欲試,又裝腔作勢,都活畫出來。「只見」大不一樣,僅是簡單的連接語。這樣改,簡則簡矣,卻味同嚼蠟了。

3第十四回北靜王贊寶玉的話,庚辰本是「雛鳳清於老鳳聲」,引李商隱《韓冬郎即席為詩……》句。李商隱用鳳聲的比喻來贊韓偓,說他比他父親韓瞻更有才華。北靜王當賈政的面稱許寶玉,用李詩事,很切合,也很得體。那位大手筆竟不懂什麼是「雛鳳清於老鳳聲」,就改為「雛鳳勝於老鳳,家聲如此」。倒虧他,居然想出這麼一個「聲」字的妙解來!

4第三十五回賈寶玉請鶯兒打絡子,有一段對話,三本是:

襲人笑道:「那裡一時都打得完,如今且揀要緊的打兩個罷。」鶯兒道:「什麼顏色呢?」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呢,或是石青的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蔥綠。」

這段話,初看似乎沒什麼問題,問對井然。但一細看,卻頗見答非所問。如鶯兒問「什麼顏色」,寶玉答「大紅的」,好像指的是絡子。可是下文又說,「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那麼這個「大紅的」指什麼呢?頗叫人感到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後文「或是石青的顏色」,雖無矛盾,但敘述上也感到有點跳躍。校以庚辰本,就可知道此處原來作了相當大的刪改。庚辰本這段話是:

襲人笑道:「那裡一時都打得完,如今先揀要緊的打兩個罷。」鶯兒道:「什麼『要緊』,不過是扇子香墜兒汗巾子。」寶玉道:「汗巾子就好。」鶯兒道:「汗巾子什麼顏色的?」寶玉道:「大紅的。」鶯兒道:「大紅的須是黑絡子才好看的,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寶玉道:「松花色配什麼?」鶯兒道:「松花配桃紅。」寶玉笑道:「這才姣艷。再要雅淡之中帶些姣艷。」鶯兒道:「蔥綠柳黃是我最愛的。」寶玉道:「也罷了,也打一條桃紅,再打一條柳黃。」

原來,「大紅的」是指「汗巾子」。這樣,「須是黑絡子才好看」就有了著落。「或是石青的,才壓的住顏色」,既接上文「大紅的」,又引出後文色彩相諧調的議論,然後說到「再打一條柳黃的」,前後文氣相貫,娓娓而談。三本的改筆(前面也可能是奪漏)*?突兀生澀,節外生枝,甚至前言不搭後語。

5第三十七回,探春給寶玉的短柬。庚辰本「棹雪而來」一語,三本「棹雪」均作「綽雲」。「棹雪」用王子猷山陰訪戴的事,出《世說新語》,不算什麼僻典,為什麼改為「綽雲」,殊難索解。賈寶玉「綽」一道「雲」從怡紅院到秋爽齋,倒有點神乎其神,《紅樓夢》簡直成了《西遊記》和《封神榜》了。

6第三十八回史湘雲《菊影》詩,有句曰「潛度偷移三徑中」(庚辰本)。「三徑」三本卻作「山徑」。從字面看,山間小路上種菊似更易解些。然而,「三徑」系蔣詡歸隱事,出處稍僻。陶淵明《歸去來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之句,家傳戶誦,「三徑」幾成詩家習語。史湘雲此詩詠菊影,自然也是「三徑」為是。三本改為「山徑」,也是想當然的妄改。

7第五十一回,薛寶琴《梅花觀懷古》,庚辰本「夢中誰拾畫嬋娟」,原是毫無問題的。這位整理者竟覺得「拾」字不妥,改為「捨」,大約以為既曰「梅花觀」,寺觀之類的處所,施捨之「捨」更有可能,遂改成為「夢中誰 捨畫嬋娟」。殊不知此「梅花觀」乃《牡丹亭》人物杜麗娘埋骨和安放神主之處,劇中有「寫真」「拾畫」諸出。此人竟不知有湯顯祖《牡丹亭》這回事,「戲也沒有看過兩出」,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再羅列了。這樣的例子,或者說笑話,實在不勝列舉。我們僅從上述極有限的幾個例子裡,就可約略窺見此整理本的概貌。這位整理者對古代文學不甚了了,甚至可以說是甚不了了,可偏又愛好東塗西抹,作品中的典故,自己不明白,就以為是別人錯了,於是椽筆一揮,鬧出笑話如許。

