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情節和細節描寫

《紅樓夢》的情節和細節描寫

《紅樓夢》的情節和細節描寫

紅樓評論

恩格斯在給瑪·哈克奈斯的信裡說:「現實主義的意思是,除細節的真實外,還要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的真實。」恩格斯在談現實主義的時候,把細節的真實與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的真實並列了起來,由此可見,細節的真實,在現實主義的典型形象的塑造上,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

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曹雪芹,在塑造他的《紅樓夢》中的一系列的典型形象時,對細節的真實,也表現了他高度的才華和卓越的技巧。《紅樓夢》裡許多典型人物之所以令人不可忘懷,與作者對這些典型形象的充分的真實的細節描寫是分不開的。

然而,任何成功的真實的細節描寫,往往離不開真實的情節,這兩者,在一些優秀的古典作品裡,常常是融成一體,不可分離的。因此本文的分析,也把兩者結合起來,而不是孤立地單獨分析某些細節。

中國古代作家,在描寫中世紀的英雄人物時,常常喜歡描寫這些英雄形象的豪飲和他們在酒醉以後驚心怵目的行動,例如《水滸傳》中的「魯智深醉打山門」,「武松景陽岡打虎」,「武松醉打蔣門神」等等情節,早已是家喻戶曉的了,然而,人們儘管可以熟知《水滸傳》裡這些精彩的描寫,卻不大會想到一部《紅樓夢》裡,也同樣有許多描寫人物醉態,描寫人物醉後行動的極為精彩的情節和細節描寫,這些精確的描寫,是曹雪芹的典型創造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分析和欣賞這些具有高度真實感的情節和細節描寫,對我們今天的創作,也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鑒作用。

《紅樓夢》裡最為人們所熟知的描寫人物酒醉場面的文字,無過於「焦大醉罵」這一段了,這確實是精光四射的一段文字:

鳳姐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他,更可以任意灑落灑落。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像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一起雜種王八羔子們!」

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那焦大那裡把賈蓉放在眼裡,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到如今了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後還不打發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裡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矩都沒有。」賈蓉答應「是」。

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裡去。焦大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麼是『爬灰』?」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混唚,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唬的寶玉連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鳳姐道:「這才是呢,等咱們到了家,回了老太太,打發你同你秦家侄兒學裡唸書去要緊……

這短短的七百來字,把焦大醉罵的這一特寫場面刻畫得多麼有聲有色,淋漓盡致。一開始寫鳳姐起身,尤氏送到,大廳上燈燭輝煌,眾小廝丹墀侍立。寥寥幾筆,就渲染和烘托出了這個貴族家庭的富貴氣派和鳳姐的聲勢。接著就是寫焦大醉罵大總管賴二,罵賈蓉、賈珍。這三罵又有區別,罵賴二時,抬出了焦大自己的身份,「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好一副賈府功臣兼奴才頭子的氣派;罵賈蓉的時候,依仗他獨特的經歷,簡直不把賈蓉放在眼裡,更進一步地攤開了他二十年前的「功勞簿」和「光榮史」,然後直喊出了那句石破天驚的名言:「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這是一句驚心動魄的話,然而又是地地道道的「醉人口中文法」(甲戌本脂批)。這句話地己卯、庚辰和紅樓夢稿本裡,均是如此。但在其他本子裡,已改為「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了,殊不知這樣一改,便把「醉人口中文法」全改掉了,這就牽涉到這個細節的真實性的問題,也就是說如果焦大不是在酒醉狀態,他可不可能喊出這句話來?「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是語無倫次的「醉漢嘴裡混唚」;「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是正常人的語言,沒有醉意,那末讓焦大對著主子直喊這句話,豈不受成焦大真像要「造反」了,真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高潮是在第三罵罵賈珍,簡直是萬丈狂瀾,奔騰澎湃,洶湧而出,「我要往祠堂裡哭太爺去」幾句,直揭賈府骯髒的老底,叫當日賈府的人們聽了,真有「魂飛魄散」之感。最後鳳姐、賈蓉「裝作沒聽見」、寶玉偏偏要問「什麼是『爬灰』」這一段,是暴陣雨以後的幾聲輕雷。顯得文情蕩漾,余意無窮。尤其妙在鳳姐、賈蓉的「裝作沒聽見」這分明是作者有意提醒讀者的皮裡陽秋之筆,真有「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之妙。

這一情節刻畫得極其成功之處,並不在於作者能讓焦大罵出這些使人「魂飛魄散」的話來,重要的是這些話十分貼切於焦大這個人物的身份、個性以及酒醉以後的這一特殊條件。如果不是酒醉後的焦大就罵不出這些話來,如果是別人,即使酒醉後也罵不出來。這就使得這一細節描寫具有了鮮明的個性特徵。

焦大是屬於《紅樓夢》裡的下層人物。《紅樓夢》裡描寫了不少下層人物,同樣也寫了他們的醉後的神態。我們再看一看曹雪芹對醉金剛倪二的描寫:

且說賈芸賭氣離了母舅家門,一經回歸舊路,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低頭只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把賈芸赫了一跳。聽那醉漢罵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來了。」賈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漢一把抓住,對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緊鄰倪二。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閒錢,專管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錢人家索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碰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只聽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衝撞了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芸,忙把手鬆了,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那裡去?」賈芸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麼不平的事,告訴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

