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新談(二)

《紅樓夢》新談(二)

《紅樓夢》新談(二)

紅樓評論

   寶黛深情。黛玉亦一詩人,與寶玉性情根本契合,應為匹配,而黛玉卒不得為寶玉婦。作者不特為黛玉傷,亦借黛玉以寫人在社會中成敗之實況也。夫婚姻以愛情為本。黛玉本有其完美資格,此席斷不容他人攫占,然黛玉直道而行,不屈不枉,終歸失敗。彼寶釵等,以術干,以智取,隨時隨地,無不自顯其才識,以固寵於賈母、王夫人,雖點戲小事,亦必細心揣摩。又納交襲人,甚至使黛玉推心置腹,認為知己。權變至此,宜有大方家之號,而卒得成功。蓋理想與實事,常相逕庭,欲成事而遂欲者,每不得不趨就卑下,以俗道馭俗人,乘機施術,甚至昧心滅理,此世事之大可傷者。又天道報施,常無公道,有其德者無其名,有其才者無其位,有其事者無其功,兒成為人間定例。而聖智熱誠之人,真欲行道,救世或自救者.則不得不先看透此等情形,明知其無益而盡心為之,明知其苦惱而欣趨之。寶玉之出家成佛.即寓此等境界也。

    書中尊黛而黝釵之意屢見,然恰到分際,並不直說,使讀者自悟,適成其妙。蓋詩人衷貶(Poetic justice),與律師辦案,史家執筆者不同。讀者莫不憐愛黛玉,而寶釵寡居,終亦甚苦。如此結束,極合情理,而作者抑揚之意,固已明矣。

    金玉木石,亦寓此意。金玉乃實在之境界,木石則情理所應然。而竟不然者,金玉形式璀璨,其價值純在外表;木石資本平樸。而琉蓄才德於其中。金玉者人爵,木石者天爵;金玉者塵世之浮榮,木石者聖哲之正道。由是推之,思過半矣。

    凡小說巨製,每以其中主人之禍福成敗,與國家一團體一朝代之興亡盛衰相連結,相倚伏。《石頭記》寫黛寶之情緣,則亦寫賈府之歷史。賈府王熙鳳桀鷙自逞,喜功妄為,聚斂自肥,招尤致謗,群眾離心,致賈府有查抄之禍。奸雄弄權,貽害國家,亦猶是也。王熙鳳最善利用人之弱點,供其驅使。賈母精明而仁厚,王夫人則乏才。由賈母而王夫人,由王夫人而王熙鳳,每下愈況矣。蓋古今亡國,多出一轍。而是時榮寧二府,一切無非衰世之象。或謂使寶釵早出為賈氏婦,或探春在位,握權當政,則可免抄家之禍。然亦正難言。事變之來也,察知之尚易,而實行挽救則甚難。有德莫斯尼而不能救雅典之亡,有漢尼拔而不能救通太基之滅,有西西羅而不能救羅馬之衰。路易十四世臨崩,即知有大洪水將至,而法國大革命之禍卒不免。賈府上下,奢侈淫亂,子弟均不好學,財源廈竭,事務叢挫,以至黨獄株連,鬼哭人怨,妖異朋興。征之史跡,按其因果.雖欲不衰亡,得乎?

    原夫精神與形體截然判分,各有其律。物質進化,而人之道德未必高出前日。又生人絕少圓滿適意之境。自古迄今苦常不減,而樂未必增。此學者之所公認。而高明上智之人,獨抱千古之優,則其精神上所感受隱忍者,尤比群俗為甚。故詩人文士,往往沉思冥想,神遊於理想中之黃金世界。謂人之一生,當其為嬰孩時,最為快樂。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優患未浸,酣嬉自適。於是推至一國一世,亦疑草昧洪荒之時,人民必能用其渾沌未鑿之天真,熙熙皞皞,安生樂業,家給人足。此黃金世界既在往昔.故常欲返於上古淳樸之世。此種淳樸思想(primitivism),本屬謬誤,然乃感情中事,未可以推理求。吾國所謂巢許懷葛,又所謂羲皇上人,三代與堯舜之治,皆夢想過去。而老莊無為之說。自然之論,一則曰,「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慾而民自樸」,再則曰,「剖斗折衡而民不爭」,實乃淳樸思想之激論,最足動人,而害世不淺。西國亦早有黃金世界之夢想,惟至盧梭千七百四十九年,應Academic of Dijon懸獎徵文作Discourses on Arts and Sciences,始肆行放言無忌。至謂文化足使眾生體弱德喪,禮法俗尚,添出種種苦惱魔障,宜返於臻環之治始獲安業。其說一出,風靡數世。凡中心不樂,而茫昧恩動者.均附之,故其影響至巨,卒成法國大革命。盧梭以夢境為真,任用感情,詭詞鼓動,激生變亂,其害至今未已。姑不具論。總之,文明社會中,亦有無窮痛苦。Matthew Arnold詩中亦云:The strange disease of modern life.此種歸真返樸之思想,實古今人類所同具者。而《石頭記》亦特寫之,故謂為目光及於千古,殆非虛譽也。

