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紅樓夢》研究
《紅樓夢》的確是部惱人的書,自它問世以來就吸引得那麼多人愛不釋手,還惹得人們爭辯不休,甚至「遂相齟齬,幾揮老拳。」1魯迅就說過:「誰是作者和讀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佳人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2近人余時英教授也慨歎過:「《紅樓夢》簡直是一個碰不得的題目,只要一碰到它就不可避免地要惹出筆墨官司。」3 是不是《紅樓夢》的研究者就好固執己見,好意氣之爭呢?這種人當然是有的,香港就有位號稱「不外如斯齋」的先生,他出了本《紅樓夢謎》,並斷言猜謎是讀《紅樓夢》最正確的方法。但這種人究竟是少數。那麼為什麼《紅樓夢》一書爭論了一百多年,別說版本、曹雪芹生平、曹氏家族等考證問題仍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就是主題、主線、結構、人物形象等本來就蘊含在書中字裡行間的問題,為何也爭論不休呢?這就有必要對《紅樓夢》研究進行一番反思。
《紅樓夢》研究之反思是一個相當龐大而複雜的問題,筆者僅舉其要者提出三點淺見以就教於大方之家。
一、請不要忘記《紅樓夢》是小說
見此,可能有人會啞然失笑,請慢,且看下面幾段文字。 「他們把小說當作謎語來猜。他們認為書上明白寫的都沒有研究的價值,必須刁鑽古怪地去幻想出一些書中沒有寫的東西來,而且認為意義正在那裡。」4 「紅學不僅成了『曹學』,而且大有走向『雜學』之勢。」5 余時英說得更為具體:「難道有誰否認過《紅樓夢》是一部小說麼?但這裡確有一個奇異的現象:即《紅樓夢》在普通讀者心目中誠然不折不扣是一部小說,然而在百餘年來紅學研究的主流裡卻從來沒有真正取得小說的地位。」6 他提出了個普通讀者與研究者奇特的矛盾的問題。原來普通讀者只是以欣賞的目光去讀《紅樓夢》。他們翻開書,很快就被那太虛幻境迷濛變幻的雲霧和大觀園纏綿旖旎的風光吸引住了。他們因那些天真爛漫的少女的歡樂而喜悅,而又為其不幸而悲憤。一句話,普通讀者是用感情去欣賞《紅樓夢》的。研究者卻不然,他們超越了感情的界限而進入到一個冷靜思索的理性境界。他們不只是用感情去欣賞玩味,更多的是用理性的眼光去分析研究。這樣就容易產生許多問號。頑石、神瑛侍者、通靈寶玉、賈寶玉是四者還是三者?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第五回十二釵正冊秦可卿的畫面明明寫著「懸樑自縊」,為何第十三回卻寫她是病死,而且死時又「閤家……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 造成普通讀者與研究者之間奇特的矛盾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普通讀者一般是閱讀一百二十回鉛印本,而研究者幾乎都要讀那幾種脂批手抄的影印本。這樣,問題就越來越複雜了。如前文所舉秦可卿一例,甲戌本卷五「好事終」曲詞最後一句下有批語:「是作者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撰成此書,一字不可更,一語不可少。」同本卷十三有眉批「九個字寫盡天香樓事,是不寫之寫。」「此回只十頁,因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卻四五頁也。」回末另起行又有數行批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難)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揚州靖應鵾藏本亦有此批,並透露原文中有遺簪、更衣等情節。於是就有的研究者不知不覺隨著脂批去研究秦可卿與賈珍中附圖 (連結)之羞,甚至有的還考證亂倫者非賈珍而是賈政。7這樣就自然偏離了研究小說的軌道,而且此類文章目前尚非罕見,因之筆者認為研究《紅樓夢》首先不要忘記它是一部小說。
二、請慎重對待脂批
筆者無意非難對版本、作家、創作素材的探索研究,更無意貶低脂批的價值。我們今日所瞭解的有關《紅樓夢》版本、作家、創作素材等方面的情況尚遠遠不能滿足需要。脂批確有不可磨滅的價值。它不僅反映了一個時期小說點評的水平,還提供了不少從正文瞭解不到的內情。但脂硯齋究竟是何許人也,是一人還是幾人?幾種不同的手抄本所有的批語是否都是脂批? 這些問題至今尚無明確答案。不少脂批固然言之鑿鑿,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資料,但也有不少含糊其詞,語不達意,甚至有的相互矛盾。《說郛》中有這樣一則故事,李廷彥作了首百韻排律,有「舍弟江南沒,家兄塞北亡」二句,其上司見之深表同情,謂李曰:「不意君家凶禍重並如此。」可是李卻說:「實無其事,但圖對親切耳。」時人笑謂:「只求詩對好,不怕兩重喪。」這雖是題外話,但可以提醒我們對待脂批應慎重其事。以甲戌本為例,劉銓福得此手抄本為同治癸亥年,即公元一八六三年。程甲本《紅樓夢》排印於乾隆辛亥年,即公元一七九一年,「序」中即有「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即自一七九一年算起至一八六三年止,此本手抄本至少流傳有七十餘年。