賈芸道:「老二,你且別氣,聽我告訴你這原故。」說著,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倪二聽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真真氣死我倪二。也罷,你也不用愁煩,我這裡現有幾兩銀子,你若用什麼,只管拿去買辦。但只一件,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帳,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份,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各自走開。」一面說,一面果然從搭包裡掏出一卷銀子來。^賈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使,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燥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想畢笑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我何曾不想著你,和你張口。但只是我見你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像我們這等無能無為的你通不理。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給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會說話的人。我卻聽不上這話。既說『相與交結』四個字,如何又放帳給他,使他的利錢!既把銀子借與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了。閒話也不必講。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你便拿去治買東西。你要寫什麼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賈芸聽了,一面接了銀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寫罷了,有何著急的。」倪二笑道:「這不是話。天氣黑了,也不讓茶讓酒,我還到那邊有點事情去,你竟請回去罷。我還求你帶個信兒與舍下,叫我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來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著腳兒去了,不在話下。

以上不到一千字的篇幅,把醉金剛倪二的醉態描摩得活靈活現,神態逼真。然而,這個醉金剛倪二的醉態,完全不同於焦大,是另一個人物,另一個個性。在焦大的醉罵中,摻雜著大官僚奴隸主家庭裡的奴才的「奴性」,儘管他眼裡看不慣賈府這些「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的「這些畜牲」,他嘴裡喊著要「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然而他全部的醉罵,沒有一句話不浸透著濃厚的「奴才」氣味。醉金剛倪二則完全是另一副面孔,另一個性格。不論他的醉態也好,醉罵也好,都具有鮮明的市井潑皮的特色,帶有幾分俠氣。所以,作者在正文裡也點明「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使,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脂硯齋還特意批云:「這一節對《水滸》記楊志賣刀遇沒毛大蟲一回看,覺好看多矣。」在「義俠之名」四字旁又批云:「四字是評,難得難得,非豪傑不可當。」可見倪二之醉,醉裡有俠氣,近乎「水滸」裡的人物;焦大之醉,醉裡有奴性,近乎《一捧雪》裡莫成一流人物(就其奴性一點來說)。如果有人試圖把以上兩個角色的醉態、醉話和他們醉後的行動互換,讓焦大帶有倪二的俠氣,讓倪二帶有焦大的奴性,這保證可以把這兩個藝術形象徹底毀掉。由此可看曹雪芹在把握和塑造這些典型形象上,對社會各類人物的觀察是何等的深刻,他所描寫的細節具有何等的準確性!

在《紅樓夢》裡,不僅成功地刻畫了這些平時就以酒為命的下層人物的醉態,維妙維肖地攝取了他們的神情恣態,精確地塑造出了這些活生生的個性,而且還別開生面地描寫了大觀園裡這些貴族千金的酒醉場面,這在古典文學中確實是很少見的。且看六十二回描寫湘雲的醉態:

這些人因賈母、王夫人不在家:沒了管束,便任意取樂,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滿廳中紅龍翠舞,玉動珠搖,真是十分熱鬧。頑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一散,倏然不見了湘雲,只想他外頭自便,去了就來,誰知越等越沒了影響,使人各處去找,那裡找得著……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姑娘們快瞧雲姑娘去,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後頭一塊青板石凳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雲臥於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葯花刮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裡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的圍著,她又用鮫鮹帕包了一包芍葯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攙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嘟嘟囔囔說:「泉香而酒冽,玉盞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置會親友。」眾人笑推她說道:「快醒醒兒吃飯去,這潮凳上還睡出病來呢。」湘雲慢起秋波,見了眾人,低頭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原是來納涼避靜的,不覺的頭回多罰了兩杯酒,姣弱不勝,便睡著了,心中反覺自愧。連忙起身扎掙著同人來至紅香圃中,漱過口,又吃了兩盞釅茶,探春忙將醒酒石拿來給她銜在口內,一時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湯,方才覺得好了些。

……

湘雲的性格正如前面曲子中說的:「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是一個性格豪爽,行為豁達的人物。這種喝醉酒的場面,如果按在大觀園中其他任何一位千金小姐的身上都是令人很難想像的。特別是「醉臥芍葯」這種行為,不論是弱不禁風的林黛玉或端莊凝重的薛寶釵,都不可能做出來,這就使得這一細節描寫,具有了鮮明的個性特徵,不可移植於別的藝術形象。所謂西子捧心則美,東施效顰則丑,不是「顰」這一動作本身有美醜之異,而是這一細節在西施身上具有它的獨特的個性特徵,移植到別人身上就失去了它的個性特徵,因而也就失去了它的存在的條件。曹雪芹真是格物君子,現實主義的巨匠,他對他自己所塑造的這些藝術形象,早已爛熟於胸中,呼之欲出,所以那怕是一個細節也是與形象本身血肉相連不可移動的,有正本書評語說:

探春圍棋理事,氣象嚴厲。香菱斗草善謔,恣態俊逸。湘雲喜飲酒,何等疏爽。黛玉怕喫茶,何等嫵媚。晴雯刺芳官,語極尖利。襲人給裙子,意極醇良。字字曲到。

寫尋鬧是賈母不在家景況,寫設筵亦是賈母不在家景況,如此說來,如彼說來,真有筆歌墨舞之樂。

看湘雲醉臥青石,滿身花影,宛若百十名妹抱雲笙月鼓而簇擁太真者。

評語列舉探春圍棋、香菱斗草、湘雲善飲、黛玉怕茶等一系列細節描寫,然後總評說「字字曲到」,所謂「字字曲到」,就是說作者這些細節描寫的高度真實性。《水滸傳》裡有武松景陽岡下酒醉以後上山醉臥青石板的場面,沒想到《紅樓夢》裡竟會有史湘雲醉臥青石板的場面,真是異曲同工,各極其妙。

《紅樓夢》裡除了史湘雲的酒醉場面別具特色外,四十四回鳳姐潑醋,酒後醉鬧,也是特別有聲有色的一段精彩文章。這段文章很長,從本回開頭「原來賈母說今日不比往日,定要叫鳳姐痛樂一日」起,一直到「平兒自覺面上有了光輝,方才漸漸的好了,也不往前頭來……」為止,佔了整整半回。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作者在描寫鳳姐的酒醉時,完全換了一副筆墨,如果說六十二回描寫湘雲的醉態有如春露花,風光旖旎的話,那末本回描寫鳳姐的醉鬧,便是秋風肅殺,萬象簫森。最難寫的是鳳姐雖然䊹?能勉強喝幾口酒,但她畢竟不是酒徒,憑空很難讓她喝醉。於是,作者給她安排了一個適宜的場景,讓賈母為鳳姐過生日。賈母帶頭勸酒,然後尤氏、眾姊妹、眾嬤嬤、眾丫環一齊都來敬酒,終於使鳳姐不得不喝、不得不醉。於是作者把鳳姐酒醉這一情節寫得合情合理,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和真實感。其實直接描寫鳳姐酒醉的文字只有兩句話:

鳳姐自覺酒沉了,心裡突突的似往上撞。

只這兩句話,寫得多麼準確:凡不能喝酒而勉強喝酒以致於喝醉的人,都會有這種「心裡突突的似往上撞」的感覺,然而這還不是鳳姐的個性化的細節,以上也還不是這段文章的主要部分。鳳姐醉鬧這段文章的真正精彩的地方是下面的部分:

鳳姐見瞅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門後簷下走來。平兒留心,也忙跟了來,鳳姐兒便扶著他。才至穿廊下,只見他房裡的一個小丫頭正在那裡站著,見他兩個來了回身就跑。鳳姐兒便疑心忙叫。那丫頭先只裝聽不見,無奈後面連平兒也叫,只得回來。鳳姐兒越發起了疑心,忙和平兒進了穿堂,叫那小丫頭子也進來,把扇隔關了,鳳姐兒坐在小院子的台階上,命那丫頭子跪了,喝命平兒「叫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來,拿繩子鞭子,把那眼睛裡沒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那小丫頭子已經唬的魂飛魄散,哭著只管碰頭求饒。鳳姐兒問道:「我又不是鬼,你見了我,不說規規矩矩站住,怎麼倒往前跑?」小丫頭子哭道:「我原沒看見奶奶來。我又記掛著房裡無人,所以跑了。」鳳姐兒道:「房裡既沒人,誰叫你來的?你便沒看見我,我和平兒在後頭扯著脖子叫了你十來聲,越叫越跑。離的又不遠,你聾了不成?你還和我強嘴!」說著便揚手一掌打在臉上,打的那小丫頭一栽;這邊臉上又一下,登時小丫頭子兩腮紫脹起來。平兒忙勸「奶奶仔細手疼。」鳳姐便說:「你再打著問他跑什麼。他再不說,把嘴撕爛了他的!」那小丫頭子先還強嘴,後來聽見鳳姐說要燒了紅烙鐵來烙嘴,方哭道:「二爺在家裡,打發我來這裡瞧著奶奶的,若見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兒去的。不承望奶奶這會子就來了。」鳳姐兒見話中有文章,「叫你瞧著我作什麼?難道怕我家去不成?必有別的原故,快告訴我,我從此以後疼你。你若不細說,立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說著回頭向平兒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來向那丫頭嘴上亂戳。唬的那丫頭一行躲一行哭求道:「我告訴奶奶,可別說我說的。」平兒一旁勸,一面催他叫他快說。丫頭便說道:「二爺也是才來房裡的,睡了一回醒了,打發人來瞧瞧奶奶,說才坐席,還得好一回才來呢。二爺就開了箱子,拿了兩塊銀子,還有兩根簪子兩匹緞子,叫我悄悄的送與鮑二的老婆去,叫他進來。他收了東西就往咱們屋裡來了。二爺叫我來瞧著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鳳姐聽了已氣的渾身發軟,忙立起來一徑來家。剛至院門,只見又有一個小丫頭在門前探頭兒,一見了鳳姐也縮頭就跑。鳳姐兒提著名字喝住。那丫頭本來伶俐,見躲不過了越性跑了出來,笑道:「我正要告訴奶奶去呢,可巧奶奶來了。」鳳姐兒道:「告訴我什麼?」那小丫頭便說二爺在家這般如此如此,將方纔的話也說了一遍。鳳姐啐道:「你早作什麼了?這會子我看見你了,你來推乾淨兒!」說著也揚手一下打的那丫頭一個趔趄,便攝手攝腳的走至窗前。往裡聽時,只聽裡頭說笑。那婦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賈璉道:「他死了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麼樣呢?」那婦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賈璉道:「如今連平兒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說。我命裡怎麼就該犯了『夜叉星』。」

