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警幻
我國古代文學巨匠曹雪芹的煌煌巨著《紅樓夢》， 如同絢麗多采的藝術面廊， 給我們展現了千姿百態， 栩栩如生的中國封建社會末世的各類人物。這些人物上至帝王將相， 達官貴人， 下至黎民百姓，販夫走卒， 無不活龍活現， 感人至深。其太多與當時社會世俗緊密相連， 亦許還有活生生的生活原型可參照， 前人多有考證， 不再贅述。而警幻其人， 似出於五行之內，三界之外， 在眾多芸芸眾生中， 更令人刮目相看， 耐人尋味。
警幻仙子， 乃是太虛幻境之主， 自稱「居離恨天之上， 溜愁海之中， 乃放春山遺香洞太虛仙境警幻仙姑是也。」而「離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地處何方? 實無稽可查， 但她並非無所事事者， 因為她有職也有權， 專「司人間風情月債， 掌塵世之女怨男癡。」其雖是曹氏所虛構之人物， 無根無底， 虛無縹緲之極， 但在全書中份量非淺， 在《紅樓夢》中獨闢一回， 即第五回「賈寶玉神籪太虛境， 警幻仙曲演紅樓夢」。與全書情節及主要人物命運相連的12首紅樓夢曲亦由此地產生。至於離恨天， 灌愁海， 放春山， 遺香洞， 太虛幻境乃曹氏「假語村言」無疑。
這警幻身份奇特， 既非如來佛祖所屬之羅漢， 菩薩一方， 也非玉皇太帝所封之命官，天仙。其身份在仙輩中只能列為「洞主」之列，是難入大雅之堂的。她非懦非釋， 非道， 超然之至。若考查其來歷真諦， 實在是難以著手。而曹氏卻安排其為堂堂太虛幻境之主管，並且有職有權， 井非等閒之輩， 通觀全書男女主人公之命運， 無不與其休戚相關。曹氏安排警幻一角， 太有淵源可探， 警幻身後亦可能隱秘著作者的難言之苦，「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真真假候， 有有無無， 箇中之奧秘， 非探究而不可得也。
警幻之貌， 美不勝言，「遠慚西子， 近愧王嬙」， 曹氏為此特作一賦頌之， 洋洋大現，令人歎為現止。在其面前， 寶玉都覺自慚形穢，真乃絕世之佳人無疑。這裡需指出的是曹氏對警幻的描寫， 非同尋常， 而是重墨工彩， 如賦中所述：「榴齒含香」、「蓮步乍移」、「冰清玉潤」、「鳳飛龍翔」、「春梅綻雪」、「秋蕙披霜」、「松生空谷」、「霞映澄塘」、「月射寒江」。其中之美譽， 包括了石榴，蓮花， 春梅， 秋蕙， 青拴， 龍， 鳳， 寒月， 彩霞， 幾乎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 獨鍾於斯。曹氏對警幻如此描繪， 絕非心血來潮， 而是傾注了他的一片純真的美感， 亦是寄托了他的美好願望。世間盡善盡美的事物是難以尋覓的， 但在藝術作品中， 作者為了表達對美的追求， 往往存在著眾多理想的美人。那麼警幻是否是曹氏心中理想的美人呢?