由此可見,府正寧三本的祖本,雖說是個整理本,但整理得實在不高明。改動不少,改筆卻十分拙劣。我們指出其拙劣,並不是說三本一文不值。上文已提到三本與庚辰本有著不尋常的聯繫,而庚辰本某些奪文在三本中卻有所保留,故在校讀庚辰本時仍還可資參考。但其改筆草率如此,故校勘中取從此三本時就必須特別慎重。另外,我們從這些異文的對校中也更加感到庚辰本的可貴。

四、府正寧三本不是姊妹本

有的同志說府正寧三本是「姊妹(或堂兄弟)本」。這個結論還可推敲。前面我們討論的都是三者的同,從而說明它們是出於一個共有的祖本。但祖本相同並不等於它們就是「姊妹本」,而是還可能有其他多種關係。所以我們還得注意三者之間所存在的異,從異中分析其另一層相互關係。

三者之中,差異的情況也不是半斤對八兩彼此一樣。相形之下,正寧二本更為接近,府本又有其特異之處。在這一對比中,可以看到正寧二本是在府本(祖本)的基礎上又經過一次規模相當大的改動而產生的。可以說這是第二次整理,這個第二次整理本方是正寧二本的母本,即戚序本。

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且看府本與正寧二本的差異情況。如果三者是「姊妹本」,那末它們的異文則應是傳抄的過程中產生,其性質自然是屬於衍奪訛誤之類。實際上卻並非如此。府本與正寧二本的異文包括兩種類型,有因傳抄訛誤造成的,也有正寧二本第二次整理時的改筆。

衍奪訛誤,是任何篇幅較大的寫本所不可避免的現象。人非機械,再高明認真的抄手也無法完全杜絕。一個本子經過一次傳抄,就不免留下幾處筆誤。輾轉相傳,這種筆誤就有所積累,各寫本間的異文也因此越來越多。府本與正寧二本異文的一部分就是屬於這種情況。比較起來,正寧二本的抄手高明些,也認真些;府本的抄手相當蹩腳,水平既低,復又不負責任,「偷工減料」,以致訛誤之多,目不暇給。這裡僅舉第一回的幾例:

茅椂(椽)蓬牖(括號中系正寧二本異文,下同) 驚(警)幻仙子

壽命莇(筋)力 賠(陪)他去

鎖(瑣)碎細膩 破(跛)足蓬頭

美酒佳淆(餚) 悶來時斂客(額)

若輪(論)時尚之學 春圍(闈)一戰

上述這些例子,僅僅是第一回中的一小部分,各回的情況大致也是如此。屬正寧二本之誤而府本不誤的,也有,但較少。這就說明了府本不是正寧二本的直接母本。

府本與正寧二本的異文,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另一類,即戚序本產生時的改筆。

為什麼說是改筆呢?前面談回目問題時曾舉過「林儒(如)海」「蘅蕪苑(院)」諸例,下面我們再看正文中的這種改動情況。

1第二回

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府、庚)

不想後來又生了一位公子(正、寧)

這個賈寶玉的「生年問題」,幾乎是《紅樓夢》版本討論中的老生常談,但確實令人注目,從中可看出許多問題。現有的脂本,除正寧和舒本外,其餘各本都毫不例外作「次年」,可見「次年」是原文。從庚辰本到府正寧三本的祖本,即第一次整理時,這個「次年」尚仍其舊。到了正寧二本(母本)產生,即第二次整理時,看到了這個「生年」有問題。因為,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賈寶玉尚在孩提時期,而元春已入宮了。元春歸省時,作者又回敘寶玉三四歲時元春教他幾本書數千字,「其名份雖系姊弟,其情形則有如母子」。顯然,寶玉不可能生於元春出生的「次年」。第二次整理時注意到這個矛盾,遂把「次年」改為比較圓通的「後來」。

2第四回

其口碑排寫明的,下面皆注始祖官爵並房次,石(名)頭亦照樣抄寫一張。今據石上所抄雲(府、庚辰本「名頭」系「石頭」點改而成)

其口碑排寫明的,下面皆注始祖官爵並房次雲(正、寧)