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又聽他倆都贊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裡自然也有憤怨語了,那酒越發湧了上來,也並不忖奪,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一腳踢開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又怕賈璉走出去,便堵著門站著罵道:「好淫婦!你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你們淫婦忘八一條籐兒,多嫌著我,外面兒你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乾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麼!」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作的機密,一見鳳姐來了也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鳳姐兒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氣又愧,只不好說的,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哭道:「你們背地裡說話,為什麼拉我呢?」鳳姐見平兒怕賈璉,越發氣了,又趕上來打著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解勸。這裡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裡叫道:「你們一條籐兒害我,被我聽見了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賈璉氣的牆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乾淨。」正鬧的不開交,只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麼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賈璉見了人,越發「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

……

上面這一千三百多字,從鳳姐看見小丫頭生疑到鳳姐、平兒、鮑二家的、賈璉一齊扭在一起大吵大鬧撕打,行文有如疾風暴雨,而又層次井然:先是鳳姐打第一個小丫頭,接著是打第二個小丫頭,其文勢如駿馬馳阪,一往直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鳳姐忽然回身竟把平兒先打了兩下,然後「一腳踢開門進去,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然後又是打平兒,接著是平兒又打鮑二家的,接著又是賈璉打平兒,平兒要尋死,最後是賈璉拔劍要殺鳳姐、平兒。這一場醉鬧,確實寫得有聲有色,如同目見親聞。

以上一大段文字,實際上是從前面提到的「鳳姐自覺酒沉了,心裡突突的似往上撞」兩句直貫下來的,中間對鳳姐雖然只提了一句:「那酒越發湧了上來」,對賈璉也只提了一句:「把酒也氣上來了。」但酒的作用和力量,仍然是很明顯的。對平兒則根本沒有提她吃酒,因為她完全是被捲進去的,與吃不吃酒無關,但即使這樣,仍能從側面使人感到酒力作用和力量。所以儘管從表面上看來作者著墨較多的不是在寫「酒」而是在寫「鬧」,但是讀者仍然能夠清楚地感到作者是寫的「醉鬧」,而不是清醒白醒的打架。

正是由於作者對具體的事件描寫得如此真切生動、有血有肉,所以我們很容易地就把湘雲的醉與鳳姐的醉自然而然地區別開來了:湘雲的醉,是沉醉,是不勝酒力,她的醉臥芍葯裀,是詩人韻事。而鳳姐的醉,是微醉,是酒在肚事在心,是借酒發作,她的大吵大鬧大打,是她的潑辣性格的又一次揭示。

上面我們分析了作者著力描寫的湘雲的醉與鳳姐的醉的截然不同的兩種醉態,兩種不同的性格。但是,作者並不是對任何人物都是如此著力渲染的,相反,作者在輕描淡寫之處,也同樣能傳神。請看三十九回螃蟹宴時對平兒的描寫:

周瑞、張材兩家的因笑道:「姑娘今兒臉上有些春色,眼圈兒都紅了。」平兒笑道:「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們只是拉著死灌,不得已喝了兩盅,臉就紅了。」

就這樣寥寥幾筆,把平兒帶酒微薰的神態描摩得十分傳神,「眼圈兒都紅了」這一句,真是傳神阿堵,畫龍點睛之筆,然而這樣的描寫,又是十分切合於平兒的身份的,假使將湘雲或鳳姐任何一個人的醉態放到平兒的身上,那都將是不可想像的事。因為她終究只是大丫頭和「屋裡人」的身份,縱然她能飲酒,也不容許她放肆,所以這「眼圈兒都紅了」一句,實在是頰上三毫,傳神妙筆,勝過萬言千語。

《紅樓夢》第八回裡,很精彩地描寫了寶玉的醉態,而且是從開始喝酒到酒醉發脾氣摔茶杯的全過程,奇怪的是對這段文字,對賈寶玉的酒醉,似乎很少為人們所注意。

這段文字也很長,開頭是從「這裡薛姨媽已擺了幾樣細茶果來留他們喫茶,寶玉因誇前日在那府裡珍大嫂子叫人做的好鵝掌鴨信」起,一直到「彼時李嬤嬤等已進來了,聽見醉了,不敢前來再加觸犯,只悄悄的打聽睡了,方放心散去」止,全過程將近三千字。真正進入描寫寶玉醉態的是下面這段文字:

黛玉因問寶玉道:「你走不走?」寶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聽說,遂起身道:「咱們來了這一日,也該回去了。還不知那邊怎麼找咱們呢。」說著,二人便告辭。