「物以貌求， 心以理應」。(劉勰《文心雕龍·神思》對於事物的本質， 我們必須作一番由表及裡的分析。我們對警幻， 也應以實事求是的觀點。觀其貌， 聽其言， 察其行， 並結合警幻對當時社會所起的作用， 作翔實的探索。
警幻所處的環境為太虛仙境， 她是這裡的主宰， 對寶玉是以禮相待， 平等相處的， 絲毫不見其大擺架子， 亦無踞高臨下之意。寶玉稱她為「神仙姐姐」 ， 她深以為許不以為忤。她用「親釀美灑幾」來招待寶玉， 向寶玉推薦其新填紅樓夢曲十二支， 並以十分謙恭的口吻對寶玉說「可試隨我一遊否」， 絲毫沒有強加於人的口氣。寶玉要看普天下所有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 警幻毫不介意， 讓寶玉「隨喜隨喜罷」。警幻把寶玉這個凡夫俗子視為上賓佳客， 薰以「群芳髓」， 茗以「千紅一窟」， 享以「萬艷同杯」， 舞以紅樓夢曲十二支。並讓眾仙出來迎接寶玉這位「貴客」。警幻對寶玉的平等態度， 與賈政對寶玉的殘酷， 賈母， 王夫人對寶玉的溺愛形成鮮明的對照， 使寶玉有賓至如歸之惑。太虛幻境的平等和諧的氣氛， 強有力地感染著寶玉， 誇寶玉感歎不已：「這個地方有趣， 我若能在這裡過一生， 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管束呢!」不受管束正是寶玉叛逆性格的體現， 他在這裡感到逍遙自在， 無拘無束， 這正是賈寶玉夢寐以求的理想之處， 也正是作者為賈寶玉安排的理想境界， 可惜這是賈寶玉虛幻的夢境!可正是選個夢境才能寄寓寶玉， 也是作者的理想境界。作者以「假」的夢， 托出了「真」的意境。有人認為警幻對寶玉的平等態度不可作為警幻有平等思想的依據， 理由是警幻受了封建貴族榮寧二公的囑托， 這種平等沾染了濃厚的封建色彩。但事實上榮寧二公所囑托的不止警幻一人， 作為封建家族的繼承人賈母， 賈政， 王夫人等亦不是受著祖先的囑托麼?但他們對寶玉與警幻對寶玉的態度為何迥然不同， 這不恰恰說明了警幻的過人之處嗎?
警幻的平等思想，不僅體現在對寶玉的態度上， 在對她管轄下的眾仙子身上體現的更為突出。大凡有著封建等級觀念的人， 對屬下是不容謙遜的， 更不能有半點忤逆。而警幻則不然， 書中寫到：「我們不知系何『貴客』， 忙的接出來！……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選清靜女兒之境?」這話在長期受封建思想影響的寶玉聽了「便嚇得欲退不能」而警幻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眾仙姬笑著解釋」， 毫無責備之意。眾仙竟敢對頂頭上司公開表示「怨謗」 ， 而警幻對其怨謗毫不介意， 妙就妙在這裡。而且警幻美酒親釀， 足見她並非不勞而獲者。在警幻管轄的太虛幻境裡封建的上尊下卑觀念， 蕩然無存!這不能不說明警幻超人的氣度和反封建意識的勇氣。
在《紅樓夢》裡， 作者全面細緻而深刻地描寫了以賈府為中心的等級壓迫的環境， 又刻劃了具有高度的平等觀念的賈寶玉和推行等級壓迫的封建勢力發生的全面激烈的衝突。毫無疑問， 在衝破等級觀念， 追求平等的問題上， 警幻應該對寶玉有所啟迪。太虛幻境的平等起碼表現干男女的平等，友朋的平等， 主奴的平等和貧富的平等。從主奴平等和貧富的平等來看， 實際上表現了階級關係的平等， 因此警幻的平等思想， 已經不屬於封建階級內部的平等。警幻的民主主義色彩， 顯而易見。
