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路同歸話釵黛
釵與黛非凡的美是富有感染力的。而這非凡的永久的魅力又在於她們內美外顯,內外諧美。
一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畫出了大觀園的薄命女兒。而那疾憤抑鬱悲痛尤其深切者莫過於這個「古今名嬡所僅有,情史麗姝所罕見」的林黛玉了。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還淚的神話,就像一支交響樂的第一個音符一樣定下了她那一生悲劇的基調,這重重的悲哀糾纏著她,壓抑著她,終把她吞噬掉了。
黛玉生來便有「不足之症」,「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是她的病態美。自懂事便吃藥使她「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這天生的特異氣質給她帶來了敏感,多疑而又脆弱的悲劇性格。如此嬌弱的黛玉,卻又遭童年喪母,少年喪父的悲愴;她這樣一個孤女只能受寄人籬下的悲苦了。這個曾受縱容的女孩,渴望整片的星空,自由的來去。可歎她處於賈府這樣一個人際關係複雜的悲境;可憐她雖抱有「要處處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要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的想法,終難免愛說便說,愛惱便惱的自然天性,又怎能逃脫她與環境格格不入的悲際呢!不算太多的經歷卻使她早熟了,可更大的痛苦又在等待著她。她與寶玉一起閱讀《西廂記》,只覺「詞句驚人,餘香滿口」,及至聽到《牡丹亭》的動人詞曲,並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時,更是「心痛神馳」,「眼中落淚」,一種心靈的暗示,一種青春的萌動,最微妙的心情渴望共鳴,渴望暱語,渴望親近;這個少女的心弦上已開始跳動著人生的旋律和愛的顫音,開始了對人生價值和愛情歸宿的思考;這思考顯然是痛苦的,這給黛玉帶來多少悲愁啊!代表著宗法制度和神的意志的「金玉良緣」之說,像一條無形的天河阻擋在她面前,她逆水而游,水流如此湍急,總難抓住在水一方的心上人,她意識到了愛的歷程的艱難與渺茫;可愛之深使這個癡情女子血滿胸臆:「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她深深痛苦於這種愛而不得所愛,但又不能忘其所愛的悲哀。
何其矛盾,又何其痛苦。她有對理想世界的癡迷嚮往和朦朧憧憬,但又難以擺脫與現實之間那種「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聯繫。這個「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少女,敏感地關注著寶玉的一言一行,她指責寶玉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她擔心寶玉同湘雲的關係,她悲歎「無人為我主張」婚姻大事……。然而,這個愛說便說,愛惱便惱,一往純真的女孩,卻又慢慢讓人迷惑起來,四十五回中,她無意中說出寶玉象「漁翁」,自己象「漁婆」後,便「後悔不迭」。當寶玉對她略有愛情的流露,她不是極力迴避,就是惱寶玉說話造次,不論輕重。她的情感是這樣的難以捉摸,這樣的模糊。
森嚴的現實中,到處是理念的柵欄,困擾其中的黛玉不勝疲憊,她屈從了。她曾任憑天真而跟著寶玉在叛逆之路上行過一程,但當她一旦認識到自己對社會總體意向的離心傾向時,當她一旦明白這結局是徒然耗費精力,既無法動搖那宗法觀念,又無法拯救自身時,她便以對社會群體的強烈的歸屬感和認同感竭力泯滅自己的童心和感情,去與寶釵同歸了。
四十二回以後的黛玉,已時時表現出對寶玉有意識的疏遠,她很少與寶玉單獨相處,偶有會面,也是客客氣氣地待之以禮。當紫鵑一句「你妹妹回蘇州家去」的玩話,驚得寶玉犯了呆病傻鬧起來時,她的反應是心中暗歎而不是放聲大哭,她清醒劜?告訴紫鵑:「你說了什麼話,趁早去解說,他只怕就醒過來了」。他害怕寶玉的呆氣會暴露他倆的特殊感情,這和寶玉被打時的她判若兩人;自從接受了寶釵的教導,她也學著以「作針線教道理」來律已衡人了;七十九回,她開始把人情應酬當作正經事看了,她要正在祭弔晴雯的寶玉快去過問與迎春婆家的「拜充」之事,而過去的她又多不耐煩這貴族家庭的繁文縟節啊。
成長是痛苦的,對於黛玉來說尤其如此,小時候,她有著不自覺的自我發展的要求,有她頗為獨特的個性,可她總要長大,要成熟,要從一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內心毫無罪惡的世界,走進一個充滿邪惡、世俗煩惱,虛偽的世界裡,她難以超越那千百年來積澱得很厚很厚的統治階級的統治思想,她害怕自己的理想王國海市蜃樓般地消失;她,畢竟太柔弱了,她太孤獨,太怕幻滅了。在大觀園中最歡快的一次盛會怡紅夜宴中,她第一個出來煞風景了:「你們日日說人夜聚飲賻,今兒我自己也如此,以後怎麼做人。」難得她這維護家風的熱忱,難得她竟變得通達起來了,這或多或少也可看作是黛玉對存在的一種適應吧。
游弋於理想與現實兩個世界中的黛玉啊,在她沒有痛哭於寶玉的「呆病」的時候,是否更有難以復加的苦衷?在她無意中以「漁翁」,「漁婆」作比的時候,是否是她潛意識最明白的流露?在她於夜宴中第一個出來掃大家的興的時候,是否也證明了她真真難改這率直的個性?