小丫頭忙捧過斗笠來,寶玉便把頭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頭便將這大紅猩氈斗笠一抖,才往寶玉頭上一合,寶玉便說:「罷罷,好蠢東西,你也輕些兒!難道沒見過別人戴過的?讓我自己戴罷。」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囉唆什麼,過來,我瞧瞧罷。」寶玉忙就近前來。黛玉用手整理,輕輕籠住束髮冠,將笠沿掖在抹額之上,將那一顆核桃大的絳絨簪纓扶起,顫巍巍露於笠外。整理已畢,端相了端相,說道:「好了,披上斗篷罷。」寶玉聽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媽忙道:「跟你們的媽媽都還沒來呢,且略等等再走。」寶玉道:「我們倒去等他們,有丫頭們跟著也夠了。」薛姨媽不放心,到底命兩個婦女跟隨他兄妹方罷。他二人道了擾,一徑回至賈母房中。^賈母尚未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歡喜。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因命人好生看侍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遂問眾人:「李奶子怎麼不見?」眾人不敢直說家去了,只說:「才進來的,想有事才去了。」寶玉踉蹌回頭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作什麼!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的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給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裡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裡過那府裡去,囑咐我貼在這門斗上的,這會子又這麼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寶玉聽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著。」說著便伸手攜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門斗上新書的三個字。

一時黛玉來了,寶玉便笑道:「好妹妹,你別撒謊,你看這三個字那一個好?」黛玉仰頭看裡間門斗上,新貼了三個字,寫著「絳芸軒」。黛玉笑道:「個個都好。怎麼寫的這們好了?明兒也與我寫一個匾。」寶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說著又問:「襲人姐姐呢?」晴雯向裡間炕上努嘴。寶玉一看,只見襲人和衣睡著在那裡。寶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因又問晴雯道:「今兒我在那府裡吃早飯,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著你愛吃,和珍大奶奶說了,只說我留著晚上吃,叫人送過來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別提。一送了來,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飯,就擱在那裡。後來李奶奶來了看見,說:『寶玉未必吃了,拿來給我孫子吃去罷。』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著茜雪捧上茶來,寶玉因讓林妹妹喫茶,眾人笑說:「林妹妹早走了,還讓呢。」^寶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來,因問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楓露茶,我說過,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的,這會子怎麼又沏了這個來?」茜雪道:「我原是留著的,那會子李奶奶來了,她要嘗嘗,就給她吃了。」寶玉聽了,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豁啷一聲,打了個粉碎,潑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來問著茜雪道:「她是你那一門子的奶奶,你們這麼孝敬她?不過是仗著我小時候吃過她幾日奶罷了。如今逞的她比祖宗還大了,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白白的養著祖宗作什麼!攆了出去,大家乾淨。」說著立刻便要去回賈母,攆他乳母。

原來襲人實未睡著,不過故意裝睡,引寶玉來慪他玩耍。先聞得說字問包子等事,也還可以不必起來;後來摔了茶鐘,動了氣,遂連忙起來解釋勸阻。早有賈母遣人來問,「是怎麼了?」襲人忙道:「我才倒茶來,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鍾子。」一面又安慰寶玉道:「你立意要攆她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來伏侍你。」寶玉聽了這話,方無了言語,被襲人等扶至炕上,脫換了衣服。不知寶玉口內還說些什麼,只覺口齒綿纏,眼眉愈加餳澀,忙伏侍他睡下。襲人伸手從他項上摘下那通靈玉來,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帶時便冰不著脖子。那寶玉就枕便睡著了。彼時李嬤嬤等已進來了,聽見醉了,不敢前來再加觸犯,只悄悄的打聽睡了,方放心散去。

上面這段文字,脂硯齋在「乜斜倦眼」四字旁批云:「醉意」,在「寶玉聽了笑道」一句旁批云:「是醉笑」,在「眾人笑說:『林妹妹早走了,還讓呢』」句旁批云:「三字是接上文口氣而來,非眾人之稱。醉態逼真。」在「忽又想起早起茶來」句下批云:「偏是醉人搜尋的出細事,亦是真情。」在「將手中的茶杯只順手往地下一擲」句旁批云:「是醉後故用二字,非有心動氣也。」在「我小時吃過她幾日奶罷了」句旁批云:「真醉了」,在「攆了出去大家乾淨」句旁批云:「真真大醉了」,在此一大段眉端批云:

按警幻情講(榜),寶玉系情不情,凡此問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去體貼,今加大醉二字於石兄,是因問包子問茶順手擲杯,問茜雪攆李嬤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襲人數語,無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余亦云實實大醉也。難辭碎(醉)鬧,非薛蟠紈褲輩可比。

脂硯齋畢竟是曹雪芹最親近的人,他批書有時深得雪芹文心,上面這一段旁批和眉批,就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使作者引文細密隱曲的地方,能一一加以揭示,使讀者了然胸中。