按府本句讀,應斷為「房次名頭」,下文「今據石上所抄」則無著落,當以庚辰本點改前原文為是。此書開宗明義即交代空空道人從青埂峰抄來石頭自記墮入紅塵的一段經歷。故曰「石頭亦照樣抄寫一張」,與後文「今據石上所抄」一貫而下。府本「房次名頭」,引起一連串的不通,故第二次整理時乾脆刪去「名頭」以下的十五字。

3第三十四回

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我替他償了命,大家乾淨!(府、庚)

越性進去,寶玉打死我,他替我償了命,大家乾淨!(正、寧)

這是薛蟠的一段話,府本同庚辰本,本來很通順,也很切薛蟠這個呆霸王的性格。正寧二本的改筆既不符合當時的語言環境,也不符合薛蟠的性格。

以上三例,都是府本與庚辰本同,而與正寧二本異。這說明了第一次整理時還仍底本之舊,而到第二次整理時已經作了改動。也還有一些例子,府本與正寧二本不同,與庚辰本也不一樣。但同樣可以看到這是正寧二本產生時候的改筆。

4第二回

(嬌杏)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 子,又半載,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府本)

府本的「又半載」顯得懸空無著落,有點不知所云。原文是:

(嬌杏)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急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作正室夫人了。正是:「偶然一著錯,便為人上人」。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庚辰)

原來這個不知所云的「又半載」是奪落大段文字的殘留。第二次整理時,看到這三個字懸空無著,便改成「因此十分得寵」,了結上文,又用「卻說」提引下文,就成了:

(嬌杏)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因此十分得寵。卻說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正、寧)

這樣改來?上下文算是銜接了。但是「嬌杏」之所以「僥倖」,「十分得寵」則遠不能與婢作夫人相比了。可見,這些連接文字並無依據,無疑是改筆。

5第二十一回,寫寶玉的醉態:眠餳耳熱(庚,「眠」後點改為「眼」)

眠腸耳熱(府)

面餳耳熱(正、寧)

這裡三者的演變十分清楚。原文應是「眼餳耳熱」。庚辰本「眠餳」之「眠」原誤。第一次整理,即府本(祖本)產生時,一誤再誤,成了「眠腸」。「眠腸」當然很費解,故第二次整理,即產生正寧二本(母本)時,又據音近改成了「面餳」。「面餳耳熱」當然也是一種酒後常態,但遠不如「眼餳耳熱」傳其神情。

以上諸例,都說明府本(祖本)之後,又有過一次改動,然後才產生正寧二本。但是,我們在上面所舉的,僅僅只是五例。一部八十回的大書,區區五處改動,逕稱之為「整理」,是否過甚其詞?所以,還必須指出,這一類例子在全書各回中是大量存在的。據粗略的統計,屬於正寧二本的改筆,各回都有三二十處,有的回多達四十餘處。如第三十七回,府庚二本相同而又與正寧二本異者,有:

府庚: 正寧:

娣探 娣探春

徘徊於桐檻之下 徘徊於桐槐之下

自管說出來 儘管說出來

到底不恰 到底不確

無事忙三字恰當的狠 無事忙忙字確當的很

一手七言律 一首七言律

自是這首 自推瀟作

這屋裡的東西 誰屋裡的東西

也不告訴他去 也不告訴我來

不可不供筆墨 不可無筆墨

此回這樣的例子共四十四處。從數量上說,不能說是偶然出現的少數幾處了。這四十四處也還不包括正寧二本改動過的全部例子,因為三者的祖本所據的底本是庚辰本,今府本與庚辰本同而與正寧本異者,說明這些地方第一次整理時未經改動,而到了第二次改動時才出現的異文。當然也還必定有第一次整理時改動過在第二次整理又作改動的。所以這第二次整理,改動面也是相當廣的。因此,稱之為「整理」是並不算過分的。

既然在府本(祖本)的基礎上又經過這麼大的整理才產生正寧二本(母本),因此,我們說府本與正寧二本雖然同出於一個祖本,但並不是「姊妹本」。正如我們不把經過第一次整理產生的府本與整理時所據的底本庚辰本稱之為「姊妹本」一樣,府本與經第二次整理所產生的正寧二本也不是「姊妹本」。雖然,第二次整理時,其規模遠不足以與第一次相埒,不像第一次那樣改變版本的基本面貌,但說它們是「姊妹本」卻不是最確切的。

這次整理,雖然抹平了一些明顯的矛盾,如「次年」;綴補了一些奪漏,如「又半載」。但是,改動面如此之廣,大部分改筆也都不見得比第一次高明。有的欲為改正,卻改而未正,甚至越改越糟。也有的本來很精彩的文字,卻莫名其妙地遭到「荼毒」。比起府本來,這次改筆可以說是「一蟹不如一蟹」!