在這漫長的歲月中,安知沒有人興之所至,也附庸風雅批上幾句,而後為抄胥誤認為系脂批而抄錄。孫相生在甲戌本就寫有三十多條批語,如再經抄胥輾轉相抄,其中有些也可能變成脂批。而我們有些研究者卻不辨真偽,而且只取所需不問其他。如堅持賈寶玉即曹雪芹或某曹氏者,一味引用「非經過如何寫得出」「先姊先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等批語,對於庚辰本十九回的一條批語就根本不加考慮。此批如下: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之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於世上親見這樣的人不曾,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傳奇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 有的對同一批語,又各執一端各持己見。「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的「有」字,有的認為是「藏有」,有的卻認為是「著有」;「三十年作書人在何處耶?」有的認為是 「三十年前的作書人已死矣」,有的卻認為「三十年前,作書人尚未出生」。結果誰也說服不了誰。列寧說過:「……如果不是從全部總和、不是從聯繫中去掌握事實,而是片斷的和隨便挑出來,那末事實就只能是一種兒戲,或者甚至連兒戲也不如。」8 脂批作為一個獨立的專題去研究當然是無可非議的,但決不能以研究脂批來代替研究《紅樓夢》。研究《紅樓夢》只能從作品中的人物、情節及所描寫的生活現象出發,決不能根據幾條脂批就認為《紅樓夢》是如此這般。另外三千多條脂批,這麼多專家研究,時至今日,可以說已經達到精妙入微的地步了,那些還想從脂批中發現《紅樓夢》什麼新天地者,恐怕是要徒勞的。
三、實事求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近來拜讀了一位學者的大作,有這樣兩段話: 「《紅樓夢》這部書,不僅是對二千年來的封建制度和封建社會(包括它的意識形態)的一個總批判,而且它還閃耀著新時代的一線曙光。它是一曲行將沒落的封建社會的輓歌,也是一首必將到來的新時代的晨曲。」 「曹雪芹……在思想上他是當時初期民主主義的激進派,他對封建社會的批判不僅帶有憤激的情緒,而且預示了封建地主階級必然滅亡的歷史趨勢。」9 這裡,我們姑且不談康乾盛世的經濟生產情況,也不談它的穩定的政治局勢和強大的軍事力量,更不提這個「行將沒落的封建社會」還經歷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等百餘年的歷史事實,我們只看看魯迅的情況,把曹雪芹和魯迅對比一下:魯迅早年家道中落,只感慨到「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直到一九一五年時,他尚懷疑「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鐵房子」能否一下搗毀。曹雪芹能比魯迅更先進、更偉大嗎?能比魯迅早一百多年就預見到「封建地主階級必然滅亡的歷史趨勢」嗎? 這位學者的主要論據如下:這就是從明中葉發展起來的萌芽狀態的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繼續有所發展,市民階層有所擴展,市民運動日益高漲。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裡曾經說過:「從這個市民等級中發展出最初的資產階級分子。」他們還說:「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結構是從封建社會的經濟結構中產生的,後者的解體使前者的要素得到解放。」市民階層的形成和壯大,市民運動的不斷發生和發展,無異是在封建社會固有的矛盾之外,又增添了一對具有嶄新意義的矛盾,這是封建社會內部的一種具有新的歷史意義的變化。它表明封建制度已經到了末期,已經面臨著「解體」的歷史命運。……「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這兩句曲文就像是曹雪芹為封建制度的歷史命運所作的偉大的「預言」。首先,他把《共產黨宣言》中一句完整的話刪去了上半句,該句全文是「從中世紀的農奴中產生了初期城市的城關市民;從這個市民等級中發展出最初的資產階級分子。」十不知是否因那上半句話和中國的實際情況太不協調因而刪去。再者,「市民運動」顧名思義是市民鬧事而非農民鬧事,他們至少應有一兩個頭,有一批群眾,為了一件事蜂起而動,而且對當時城市封建秩序起了一定的衝擊作用,不知「康乾盛世」何時何地發生過多少次這樣的運動?而且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斷發生和發展」,形成一浪高過一浪「日益高漲」的趨勢? 這位學者無論是學識以及在「紅學」方面的貢獻都是筆者久所欽佩的,但他所得出的上述這樣難以令人信服的論斷,遠非實事求是,沒有做到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這應當引為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