    物極必反。見異思遷。絢爛之極,乃思平淡。當盧梭生時,十八世紀之法國,文藝武功,方稱極盛,為全歐崇仰,太平治世。巴黎京都,繁華富麗,士女笙歌,雅郁繽紛。盧梭以草野寒士,襆被入都,素不習於衣冠酬醉,深厭禮文之繁縟,已苦學之而未能嫻熟,蹣姍囁嚅,動貽笑柄,疑慮愧慚,因羞成怒,遂反而大倡返本之說,力主黜華祟實,歸真習樸。然盧梭本出微賤,少年轉徙流落,為人廝養,既失學,又嘗艱苦,驟見貴人之奢侈晏樂,不免因羨生嫉,特自號為不平之鳴。後來附之者,不深究其義理之是非,但為激攘爭奪之舉,假其說以自重,而實則皆漢高祖「取而代之」之意耳。前乎盧梭斥貧富之不均者.亦甚多。杜工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二語深刻簡當。後乎盧梭者,如Thomas Hood之《縫衣歌》(Song of the Thirt) ,則曰「天乎,麵包如此之貴,血肉如此之賤!……吾願富人之聞此歌聲也」。則激矣。

    李孟符先生《春冰室野乘》,述光緒中葉,宮廷奢靡勝前,而諸旗人王公貝勒,則好作乞丐裝,閒遊陶然亭一帶,座中多目擊之。或曰,服之不衷,不祥之征也。後來事變竟多。法國大革命前,貴人相聚宴樂,每喜喬裝為牧童牧女,所著小說,亦多言此似織女牛郎故事。西國凡寓淳樸思想之詩,多托於牧童牧女,故名曰Pastoral。與盧梭同時,英國有Oliver Goldsmith作《荒村》(The Deserted Village)一詩,亦主返本祟樸。設言某村人之和樂豐厚,高尚有德之情形,而George Grabbe譏其不合事實,另作《村之景》( The Village )敘村人之貧苦無聊,及其種種卑賤偷盜之行為,斯乃不可遮掩之實景,而非幻想之村落也。

    《石頭記》寫淳樸思想,以劉老老代表之。堂堂賈府中,或則奢侈淫蕩,或則高明博雅,而皆與劉老老之生平,反映成文。劉老老二進榮國府,宴於大觀園,見鴿蛋墮地,顧惜而歎。此歎微婉得神,與上言縫衣之歌,一則憤激,一則淳厚,甚相懸殊也。劉老老為人,外樸實而內精明,又有俠義之風。賈府厚施老老,自賈母以至平兒,皆有贈遺。自是巨家好風範。而老老能不負熙鳳之托,卒脫巧姐於難,亦足報之而有徐。施者受者,各盡其義,此可見我國當時人心之厚。《石頭記》揭而著之,洵足稱矣。

    第五回,《紅樓夢》歌曲之〔虛花悟〕一曲,雖言借春,而實著明淳樸思想之大旨。三春桃柳似指物質文明,「清淡天和」,乃古時淳樸之盛境,亦猶Wordsworth之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 are no more詩意也。

貳   範圍寬廣

   《石頭記》範圍之廣,已經前人指出。其中人物,多至五百餘人.色色俱備。其中事實,包羅萬象。雖寫賈府,而實足顯示當時中國杜會全副情景。即醫卜星相書畫琴棋之附帶論及者,亦可為史料。如黛玉教香菱作詩之法,純是王漁洋宗派。其他類推。昔人謂但丁作Divine Comedy一卷詩中,將歐洲中世數百年之道德宗教,風俗思想,學術文藝,悉行歸納。《石頭記》近之矣。

    小說材料既多,必須運用神思,將其炮製融化,合成一體,不能生硬雜揉,凌亂堆砌。譬猶築室,千門萬戶,壯麗宏闊之中,一釘一屑,各有定位,全賴匠心經營,安放構造。若但將磚瓦木材,積成山丘,則尚非召人居住之時也。又如機器,其中一輪軸一螺旋,各有功用,去其一,則全機不能動轉。若僅聚鐵片與齒輪,而不關連湊接,則尚不能開工也。又如疤人治撰,烹調精熟,乃供賓客舀若以米粉魚肉,成塊而未入火者,羅列案頭,則無人下著也。《石頭記》中材料,悉經十分融化過來,非若俗手初學所為,零星掇拾,雜湊成篇,雖以小說號於人,而實類懷中記事冊,及博物院標本目錄也。