這第二次整理出於誰的手筆,是否就是那位「戚蓼生曉塘氏」?府本與正寧二本一個很大的區別,就是卷首有無戚蓼生的序(今府本卷首高鶚序系後來抄配)。府本無戚序,而到了正寧二本時才有這篇序,因此我們可以推想:這第二次整理可能是出於戚蓼生的手筆。理由為:一、戚蓼生寫此序不會毫無來由,總是在某種機緣下才去寫。當他得到一個本子以後,激賞之餘*?又感到有必要動一下,於是就順手作了一些改動。當這項工作竣事之後,寫此一序,倒是順理成章的事。二、某些改筆的用語,透露出執改筆者是個操吳語的江浙人。如第三十四回,賈政聲言要打死寶玉,然後「尋個乾淨去處自了」(府、庚)。到了正寧二本,「自了」卻改(或誤)成為「是了」。「自」「是」不分,乃是吳語方言的特點。是否就是這位「德清」戚氏或其僚屬幕友之類人物無意間把家鄉方言帶進來呢?這也不能說絕對沒有可能。三、據周汝昌同志說,戚蓼生在北京曾度過一段丁憂的歲月。十制中輟止一切公開的娛樂活動,關起門來弄弄小說聊以自遣,倒無須擔心遭物議。所以在這段時間整理這部小說,是很有可能的。當然,在當時小說也不登大雅之堂,所以這篇序言不署任何年月就很耐人尋味。上述三點,當然只是一種猜測。尤其是「自了」尚且不懂,似與戚蓼生的文化水平不甚相合。所以,要找出確切的鐵證,說明這次整理究竟出於誰氏的手筆,只得有待高明了。

五、所謂「戚序本」實際上包括三個本子

本文前面說到「戚序本」,都只提正寧二本。其實,石印的正本與其製版時的底本也還有若干小小的區別,所謂「戚序本」,還應包括有正書局據以石印的底本。⑾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人們稱有正書局石印本為「戚本」。在別的「戚序本」尚未發現之前,卷首有戚序是此本獨有的特點,稱之為「戚本」是名實相副的。然而,南京圖書館藏戚序本與有正石印底本發現後,幾個本子都有戚序。有戚序則已成三本的共同特點。如果以反映一般屬性的名,命其所屬的某一個別,就有點「言不順」了。正像以「馬」這個名來命其所屬的「白馬」,以之與「黃馬」「黑馬」相比並一樣。故「戚本」一名,不應單屬正本,現在這個正本的底本,書中印有桐城張氏藏書章四方,是否因此稱之為「桐城張氏舊藏戚蓼生序本」,簡稱為「張本」。這樣,「戚序本」就包括:張正寧三個本子。

自1975年冬上海古籍書店發現了張本前四十回後,對我們進一步認識「戚序本」的面貌,提供了一項重要的資料。過去,我們對正寧二本之間所存在的異文,頗有疑惑。這個本子發現後,才解釋了這些疑惑,也證實了對「戚序本」的某些猜想。