在一片天真中煥發出人性美和人情美的狂黛玉令人景仰;在迷惘中回歸現實的弱黛玉更是使人同情,促人深思。
二
「冰為肌膚玉作魂」的冷美人啊,何故「任是無情也動人?」卻原來「道是無情卻有情」!
處「奇草仙籐、愈冷愈蒼翠」的環境;居「雪洞一般,一應擺設全無」的閨室;服的是帶「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的「冷香丸」;追求的是一種「淡極始知花更艷」的古雅情調……誰想這「山中高士」竟食人間煙火?誰想這「清淨潔白的女兒」也有心底情感波瀾?誰想這位擁有「停機德」的「賢寶卿」最終落到可悲可歎的境地?還是隨弗洛伊德先生走進她神秘的世界吧!
「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人纏的」。這是活潑任性的寶釵;「躡手躡腳」跟追扑打戲蝶於大自然面前,這是天真爛漫的寶釵;真誠地幫助湘雲,由衷地同情香菱,殷切地關照邢岫煙,這是純淨善良的寶釵;在寶玉挨打之後她去探視,難掩真情:「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使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忽見她又嚥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含著淚,只管弄衣帶,那一種軟怯嬌羞,輕憐痛惜之情,竟難以言語形容」。這分明是寶釵的「本我」——青春多情,幽隱深微。
和許多女人一樣,寶釵來到這個以男人為主體的世界上,從一落地就依照男人擬定的法規。不自覺地承受了大環境的影響,她立意去塑造一個「完美」的「自我形象」。所以,生活中的寶釵一起步就自信而樂觀地走在了封建社會為婦女所界定的「正道」上了。寶釵腳踏實地地關心著現世功利,靈活稔熟地把握著生活的技巧。她在人生道路上生機勃勃,做名門閨秀,做賢妻良母,是這個世界指點寶釵實現完美「自我」的途徑。
不可忽略的是,寶釵也有自我表現意識的本能。為了維護自尊,她一反「隨分從時」「罕言寡語」的常態,絕不容忍寶玉「拿姐姐比楊妃」的玩笑,終於借指斥丫頭之機給寶玉以當頭棒喝。尤為可貴的是她把才華的顯露,知識的應用作為她自我價值的重要實現方式。寶釗?向別人宣揚「針線紡績」之道,可自己卻也在做詩講句中爭先恐後,在品詩評畫中鑿鑿宏論,在協助理家中精明強幹。終於,寶釵使自己突破了「淑女」的行為規範,為「停機德」錦上添花,成為「群芳之冠」。
可紅樓一夢,寶釵並沒有得到一個美妙的歸宿。付出了許多時間,許多代價,終於成就了一副引以自豪的赫赫「盔甲」,也使她飽嘗了難言的痛苦。自我保存和自我發展的實現必須在某種程度上進行自我犧牲,自我壓抑。這是人類的永恆悲劇,也是寶釵的一生悲劇。儘管她也有靈與肉、情與理的交戰,而她的「超我」始終護衛著理性對本能的戰勝,銘心刻骨的禮教信仰是她「超我」的理性原則。尤其當自然人性與倫理原則發生矛盾的時候,她是依附原則而壓抑感情的。對金釧死因的淡化,已見出她的冷漠,也足見她「超我」理性原則對「本我」天性的窒息。
她並不是立意要錯過,可她一直都在這樣做,縱然寶釵在與寶玉獨處時,總會情不自禁「說著就挪進前來」,甚至不自覺地坐於寶玉榻前替襲人做起活計來,然而「理」要求她「德、言、容、工」。她渴望「修、齊、治、平」,她又總是在克己抑人,以「天理」壓抑她的自然人欲,也摧殘著她的內在價值,從而導致了與寶玉難以填補的精神鴻溝,「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不說她搖心奪魄的「動人」之貌,也不談使她成為「群芳之冠」的淵博之才,單單道一下她為人們雅俗共賞的現實之美。