太虛幻境不僅有反封建的平等觀念， 而且有極大的言論自由， 所謂的「命運冊」， 實際上是反封建的徽文，矛頭直插封建社會的最高統治者，「虎免棚逢大夢歸」。把皇帝比作吃人的猛虎，把受蹂躪的婦女比作虎口之免，而且泛指封建統治者，這在封建社會是大逆不過的， 若沒有一點勇氣和膽識無論如何是無法出此言的。命運冊對封建宗族進行了嚴厲的批判：「謾言不肖皆榮出， 造釁開端竟在寧」。暗示了封建社會必將沒落的命運：「生於末世運偏誚」，「凡鳥偏從末世來」。命運冊熱情歌頌了封建社會的叛逆者：「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心比天高， 身為下賤」 ；諷刺了趨炎趨勢的奴才：「枉自溫柔和順， 空雲似桂如蘭」：抨擊了受封建社會庇護的惡勢力：「子系中山狼， 得志便猖狂」，告誡那些脫離現實鬥爭的人：「欲潔何曾潔， 雲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 終陷淖泥中」。命運冊對封建社會各糞人物的刻劃真是入木三分， 維妙維肖， 淋漓盡致!作者借太虛幻境這塊寶地， 直抒胸臆， 指點江山， 激揚文字， 把封建社會裡的眾生相躍然紙上， 展現於世， 使人不能不佩服警幻的膽識， 作者的大手筆！
與命運冊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是紅樓夢曲， 如果說命運冊是封建社會的人物肖像， 那紅樓夢曲就是整個封建社會的縮影， 形象地展現了封建社會末期是岌岌可危的敗相。表面上是「氣昂昂， 頭戴簪纓， 光燦燦， 胸懸盒印， 威赫赫， 爵祿高登；昏恪恪， 黃泉路近!」表面上張牙舞爪，威風凜凜，實質上是行將滅亡的一隻紙老虎，到頭來「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就是封建社會「命運終數盡， 不可挽回」的必然命運。曲中明確指出， 在封建末世， 任何能臣干將都無法挽回其滅亡的命運：「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 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似大廈傾， 昏慘慘似燈將盡」。曲中還對幾千年的封建史作了認真的反思：「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教名兒後人欽佩」。對於千百年來為封建王朝服務， 並為歷代封建王朝所推崇的將相們， 作了深刻的、全盤否定!如果作者沒有對封建社會的深刻理解， 怎能有如此宏大的膽識!而這一切只能在太虛幻境中存在， 而警幻正是這裡的主宰。
發人深省的是， 警幻在這裡藉著榮寧二公的囑托之由， 引賈寶玉將命運冊一一翻看，「令其熟玩」。待賈寶玉將金陵十二釵的命運冊一一閱畢後， 明知他「天分高明， 性情穎慧」， 卻說道「爾乃凡眼塵軀， 未使先知的」 為了使寶玉對世情有進一步認識， 又讓他聽紅樓夢曲，讓他「遍歷那飲饌聲色之幻， 或冀將來一悟， 未可知也」。警幻對賈寶玉真是循循善謗， 誨人不倦的了。試想入世未深的年輕的主人公能在這裡得到何種教益呢?很明顯賈寶玉在這裡絲毫沒有得到做封建階級的孝子賢孫的說教，相反能更加激勵他堅定不移地朝著封建叛逆的道路前進。賈寶玉最終沒有辜負警幻的期望，「一悟」而出走， 尋找自己的路。警幻的反封建意識還突出表現於對「淫」的理解， 也就是對性愛的理解上。《紅樓夢》中的「淫」並不是指「淫亂」， 而是指一般男女的兩性關係。性的需要是人的天性， 所謂「食色性也」。封建社會對人身的束縛， 突出表現在對性愛的束縛， 不黨許有性愛的自由。若要進行徹底的反封建， 就不能不涉及這個領城， 資產階級革命其一就是要衝破封建倫理道德中對性的束縛 著名的反封建巨著，薄伽丘的《十日談》就有大量的性自由的描寫。性的解放， 通俗地說來，就是自由戀愛， 這在封建社會中也是認為大道不道的。曹雪芹沒有迴避這一尖銳問題， 他通過警幻這一人物， 闡述了他關於性愛問題上的主張。