(一)由此知道了正本的來歷。如果僅僅從正本的某些現象看,很像它的底本是有正書局雇抄手臨時現抄的。如自《序》起至第八十回之末,字體頗為工整規矩,一色文書體,出於一個抄手。所用的紙張,是印就的專用紙。天頭時見有正老闆狄葆賢的眉批。這些情況,都像有正書局為石印時拍照製版的需要而臨時準備的。但這個底本發現後,才知道這是一個舊藏本。說是舊藏本,首先是從這個底本改動的文字中看出。正本就是這個底本改後付印的,故與改後文字相同。但這個底本改文有挖補、貼改兩種方式。挖補的文字,與寧本相同,可見這是原抄時發現錯誤當即改正的做法。貼改的文字很值得注意。貼改,改文覆蓋在原文上面,原文仍還保留著。貼改前的原文,與寧本甚至府本都相同,但都可找出需要改動的理由,有奪字如「擅風」貼改為「擅風情」,「歌場」改為「歌舞場」等。或改者以為是錯字或不妥的字。如二十五回「如來佛」改為「彌陀佛」,十八回回目「探曲折」貼改為「探深幽」(見圖一)。還有常常談到的「恭人」改為「宜人」等等。貼改上去的文字,與寧本府本不同,去往往有與別的本子相同,如明顯奪字的彌補文字。可見,有正書局石印這個本子之前,對這個本子作過一些校勘和文字上的推敲工作。朊?所改動,又保留了底本的原文,想出這麼個覆蓋的辦法,便於拍照製版,又不使底本走樣,算得上是嚴肅認真的了。這個底本上不見狄氏的眉批,看來也是貼條拍照的。如果這個底本不是舊藏本,而是臨時雇抄手繕寫的,就無須這樣煞費苦心增加許多手續了。其次,書中尚印有六處桐城張氏的藏書章也可說明這個底本不是有正書局臨時準備的。那末,既曰舊藏本,舊到什麼程度雖然遽難下斷,但此本也有明顯的筆誤,如「又去十九日」,把「雲」字誤為「去」,恐怕也不是戚蓼生當年敘的那個本子。

(二)從張本到正本,是照相製版,所以它十分接近底本原貌。差別僅僅在於貼改的若干處。前面已談到,貼改之處,就與寧本產生差異。除了前四十回有案可查的外,後四十回也可以根據這個規模找出。所以根據正寧二本,大體上能夠把張本後四十回的面貌還原出來。

(三)正本的貼改之處,與張寧二本異,而張寧二本完全相同。這一情況也說明了寧本的來歷。寧本與正本的異文,當然不止這些正本付印時貼改的幾處,此外尚有寧本傳抄中的筆誤。這說明了寧本的底本不是正本。它同未經有正書局改動時的張本很相近。這些有正書局改動的地方,寧本都保持張本的面貌。也許,它的母本就是這個張本。在張本後四十回散佚的情況下,寧本的價值就尤其不能忽視。

六、結語

我們對府本和幾個「戚序本」進行了上述的考察和分析後,得出的結論是:

(一)、府本和各「戚序本」同出於一個共同的祖本。這個祖本是以庚辰本(傳抄過程中某個本子)為底本的整理本。這次整理規模很大,但改筆卻相當拙劣。

(二)、府本是這個祖本的傳抄本。府本(祖本或姊妹本)又經過一次改動整理,才產生了「戚序本」。這次整理的規模也不小,改筆也並不高明。

(三)、所謂「戚序本」包括張正寧三本。張本是正寧二本的母本。寧本是張本的傳抄本,傳抄時間早於正本,傳抄中也有一些筆誤。正本雖用張本拍照製版,但拍照前也作過一些小改。

1《紅樓夢》早期流傳的本子,悉為寫本(有正石印底本亦為手抄本),本文用「版本」一詞,取其廣義。

2此本或命曰「蒙古王府本」。第本子本身「蒙古王」無文字依據,故不取。唯七十一回之末有「柒爺王爺」字樣,或系某王府舊藏,姑稱之為「清某王府舊藏本」,以別於己卯本(即「怡親王府本」)

3屬脂本系統的,尚有揚州靖氏藏本和在蘇聯的一個本子。此二本未經寓目,情況不明。

4「外孫」,總目作「外甥」。後文類似情況,如「京都」,庚辰本分目為「都京」,「佳景」,三本分目作「集景」等,均不一一另注。

5「曲折」有正本作「幽徑」,系貼改。此處指原文。

6府本第五十七至六十二這六回書原文散佚,今存者系據程甲本抄配。其用紙、行款、字體等都與其他各回迥異。全書總回目尚存,留下點改痕跡。點改前的原回目,恰一如寧正二本。由此也可推見,府本這六回書的原文,也與其他各回一樣,與寧正二本十分相近。

7各本少有出入,故僅舉庚辰本,後文循此例不另注出。

8第十七、十八回的分回,楊本與此三本相同。楊本情況比較複雜,將另文討論。

9周紹良《談劉銓福原藏「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散記》。

十《紅樓夢新證》第九七二頁。

⑾此本筆者未見原書,僅見書影數幀。文中材料據魏紹昌《新發現的「有正本紅樓夢」底本概述》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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