清代評家塗瀛在「紅樓夢問答」中說:「何以處寶釵?曰:妻之」。四十年代王崑崙以妙語概之:「直到今天,不少中國人還有『取妻當如薛寶釵』之想。誠然,寶釵是美貌,是端莊,是和平,是多才,是一般男子最感到『受用』的賢妻。如果你是一個富貴大家庭的主人,她可以尊重你的地位,陪伴你的享受;她能把這一家長幼尊卑的各色人等都處得和睦而得體,不苛不縱;把繁雜的家務管理得井井有條,不奢不吝。如果你是一個中產以下的人,她會維持你合理的生活,甚至幫助你過窮苦的家計,減少你的許多煩惱。如果你多少有些生活的餘裕,她也會和你吟詩論畫,滿足你風雅的情懷。她使你愛,使你敬,永遠有距離地和平相處度過這一生。不合禮法的行動,不近人情的話語或是隨便和人吵嘴嘔氣的事,在她絕不會有的。尋找人間幸福的男子們大概沒有不嚮往著寶釵這樣一個妻子的理由」。即使是注重靈性,追求精神的人,也不會無視瑣細而又現實的人生,於是,寶釵便打動並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思慕者、追逐者。
不像鳳姐式的熱衷,不像惜春似的冷僻,也不像妙玉般的矯情,「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是她的超脫。她順這個理念社會而行:在家為閨秀淑女,出閣為賢妻良母,佐夫教子,修身齊家。她居高臨下追求於自我完善和自我實現,就像對各種宗教活動一樣,她不信佛受騙,不標榜色空,更不毀僧謗道。她採取的是一種不參與,不熱心但也不反對的態度。但從學識角度,她對最富哲學意味的禪宗,還是表現了較濃的興趣和較好的修養。
作為一個社會人,你可以認為她是明哲自保,圓滑抑情的,但作為一個家庭人,你又會感到她「動人」的價值。寶釵出身於皇商家庭,父親早故,唯一的長兄又不成器,實際上是孤女寡母相依為命,支撐著日趨衰敗的家門,而寶釵實際上又是這家庭的靈魂,生活使這個少女早熟了。在賈府處處體現出她的善解人意,她投老太太所好,點熱鬧戲,說喜吃甜食;對待姐妹們,她暗中每每「體貼救濟」那寄人籬下的邢岫煙:照應那父母雙亡,依哥嫂度日的史湘雲;庇護那「平生遭際實堪份」的香菱;對待下人,她居然還能想到「一年辛苦到頭的媽媽們」,主張分利益不問有餘無餘,都要拿出若干弔錢來散與她們。
脂硯齋稱她為「大賢大德」的「賢寶卿」,曾國藩讚她為「才大心細,勁氣內斂」和「心明力定,從耐煩二字下功夫」的所謂「王佐之才」。直至今天,仍有人說她是「每臨大事有靜氣」的「古賢」和「志行的高潔,人格的完美」,像「白雪的純潔,美玉的堅貞,幽蘭的靜穆」,是具有「高貴氣質」的「完人」。
三
何嘗不為那逝去的純真感傷?何嘗不知孤寂的難熬?又何嘗沒有感到彷徨、掙扎的疲憊?不是盲目地順從現實,也不是奮不顧身地與現實抗掙……複雜的情感、豐富的蘊涵,使釵黛走到一起來了。
可憐的黛玉,儘管玉潔冰清,玲瓏剔透,與寶玉又心靈溝通互相默契,卻終未與之結合;可悲的寶釵,雖能識大體,明大理,並最終落得個「寶二奶奶」的名分,卻沒有擁有寶玉全部的愛。同是天涯淪落人,兩個聰敏靈秀的少女——「通達」的「時寶釵」「孤傲」的「狂黛玉」互補互映,惺惺相惜,終成紅顏知己。
四十回的筵席是個契機。黛玉隨口說出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沒有紅娘報」的酒令。倘被賈母等至尊長者察覺,真可算是「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嚴重褻瀆禮法的大問題了。「無書不知」的寶釵當然懂得個中厲害,可她沒有惡意揭露與擴散,而是背後規勸,坦誠相見,發表了「蘭言解疑癖」一席話,說得黛玉「垂頭喫茶」,「心下暗服」。