我們看上面這段寶玉的醉鬧,很明顯與以前所有的人各各不同,又是一番氣象,又是一種筆墨,它其實而生動地把這個貴族公子發酒瘋時的獨有的生活,逼真地描摹了出來,本段所寫的酒醉情景,只有這個賈寶玉才「當得起」。既切合他的公子哥兒的身份,又切合他畢竟是十多歲的未成年人,所謂童心尚存的特點,所以會說出「如今我又吃不著奶了」這類乳氣未退的話來。特別要指出的是,作者在寫寶玉的醉時,酒性是漸漸發作的,「乜斜倦眼」是開始點出醉意醉態,罵小丫頭「罷、罷,好蠢東西」,罵跟隨的老媽媽「我們倒去等他們」,「寶玉踉蹌回綏?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等等的一路描寫,都是醉中筆墨,直到擲杯,攆李嬤嬤則方是酒性大發作後的大醉之狀。然後又是「口齒綿纏,眼眉愈加餳澀」,最後是睡下「就枕便睡著了」,這才是不勝酒力後的沉醉入睡。看賈寶玉的醉鬧,作者把它寫得多麼富有生活氣息,多麼具有這個典型形象的個性特色:脂硯齋的批語裡指出:「難辭碎(醉)鬧,非薛蟠紈褲輩可比」,確實寶玉的醉鬧,與薛蟠的醉鬧,鬧得大不一樣,各有各的個性,脂硯齋上述這段話確是有見解的。

在《紅樓夢》裡,突出地給人以一個「鬧」字的印象的,無過於薛蟠了,薛蟠論身份,也是貴族公子哥兒,與賈寶玉有共同之處,然而作者並沒有把這兩個藝術形象混同起來,相反都是創造了兩個具有不同思想、個性的藝術典型。

《紅樓夢》一開頭第四回裡就寫了薛蟠強搶英蓮、打死馮淵的事,但這種事是霸道,是橫行不法,魚肉人民而不是「鬧」。第二十八回在馮紫英家吃酒唱曲子,那倒確實是「鬧」,但那次並沒有喝醉酒。真正描寫薛蟠醉鬧的是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調情遭苦打」,這是一段絕妙的文字,與前面幾種醉鬧又截然不同,且看下面的這一大段文字:

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裡亂嚷亂叫,說:「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復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上來,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裡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憑你有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哥,你只別忙,有你這個哥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便拉他到無人之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聽這話,喜的心癢難撓,乜斜著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麼問起我這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裡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替另喝一夜酒。我那裡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過門呢。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裡伏侍的人都是現成的。」薛蟠聽如此說,喜得酒醒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麼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裡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捨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還要家做什麼。」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心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於是二人復又入席,飲了一回,那薛蟠難熬,只拿眼看湘蓮,心內越發歡樂,左一壺右一壺,並不用人讓,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覺酒已八九分了。湘蓮便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去了,至門外,命小廝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外就來。」說畢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沒頓飯工夫,只見薛蟠騎著一匹大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望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反踩過去了。湘蓮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馬隨後趕來。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找,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珍,忙笑道:「我說你是個最不失信的。」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便了。」說著,先就撒馬前去,薛蟠也緊緊的跟來。湘蓮見前面人跡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後要變了心,告訴人去的,便應了誓。」薛蟠笑道:「這話有理,連忙下了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語未了,只聽堂的一聲,頸後好似鐵槌砸下來,只覺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是個笨家,不慣捱打,只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薛蟠先還要掙挫起來,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兩點,仍舊跌倒,口內說道:「原是兩家情願,你不依只好說,為什麼哄出我來打我。」一面說,一面亂罵。湘蓮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只給你個利害罷。」說著,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至脛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覺得疼痛難禁,不禁有噯喲之聲。湘蓮冷笑道:「也只如此,我只當你是不怕打的。」一面說,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朝葦中濘泥處拉了幾步,滾的滿身泥水,又問道:「你可認得我了。」薛蟠不應,只伏著哼哼。湘蓮又擲下鞭子,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薛蟠便亂滾亂叫,說:「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因為我錯聽旁人的話了。」湘蓮道:「不用拉別人,你只說現在的。」薛蟠道:「現在沒什麼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我錯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薛蟠哼哼著道:「好兄弟。」湘蓮便又一拳,薛蟠噯喲了一聲道:「好哥哥。」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噯喲叫說:「好老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湘蓮道:「你把那水喝兩口。」薛蟠一面聽了一面皺眉道:「那水髒得狠,怎麼喝得下去。」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我喝。」說著說著,只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猶未嚥下去,只聽哇的一聲,把才纔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好髒東西,你快吃盡了饒你。」薛蟠聽了叩頭不迭道:「好歹積陰功饒我罷,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樣氣息到熏壞了我。」說著丟下薛蟠,便牽馬認鐙去了。

這裡薛蟠見他已去,心內方放下心來,後悔自己不該誤認了人,待要掙挫起來,無奈遍身疼痛難禁。誰知賈珍等席上忽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了。薛蟠的小廝們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不許跟去,誰還敢找去。後來還是賈珍不放心,命賈蓉帶著小廝們尋蹤問跡的直找出北門,下橋二里多路,忽見葦坑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裡,眾人都道:「可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只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只見薛蟠衣衫零碎,面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豬一般。賈蓉心內已猜著九分了,忙下馬令人攙了出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兒調到葦子坑裡來了,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招附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沒地縫兒鑽不進去,那裡爬的上馬去。賈蓉只得命人趕到關廂裡雇了二乘小轎子,薛蟠坐了,一齊進城,賈蓉還要抬往賴家去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訴人,賈蓉方依允了,讓他各自回家。