警幻大膽地鼓勵寶玉不要怕沾染「淫」字。她直接了當地告訴寶玉：「吾所愛故者， 乃天下古誇第一淫人也。」她指出「淫」分兩類。大膽地肯定了賈寶玉的「意淫」，並將「意淫」和「皮膚濫淫」作了明確的劃分：「淫雖一理， 意在有別」， 她將寶玉「夭分中造成的一段癡情」， 稱之為「意淫」，就是說賈寶玉的自由戀愛為「意淫」， 這也是對自由戀愛的肯定。「寇淫」達慨念，也可以說是自由戀愛的概念。《紅樓夢》中這一慨念的出現， 不僅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中的一個創舉， 亦是中國古代思想史上的一個創舉， 我們不妨細細地品味警幻的這段話：「世之好淫者， 不過悅容貌， 喜歌舞， 調笑無厭；雲雨無時， 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刻之趣 ， 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而⋯ ⋯ 唯『意淫』二字， 可心會不可口傳， 可神通不可語達」。警幻提倡可「心會」， 可「神通」的「意淫」， 而反對「皮膚濫淫」。並提醒寶玉，「意淫」在閨閣中雖可為良友， 卻「於世道中迂闊怪詭， 百口嘲謗， 萬目睚毗」。這裡作者借警幻之口把閨闊和世道作為矛盾對立的雙方提出， 使人耳目一新。這裡的世道已經不僅僅局限於封建觀念。眾所周知， 自由戀愛在當時的社會是行不通的， 只能招致「百口嘲謗， 萬目睚眥」。而這裡的「閨閻」指「閨閏中歷歷有人」的閨閣， 如晴雯一類， 決非指「說混帳話的人」。因此這裡的「閨閣」與「世道」的矛盾， 實質上是封建叛逆者與頑固的封建勢力的矛盾， 警幻明確地指出了二者的差異和對立。對於警幻關於性愛問題的立場， 我們不妨用恩格斯的話加以說明。恩格斯說：「現代的愛， 同單純的性慾， 同古代的愛是根本不同的 」。「它是以所愛者的互愛為前提的；在這方面， 婦女處於同男子平等的地位， 而在古代愛的時代， 決不是一向都徵求婦女同意的」。（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 )警幻提倡「意淫」． 以「心會」，「神通」為前提， 是平等的愛， 實際上， 就是恩格斯所說的「現代的愛」。而警幻所反對的「皮膚濫淫」則就是恩格斯所說的古代的愛。性愛問題歷來是民主主義與封建主義鬥爭的熱點， 自由戀愛是個性解放的主要標誌， 警幻提出的「意淫」， 明確地表明了作者提倡的個性解放的民主主義思想。這也是曹雪芹的偉大之處。
警幻不僅以語言， 而且以「秘授雲雨之事」的實際行動， 大膽鼓勵寶玉去追求自由戀愛。這不能不對賈寶玉今後的思想行動發生重大影響。賈寶玉在封建勢力的重重包圍之中， 孤軍奮戰。堅持不懈， 終於在第一百十六回第二次夢遊太虛幻境 ， 徹底醒悟，「把紅塵看破」，毅然離家出走， 終於與封建家庭徹底決裂。警幻的思想以賈寶玉的言行得以充分的體現。通觀《紅樓夢》全書， 警幻的思想開啟在先， 而賈寶玉的言行歸結於後， 前後呼應， 相得益彰。
這裡還需說明的是， 作者為了對付「博大而惡辣」(魯迅語)的封建文化專制統治， 不得不讓警幻講一些「吾不忍子獨為我閨閣爭光而見棄於世道」之類的世俗套語， 恕不知同是「警幻」二字， 形同神異， 此真乃是「假作真來真亦假」了。
太虛幻境是神秘的世外挑源， 眾姐妹間親密無隙， 充滿著自由， 平等， 博愛之氣息，在人間受壓迫和受毒害的女子紛紛投奔前來。而封建社會的叛逆者賈寶玉在這裡感到無拘無束， 自由自在， 深受教益， 而警幻則思想敏銳， 愛憎分明， 貌美而心善， 真乃賈寶玉的良師益友。太虛幻境是賈寶玉靈魂的歸宿， 也是作者和千百萬民主主義者嚮往的樂園。警幻實質上是曹雪芹和千百萬民主主義者心中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