寶釵原以「小性兒」看黛玉,但當她知道黛玉天真到不知避諱,與自己當初一樣「淘氣」時,便對她傾吐了肺腑之言,現身說法誘導黛玉隨分從時;而黛玉一旦發現寶釵的「通達」是誠心助人而不是「藏奸」,於是責備自己的多心,獻出了自己真摯的情感。
曹雪芹筆下的釵黛,同是美的精靈,花的天使。他怎會寫出「男女二人」,「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的世俗情事?脂硯齋領其意,故在庚辰本第四十二回總評中說:
釵,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今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故寫是回,使二人合而為一。請看黛玉逝後寶釵之文字,便知余言之不謬矣!……
黑格爾曾說,人的形體「不像動物那樣只是靈魂的肉體,而是精神的肉體」,它「不是一種單純的自然存在,又表現出更高的內在生活」。
大觀園的女兒是聰明秀靈的,而釵黛又以其更高層次的內在美成為大家公認的出類拔萃者。二美並峙,各有所長。
以才情穎異而論,寶釵對黛玉也要禮讓三分,但若以博學多識而論,黛玉較寶釵似略遜一籌。
橫溢的才學,展示了釵黛豐厚、動人的精神世界,她們以各自的風采在眾多的女兒中脫穎而出。在黛玉短暫的一生中,更多地顯示了她清真的人格之美。她愛菊,愛竹,愛海棠,愛芙蓉,她用詩抒寫悲憤愁緒,她用詩抒寫歡樂和愛情。「質本潔來還潔去」,展露了一個充滿痛苦,充滿矛盾而又孤獨、高潔的心靈世界。她恃才傲物,目中無人,聰明伶俐而不懂自掩其才,韜光養晦。黛玉之所以為黛玉,就因為她有一份率直,真純的性格,然而,她的命運就是被葬送在這份真純可愛之中!
寶釵則以她另一番風采成為東方古典仕女的典範。她品格端正,行為豁達,穩重和平,從傳統的價值觀,傳統的道德準則和文化修養看,寶釵可以說是近乎理想化的完人了。而這近乎「完人」的寶釵唯一缺少的便是黛玉那種桀驁不馴的個性。固然,她貞靜賢淑,心地寬大,可她過分克己抑人,為人處事也顯得世俗了些。難怪寶玉難以與她相通,並斥之為「入了國賊祿鬼之流!」這位「真真有涵養」的少女,終被葬送在她難言的「涵養」之中了!
人很複雜,然而人賴以生存的世界又更為複雜:一個人的可愛之處往往包含著不可愛之處,而她的可愛之處又恰是她可悲之處。兩個才貌雙絕的少女,一個悲歎「身無綵鳳雙飛翼」,一個難得「心有靈犀一點通」。是社會對她們的愚弄,還是人世間本無一份完美的如願?
四
一個是「理」的化身,一個是「情」的結果。然而,曉之以封建賢德之「理」的寶釵,和動之以熱烈率真之「情」的黛玉又是相互感動的。在某種程度上,寶釵的理性確實折服了黛玉的「感情」,她啟發了黛玉從天真走向成熟,尤其她的現身說法,感動了黛玉,說「服」了黛玉,而寶釵也是感動於黛玉之「情」的,感動於與她內心有某種相通之處。脂硯齋歎黛玉「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冰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衩矣!」曹雪芹也多次寫到寶釵對黛玉這種美質的由衷欣賞。
釵與黛,是兩種既有其一般生理形態上的自然美,更有著各自文化素養的內質美的互補與同歸。「玉取其堅,寶取其貴」,二者自相抗衡,又相得益彰。黛玉進了榮府,其孤高、清標之美,顯示了中國文化視之寶貴的風神;寶釵入榮府,「從容大雅,望之如春」,審慎而莊重,表現出的賢德,悠遊之美,蘊藏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身上所能夠包孕的極深的思想修養。釵與黛,集中國文化人兩種優長並兩種缺憾之大成。