上面這一場醉鬧,「鬧」的實在新奇別緻,與同樣的公子哥兒賈寶玉的醉鬧,可以說沒有一絲一毫相似之處。我們試掩卷細想,薛蟠的全部行動,全部細節,可以說找不出任何一處是游離於這個藝術形象的思想和性格之外的,因而上面這一場醉鬧,只能屬於薛蟠這個藝術形象所獨備,任何有本領的作家,都無法把薛蟠的醉鬧按到別個藝術形花?的身上去。

我們還可以聯繫到七十五回裡傻大舅邢德全賭場醉鬧的情景,曹雪芹在這裡又給我們展現了另一種生活場面,另一幅那詩禮簪纓之家的「內幕」,這就是開夜睹,弄孌童,「天天宰豬割羊,屠鵝戮鴨,好似臨潼斗寶」一般的貴族階級特殊的腐朽生活。這節文字從「尤氏方告辭出來,走至大門前上了車」起,一直到「一面說,一面便進去卸妝安歇」止,下面我們只引醉鬧的一段:

邢德全雖系邢夫人之胞弟,卻居心行事大不相同。這個邢德全,只知吃酒賭錢,眠花宿柳為樂,手中濫漫使錢,待人無二心,尤喜與好酒之人親近,無論上下主僕皆出自一意,並無貴賤之分,因此都喚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爺。今日二人皆湊在一處,都愛「搶新快」爽利,便又會了兩家在外間炕上「搶新快」。別的又有幾家在當地下大桌子上打公番。裡間又有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間伏侍的小廝都是十五歲以下的孩子,若成了的男子就到不了這裡了,故尤氏方潛至窗外偷看。其中有兩個十六七歲孌童以備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妝玉琢。今日薛蟠又輸了一張,正沒好氣,幸而擲第二張完了,算來除番過本兒來倒反贏了,心中只是興頭起來。賈珍道:「且打住,吃了東西再來。」因問那兩處怎樣,裡頭打天九的也作了帳等吃飯,打公番的未清,且不肯吃。於是各不能催,先擺下一大桌賈珍陪著吃,命賈蓉落後陪那一起。薛蟠興頭了,便摟著一個孌童吃酒,又命將酒去敬邢傻舅。傻舅輸家後心緒,吃了兩碗便有些醉意,嗔著兩個孌童只趕著贏家不理輸家了,因罵道:「你們這起兔子,就是這樣專洑上水。天天在一處,誰的恩你們不沾,只不過我這一會子輸了幾兩銀子,你們就三六九等了。難道從此以後再沒有求著我們的事了。」眾人見他帶酒,忙說:「很是,很是。果然他們風俗不好。」因喝命「快敬酒賠罪。」兩個孌童都是演就的局套,忙都跪下奉酒,說:「我們這行人,師父教的不論遠近厚薄,只看一時有錢勢就親敬;便是活佛神仙一時沒了錢勢了,也不許去理他。況且我們又年輕,又居這個行次,求舅太爺體恕些我們就過去了。」說著便舉著酒俯膝跪下。邢大舅心內雖軟了,只還故作怒意不理。眾人又勸道:「這孩子是實情說話。老舅是久慣憐香惜玉的,如何今日反這樣起來?若不吃這酒,他兩個怎樣起來。」邢大舅已撐不住了,便說道:「若不是眾位說,我再不理。」說著方接過來一氣喝乾了。又斟一碗來。這邢大舅便酒勾往事醉露真情起來,乃拍案對賈珍歎道:「怨不的他們視錢如命。多少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錢勢二字,連骨肉都不認了。老賢甥,昨日我和你那邊的令伯母賭氣,你可知道否?」賈珍道:「不曾聽見。」邢大舅歎道:「就為錢這件混帳東西。利害,利害。」賈珍深知他與邢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棄惡,報出怨言,因勸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給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賢甥,你不知我邢家底空裡。我母親去世時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個人,只有你令伯母年長出閣時,一分傢俬都是他把持帶來。如今二家姐雖也出閣,他家也甚艱窘,三家姐當在家裡,一應用變都是這裡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來要錢,也非要的是你賈府的,我邢家傢俬也就夠我花的了。無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無處訴。」賈珍見他酒後叨叨,恐人聽見不雅,連忙用話解勸。^外面尤氏等聽得十分真切,乃悄向銀蝶笑道:「你聽見了?這是北院裡大太太的兄弟抱怨他呢。可憐他親兄弟還還是這樣說,這就怨不得艿?些人了。」因還要聽時,正值打公番者也歇住了要吃酒。因有一個問道:「方纔是誰得罪了老舅,我們竟不曾聽明白,且告訴我們評評理。」邢德全見問,便把兩個孌童不理輸的只趕贏的話說了一遍。是一個年少的紈褲道:「這樣說,原可惱的,怨不得舅太爺生氣。我且問你兩個:舅太爺雖然輸了,輸的不過是銀子錢,並沒有輸丟了雞巴,怎就不理他了?」說著,眾人大笑起來,連邢德全也噴了一地飯。尤氏在外面悄悄的啐了一口,罵道:「你聽聽,這一起子沒廉恥的小挨刀的,才丟了腦袋骨子就胡唚嚼毛了。再肏攘下黃湯去,還不知唚出些什麼來呢。」一面說一面便進去卸妝安歇。