    作小說者.見聞廣博,材料豐備,尚易得之。最難能而可貴者,為其人識解之高,能通觀天人之變,洞明物理之原。夫然後以中正平和之心,觀察世事,無所蔽而不陷一偏,使輕重小大,各如其分,權衡至當,褒貶咸宜。《石頭記》之特長,正即在此。故雖寫寶黛等多人之愛情,而讀者解得愛情僅為人生之一事,非世界中男女,皆晝夜浮沉情海者也。雖寫王熙鳳等之機謀,而見得世中仍有方正之賈政,忠厚之李執,坦率之湘雲,非盡人皆蘇、張、操、莽也。徐可類推。西國近世小說,其中價值墮落,為人垢病,而有惡影響者,即緣作者僅著眼於一點,所敘無非此事,或專寫婚姻之不美滿,或專言男女情慾之不可遏抑,或專述工人之生活,或專記流氓之得志。如Gorge Moore, Theodore Dreiser, Zola, Balzac以及托爾斯泰,皆犯此病。讀其書畢,掩卷之頃,常有一種惡感,似世界中,只是一種妖魔宰制,一種禽獸橫行,一種機械絆鎖,甚為懊喪驚駭,不知所為,皆由作者只見一偏之故。譬猶人坐室中,欲繪此室之圖,則目所應見者,首為几案之位置,牆壁之顏色等。若其人細心,或視線偶轉,而察見屋隅有鼠矢,地板上有蟻緣行。鼠矢與蟻,固亦屬室內之物,然畫中似可略之。若其人忽遂翻箱倒健,移桌去氈,到處搜尋鼠矢與蟻。聚積賞玩,而更不知有几案牆壁.紙上墨點狼藉,只將鼠矢與蟻繪出,而以名畫驕人,冤哉!嗜癰者縱多,亦不足為貴矣。

三、結構謹嚴

    凡小說中,應以一件大事為主幹,為樞軸,其他情節,皆與之附麗關合,如樹之有枝葉,不得憑空架放,一也;此一件大事。應逐漸醞釀蛻化,行而不滯,續不起斷.終至結局,如河流之蜿蜒入海者然,二也;一切事實,應由因生果,按步登程,全在情理之中,不能無端出沒,亦不可以意造作,事之重大者,尤須遙為伏線,三也;首尾前後須照應,不可有矛盾之處,四也。以上四律,《石頭記》均有合。讀者自明,不須例證也。

肆、事實繁多

    作小說有三大病。其一,文中插入作書人之議論,連篇累牘,空言呶呶,在每回之開端處尚可,乃若雜置文中,或自詡卓識,或顯示博學。《兒女英雄傳》之論吃酷,囂俄(Victor Hugo)之Notre Dame書中,述Gypsy族語言文字之探流,則尤足令讀者厭倦也。其二,將書中人物之心理,考究過詳,分析過細,敘說過多,而其行事之見於外者,反因之減少,幾成心理學教科書,而不類敘事之小說。大家如George Eliot間不免此。其三,風景服飾器皿等,描畫精詳,而與書中之人之事,無切要之關係。如Bernardin de Saint-Pierre之Paul and Virginie,專寫島中氣候物產是也。《石頭記》均無以上之病。蕪詞空論,刪除淨盡。描畫人物,均於其言談舉止,喜怒哀樂之形於外者見之。欲明大觀園之佈置,則特命寶玉往題對額(第十七回);敘怡紅院中之陳設,則兼寫劉老老之醉態(第四十一回)。其他各人之衣裳裝飾,莫不肖其身份,顯其性情。至如香菱之石榴裙,晴雯之雀毛裘,王熙鳳素服以摘尤二姐,秦可卿房中陳設精麗,以備寶玉入夢。凡此微物,均與彼剎那之事實大有關係,非漫作裝點,空著色彩者也。

伍、情景逼真

    《石頭記》敘事,情景至為真切,而當極複雜紛亂之境,尤能層次井然,照應周密,各人自見其身份,如第三十蘭回寶玉受笞一段是也。又同作一事,而各人之辦法不同;同處一境,而各人之感想不同。如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第一百一十回賈母之喪是也。外此則有細膩熨貼之文,如第八回梨香院之會,第十九回玉生香,第二十一回湘雲之胭脂水供寶玉洗臉,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第三十六回絳芸軒刺繡伴眠,第五十七回撫慰癡姐,第八十九回寶玉過訪黛玉等是也。有堂皇富麗之文,如第五回太虛幻境,第十七、十八回元妃歸省,第四十九、五十回賞雪,第五十三、四回年節等是也。有奇駭慘痛之文,如第十一、二回賈瑞之死,第六十五及六十九回尤二姐之死,第七十七回晴雯之死,第九十六及九十八回黛玉之死等是也。其徐類別尚多。而插科打渾,俗趣雅謔,佳者尤不可勝數。如第二十二回賈環所作燈謎,元妃猜不出,此謎乃白話詩中之上選也。

陸、人物生動

    《石頭記》中人物,栩栩如生,而均合乎人情;其性行體貌等,各各不同,而賢愚貴殘,自合其本人之身份。且一人前後言行相符,無矛盾之處。人數既眾,於是有反映,兩兩相形,以見別異。如寶釵與黛玉及迎春與探春、惜春是也。又有陪襯,如襲人為寶釵影子,晴雯為黛玉影子是也。又至善之人,不免有短處;至惡之人,亦尚有長處。各種才具性質,有可兼備於一身矣,如王熙鳳能辦事,又善諧謔是也。有必不能兼者,如賈政不能詩是也。按以上各層,英國大小說家Henry Fielding在所著Tom Jones論列已詳,後人更多闡發,而《石頭記》均符其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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