以上一段文字,把當時貴族統治階級的這種特殊的腐朽生活表現得多麼逼真,多麼淋漓盡致!曹雪芹真是寫生能手,他善於把生活描摩得就像生活本身一樣地真實生動,當然曹雪芹不是自然主義者,而是現實主義大師,他反映生活是經過他的世界觀對客觀生活進行了評價、選擇,經過了藝術的典型化的過程的,正是由於這樣,他筆下的這些人物,能夠個個有血有肉,有獨自的生命和個性,這裡的邢德全雖然著墨不多,但卻獨具個性,他既非賈寶玉,也非薛蟠,儘管他原先也是貴族階級出身。

從以上一組人物畫像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是多麼善於把握住人物的個性特徵,使自己的人物於行動中表現出自己獨特的個性來。

在《紅樓夢》裡與焦大醉罵一樣引人注目的,還有「劉姥姥醉臥怡紅院」這一情節。曹雪芹把劉姥姥引進大觀園,自然是為了通過這個「村姥姥」來更加鮮明地揭露和評判這個貴族家庭的「奢華通過」,一頓螃蟹宴,就抵得上莊戶人家一年的生活費之類。另外,也含有對這個貴族公子富貴尊榮,膚甘厭肥的生活的揶諭諷刺的意味。其「醉臥怡紅院」一節,對寶玉的生活,就包含有某種程度的諷諭。至於他摹寫的生活,以及他所寫的這個「村姥姥」的醉臥的場景,則同樣是維妙維肖,活像生活本身那樣地真實和傳神。也因此,這劉姥姥的「醉臥」或者說是「醉鬧」,就又完全區別於以上所有人的醉鬧,也又是另一種獨特的生活和獨特的個性。劉姥姥醉臥的這段文字實在太長,我們這裡只能節引其中的一小部分:

劉姥姥覺得腹內一陣亂響,忙的拉著一個小丫頭要了兩張紙就解衣。眾人又是笑又忙喝他:「這裡使不得。」忙命一個婆子帶了東北上去了。那婆子指與地方便樂得走開去歇息。那劉姥姥因喝了些酒,他脾氣不與黃酒相宜,且吃了許多油膩飲食發渴,多喝了幾碗茶,不免通瀉起來,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廁來,酒被風禁,且年邁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覺得眼花頭眩,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皆是樹木山石樓基房舍。……

……

劉姥姥又驚又喜,邁步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緻的床帳。他此時又帶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後合的朦朧著兩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說眾人等他不見,板兒見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眾人都笑道:「別是掉在茅廁裡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兩個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眾人各處搜尋不見,襲人其道路,「定是他醉了迷了路,順著這一條路往我們後院子裡去了,若進了花障子到後房門進去,雖然磞頭還有小丫頭們知道,若不進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繞出去還好,若繞不出去,可彀他繞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想一面回來,進了怡紅院便叫人,誰知那幾個房子裡小丫頭已偷空頑去了。襲人一直進了房門,轉過集錦櫊子,就聽的鼾齁如雷。忙進來只聞見酒屁臭氣滿屋,一瞧只見劉姥姥扎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慌忙趕上來,將他沒死活的推醒。那劉姥姥驚醒,睜眼見了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娘我失錯了,並沒弄髒了床帳。」一面說,一面用手去撣。襲人恐驚動了人,被寶玉知道了,只向他搖手,不叫他說話。忙將鼎內貯了三四把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須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隨我出來。」劉姥姥跟了襲人出至小丫頭們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說道:「你就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劉姥姥答應:「知道。」又與他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

護花主人在「蹲了半日方完」到「只覺眼花頭眩,辨不出路徑」一段上端批云:「作者心思真是無微不入」,在「又驚又喜,邁步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緻的床帳」一段上端批云:「醉眼迷離,那能辨得清楚,以『最精緻』三字括之,已覺斑斕五色,如在目前,無一處不寫得入情入理。」在回末總評云:「劉姥姥誤入怡紅院一段文章,有疑鬼疑神之筆。又照應鳳姐代插滿頭花,想見席中醉態,真可發笑。」

無論是說作者「無一處不寫得入情入理」也好,說「有疑鬼疑神之筆」也好,總之是說,作者刻畫劉姥姥的醉態和醉鬧,已換了一副筆墨,作者筆下的劉姥姥一路都是在「醉眼迷離」之中,一直到「扎手舞腳的仰臥在賈寶玉的床上」,「鼾齁如雷」,「酒屁臭氣滿屋」,這是劉姥姥酒性發作,醉極而臥,同時也是文章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程度。而這才是真正屬於劉姥姥的醉,也是完全區別於任何別人的醉。

《紅樓夢》是一部現實主義的偉大傑作,是一座藝術的寶庫,曹雪芹以他的非凡的才華,表現了他藝術地再現生活的驚人的成就,它對我們今天的創作來說,也仍然是有著很實際的借鑒作用的。上面我們僅就《紅樓夢》裡關於人物酒醉情景的描寫作一番歸納和比較,就可以看到作者表現生活的藝術手段,是多麼卓越和不可企及啊。

「醉裡乾坤大」,僅就人物酒醉的場面,已使我們看到作者在這裡開拓了多麼廣闊的藝術天地。

生活是無窮無盡的,藝術的表現力,也應該與生活本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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